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倒不是瞧不起农夫,只是做学问这事儿历来是贵族的专利,哪怕周王朝衰微,各地涌现不少“家学”,那也得读些诗书,而不是单纯地研究怎么干农活!

想讨论农活怎么干,地里田间相互聊上几句不就好了?

张良说道:“寻常学宫不会讲这些。”

扶苏道:“怎么会不讲?”他侃侃而谈,“最开始人们结绳记事,为的就是记录天气变化、物候更迭,以便更好地打猎和耕作,后来才逐渐出现了各种文字和符号。由此可见,在三皇五帝的时代这些是最重要的学问,为什么我们如今要把它们摒除在学宫之外?将来我若是著书,首先就要修一部农书。”

两人相处了几日,彼此间也算熟稔,张良听了扶苏的话便笑道:“你才几岁,就想着著书了。”

扶苏道:“立志要趁早。”他又问张良,“你要是著书,准备写什么呢?”

张良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思忖片刻,才说道:“我若要著书,肯定是要写些有趣的事,比如喝到好酒,就写写好酒背后神秘美丽的传说故事;看到好书,就写写著书的人有过什么样的遭遇。说实话,我也不爱那些深奥难懂的学问,更不爱那些弯来绕去的辨论,便是韩先生的一些说法,我也是不赞同的。”

张良自小聪慧,学什么都很轻松,天性里就比旁人多了几分洒脱从容。

扶苏听了觉得张良很有入道修行的天分。他心中颇感亲近,笑着说道:“那下回我若是看到什么好酒好书都让人给你送一份,好叫你多写点,早日集卷成书。”

张良道:“那敢情好!”

李由一直没插话,只静立在旁听他们天南海北地聊。

在张良到来之前,扶苏很少遇到能够这样谈笑的人。

扶苏脾气好,不管是山野村夫还是刑徒庄户,他都能耐心聆听,从来不会流露出厌烦或轻蔑的表情。

只是这些人之中并没有可以和扶苏成为朋友的。

连他这个被指派来“陪练”的人,不免也因为扶苏的身份而表现得恭谨谦卑。

其实,扶苏比他妹妹大不了几天,正是该开开心心玩耍的年纪。

李由又看了眼张良。

张良似有所感,也抬眼看向李由。

两人目光稍一接触,都默契地转开眼。

有些人可能会一见如故,有些人却只会相看两厌,永远都不可能觉得对方顺眼。

话不投机半句多!

扶苏没察觉李由和张良之间的不对付,自己选了匹外表看起来挺寻常的枣红马,转头让李由两人从成马里头挑一匹。

李由和张良都没客气,分别按扶苏说的那些“挑马秘诀”选了匹马。

三个人上马沿着庄子试骑一圈,都觉得不错,瞧见天气正好,索性骑着马往嵯峨山方向走。

已是初夏,远处的群山早已披上绿衣,极目望去,满眼苍翠。

扶苏挑的马驹虽然还小,一路走来却没落后多少,瞧着还精神奕奕的,长大后显见会是匹日行千里的良驹。

扶苏三人沿着山路行到一处山溪前,商量着下马让马儿去喝些水歇歇脚。

闲着也是闲着,张良提议和李由比划一下,大家腰上都有佩剑,山溪前头也有空地,正好可以松松筋骨。

从第一次见到李由开始,张良就能感受到李由对他的戒备和敌意,不过张良又没打算和李由交朋友,自然没把李由的想法放在心上。

这会儿张良觉得扶苏这小孩挺不错,对李由就有些不爽了。

这家伙动不动就往他这边瞧一眼,好像他会谋害扶苏似的!

张良按剑笑道:“就切磋切磋,点到即止,李兄意下如何?”

李由自不会拒绝。

两个小伙伴决定好要比剑,扶苏也来了兴趣,把马儿稍稍牵远了些,转到一旁观战。

剑出鞘。

空地上的两人很快动了起来。

李由习剑是冲着上阵杀敌去的,剑法十分凌厉,招招都杀气逼人。

相较之下,张良的招式灵活多变,他身如翠竹,既能傲然而立,又能随风而动,对上李由时竟没有落于下风!

扶苏惊叹不已。

李由陪他练剑时明显是收着的,现在才是放开了打;张良长相秀美、身形瘦削,瞧着很难和李由匹敌,没想到竟能和李由打得难分高下!

