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玛丽端起葡萄酒杯,轻轻摇晃:“那么,如果我说,莫桑利是单多夫修士的弟弟,殿下是否有兴趣呢?”

下午的文学课,正是由格兰蒂纳主讲,妮露趴在课桌上,看着讲台上的人用优雅的声音念出那些美丽的句子,感觉像坐在云彩上,漂浮在半空之中。

这几天,她经历了从来没经历过的事。睡在肮脏鄙陋的床上,和一群她之前绝对不会看的人打交道,但她并不后悔。

她竟然可以离他这么近,那么不管做什么,她都觉得很值得。

格兰蒂纳随堂出了一个题目,让大家答出一首诗的作者。那问题有点生僻,妮露不知道答案,但还是举起了手,结果,被点名叫起来之后,她只能傻傻地站在那里。

格兰蒂纳环视下方:“有谁能说出答案?”

一个不算大的声音说:“应该是单多夫修士吧。”

女生们都转头去看那个说出答案的人,竟然是茜拉。

格兰蒂纳微笑了一下:“不错,是单多夫修士,图书室中就有他的诗集。希望诸位能够记住这所学校的历史,不要忘记长眠在泥土中的那些人。”

茜拉胖胖的脸上泛出红晕,羞涩地低下了头。

时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放课后,回到宿舍中,耐莉挖苦地说:“今天茜拉可真是出风头呀,格兰老师肯定对你印象深刻了。”

茜拉愣了愣,低下头:“我只是恰好复习到了而已,我先去吃饭了。”抱起两本书匆匆离开。

耐莉看着她的背影撇了撇嘴:“就会装模作样。”

妮露下意识地说:“这样说不太好吧。”

简哼了一声:“你可别被她给骗了,她啊,是装老实而已。天天跑图书馆读书,但成绩就是平平,这就是天分吧,没办法。”

玛莎接着说:“就是。喂,你们知道不,其实她暗恋那维森喔。”

耐莉扑哧笑出声:“真的假的?连希尔娜和裘琳娜都为了那维森在明争暗斗,那维森怎么会看得上她?除非脑袋被门夹了。啊哈哈,笑死人了!”

一片嘲笑声中,宿舍的门突然开了,茜拉抱着书站在门前。

气氛一下子凝固住,几个女生嘲讽的笑都尴尬地僵在脸上。

茜拉垂着头走进屋:“对不起,我刚刚忘了拿一件东西。”她走到自己床边,从枕头下翻出什么东西,匆匆离开了。

房门再度关上后许久,利迪娅才呐呐地出声:“喂,刚才我们说她……她没有听到吧……”

耐莉双手环在胸前,哼了一声:“听到又怎样?难道我们说的不是事实?”

夜晚临近时,肯肯溜出宿舍楼,准备到格兰蒂纳那里蹭饭。饭堂里打饭的激烈场景很热血澎湃,但是饭实在是太难吃了。

肯肯在舍弗尔房间没有找到格兰蒂纳。希尔娜说,格兰蒂纳去了图书馆,肯肯又向图书馆寻去。

图书馆在校园的西南角处,教员、男学生和女学生分别能从不同的入口进入,当然,进入的区域被严格区分。

教员区二楼的灯亮着,肯肯翻过隔断的铁网,在资料室找到了格兰蒂纳。他们正准备回房间时,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呜咽的哭声。

肯肯和格兰蒂纳循声走过去,正在哭泣的人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慌张地跳起身。

在浓重的暮色中,透过隔断,只能看见一个穿着灰色长裙梳着两条辫子的身影跑远。但却有一张白色的纸,卡在隔断处,透过一只角到这边。

格兰蒂纳拉出那张纸,肯肯凑过去看。

泪痕斑斑的纸上,用秀丽的笔迹写着——

既不聪明,也不美丽,但我会靠着自己继续努力!

就算全世界看轻我,我也不会看轻自己,小茜拉,加油!

送晚饭到舍弗尔房间的校工嬷嬷低头问希尔娜:“格兰老师不在房间?”

希尔娜点点头:“他去图书馆了。”

老嬷嬷再问:“听说,你叫希尔娜?”

