他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喜欢朱彩彤那样的。”

一说朱彩彤,大家都知道是谁,比起她的作品,她的容貌和绯闻更为人津津乐道,她美得艳光四射,美得双眼写满野心,与我还真是南辕北辙,但我们仍有一丁点的关联,就是不知道从哪个论坛流传出的对子:人间俗物朱彩彤,清秀路人汤奕可。

以她的知名度,与她放在一起嘲弄,都是我的荣幸。

我不由得提醒他,“你应该叫她‘彩彤姐’。”

作为公众人物,就要做好一言一行都将被放大解读的准备。

他说,“我知道,不是没外人嘛。”

思思发言,“我觉得她看不上你。”

“会不会聊天?”

我咬到一颗花椒,整个舌头都麻了,慌里慌张地找起饮料。童童见状,马上递给我一罐啤酒。

思思解释说,“我的意思是,你很好,但是你的好,她欣赏不了。”

我拉开啤酒的易拉环,咕咚咕咚地喝下去,豪迈地往茶几上一放,“先追了再说!”差点打出个嗝来。

他的助理又呛到了,我又递纸巾,“你慢点呀。”

思思说我,“你这么兴奋干嘛?”

“我没兴奋,我咬到花椒了。”

她又哈哈大笑起来。

余高幸把话题扯回来,“你说得轻巧,怎么追?”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编不下去,又喝了几口啤酒,冒出个想法来,“我们同在一个圈子里,要碰面很容易的,下次见到她,你说,‘彩彤姐,我们好像差不了几岁吧?’我想她应该不知道你具体几岁,等她说出自己的年龄,你就回,‘哎呀,我们是同龄人,以后我就不叫你姐了。’这样她肯定很开心。”

他一脸怀疑,“你不要坑我。”

思思已然微醺,笑盈盈地说,“好傻的!”

不怪他们质疑,连我自己都郁闷,怎么说出来有种投机取巧的轻佻,明明不是这样的感觉。

这一招我还是从周嘉树那里学来的,可能是我学艺不精?

不行,让我好好想想,慈善晚宴那天晚上的场景,我是否漏掉什么细节——

晚宴落幕之前,要拍一张全场嘉宾的大合照,灯光集中在舞台上,衬得台下无比昏暗,我从来没有在大场面上栽过跟头(字面上的意思),所以有着今夜也不例外的自负,当我以为已经走上舞台的时候,身后有人说了一句,“小心,有台阶。”

我下意识低头,提起裙摆,走上眼底出现的这一阶台阶,正想回头向出声提醒我的人道谢,身旁的女艺人发出短促的惊呼,我一把扶住她,她站稳后,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再抬头去寻那人,眼见周嘉树走到另一边,与我错开了距离,他跟人点头寒暄,将双手放进西装裤的两侧。

我知道是他,女人的直觉。

好吧,是我余光看到了他从我身后走上来。

与他交好的中年男演员气韵儒雅,待他很是亲厚,自然地搭上他的肩,两人聊得有来有往,不知说了什么,他蓦然笑起来,我原想他是在百花争艳中置身事外,却不曾想,他竟是脱颖而出的。

合完影,众人纷纷与杂志的总编辑亲昵地道别,陆陆续续离场,我也正有此意,但见今茂哥叫我过去。

今茂哥真真是老牌艺人,与他合作《飘纵口红》的时候,黄导是唱/红脸挑我毛病的,今茂哥则是唱白脸的,成天地夸我有灵气。他好意要将我引荐给内地的投资人,他很希望我能走出固有的圈子,他对小圈子这一套嗤之以鼻,我却之不恭,与余高幸道声别,即往今茂哥身边去。

聊了一会儿,我得以离开,拉住童童说,我想换下礼服,你问一问酒店有没有房间可以借用。一开始我是穿着礼服进来的,从停车场下车那一刻起,我这个南方孩子,冻得像根冰棍。

到了楼上的房间里换衣服,童童一拍脑门,“哎呀”一声,她忘记将我的羽绒服,和装首饰的盒子带上来,珠宝和腕表都是品牌赞助的,要还回去。

这些天我到处飞,童童也没闲着,难免忙中出错。我说不要紧,我先换衣服,你下楼拿东西,我们停车场汇合。

我随便把自己一裹,装起礼服,出了房间,已经是最晚离开的一拨人了。

电梯到停车场,才迈出去几步,正面挑战冷空气,战败地僵在原地,牙齿立刻打颤起来。童童很快就下来,第一时间将羽绒服披在我身上,让我在这儿等着,她去找司机把车开过来。

我匆匆穿上羽绒服,却闻有人出声,“奕可姐。”