事实上李由比扶苏更震惊。

在衣襟被张良的长剑划破一道小口后,李由终于收了剑,坦然认输。

虽然他要是拼尽全力,未必没有一胜之机,可这并不是生死决斗,远没有到拼命的程度。

张良也没有穷追猛打。

他们打完一场,马儿也休息好了,三人又一起沿着嵯峨山绕行。

一路上的风光很不错,他们的运气也很不错,虽然只在山脚看看,压根没有往山上走,岩土却还是有不少野兔山鸡主动撞到他们面前来。

等绕到嵯峨山后方,扶苏看着漫山遍野都是翠竹,眉头微微一动。

如今的书文大部分是记在竹简上,因为竹子长得快,砍了一轮,第二年又漫山遍野地长,而且表面平直光滑,刻写起来很方便,只是刻刀用起来太费神费力;家境好些的,书信往来、作画写诗也可以用绢帛,但用得多了未免有些浪费。

扶苏过去历练时曾见过有人用竹子造纸,纸张坚白如玉、平滑漂亮,书写起来顺畅自如,不会如绢帛那样容易洇开,也不会如刻刀刻写那么费劲劳神。

因为对纸张十分好奇,扶苏曾经亲自去造纸作坊看过,甚至自己亲自动手改良过造纸之法,让纸张更符合自己的需求。

造纸的流程他心里有数,眼下正是青竹翠茂的季节,倒是可以收些竹子来试试。

扶苏心中有了主意,也没着急,与张良、李由沿着山路绕回了别庄。

游玩大半天,三个人都饿了,扶苏叫人把沿途打来的猎物做成晚膳,美美地饱餐一顿,才让怀德取出笔墨,把记忆里的造纸作坊画成可以照着建的图样。

第二日一早,扶苏和张良、李由一起练完剑,命人去把怀才找过来。

收粪工作早已步上正轨,底下的人已经掌握了堆肥之法,每个月都会把用光的堆肥池补满。

春耕过去这么久了,好事者时常去施过熟粪的田地里看几眼,发现上头的庄稼果然长得更好!

既然已经有了成效,许多村子的村民都已经暗暗学着堆肥了,堆肥舍能收到的粪已经逐渐固定下来,怀才自然也清闲了许多。

得知扶苏要见自己,怀才又是紧张又是担心,急急忙忙去换了身衣裳,生怕自己身上有粪味。

经过小半年的磨练,怀才已没了刚出宫时的青涩。

扶苏见怀才面上有些激动,便和煦地勉励了几句,才道:“我有个新差使要你去做。”

怀才简直要哭出来了。

和收粪打了小半年交道,他终于可以挪窝了吗?!

怀才挺起胸脯说道:“公子只管吩咐!”

扶苏莞尔。

他把图样取出来递给怀才,让他着手营建造纸作坊,缺人只管去和管事商量着请。

怀才朗声应下,揣好图样屁颠屁颠地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嬴政:担心儿子读书读傻了

扶小苏:有了两个小伙伴,开心!

小伙伴李由:极其不喜欢张良。

小伙伴张良:极其不喜欢李由。

*

注:相马相关,参考网络科普文章《如何挑选一匹优秀马驹》

第14章 尉缭

造纸作坊有人盯着了,扶苏也就暂且把它搁下。

入夏之后,天气越发炎热,只有早上和晚上稍微凉快一些。

扶苏和张良、李由便约好每日早些起来一起练剑读书,早上趁着还不太热到处走走,午后天气热得厉害,大可以用来午歇,这样晚上他们又可以精神抖擞地秉烛夜读。

张良和李由对新的时间安排没意见,反正十几岁的少年人正是精神最好的年纪,哪怕晚上觉少些也没问题。

只是他俩依然不对付,每天早上练剑时都会切磋一番,明着是演示给扶苏看,实则都是在暗暗较劲。

扶苏多少也看出他们对彼此有些看法,但也没法居中调和,毕竟他们并没有把矛盾挑到明面上来。

而且他们看似只是相互看不顺眼,更深层的原因却是一个为秦廷尽忠,一个心系韩廷。

这一点是绝对不能挑破的,否则他们三个人连短暂的友好相处都做不到。

扶苏挺珍惜张良这个朋友。

他知道张良不可能一直留在秦国,所以倍加珍惜眼前的相处时光。

接下来的日子里三人有问题就相互讨论,有感悟就相互切磋,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便去请教韩非或者程邈。

时间便在三个人每日相伴习剑读书之中悄然流逝,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

这日张良和扶苏饭后觉得天气还算凉快,相约到别庄外散步。

才走出一段路,张良便见有人开始往别庄西边送竹子,瞧着数量还不少。

张良好奇地问:“这么多竹子,是你让人收的?”

