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蛮跳起来,定定看着他地背影。

不……等等……这个背影……

她心中突然被人狠狠一刺,猛然一静,似乎是停止了跳动,紧跟着又开始狂跳。她觉得胸口几乎装不下它,它会破体而出。

“你……等等……你转过脸来……让我……看看。”她低低地,颤抖着声音说着。

那人并没转身。只是缓缓扯下头巾,粗长地辫子滑了下来。

小蛮倒抽一口气。突然反手打了自己一巴掌。她不是做梦!不是做梦!泽秀!天啊!是泽秀!他还活着!

她眼前一片模糊,颤声道:“你……你是泽秀,对不对?你是泽秀!你没死!”

他还是不动,小蛮再也忍不住,踉跄着奔过去。从后面用力抱住他的身体,哽咽道:“你没死!真地没死!”

泽秀握住她地手,缓缓拉开,退了一步,转过身低头定定看着她,半晌,低声道:“我没死,让你失望了。或许你是希望我死了比较好,这样一个傻瓜到死都不知道你的谎言。”

小蛮吸了一口气。艰难地说道:“你……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也不是……”

泽秀摇了摇头,淡淡望向天边。打断了她地话:“你今天说了很多精彩的话,没人有资格可以利用别人。你这样说别人。也应当这样告诉自己,没人应当被你利用。”

“我没有利用你!”小蛮急了。

泽秀笑了笑。又转头看着她,他地桃花眼还是那么多情妖娆,可是里面的光芒并不温柔,而是冷冽多刺的,充满了嘲讽。

“没有利用我吗?”他反问了一句,没有说更多的。

小蛮无话可说。

泽秀低声道:“我应当早些告诉你,我最恨别人欺骗我,利用我,无论他是谁。如果你是男人,我现在早已一剑捅死你了。但我不杀女人,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安静到诡异,好像这个世界上原本就不存在声音这种东西。

鸦杀,三千世界鸦杀,原来是这样一种可怕到窒息的安静。

小蛮好像听见心里什么东西破碎地声音,她在某个可怕的绝望后重新建起的坚固壁垒,足以让她充满笑容和勇气活下去的信念,它们碎了。

果然现实和虚幻是不同的,她自己一厢情愿塑造出一个温柔善解的泽秀来,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他们什么都明白的,他永远照顾她,爱护她,让她幸福美满地活下去,把春天锁在心里。真正的泽秀浑身都是刺,不容许任何伤害欺骗。

他死在最恰当最甜蜜地时候,早一步,晚一步都没有错。

小蛮低下头,用近乎卑微的声音乞求他:“是我错了……求求你,原谅我……”

泽秀低声道:“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有一个过命交情地好兄弟,我信任他,像起初我信任你一样。不过他也是骗我,利用我,你知道他的下场是什么吗?”

小蛮捂住嘴,没有说话。

他显然也不需要等待她地答案,淡道:“我杀了他,一剑穿心,割了脑袋祭天。不过我不会杀你,因为我很欣赏你今天地表现。”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绸帕子,轻轻丢在她脚下,转身便走。

小蛮眼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只觉自己所有地气力也跟着他一起走了。她慢慢蹲下,茫然地捡起那张帕子,展开,上面正是她绣的那幅扇面子,那个少女笑得又幸福又悲哀,有一种卑微的偷生的喜悦。

旁边有人用墨水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字:象床玉手出新奇。千花万草光凝碧。裁缝衣著,春天歌舞,飞蝶语黄鹂。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撕裂开来,甚至能从一片可怕的寂静里听见被缓缓撕裂的声音。

她一下子被人从幻梦里抛进荆棘丛生的现实中,还不能适应,怔怔地无法回神。

不知怔了多久,她突然起身,轻轻叫了他一声:“泽秀。”

他的脚步微微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小蛮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那曾是她的至宝,是她在悲痛中想象出的另一个他。

她慢慢走过去,把那个帕子递给他,低声道:“这个,给你。你可以还给你三叔,就当是我答谢他的礼物。”

