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每天只需要吃喝玩乐的日子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他虽已不算年轻,心却还没老,并不想安然养老。

这次悄然离开咸阳,尉缭知道肯定会有嬴政派来的人跟着,但他没有放在心上,准备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就当是出城散散心。

令尉缭意外的是,这次他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嬴政派来的人依然没上前拦下他。

尉缭看着前方的路。

这条路没有岔路,只通往云阳县。

尉缭其实也是想去云阳县看看。

这个地方最近很有名,先是公子扶苏过去养病,一到那边病就好了;随后是云阳县搞出了什么新式茅厕、新式木犁;最近更叫人吃惊,说是云阳县人人都识字了!

尉缭知道的比别人要多一些,他还知道扶苏先后向嬴政讨要了两个人,一个在狱中创造了适合隶卒记录文书的隶书,一个则是才名远扬的韩非。

算起来,韩非的遭遇与他还挺相像。

这种种变化,真正追溯起来根源都在一个人身上:公子扶苏。

难道嬴政是默许他去云阳县?

尉缭觉得嬴政对扶苏这个儿子的态度颇值得深究。

左右咸阳也没他的位置,尉缭继续慢腾腾地骑着驴儿走往云阳县方向。

驴儿走得稳当,就是比较慢,尉缭抵达别庄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火辣辣的阳光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尉缭渴得厉害,上前和门房讨水喝,却见几个农夫打扮的人往别庄里走,还有不少农夫在别庄周遭你推我搡,口里说“你去吧”“我还是不太敢去”“这可是你想出来的”之类的话。

尉缭咕噜咕噜地灌下门房盛来的一大碗凉水,随手抹了把嘴巴,转头好奇地问门房:“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扶小苏:听说有大佬要找我?

扶小苏:搓手手

第15章 称猪

提到这个,门房话就多了。

自从学宫每旬都请有经验的人前去讲学,还对周围的村民们开放,许多人都卯足劲琢磨地里田间、山里山外那点事,也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上台去。

哪怕不能上台,能和他们公子见一面,沾沾公子身上的仙气也是好的。

据说有好些个讲得好的,已经被他们公子提拔去做事了。

见尉缭面生,门房说得十分起劲:“您是外地来的吧?你是不知道,我们公子瞧着就是像天上的仙童下凡,长得俊不说,还时常有仙人授梦,我们用的新犁就是公子教我们做的。还有,别人都觉得脏的大粪,经公子叫人收集起来放一段时间就不一样了,可以用来肥田!你只管去田里看一看,但凡看到庄稼长势好的田地一准是我们庄子的!”

这要不是仙人授梦,谁想得到呢?

这些事尉缭都有所耳闻,不过听门房说得言之凿凿,一口一个仙童降世,又觉得新鲜得很。他说道:“确实厉害,我一会得去瞧一瞧。”

“那是当然。”门房骄傲得仿佛那些事全是他自己干的,“我们公子还说,往后会把这些东西写成农书!”

尉缭想到扶苏的年纪,觉得扶苏口气有点大了。

才六岁的半大孩子,居然就敢说要著书立说了!

不过口气不大,尉缭也不会感兴趣。他把盛水的碗还给门房,问清楚求见扶苏的流程,也牵着驴加入到排队行列。

扶苏每日得读书习武,只空出两个时辰见外客,当然不可能人人都见。要见扶苏,先得排队,把自己想说的东西大致和底下的人说一下,底下人听着觉得不是来浑水摸鱼的,就可以去见扶苏了。

这些负责筛选的人,是嬴政分拨过来给扶苏用的。

一开始听说自己要负责筛选那些个山野村夫口里的“学问”,这些人其实挺不乐意,后来扶苏先让韩非、程邈和他们做了场简单的学术交流,又和张良一起轮番请教他们读书时遇到的难题。

很快地,这些人默默地回到了扶苏给他们指定的岗位上。

没办法,论学问深度他们比不过韩非,论实践经验他们比不过程邈,就连想指导一下扶苏和张良的学业问题,他们都抓襟见肘、应付不来,怎么去竞争上岗!

为了不被扶苏遣返、彻底被大王弃用,他们只能乖乖干活。

今天当值的两个人脾气挺不错,接待农夫时态度很好。

尉缭在前头的人进去后往前走了几步,听着那农夫用略显粗鄙的言语讲述自己的治蛇咬伤经验。

被蛇咬伤也是农夫时不时会遇到的麻烦事,进山遇蛇的情况就不说了,有时连下田都会遇到蛇,所以这农夫带来了自家祖上传下来的治蛇咬伤秘方以及驱蛇之法。

两个负责筛选的人交流了两句,觉得这东西用处颇大,马上安排人带对方去见扶苏。

至于对方说的秘方具体有没有效果,那就不是他们负责的了,扶苏会另外让人试验。

对方听说自己能见扶苏,欢天喜地地跟着仆人去了。

尉缭见状,心中暗惊。

这种秘方要是牢牢捏在手里,说不准能成为这家人的安身立命之本。可现在扶苏却能让他们主动献出来,并且还觉得这是一种荣耀!

