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真是荒谬。”南山打断他,赌气似的扭头就走。她迅速翻身上了马,同沈府执事道:“走罢。”

天色晦暗,马匹哒哒哒跑远,只剩了裴渠那匹马孤零零站在雨中。马儿掉头看看自己主人,裴渠看起来风平浪静,完全不似他内心那般汹涌难抑。

南山到沈府时,雨变得很大,她落了一身潮气,鞋子也都湿了,独自站在西厅等沈凤阁。

小侍送了热汤热饭过来,说台主还要过一会儿再来,让她先吃饭。南山在案后坐下来,端过饭碗低头吃起来。她吃得无知无觉,很是机械。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她叹一口气,甫抬头便看到了行至门口的沈凤阁。

她霍地丢下碗站起来,沈凤阁至上首坐下,看她一眼,开门见山问道:“今日如何得知那鱼鲙有问题?”

南山据实交代,随后反问:“台主试过毒了吗?”

“试过。”沈凤阁亦直言不讳,“我怀疑下毒者是自己人。”

“需要某去查吗?”

“你从那名杂役入手查查看,杂役都是由县廨的人安排,裴少府那应有名单。”

南山点点头,但听他提起裴渠,却又有些心不在焉。

沈凤阁看着她道:“你似乎有些烦恼,要说给我听听吗?”

南山摇摇头,忙说:“没有。”

这时沈凤阁瞥见她手腕扣着的红绳,那红绳系了一只小核雕,正是裴渠握在手心里那颗。

他 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于是他道:“我认为裴少府很可能已经认出了你,他对当年之事大约感到十分愧疚,如今认出你来,可能想要拼命弥补,所以你勿需太困 扰。其次,我希望你能厘清自己的心,我说过你要懂得公私分明,之前你一直做得很好,我不希望你败在这件事上。”

南山颇有些自弃低头地问道:“如果败了呢?”

我会救你。沈凤阁虽这样想,但他说的却是:“我会杀了你。”

南山没有接话。她这些年听沈凤阁说了许多遍相同的话,这时再听好像有点麻木。可沈凤阁紧接着说:“前提是如果那时我还活着。”

南山猛地抬头看他,沈凤阁风平浪静地说:“我很可能活不久,若有那样一天,你记得去找袁太师。”

“袁太师?”南山完全不知他与袁太师有交情。

可沈凤阁忽抬手按上额角,脸上竟有些难得的小表情:“好像也不行,那老头近来身体很差,大约也活不长。”他说着淡淡笑:“我信你口严,才与你提袁太师。那位是我恩师,你记住这一点。”

“那、台主与裴相公……”

“裴相公虽与我同门,但他不值得相信。裴家人都活成了人精,心思很难猜”沈凤阁淡淡地说,“我前阵子低估了裴良春,上了个大当。”

“裴御史做了什么?”

“此次下毒很可能也与他有关。”沈凤阁轻描淡写继续道,“他的胃口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且他已不止是御史台的狗了,我没能料到他已离核心那样近。”

南山略心惊,裴良春难道已越过御史台众多上官成为皇帝心腹了吗?

沈凤阁无视她的惊讶,接着道:“今日宴会上,你搞砸了这场局,所以很可能会被盯得更厉害,近来要更小心为好。”

南山点点头:“台主亦要小心。”

沈凤阁听得她这殷切嘱咐,却是漫不经心地说:“若当真是他设的局,惨败一回应不会轻易设第二局,我还有时间。”他要时间等一个人病重,而这个人,正是当今圣人。尽管外面还未收到任何消息,但从种种迹象表明,这位的身体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

召裴渠回国,跳过沈凤阁从御史台底下培养新的心腹,令吴王回京……大概都是这位帝王最后的筹划与努力。

第36章 三六困兽

外面雨越下越大,裴渠躺在寝床上辗转反侧,帐内有蚊子扰人睡觉是一方面,但某人心思泛滥导致睡不着才是主因。他索性坐起来,在黑黢黢的帐子里闭目打坐。

毫 无反思精神的裴渠此时并没有对白天“欺负”徒弟的行为作出忏悔,他脑中所想完全是另一回事。今日上远设宴,是以吴王名义相邀,那愿意来的人,是否大多愿意 列于吴王一队?虽然上远好像与吴王关系亲近,但近乎十多年未见面,两人间真的有那样亲近吗?上远这些年的夹缝求存暗中奔走,只是为了给吴王铺路吗?