她不会乞求了,也不要再自欺欺人。他没有死,那是世上最好的事,他离开她,那也是无奈的事。无论哪一件事,他都是泽秀,是她无法主宰,也无法哀求到的一个人。

是的,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利用别人,她被利用了,然后再反过来利用别人。

这是她的罪,她要自己来承受,与旁人无关。

泽秀将帕子展开看了一眼,便还给了她:“用不着,你烧了吧。告辞。”

小蛮没有接,帕子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他轻飘飘地走远了,再也没有回头。

鸦杀之卷 第十四章 鸦杀(二)

三更啊又是三更

继续打滚劳的十四要奖励

第三更。

天色暗了下来,火烧云的天空,将一切都映成了红色。

如火如荼的红色。

天权骑马缓缓朝绿洲行来,他身上的白衫子也被映成了浅浅的橘色。黄沙在马蹄下簌簌流过,他四处缓缓张望着,似是在寻找什么。

突然,他勒住缰绳,翻身跳了下来。

前面站着一个布衣少女,披着一头长发,被风吹得凌乱翻卷。她像个雕像,动也不动一下。

天权慢慢走过去,有什么东西被风吹得落在了他脚面上。他弯腰捡起,展开一看,却是一幅绣品,上面的少女拈花而笑,眉目灵动,栩栩如生。绣图旁还被人写了一行字:象床玉手出新奇。千花万草光凝碧。裁缝衣著,春天歌舞,飞蝶语黄鹂。

他将帕子上的流沙轻轻抖落,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你的东西。”

她没动,好像没听见他,更没有看见他。

她眼怔怔地望着远方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眸子里像有火在烧,或许那是他的错觉,那种绝望的光辉,只是夕阳落在她眼底而已。

她脚边还丢着一团白绸,天权弯腰再捡起来,这次上面绣的却是少年时的泽秀。

“不要了吗?”他低声问着。

小蛮终于动了一下,低头看着他手上两张白绸,干涸的嘴唇微微一动,低声道:“烧了吧,不要了。”

天权将两张帕子折叠好。放进自己怀里:“那就当送给我了。”

小蛮没说话,还是愣愣的,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安静地令人害怕。

天权低声道:“你要去哪里?”

小蛮眨了眨眼睛。淡道:“这里离梧桐镇不远,我回家吧。”

天权点了点头,突然抬手将她抱了起来,往马背上一放,自己也纵身而上:“我送你回去。”

小蛮靠在他怀里。静静望着夜幕下一望无际的沙漠,没有光芒,没有声音,这里像是一个死亡的世界。很奇怪,上次她来地时候,明明觉得沙漠很美很壮观,可是现在她一眼也不想多看。

所以她闭上了眼睛。

天权展开披风,将她轻轻裹住,像一片浓厚的黑夜盖住她。一切都陷入死寂。

这里去梧桐镇确实不远,天亮之前就能赶到。玉门关还是老样子,淡得几乎看不见地月牙挂在上面。它浓黑沉默的像一只睡着的怪兽。1  梧桐镇也还是老样子,矮矮的房屋。窄窄的街道。最繁华地大街也不过能让四个人并肩行走,地上的石板旧的不成样子。

骏马停在一座小小的二楼前。这是新建的一栋小楼,门前挂着两盏半旧的红灯笼,是个饭馆。

“到了。”他低声说着,以为她睡着了,轻轻拍拍她。

小蛮答应一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抬头看着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店面,对了,这应当是她家的饭馆,她爹和二娘拿了一千两银子,重建了一番,和以前又小又破的模样大为不同,只是他二人节省惯了,灯笼还舍不得换,留着旧地继续用。

她抬脚要进去,回头见天权骑在马背上看着自己,便道:“谢谢你送我回来,你走吧,让我家人看见,肯定有许多废话。”

天权点了点头:“那……保重,告辞。”

他把缰绳一拉,清脆的马蹄声踏着石板路,很快就去远了。

小蛮在门口站了很久,每次抬手要去敲门,最后却又放了下来。

她真的要回去吗?就当之前这快一年地时间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还是以前那个贪财的小蛮?每天就过着无聊透顶,八面玲珑地生活,谁也不得罪,谁都喜欢她?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些人,不是他们丢了她,而是她自己丢了自己她这样回去了,连衣呢?耶律呢?天玑摇光呢?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掉?