前面的人离开了,很快轮到尉缭。

尉缭离开咸阳时穿着粗布麻衣,长相也普通,扔进人堆里很不起眼。

他的驴已经被仆人牵去拴好了,如今两手空荡荡,瞧着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老头。

两个负责筛选的人也不觉有异,和气地询问尉缭为什么求见扶苏。

不和气不行,前头有过不和气的家伙拿鼻孔看人,态度极其恶劣,没两天被扶苏知道了,扶苏也没发火,只写了封信回咸阳。

第二天,那人就再也没有在别庄出现过了。

死肯定没死,但前程肯定别想了。

对于他们这些想出头的人来说,这比让他们去死还难受。

尉缭施施然坐在那两人对面,不慌不忙地与两人说起自己观云气的心得。

众所周知,云和雨关系密切,乌云密布肯定是要下雨了。但是普通人能知道的大多仅止于此,只有少数人能够将云的形态、云的方位、云的厚薄,判断出什么时候有雨,雨势是大是小。

偏偏雨水对农事来说十分重要。

对于很多没有兴修水利的地方来说,农户看天吃饭不是夸张的说法,每年的收成基本决定于这一年的旱涝变化。

秦国还好,前些年朝廷积极地在各地兴修水利,使得秦国农业用水得到了基本保障,收成也非常稳定。

不过,若能有观云气知晴雨之法,对农业生产来说依然大有益处。

别的不说,至少在遇到狂风大雨或者持久干旱之前百姓们能有所准备!

经过这段时间的轮值,原本并不兼管农事的两位小文官对这方面已经了解颇深,听尉缭大致讲了讲,顿时都坐直了身体说道:“老先生稍候,等公子接见完前面的人,我们就让人领您去见公子。”

尉缭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泰然自若地跟着仆人去旁边的房间坐候扶苏传见。

连续两个人都被选中显然是意外,后面再没有被领过来,只有仆从过来给尉缭送上茶水。

约莫过了两炷香,扶苏才接见完前头那农夫。

尉缭从屋里开着的窗子看去,只见众人口里那位“仙童一般”的扶苏亲自送那农夫出门,把那农夫激动得走路都带飘。

尉缭正看着,就有人过来领他过去。

尉缭正了正衣领,起身跟着从人往外走,却见扶苏还立在那里候着,显然是知道马上会有人过来,亲自站在门口相迎。

这种礼贤下士的做法出现在嬴政身上不稀奇,因为嬴政有野心,所以能隐藏自己的喜恶极力展现爱才之心。

可扶苏如今年仅六岁,这番表现却和嬴政一脉相承,倒是叫尉缭有些意外。

尉缭远远观扶苏面相,发现扶苏眉眼虽有些肖似嬴政,仔细一看却又截然不同。

扶苏身上透出一种叫人想要亲近的气息,宛如春日煦煦,和暖而不灼人。

这与嬴政骨子里透出来的野心勃勃有极大区别。

《道德经》有言: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眼前这个半大小孩,竟给了尉缭这种感觉!

以前扶苏年纪小,又从小被养在宫中,尉缭没机会见到扶苏,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扶苏打照面。

以他学过的相面之学来看,眼前的扶苏若能继位为王,肯定是位宽仁之主。

只是,嬴政如今正当壮年,说不准还能在位几十年,中间可能发生的变故太多了,这位大公子有机会继位吗?

尉缭在打量着扶苏,扶苏也在打量尉缭。

前世,扶苏是见过尉缭的,因此在第一眼看到尉缭时他就认了出来。

只是前世记忆中的尉缭比眼前的老者要苍老许多。

因为一直得不到重用,尉缭屡次想逃离咸阳,但每次都被他父皇拦下。后来尉缭也放弃了,留在咸阳郁郁而终。

其实在灭六国的过程中,尉缭的计策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扶苏迈步迎上前,恭敬地向尉缭问好:“先生。”