希尔娜怯怯地点头。

胖嬷嬷的眼神中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叫这个名字可不是好事,希望你和邓伦伯爵没关系。这所学校已经死了两个和伯爵有关的姑娘,小心,你别变成第三个。”

寒意从骨髓中窜出,希尔娜毛骨悚然。就在这时,格兰蒂纳打开房门走了进来。

校工嬷嬷立刻手脚利落地从提篮中拿出碗盘,往桌上摆放。

格兰蒂纳好像很随意地问:“嬷嬷,刚刚我在门外听见你和这孩子说邓伦伯爵,是怎么回事?”

嬷嬷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僵硬地笑了:“格兰老师的耳朵还真好使。敢情您还不知道……邓伦伯爵以前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后来他的父母找到他,我们才知道,他其实是伯爵家的独子,被他的叔父偷出来丢掉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刚到这边干活,他和昨天挖出来的那个姑娘是我带过的第一批孩子呢。那姑娘是可怜的丽嘉,她睡裙上的那个号码,三十九号,还是我亲手绣上去的。现在她的女儿又丢掉了……”

嬷嬷的眼眶有些红了,攥着袖头擦了擦眼。

格兰蒂纳疑惑地皱眉:“女儿?”

校工嬷嬷的神色顿时变了变:“是我多嘴……竟然……反正,这事也瞒不了多久,格兰蒂纳老师,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丽嘉,就是希尔娜的母亲,她和邓伦伯爵在学校里时就是一对儿,后来,他是贵族少爷了,就不能娶丽嘉了。丽嘉那时候还不到二十岁,生下希尔娜不久就失踪了。我们以为,这可怜的孩子是轻生了,谁知道……”

校工嬷嬷擦着通红的眼睛,提着空篮子走了。

她离开之后,小小的黑龙扑扇着翅膀从格兰蒂纳的袖子里钻出来,浑身金光一闪,变成了黑衣黑发的少年。

希尔娜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肯肯。

格兰蒂纳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不用害怕,我的同伴是龙。”

她在脑子里消化这个词,鼓起勇气抬手摸了摸肯肯的衣角。好奇妙,精灵和龙,还有忘记了一切的自己……

这些,好像神话一样。

吃过晚饭,肯肯离开了,希尔娜洗漱完毕,回房间睡觉。夜深了,窗台上传来细微的响动,希尔娜爬起身,发现那只蓝灰色的猫又卧在窗台上。

她又惊又喜,立刻攀爬到窗台边打开窗户,那只猫钻进屋,蹭了蹭她,抬头舔她的脸,突然,一道黑影闪过,那猫嗷的一声,跳到一边。

希尔娜吓了一跳,愣愣地半跪在椅子上,窗台上竟然多了一只黑色的猫,蓝灰色的猫舔了舔爪子,转身向外一跃,穿过了玻璃,消失在夜色中。

她用双手捂住嘴,全身僵硬。

黑猫慢慢地起身,向她走来,它的双眼,是金色的。

她瑟缩着跳到地上,后退两步:“别……别过来。”

黑猫顿住脚步。她鼓起勇气,大声喊:“你这个坏蛋,欺负别的猫,别以为我也会怕你!”她吃力地扛起墙边的扫帚,“快滚!”

黑猫深深地望着她,金色的眼睛闪了闪,随即别开头,转回身,一个纵跃,融进了夜色。

她手中的扫帚咣啷跌到地上,房门被轻轻叩了两下,格兰蒂纳的声音在外面说:“发生了什么事?”

她竭力让声音镇定下来:“没,没事的。”跳回床上,用毯子紧紧蒙住头。

那只黑猫金色的眼眸一直浮在眼前,怎么也驱赶不去。

第49章芙莲达上

次日清晨,妮露洗漱完毕回到宿舍,床上又照例放着早餐。

她打开食盒,跟以往一样招呼同屋的女孩:“大家一起……”话没说完,她的手指突然一木,右手的拇指上割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血立刻就流了出来,蜿蜒直到手腕上,妮露一时懵了。茜拉跑过来,用一条干净手绢帮她按住了伤口:“别乱动,我们去找舍监嬷嬷。”

耐莉转头向她看了看:“挺疼的吧。”

妮露低头望向手边的食盒,食盒盖的里端卡着一条锋利的刀片。

利迪娅倒抽一口气,捂住嘴:“这是怎么回事呀?”