上远今日的站队邀请,看起来总有些像是剔除异己,而不是招揽同行者。

皇帝心中自有一套想法,这其中也会包括将来的继承者;而上远和吴王夫人背后那一系势力亦不可小觑,在这种敏感时刻,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动,不要站队,静观其变。

事实上目前朝中有些头脸的人物,大多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明面上虽然与任何一派系无关,只一心一意忠于朝廷,但暗地里恐怕也自有选择,譬如裴渠的父亲裴晋安,譬如袁太师,甚至是沈凤阁。

或许正是因为沈凤阁暗中站队招致了很严重的猜忌,所以今日才会被算计;当然也有可能是有人想要灭沈凤阁上位,顺便栽赃陷害裴渠,一举两得。

裴渠深知自己当下处境。他在皇帝眼中的利用价值可能并不大,皇帝将他抓回来或许只是为了盯着他,以防他跟着任何人暗中牵扯不清。因此他要做的,就是做好他的“本职”,不论任何手伸过来抓他,他都不能动。

为官与种菜看着风马牛不相及,偶尔却也道理相似,必要时守着自己的菜田最明智,东张西望觊觎旁人的田地或者弄些歪脑筋通常要被打。

厘清了这一点,裴渠本身并无什么纠结难处。倒是他那位可怜可爱的徒弟,似乎深陷困局。他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的好感,但她却始终警觉地保留着距离,不肯走近一步也不肯坦露心迹。

她是一早就认出他的。在他认出她之前,她就已存了满腹心思,以说亲的名义接近他,还要装作一副素不相识的模样来。她将自己变成左撇子,改变书写习惯,甚至伪装了身份……这些看起来迷惑人的假象,都败在了她一双眼睛上。

裴渠终于知道为何第一次在南市重逢时便觉得她异常熟悉,他从未见过其他人有这样一双眸子,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好像能吞进无数秘密却一个都吐不出来。

裴渠感到忧虑的是她到底被困在了哪里?他隐约能猜到一些,可却并没有勇气去求证。这事一旦得到确认,他不认为自己能坦然处之。当年送走她是他的决定,正如那日在廊下南山评价的那样“老师太狠心啦,救回来又丢出去,很让人伤心的”。

那天他对她坦陈有关朝歌的事,也是最后的试探与确认。南山言辞语气中总有些故作轻松的意味,好像当真在听旁人的事,其实内心……也觉得委屈罢。

这些年她失了味觉,练就了那样一身本事,这些……与沈凤阁有关系吗?

她若是跟着沈凤阁,这些年是站在谁的一队,又与谁对立呢?将来朝局变动,她身为其中一颗棋子,又会有怎样的命运?

裴渠深思熟虑了很久,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反正不能让她留在沈凤阁身边,所以必须想尽办法将她娶到手。

书读多了的人总有几分难辨的痴傻,在感情一事上尤甚。分明前一刻还清楚自己立场,这一瞬立刻变得不讲道理脑子糊涂起来。

他的静坐沉思行为终于被帐中不计其数的蚊子给打断。蚊子在雨天似乎变得凶恶贪婪得多,即便吸饱了血,却还是嗡嗡嗡地绕耳盘旋不肯离去。

裴渠试图打死其中几只以儆效尤,可他身手实在烂到家,努力一番全无作为,两手空拍了十几个巴掌,手心都拍疼,一抹,却是干干净净,一只蚊子尸体也没有。

他又认真地想念起南山来。

徒儿身手那样灵巧,一定没有这样的烦恼。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南山的确没有蚊子困扰,但也是辗转反侧了一夜,只因老师的“不当”行径。

她是没法厘清自己情绪的,从九年前到现在,她经历了太多事。从破灭到重新燃起希望,收起心防大胆地去信任一个人,到慢慢封闭自己,再到失望、抱怨、甚至自弃,直到现在变成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好像没了心肺。

这些年她早明白了人和人之间的那些关系是多么脆弱。就算纠缠不清怎么也断不了的,也大多是孽缘,令人心神烦躁。她和裴渠之间,断了九年,以这样的方式重逢,以师生关系相连,将来呢?