尉缭朝扶苏行了一礼,也喊了一声“公子”。

扶苏邀尉缭入内坐谈。

尉缭以一位普通老者的身份来求见,扶苏也没道破他的身份,而是认真地与尉缭探讨起观云识雨之法来。

在这方面扶苏也懂得不少。

当初他修行时都能腾云踏雾了,连云里是什么样的他都亲眼看过,自然不会不知道如何观测天气变化。

因此扶苏和尉缭讨论起来毫不吃力,尉缭起的话头他都能轻松接上。

尉缭本只是拿这当敲门砖,与扶苏聊过之后心中却惊诧不已:他观测大半辈子才小有所成,扶苏对此事的了解却不下于他,难道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

一番探讨下来,尉缭说道:“倒是我有些班门弄斧了。”

扶苏忙说:“先生大才,扶苏远远不及。”他邀请道,“先生这观云识雨之法大有用处,不如暂且在别庄住下,等旬日到学宫向百姓讲授。”

尉缭一开始就感觉出扶苏对自己的尊敬,听扶苏这么说顿时明白扶苏认得自己。

既然嬴政放他来云阳县,尉缭也没有拒绝,点头说道:“也好。”

尉缭便在别庄住了下来。

接下来几日,尉缭在庄里庄外走了一遭,还去学宫看了看,发现一切井井有条,百姓脸上也都笑容满面。再看看庄户的田地和学宫的学田,庄稼果然都长得比其他田里的好。

转眼到了旬日,尉缭按照扶苏的安排向百姓讲了一堂观云识雨课,顺便旁听学宫的夫子现场教授相关新字的写法和读音,心中对扶苏更加高看了不少。

许多人只能看到眼前庄稼长得好些、百姓识得几个字,却不知道这些变化将会带来什么巨大影响。

军农向来是一国之本,有了那大粪肥田之法,秦国的国力兴许会更上一层楼。而按照学宫这种教法,用不了几年,整个云阳县的人几乎都能识字算数,并且通晓各种农事经验!

这些人不管到了军中还是留在县里,都会起到极大的用处!

将来这些人之中若有人在军中封侯拜将,他们会对扶苏感激涕零;若有人入朝为官,他们也会成为扶苏的一大助力。

至于那由程邈负责教授出去的隶书,影响就更广泛了,平时做事的人都是底下的隶卒,而一旦嬴政决定推广隶书,整个大秦的隶卒都要学它!而可以去教授这些隶卒的人,云阳县这座学宫正在一批批地培养!

这个过程中,可以做的事太多了。

很难想象这张无形的巨网,是一个年仅六岁的孩童织就的。

恐怕连嬴政也不会觉得这是扶苏有意的筹谋。

旬日讲学结束,以庄户为主的百姓没散去,因为一会还有个重要活动:每一季度的孟月上旬会有一次小课,和正月大课那样比耕牛腰围的那种。

如今是秋季,正好庄子上要进行这一季的小课,看看一个夏天过去大伙的耕牛比得怎么样了!

今年庄子上除了比耕牛这些传统小课项目之外,还增加了另一样比试:比比谁家公猪养得好。

庄子上有专人养了一批母猪和配种的公猪,专门留来生小猪用,所以庄户们养的都是阉割过的公猪。

由于公猪分别用了三种阉割之法,所以家猪比试分了三组。由于这不是传统小课项目,所以有奖没罚,谁家养的公猪长得最肥将获得丰厚的奖赏!

因为扶苏会亲自来看,尉缭也没离开,而是跟着其他人一起看这次七月小课。

扶苏和张良一同出现,远远见到尉缭便迎了过去,上前喊了声“先生”。

尉缭行了礼,主动立到扶苏身后。

扶苏心中微讶。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扶苏和尉缭已经挺熟悉了,遇到和张良讨论不出来的疑难问题时也会去请教尉缭。

正因为已经熟悉起来,扶苏才敏锐地察觉尉缭对他的态度有了改变。

扶苏不知道尉缭态度转变的原因,不过也没放在心上。

他一到,底下的人马上热闹起来,纷纷把自己家养的猪赶过来排排站好!

一开始大伙刚摸索着养,公猪体重上是有差异的,赶出来还会乱跑。但是勤劳勇敢的农户永远不缺解决问题的办法,几个月养过来,他们已经把自家公猪驯养得服服帖帖,个头也咻咻咻地蹿着长。

朱小六目前统管着养猪事宜,几个月下来也练就了一手绝活:其他人还要给公猪们量腰围比大小,他却不用,抬手随便把公猪抱起来一掂量,立刻知道猪有多重!

扶苏来了,朱小六立刻笑得亮出几颗门牙,上前抱起一只公猪给扶苏表演他的徒手称猪绝技!