茜拉带妮露到舍监处包扎处理了伤口,两人回到宿舍时,在门口听到从房内传出的断续声音。

“……姐姐是老师就能天天都是特殊待遇呀。”

“太特殊化了肯定会倒霉。”

……

妮露推开门,宿舍内一片安静,八个女孩子围坐在长桌边,正在,吃她的早餐。

耐莉站起身:“回来了?伤口没事吧。来喝点奶茶吧,肉松卷我们替你吃了喔,这个里面有辣椒,对伤口不好。”

妮露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露出笑容:“你们都吃了吧,我没有胃口。”

上午,因为算学老师临时有事,换成了文学课,班里的气氛微妙地荡漾着,妮露紧紧地盯着走上讲台的格兰蒂纳,只要能看到他,受什么伤,有什么后果,都值得。

行礼坐下时,凳子突然喀嘣一声,妮露整个人重重地坐到了地上。

尾骨一阵钻心的疼痛,手上的伤口裂开了,血洇透了纱布。妮露觉得头有点晕,正在这时,身体忽然腾空而起,四周的女生发出倒抽冷气的声音。妮露睁大眼,不敢相信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梦寐以求的脸。

格兰蒂纳横托着她的身体,走出了教室,留下一堆瞠目结舌的学生僵在原地。

夏天的风醺醺然地吹着,她感觉心脏都快撞破胸膛跳出来了,她努力转着头,不敢看他的脸。走下回廊,格兰蒂纳开口说:“你这样做,很不值得。”

她怔了怔,呼吸有些凝滞。

格兰蒂纳神情淡然:“我不知道你究竟答应了什么交换条件。但世界上没有随随便便就能心想事成的窍门,投机取巧的人都会付出沉痛的代价。解除在做的交易,回去吧。”

她咬住嘴唇,一声不吭。

格兰蒂纳身上的教师长袍带着微微的凉意,这个怀抱,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温暖。

格兰蒂纳径直带她回到舍弗尔房间,将手放在她右手的伤口上方,浅淡的白光蔓延到她的全身,伤口愈合了,刚刚被摔得生疼的尾骨也停止了疼痛。

格兰蒂纳取出一截纱布,把她痊愈的手指裹住。希尔娜趴在一旁,瞪大眼睛看着。

妮露鼓起勇气大声说:“我喜欢你!”

格兰蒂纳云淡风轻地应答:“哦,谢谢。”

妮露的眼睛酸涩,不由自主握紧了拳:“怎么做你才能喜欢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精灵俯视着她,绿色的眼睛里只有悲悯。这目光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怎样都不行。

她的心中涌起不甘和愤怒:“为什么呢?是因为我不够美丽?我的个性不够好?还是……”

希尔娜悄悄地缩起身体,一点点向自己的房间挪去。这种情况,她或许回避一下比较好。妮露的眼泪让她的心中涌起苦涩,似有一些被锁住的回忆,与眼前的情形产生了深深的共鸣,喧嚣着,将要冲开桎梏。

妮露哽咽着:“……我喜欢你,为什么你不能喜欢我!”

精灵温和却也是无情地沉默着。

妮露握紧拳头大喊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我都喜欢你了!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希尔娜小小声地说:“为什么,因为你喜欢他,他就要喜欢你呢?”她的脑子里虽然很混乱,但却直觉眼前的情形很不对,“你喜欢他,他不喜欢你,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骂他吗?”

妮露被噎了一下,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不是……不是……我只是……”她只是想知道,用怎样的方法,才能让格兰蒂纳喜欢自己而已。

一块浸满凉水的毛巾递到她面前,妮露接过,对格兰蒂纳说了声谢谢,将滚烫的脸埋进毛巾中。

过了片刻,她轻声说:“对不起。”她握着毛巾,羞愧地不敢抬头。

格兰蒂纳温声说:“冷静下来之后,就回去吧,公主。”

妮露猛地抬起头:“你……你……”

格兰蒂纳淡然地揉了揉手臂:“魅族只是改变了你的外貌,但是你的实际重量没有变化……我和我的同伴都不想再和雷顿打第二次了。”

她的脸噌地又燃烧起来,那么,那么,刚才教室中的那个凳子,可能真的是被她压……

她张了张嘴:“我……”

空中出现了一个扑扇着翅膀的黑色圆球,抖了抖,变成肯肯。

格兰蒂纳皱起眉:“你不是应该在上课么?”