我着实一愣,动作也停顿。近些年来,相熟的人都叫我“小可”,夸张一点的叫我“汤奕可老师”,可是“姐”……

我一回头,思绪便从称谓,跳跃到原来他知道我是谁。

前头在晚宴厅里,总是离得有些远,此刻近看周嘉树的眉眼,生得格外出众。如果我是一个男孩子,他是我最想要的面容。

我的眼窝与眉骨几乎是平的,多亏我是一个女孩子,眼型干净漂亮,才会是灵动又朦胧,男孩子可不能像我这样,不然没有发胖也会像个发面馒头。

我回应他一声,“你好。”就把脸转开了些,刚刚在房间里懒得照镜子,也不知道我的妆有没有花了。

他应该也在等车开来,自然地站在我的旁边。他的助理转身去接电话,显得我们之间更安静了。

我换了平底鞋,他一下比我高出许多,我有163公分,目测他在180公分以上。

小时候我羡慕长腿模特儿,天天坚持喝牛奶,也没派上什么大用场。

想到儿时,我又想到年龄的问题上,其实我不介意老去,何况,女人最美是三十岁,有一些积蓄,对自己有一定的认识,摆脱了莽撞,做什么事情都妍稳而优雅,最有风韵是四十岁……

他忽地打断我出神,“天太冷了。”

我准备应一声“是啊”,却见他递来一片暖手贴,我迟疑了下,仍是接过来,再向他道谢。他又说,“我们差不了几岁?”

“你是……”

“成年人,你呢?”

真是模糊的答案,我想做个示范,清清楚楚地说,“二十二。”

“哦,同龄人。”他恍然地说,“我不叫你姐了?”

他是有读心术吗?因为我不是一个把心思写在脸上的人。

我只能答,“都好。”

一辆黑色的商务GMC开来。他说,“我的车,先走了,再见。”

我也轻轻说再见。

他低头坐进保姆车中,整了整衣服,他的助理跟着上车,车门还未关上,他转过脸来,对上我的视线,随即露出一个微笑。

下一秒,车门‘哗’地关起,从我眼前驶离。

一直莫名收紧的心,一点点松开,我才感觉到手里捏着的暖手贴在发热。

又有人叫我的名字,这一次是时尚集团的宣传总监,她说自己没开车来,正要约专车呢。我心领神会地问她到哪里,但不管她目的地在哪儿,我都顺路可以送她一程。

等到坐在温暖如春的车上,我掏出手机来,只打出拼音,也能关联到他的名字,点进他的百科资料,略过篇幅颇长的简介,找到他的出生日期。我心算着他的年龄,不自觉脱口而出,“十九岁……”

“什么九岁?”童童问。

我尽量平静地说,“周嘉树,我刚才遇到他了。”

并且,他以既友善又保持着距离感,不俗的社交能力,旗开得胜。

“我知道,我和他搭一班电梯下来的,他看见我甩着鞋带进电梯,就把我抱着的外套什么的都接过去,跟我说‘你先系鞋带吧’,哇——”童童陶醉地说,“我心动了。”

外套……我捏了捏身上的羽绒服外套。

总监姐姐笑着说,“换成保安大哥,大概你只会说他是个好人。”

☆、第 8 章

我们将总监姐姐送到她家小区大门前,我笑眯眯跟她道别之后,脸上的肌肉就再也维持不住笑容,往椅背中一躺,一声都不想吭。

连着好些天在几个城市间穿梭,我的身体里好像有个发条,此刻已经拧到最紧最紧,需要放开它,让它慢慢恢复到原样。

拍戏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情况,我很笨,别无他法,唯有死扛。你不能说累,消极情绪会传染给别人,只好回宾馆房间,一个人委委屈屈地对着空气发泄:为什么我要干这一行,为什么我要受这份苦?

每次在收拾行李逃跑的边缘,我都会打开手机相册,看一眼保存的合同照片,算一算我现在走人要赔偿多少违约金,最后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背台词、练情绪。

刚出道的时候,我也喜欢读一些影评,想知道别人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可能与我的长相有关,也可能是观众对初出茅庐的孩子总是宽容的,他们普遍认同我是天生有演戏的慧根,不是背后努力型的人,这个名头听上去很厉害,所以我从不解释,从不讲我哭过多少回,结果我的压力越来越大,好的剧本来找我,我也举棋不定,不敢接下,反复思考该能不能有突破,会不会和以前的角色太相似。