扶苏见公猪们已经长得十分肥美,在朱小六徒手抱了几只公猪后开口制止:“它们都长这么大了,还是和耕牛一样比轻重吧,别伤了手。”

朱小六道:“公子放心,伤不着我的!再说了,我还得逐个逐个记好它们有多重。”他为了展现自己过人的臂力,跨开两步,接连把两只猪抱起来向扶苏展示。

扶苏见朱小六确实轻松得很,也没再阻止,和尉缭他们一起看朱小六带着人逐一记下三组公猪的体重。

养了几个月,三种阉割方式的优劣基本已经显出来了,伤害最小、恢复最快、最利于长膘的阉割法应该是单独切除睾丸,其他两组的效果都要差一些。而比起庄子上养着的种猪,阉割后的公猪却是长得快很多!

原来挖掉公猪那两颗卵蛋,能够让它们多长这么多肉啊!

周围除了庄户之外还有不少听完课来看热闹的村民,眼前这肉眼可见的差距却已经让他们有了回头也试试这法子的想法。

只是这阉割之法怕是得好好学学!

这批公猪,好像全是公子身边的李由阉的!

一时间,不少人看向李由的目光变得炙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村民:那个,俺想和你学阉猪……

李由:莫挨老子!!!

第16章 裁纸

李由还是被迫教了一批学生,毕竟连扶苏都亲自给百姓讲过几回课,他这根掌握了阉猪绝技的独苗苗还是得干活的。

直至教出一批可以出师的阉猪好手,李由才真正从这件事上脱身出来。

只不过,事情远远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有些事明面上结束了,实际上却才是个开始。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不少人开始称呼李由为阉猪祖师爷,教育养猪的人家以后想把猪养肥的人都得念着李由的好。

眼下的人们十分淳朴,听大伙都这么说,自然也就这么喊了。

一段时间后,这个名头传回了咸阳去,自然又被不少人私底下议论了一番。

李斯不小心听到几次别人的讨论,想上去喝止,又觉得没面子,只能绕开对方回家去。

几次三番下来,李斯觉得李由干的这事简直不像样,好好的骑射不练,你去学什么阉猪?

李斯当即写信训斥了李由一顿。

李由从李斯那得知了咸阳那边的说法,脸比平时更黑了。

扶苏挺关心小伙伴,不由找了个空闲时间问李由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事情虽然是因为扶苏而起,但后来这些事真和扶苏没关系,李由没觉得是扶苏坑了自己,只能说:“没什么,就是父亲对我不太满意。”

扶苏觉得李斯对儿子要求真高,明明李由也算是文武双全,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扶苏想想还是不行。

作为朋友,他得为小伙伴排忧解难!

当晚,扶苏就坐在灯下给李斯写信,信里主要描述李由的勤勉努力,讲讲他骑射练得多好、剑法多么精到,又表示李由虽然想从军,文化课也学得很不错,现在已经能和他们一起讨论许多文学作品了。

闲着没事的时候,他们还会一起弹琴舞剑,品茶作诗,陶冶情操。

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大好青年,哪里就让您不太满意了?

扶苏还语重心长地表示,教育孩子不能逼得太紧,要多点鼓励、少点责难,这样才能让他们成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要是长期贬低他们、训斥他们,他们可能会变得不自信,甚至变得自卑。看不到自己的优点,自然也就发挥不了自己的长处……

扶苏洋洋洒洒写了一封长信,第二天没把他交给李由,而是命底下的人快马送去咸阳李斯家。

和小伙伴的家长沟通完,扶苏放下了一桩心事,又拉着李由一起跟着张良学起琴来。

其实韩非的琴弹得更好,不过韩非要忙学宫的事,他们偶尔去请教就得了,基础的东西自己可以摸索着入门。

扶苏以前就擅琴,但重活一世,该重学的还是得重学,毕竟琴之一道除了天赋之外还得勤练,不可能凭空学会。

扶苏便让张良带他和李由入门。

李由虽一心从武,却也是李斯的儿子,以前学过点皮毛,入门还挺轻松。

可惜扶苏很快后来居上。

扶苏记性太好,张良教过一遍的东西永远不必教第二遍,看过一回的曲谱也永远不必再看第二回。

这一点李由望尘莫及。

不到小半个月,扶苏已经能“掌握”好些琴曲。

只是他年纪还小,力气不大,太激昂的曲调他弹不动,学的曲子大多挺和风细雨。

相比之下,张良能弹的曲子更多,偶尔李由教扶苏练剑,张良便抱出琴来助兴,曲子大多铿锵高亢,听得扶苏羡慕不已不说,练起剑来也更加得心应手。

相比扶苏三人的融洽相处,这天傍晚下衙回到家的李斯心情就没那么美妙了。

李斯刚进家门,就看到小女儿李裳华抱着封信坐在那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