扶苏点头:“对,我叫人建了个作坊,需要竹子做原料。”

张良眉头挑了挑,接着问:“作坊?做什么用的?”他还笑着调侃了一句,“接下来不收粪了?”

扶苏也没瞒着:“粪当然还收,这作坊么,是造纸用的。”

“造纸?”张良琢磨着这陌生的字眼,不太能理解。

造,自然是制造,纸又是什么?

扶苏说道:“纸是用来书写的,当然,还有很多别的用途,不过最重要的就是用来写文章。我们现在大多用绢帛书写,其实有些浪费,若是用竹纸来写的话成本会低廉许多。”他大致给张良讲了一下造纸之法。

扶苏讲得稀松平常,张良却越听越心惊。

要是这漫山遍野的竹子可以变成扶苏口里的纸张,那读书人的书写习惯怕是要从此改写了!

这段时间张良除了读书练剑之外,还在观察别庄里出现的一些新鲜事物。

扶苏让人收粪堆肥、扶苏推行改良的新犁这些事张良都了解过了,感觉这些东西可以在劳作过程中摸索出来,扶苏兴许是与某个老农交谈时得到的灵感。

但,凭空造出一种书写用的纸张来,可能吗?

张良忍不住问:“你怎么想到用竹子造纸的?”

扶苏道:“年前我曾经大病一场,在梦里稀里糊涂地游历过许多地方,有些我以前没见过的东西莫名其妙就出现在我脑海里了。我想着反正我要在这里养病,平日里也没什么事要做,索性就试试到底是不是真能做出来。”

张良早感觉扶苏的心智不像是六岁小孩,听扶苏这么说竟不觉得惊讶。

他心里莫名有些沉重。

如果当真有仙人入梦把这些东西传授给扶苏,那岂不是代表老天在帮着秦国?

张良问道:“用竹子造竹纸要多久?”

扶苏估算了一下,说道:“约莫两个多月,现在已经让人处理好一批竹子了,具体能不能造出纸来还得慢慢摸索。”

张良点点头,表示了解了。他本来想过一段时间就与扶苏辞行,现在看来他至少还得再留两个月,好好看看扶苏所说的纸张。

两个人在别庄外散了一会步,还是受不住午后猛烈的艳阳,回别庄各自午歇去了。

扶苏睡得挺香,张良却辗转反侧,没能入眠。他翻来覆去半天,最终还是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跳了起来,去寻暂住在学宫的韩非说话。

韩非听张良说了造纸之事,也沉默下来。

如果扶苏真能把纸张造出来,是不是说明秦国是天命所归?

韩非坐在绿竹之下,静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他说道:“左右不过两个月,倒时再看看。”

张良点头。

相处多了,张良渐渐觉得扶苏虽然早慧,本质上却还是个赤诚之人,至少待他是这样。

比如他想知道的东西扶苏从不隐瞒,全都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也不防着他与其他人接触。

倒是李由那家伙始终对他心存警惕。

张良也不在意,倘若他处在李由那个位置,他会比李由做得更彻底。

有了造纸一事横在心头,韩非和张良都暂时歇了离开的心思,安心在云阳县住了下来。

随着最炎热的盛夏到来,扶苏眼看着大家都被暑热逼得心浮气躁,便按计划叫人推举村中有经验的人出来讲学。

不管大经验还是小经验,只要可以用到农事上,都可以先来找他说一说,他觉得好的,每旬便让他们上台讲学,组织周围的村民来旁听,好叫大伙多些交流、少走弯路。

扶苏平时就很和气,每日早起会出庄走一圈,好脾气地和他们打招呼,甚至还驻足和他们闲谈。

不过这和单独接见还是不一样的,知晓扶苏要专门腾出空来见他们、听他们说干农活时自己咂摸出来的道理,很多人都觉得受宠若惊!

至于扶苏到底能不能听懂,这一点根本没有人怀疑。

扶苏可是给他们改良出了新犁!

既然扶苏说要听听他们的经验,那肯定是能听明白的!