心底有个邪恶地声音在和她耳语:回去吧,回去多好。梧桐镇的单纯日子最适合你,周围都是蠢货,你轻易就能将他们玩弄在股掌间。连衣?那是谁,她根本没把你当作主子,她骗了你,靠近你是有目地的。耶律?那又是什么东西,一个好色昏庸的孽障罢了,根本不值得挂心。天玑摇光?那些被迷倒的江湖豪杰们?都是路人甲,死不死与你有什么关系?就这样回去吧,回去吧……反正到最后你剩下的只有这里,江湖不是你的地盘,没人要你,你一心渴求的人头也不回,根本也不在乎你。天权的关爱更是因为要利用你,你看,利用完了他不是很利索地走了么?这世上没人会要你,你也不需要去要他们。从头到底,一个人,多么好?

小蛮捏紧拳头,牙齿深深咬进嘴唇里,尝到了一丝腥味。

她猛然转身,慢慢离开了自家的饭馆。

夜是这样安静,路上没有一个人,偶尔有只流浪狗垂头丧气地经过,和她一样,游魂一样,没有地方可去。

她飘飘荡荡,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忽然听见有人在说笑。抬头一看,正是钱自来开的那个武馆,武馆大门紧闭着,有人靠着外围的墙根说悄悄话,一边说一边笑,不用猜都知道是一对偷情的鸳鸯。

小蛮垂头走过去,忽听里面有人轻轻问了一声:“谁?”

她没说话,下一刻,一个黑影就从墙后钻了出来,冲到了她面前。这人身材高大壮硕。低头看了她一会,突然惊得跳起来!

“小蛮?!小蛮!是你?!你怎么一个人……”

是铲子,只有他才有这种夸张的腔调。小蛮淡淡看着他油汪汪长满痘子的脸。低声道:“我……”

话没说完,她就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游荡?!走!我送你回家!再好好给我说说这些日子你到底遇到了什么!”

小蛮被他扯着踉跄了几步,后面突然有个人怯生生地叫了一声:“铲子哥……”

是陈家姑娘的声音,原来她和铲子已经这样好了,好到三更半夜贴着墙根说悄悄话。

铲子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放开小蛮地手。摸了摸脑袋,笑道:“小蛮,我有点事,你在这里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马上就回来找你!”

他掉头跑了回去,小蛮站了一会,转身悄无声息地走了。

铲子出来再找的时候,漆黑的街道上只剩冷风呼啸,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小蛮走出了梧桐镇。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她不想回家。她没有精力再去做一场戏,成为众人眼里地好孩子。她很累,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会。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轻轻的。又像是故意放重了一些好让她能听见。小蛮淡淡转身,入目正是一袭白衫。对上了他漆黑深邃地双眸。他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她低声道:“你没走?”

天权摇了摇头,她低低一笑,转身朝他走了两步,眼前突然一黑,软了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终于能好好睡一会了。

这一睡,睡过了黄沙滚滚,冰雪漠漠,高山巍巍。

她似乎做了许多梦,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快乐有的悲哀,可是到了后来全部陷入深深深深地沉寂里。

然后,小蛮告诉自己:你应当醒过来了。

于是她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一顶水墨白绸的帐子,挂了一般在玉钩上。天色蒙蒙亮,看不出是黄昏还是清晨,床边的案上,鎏金小香炉里青烟袅袅,是青木香,甜美幽然。

这个房间她一点也不陌生,是天权的,原来她睡了这样久,久到什么时候被他带回了自己的院落都不知道。

屋子里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天权不在房里。她推开被子,四处看了看,然后反手敲了敲床板,果然是空的,下面也有夹层。

上次她躲在夹层里,有人找到了她,那一夜她像是破茧而出的蝴蝶,毕生难忘。

她打开夹层,抱着被子缩了进去。

她不想看到一点光亮,那种充满希望的光明此刻让她难堪。只要一点点黑暗,让她静静地再躺一会,然后她就能睁开眼,看清自己了。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有了脚步声,来人并没有一点犹豫,走到床边,很快就揭开了夹层,果然见到在里面蜷缩一团的小蛮。她像一只生病地小猫,抱着被子,两眼无神地看着他。

天权微微一笑:“是在捉迷藏吗?”