肯肯惯例地抓抓后脑:“停课了,全校都轰动了。”

男教员抱着女学生走出教室,还抱回了自己的宿舍,这在蒙特维葛建校史上是从没有过的事件,现在学校已经变成一口沸腾的油锅。

肯肯向门外指了指:“校长和教务主任,应该快来了。”

就像预言一样,几秒钟之后,门咚咚地被敲响。

校长和教务主任阴气腾腾地杀了进来,罗斯玛丽跟在一旁。

校长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格兰老师,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但是,能不能考虑一下本校的立场,不管你是什么来历,受雇于何人,我的职责是保护本校的学生和声誉。现在,我们只能对你和妮露同学做出解聘和退学处理。”

格兰蒂纳不置可否地站着,罗斯玛丽抬起手截住校长的话头:“抱歉,恐怕现在你不能做出这样的处理。结果没有出来之前,谁都不能走。”

坎斯夫人厉声道:“即使你们是伯爵的人,本校照样有权让你们离开!”

罗斯玛丽环起双臂:“你们坚持这样做的话,贵校被追究的责任将不只是伯爵小姐的失踪,还有蓄意谋杀学生与掩盖真相。贵校几十年来的记录一直是清白良好,并没有上报过学生失踪与死亡事例。丽嘉蒙特维葛,贵校的档案记录上写着,这个学生提前毕业,嫁给了一个裁缝,可实际上,十几年前她就死了。校长,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她身上的那些可疑痕迹是什么。”

一时间,房间内寂静无声。

过了片刻,妮露轻声问:“是什么?”

罗斯玛丽嘲讽地笑了:“是民间流传的一种咒法,用尖锐的物体钉入尸体的五官和四肢,让她的灵魂即使到了阴间,也看不到、说不出、写不了,无法透露自己被杀的真相。”

妮露和希尔娜倒抽一口冷气,手心中都冒出了冷汗。

罗斯玛丽继续道:“校长,我知道贵校其实没有装出来的那么正经,你现在借故赶我们离开,是不是怕我们查出伯爵小姐失踪一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真相?”

校长哑声开口:“不错,当年丽嘉失踪之后,是我压下了这件事情,尸体被发现之后,我已写好请罪的报告。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绝没有阻挠你们寻找伯爵小姐的意思,只是这两位,真的不能留在学校中。”

格兰蒂纳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递给校长。校长接过打开,脸色陡变。一旁的坎斯夫人凑过去看,校长已将纸团成了团,收进袖子中。

格兰蒂纳说:“我现在就辞职,但这位妮露同学,校长再让她留两天可以么?”

校长的神色变幻不定,微微点了点头:“好吧。”

妮露一路顶着异样的目光,回到宿舍。

她推开门的霎那,屋中的几个女孩子停下正在做的事情,齐刷刷地望向她。她若无其事地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

利迪娅凑过来,低声问:“哪,你没事吧?”

妮露笑了笑:“没事。”

利迪娅的眼珠转了转,再试探着说:“学校不准男生和女生接触呢,校长都没说什么吗?”

妮露摇头:“校长让我回来好好上课,别的没说什么。”

利迪娅窥视着她的表情:“但是,校工嬷嬷刚刚过来通知,格兰老师被辞退了。”

妮露无所谓地说:“是吗?那算他倒霉吧,谁让他那么做的。当时我都快吓死了,我把情况照实和校长还有坎斯夫人说了,她们认为是格兰老师违反校规,和我无关。真讨厌,为什么我会这么倒霉。”

宿舍中一片沉静。

几秒钟后,耐莉冷笑着说:“喂,你怎么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啊,明明是你连累的格兰老师,你一点愧疚感都没有吗?”

妮露噌地站起身:“我为什么要愧疚?是他把我往他的宿舍带,我没骂他流氓已经不错了,这种道德败坏的家伙被辞退算学校手下留情了,我是受害者好吧!”

几个女孩子都震撼地望着她。

简睁大眼:“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妮露抓起脸盆,去水房打水洗脸。回到宿舍时,发现裘琳娜站在房间里,毫不掩饰眼中的嫌恶:“妮露同学,我想代表班级和你谈谈。”

妮露放下手中的盆:“请说。”

裘琳娜的个子比较高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是这样的,我们觉得,格兰老师的处罚有点重了,是因为你坐断了凳子,格兰老师才会带你去治疗,这件事你不能说完全没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