于是每日扶苏腾出来接待外客的时段,别庄的访客总是络绎不绝。

扶苏接见的人多了,甚至都能分辨各个村子在口音上的微小差异,对方一开口就知晓他们来自哪里。

学宫那边的讲学台在六月伊始时被用了起来,只是上台讲学的不是饱学鸿儒,而是些衣着十分朴素的老农;来捧场的也不止是学宫的学生,还有许多周围村庄的村民。

张良也去听了两轮,觉得扶苏简直胡来。

这些老农虽也讲了些有用的经验,但更多时候在胡吹海侃,底下的“学生”更是不堪入目,有时嘘声一片,有时又满堂哄笑。本应庄敬肃穆的学宫,硬生生被弄得没点求学之地的样子。

唯一算得上正经授学的,只有程邈依据老农的讲话内容拟出来的“生词表”:每旬的“经验交流大会”结束之后,都会由已经掌握了隶书的隶卒给这些特殊的“学生”们讲解相关的常用字。

因为感觉非常实用,来听讲的村民都学得挺认真。

扶苏对此自有一套说法:“礼不下庶人。”

对于这些从未接触过学堂、大字不识一个的百姓,非要他们一下子变得知书达礼未免有些不现实。

你要是把他们带到肃穆的讲堂之中,用文绉绉的话给他们授课,他们一准听得哈欠连天,半个字都听不进去。

若是把求学的门槛设得太高,有悖于他建学宫的初衷。

这种农闲时期开的课,只要能传授一点实用的经验,再教会到场的人一些平时需要用到的常用字,对扶苏来说就算是达到目的了。

至于更多的,还得慢慢来。

张良知道扶苏是有主意的人,也没再多劝。

他已经观察了一些时日,发现扶苏这个旬日授学效果竟还不错,至少别庄周围的百姓们每日都在田头地里讨论几句学过的字,相互纠正带着浓重方言的口音。

有些记性好的,甚至还可以在泥地上练习学过的字,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大致写法是没错的!

一时间,整个云阳县吹起了一股识字之风。

云阳县的风吹草动,自然瞒不过咸阳那边。

嬴政早已知晓扶苏那个“梦中所得”的说法和正在运作的造纸作坊。听人说扶苏安排老农到学宫讲学,嬴政也觉得扶苏在胡闹,不过也没第一时间写信去训斥。

等听说云阳县几乎人人都在习字,学风之盛远胜于周边各县,嬴政便写信夸了扶苏一番,又给学宫分拨了一批人手。

扶苏是他儿子,只需要出主意就好,有事只管让底下的人去做。

嬴政刚把事情安排下去,却听有人来报说尉缭又悄然出了咸阳。

尉缭是早些年前来投奔大秦的魏国人,嬴政对他的才学十分赏识,每日与他把臂同游,认真聆听他的建议。

秦国国力日盛,足以胜过其他六国之中的任意一国。但有不少能言善辩的学者游走六国之间,说服各国合纵抗秦,若是六国联合起来必然会让秦国难以匹敌。

嬴政自亲政以来,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彻底瓦解六国“合纵”的可能性,而为这项工作提供重要策略及行动方针的人就是尉缭。

嬴政虽听从了尉缭的建议,却不曾把事情交给尉缭去做,而是让李斯和姚贾去负责。

尉缭对这个安排显然是不太满意的。

哪怕嬴政给他许了高官厚禄,赐了美姬良田,尉缭还是总想着逃离咸阳。

嬴政对尉缭想跑这件事不甚在意,反正他早安排了人手跟在尉缭左右,不可能让尉缭走出太远。

嬴政挑挑眉,问来禀报的人:“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据说尉缭精通相面之学,想来对卜算也挺擅长,估计每次都是卜定方向再跑,嬴政对于尉缭能选挑几个方向跑还是挺好奇的。

听嬴政这么追问,来禀报的人便如实答道:“国尉往云阳县方向去了。”

嬴政讶异地“哦”了一声。

因为扶苏去云阳县养病的缘故,嬴政如今对云阳县已经在熟悉不过。

扶苏已经从云阳大牢里要走了程邈和韩非,这会儿尉缭也往云阳县那边去,莫非也是冲着扶苏去的?

嬴政倚在坐榻上,抬手随意地在扶手上敲了两下,吩咐道:“先别急着把人带回来,看看他是要跑还是要去云阳县。”

来禀报的人领命而去。

等人走远了,嬴政才站起身来,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走了两圈,停在一旁摆着的屏风前。

殿内的屏风上没有什么山水美人图,反而画着一幅清晰的舆图,嬴政伫立在舆图前,看着上面那些自己早已烂熟于心的标注。

大秦已经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接下来该是整个天下。

直至有人说李斯来求见,嬴政才从屏风前离开,邀李斯坐下,笑问李斯有什么事。

另一边,尉缭骑着驴走在路上,他在城门开时就出发,一路慢腾腾地走。

尉缭知道嬴政不会放他走,因为他提的建议太有用了,要是他离开秦国投奔别国,对秦国来说绝对是一大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