我甚至问过芳芳姐,我是不是该花点心思在演戏之外的事情上,塑造一下人设,多接一点代言。她回答我说,时候还未到,或者以后你会步上这样的路,但如今时候未到。

我脱下羽绒服盖在身上,找个舒服的姿势,才闭上眼睛,就听到童童跟司机师傅说,打开电台吧,随便什么频道都行。

她很了解我,这时候我想要一点声音,更容易入眠。

北京的深夜,还是很安静的,行在路上的车不怎么按喇叭,引擎也像出生不久的小狗薄弱的喘息,他们默契地不打扰这座城市。昏黄的路灯从车窗划过,我似乎是睡着了,却听得见电台里的歌声摇曳在车中,“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我的脑子它自己无端端地回想着,刚才总监姐姐和童童从周嘉树身上延伸出的聊天。

总监姐姐说,艺人这个行业,最怕的是众人推墙倒,脾气大的,成不了大事,真正大红大紫的人,往往生来就会做人,常挂在嘴边的都是行善积德。周嘉树年少成名,正是证明这一点。

他从小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造就他比同龄人成熟的性格,更是懂得韬光养晦,不愁影视片约,不缺人气,也没有心浮气躁,至少他在人前展现的一面是白璧无瑕的。

回到我们下榻的酒店,在房间门前,童童摸摸我的头,“你可以坚持住的。”

我笑了,“我会的,我还要赚钱养你们呢。”

硬逼着自己泡澡护肤,从浴室出来已经是凌晨两点多,我躺在床上,设了个闹钟,睡意反而淡了。点开Safari,还是周嘉树的百科资料页面。

我这才发现他的明星关系一栏里有:生父、继父、母亲。

他的母亲从前是一名影视演员,生父是著名电影导演周继辉,在他四岁时父母离异,随母亲改嫁给国内影视剧制作公司的董事长,后两人又育有一子,母亲开始一心经营家庭,淡出影视圈。

网上都说他与生父周继辉的关系一般,在这个拼爹几乎是常态的年代,他从没有在生父执导的电影里露过脸。

我不由得怔怔地想,一个人的家庭是最难一句写清的,怎能用‘一般’两个字概括。我从不轻易与人谈论我的家庭,家人是我私藏瓶中的酒,外人不了解个中滋味,若我拔开塞子让人来闻一闻,或许他们就要数落起我的不是,“知足吧,这么香的酒你都不喝?别人还喝不着呢。”

关于余高幸的理想型,其实早已写完了,余下又说这么多,是因为接下来,我想聊一聊周嘉树。

第五节:超市导购员

与孟老师住在一起的三年,我想保持身材一点也不辛苦。

孟老师属于厨艺吓人,却对下厨怀有一片热忱的一类人。他做菜不拘泥于照本宣科,总有他自己的见解,但一定要用橄榄油。他擅长煲各种‘靓’汤,很是原汁原味,令人油然而生出古怪的罪恶感,那是对老鸭和母鸡的忏悔。

这么多年来,孟老师的厨艺之所以没有进步,最大的原因在于没有人客观的进行评价,包括我。

我很理解童童他们,不想让我看到负面批评的心情,而我亦是如此,对待孟老师做出的一桌子饭菜,我尝一口汤,沉吟说不错,再挑一盘菜,眼睛一亮说好吃!

孟老师演过那么多影视作品,家里还有一个房间专门收纳剧本,关公面前舞大刀,于我也算是磨练了。

因为得不到,所以我迷上美食制作和品鉴的视频,聊以慰藉,明星艺人我认不全,美食博主我如数家珍。

也曾经天真的让孟老师来如法炮制,每次他都说“小case啦”,然后摒弃美食博主精心钻研出的经验,自由发挥。

不知怎么地,自从搬来上海,吃不到孟老师的菜、喝不到他煲得汤,我有一种杀青后的恍然若失,以及对家常菜的后怕。

将思思他们叫来家里吃火锅那一日,余高幸在我家中晃荡一圈,说,你的厨房里居然连调味料都没有!现在你一个人生活,要对自己有个交代,拿出点态度来,让别人相信你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

本来我的厨房就像是物业附赠的摆设,冰箱里只有矿泉水和别人送的礼品,被余高幸这么一说,我忽然想改变一下生活状态。

吃过火锅的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又在床上赖大半天,才换一身舒服的衣服,出门上超市。

在地铁站接连的购物中心里,有一间精品超市,我走进来的时候,已是傍晚五点多。

我发现一瓶在美食视频中看到过的虾籽酱油,尝过的人都说好,还可以用来拌饭。

当我准备将它从货架上拿来,有一只手伸过来,从我眼前带走这一瓶酱油。

我发一下怔,因为那只手很是漂亮,瘦到见骨,却不过分,在超市的灯光下不苍白,手背上的血管分布干净又清晰。

我回过神,以目光追去,只见到他穿着黑色棉服外套的背影,外套衣摆下长出一截的格子衬衫。

这个身形有点眼熟,我这样想着,推起购物车悄悄跟上去,很快就被他发现了。

他戴着银色边的眼镜,深灰色的口罩,头发也不似晚宴那日抓得有型,软乎乎地落下来,如果不是那一双让我印象深刻的眼睛,差点没认他出来。

他拉下口罩,“小可?”