他伸手将她连人带被抱了出来,放在床上,一面又道:“小时候我不听话,怕父亲打我,也经常躲在这里。”

小蛮没说话,他转身端了一碗粥,用勺子舀了送到她嘴边,柔声道:“吃点东西。”

她很乖地张开嘴,一口咬住勺子,天权抽了两下没能抽出来,不由无奈。

“不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他低声说着。

小蛮咬着勺子,抬眼看他,含含糊糊地说道:“没有……可是太烫了,不敢吃。”天权抽出勺子,有点尴尬。他这种贵公子,从来也没伺候过人,粥是刚做好的,肯定烫地要命,他也不吹吹,直接朝人嘴里送。

小蛮从他手里接过碗,自己埋头吃了起来。

天权坐在她身后,趁这个时机拿着梳子替她梳头,松松绾了个发髻:“等你身体好一点,觉得气闷,我便带你去暖和的地方走走。你喜欢江南,还是云南?”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我都没去过。”

“那先去江南,再去云南。你喜欢哪里,就在哪里多待一些日子。”

小蛮放下碗,轻道:“你对我……很好。”

天权从她手里接过碗,放在桌上,抽出自己地手绢替她擦嘴,小蛮头一偏:“别,我知道你有洁癖。”

天权笑了笑:“我不在乎。”

小蛮定定看着他,黑白分明地眼睛,有一点懒洋洋,还有点刚睡醒的茫然,像是在问他:为什么?

他只是笑,没说话,端着碗走了。

鸦杀之卷 第十五章 鸦杀(三)

周末是个好日子啊,十四存了点稿子。

今天两更。

第一更。

窗外又开始飘起大雪,天色暗了下来。

小蛮绾着漂亮的发髻,穿着狐皮小袄,貂皮的白色小鞋子,静静坐在床上,看上去像一只精致的人偶。

她真的很安静,一直也没哭,没有说话,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让她吃饭,她就乖乖吃饭,还和以前一样,会说两句笑话,让她睡觉她就乖乖盖着被子合上眼睛,不问为什么自己要待在这里,更不问他何时放她走。

天权在鎏金香炉里放了两块香饼,过了一会,幽幽的沉水香味道便弥漫了出来。

小蛮轻道:“好香,你这里的香真多。”

天权笑了笑:“你喜欢就好。”

小蛮嗯了一声,过一会,突然道:“天权,和我说话吧,不然闷着很难受。”

他停了一下:“好,说什么?”

说什么呢?小蛮想了想,说道:“给我说说吴越国的事情吧,有什么风俗,好玩的。”

天权淡道:“抱歉,我不记得了,我开始记事起,吴越国已经不存在了。”

“那……你既然是天刹十方,为什么又去不归山做天权公子呢?”

他显然一点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转身从墙上摘下古琴,柔声道:“不要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我弹琴给你听吧。”

小蛮立即点头:“好啊。你真厉害,会吹尺八。还会弹琴。”

天权将琴放在案上,手指轻抚,正是一曲列子御风。中正平和,令人心平气和。飘飘然犹若成仙飞起。一曲奏毕,他回头望着她。小蛮微微一笑,轻道:“你怎么还不弹?”

天权垂下眼睫:“你没听见琴的声音吗?”他的手指拨了一根弦,发出颤抖凄婉的声音。

小蛮愣了一下,赔笑道:“抱歉……我没注意。刚才……刚才没好好听,你再弹一遍好吗?”

他点了点头,又弹了一曲春晓吟,这次弹到一半,他便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