小可?这是他第二次用称谓让我犯愣,我有些胡乱地回应,“嗯,你买什么?”

周嘉树从容地说,“哦,我好久没回家了,买点东西填冰箱。”

“刚刚我想拿那瓶酱油,正好被你拿去,感觉好巧,就想上来跟你打声招呼。”

“是吗?”他从购物车里拎出那一小瓶酱油,“那给你。”

我不是要他把酱油让给我的意思,来不及推辞,他就问,“你喜欢这个酱油?”

我还没有说出,只是在网上瞧见的,他已拎出一箱写着‘蟹粉面’的礼盒说,“不妨试试这个面,它们是一个牌子。”

他欲要把这些东西都放进我的购物车,却见里头只有好时的黑巧克力,孤零零地躺着。他眉头轻轻一扬,便将巧克力拿出来,连带酱油和蟹粉面一起放回他的购物车里,对我说,“我先帮你推着吧。”

我只得将自己的购物车靠到角落去,让它等着超市员工来收走。

周嘉树除了人美心善之外,肯定是把我当做同事相处,两个艺人在同一个城市不奇怪,在同一间超市里碰到,真是非常凑巧,再遇上一个艺人,就该直接去买彩/票了。

我们没走上两步,同时出声,我问,“你住在上海?”他问,“你是哪里人?”

我认真地望住他,“我先说,还是你先说?”

他明朗地笑出声,然后答,“我住在上海,家在上海。”

“我是徐州人,高中毕业搬到香港。”

“难怪了,听你说话没有口音。”

我觉得他也是,光听他说话听不出是哪个地方的人,普通话很标准,却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有连贯的闲适感,嗓音也低低的,听着让人很舒服。

我们一边聊天一边逛超市,我知道了他是近视三百多度,戴眼镜不是为了耍帅,他知道了我家距离这个超市只有两个地铁站,而他家在相反方向,离超市也很近,不超过两千米。

他问我,“你一般什么时间上超市?”

我很想回答他,我一般不上超市。

可是,我走在他的身旁,总是在他从我面前取东西的时候,闻到他衣服上的味道,有些像茶叶又似檀木,十分沁人,我七晕八素地说,“晚上……七、八点,我搭地铁来的,要避开晚高峰。”

“双休日有空来吗?”

我有些诧异,“你有双休日?”我以为我们这些从艺人员,不按正常上班时间过日子,都是只记几月几日,不记星期几的。

他笑起来说,“有,我还在上学。”

对了,他还是一个大学生。虽然我同样是前些天才把毕业论文补上的,但我是能请假则请,在校时间屈指可数。

“下周天,晚上七点半,你会来超市吗?”

“我……”尽管下周我是放假,却不怎么想出门的,犹豫不到片刻,我无法拒绝地说,“会。”

到了收银柜台前,他重新戴上口罩,险些让他自然地帮我买单了。

走出超市,临分别的时候,他从超市购物袋里找出一盒苹果,递给我说,“今天的苹果很漂亮,你带回去。”

用漂亮来形容水果,好像有一点孩子气,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不尽然。一开始他就把酱油让给我,又推荐好吃的面,一路至此,我是被照顾的一方,但明明算起来,我才是他的姐姐,怎好意思再收他的礼物,我受之有愧。

列车驶离地铁站台,我坐在车厢中,拎起超市的购物袋,打量着放在最上面这一盒四颗的进口红苹果。

☆、第 9 章

周嘉树待人接物的老练,对得起他十岁出道,在演艺圈沉浸九年,无论是否是他刻意表现出来的,他凝视我时,一双眼睛仍可传递真诚,远远观他又是雪胎梅骨,不太愿意为世俗折腰,我既心生羡慕,又招架不住。

列车到站,我醒神下了车。晚高峰时间,地铁站里的人熙来攘往,我低下头,匆匆而走。其实,我从超市买来的东西不算多,就提着这么一会儿,也把我手勒痛了,怨不得芳芳说我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不去锻炼身体。

回到家中,阳台外薄暮冥冥,最后的霞光照进客厅,我将超市购物袋就地放下,灯都不及打开,立刻掏出手机,点开微博,用我与周嘉树的名字做关键词来搜索,没看到有人说偶遇我们一起逛超市,才安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