好像不用去想将来,她只活在当下好像已活了很久。

当下这一团黑雾并不能令人好好享用人生,若能如外面的天一样,也会放晴就好了。

她最后一次翻身时,看到了外面晨光,于是起了床,简单梳洗一番精神焕发地打算悄悄溜出沈府。可她还没走到门口,便被执事逮了回去。执事道:“台主请南媒官一道用早饭。”

南山硬着头皮回到堂屋,下首的小案上已摆好了早饭。沈凤阁面前的矮桌上仍有鱼鲙,他好像一点也不介意被人知晓爱吃鱼鲙的弱点,爱某种食物爱到极致大概是甘愿死在这上头吧。

沈凤阁不与她打招呼,也不与她说话,南山便将早饭囫囵塞入胃里,打算早早告辞。可她刚站起来,沈凤阁便抬首说:“你过来。”

南山低头走过去,沈凤阁从鱼鲙盘上拿了一朵含苞待放的金银花递给她。

南山没有接。沈凤阁道:“知道为什么要趁早摘吗?”

南山不回。

沈凤阁面无表情地说:“因为可以免去盛放后还得凋零的结局。”

这一句说得意味深长,好像在以花喻事。

南山盯着那还带着青意的金银花,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回之:“开不开最后都要枯萎,这是南某知道的道理。”

沈凤阁面色平静却咬牙切齿地放下了那只花苞。他发现她现在要么不开口,一说话便很会堵人。这是跟她那位“好老师”学的吗?

南山恭恭敬敬俯身推手行了个礼,非常豪爽地说了告辞就转身走了。

落了一夜的雨,地上不少积水。南山骑着马哒哒哒往万年县县廨去时,上远也从公主府出发,到了吴王的府邸。

吴王的宅子已空置多年,虽提前布置过,但总有些少人味的空洞。这时吴王已用过早饭,坐在藤花架下教儿子李佳音下棋。

东边出了日头,天渐渐燥热起来,藤花架下倒是凉风习习很是舒服。尽管是这天气,吴王仍旧穿得不少,膝上甚至覆了薄毯。一张俊丽的面容上是毫无血色的薄唇,连眉毛颜色都很淡,也因为这几分病气,神情姿态也格外悠远,像晚雾中的终南山。

听得姊姊到了,吴王并没有起来,他儿子倒是跳起来,高兴地道:“姑姑来了!”说着便往前面跑去。

执事跟在后面喊:“郎君当心啊!”

吴王并没有干预小儿,自己抱了棋罐心不在焉地看棋谱。

那边上远见小侄子跑来,并没有显出身为一个姑姑的亲近。她对这个孩子不喜欢到了极点,她淡淡地说:“佳音,你父亲呢?”

佳音笑着回道:“在看棋谱。”

上远睬也不睬他,径直便往府里去。无奈佳音却像块饧一样总黏着她,甩也甩不掉。小家伙虽然腿短,步子迈得却是飞快,好像一定要跟上姑姑才行。

佳 音母亲十多年前嫁于吴王为妻,生佳音时没能保住命,从此便只留了吴王与小儿两人相依为命。且她出身也并不简单,身为藩镇节帅的宝贝独女,自小受尽宠爱,惊 才绝绝能掐会算,可却只留下个儿子便撒手人寰,令老节帅悲痛到极点,故而将所有对后辈的爱全都倾在了外孙佳音身上。

佳音,佳音,上远心里一边念叨这孩子的名字,一边默默握紧了拳。

一大一小很快到了花架下,吴王缓缓抬起头,单薄的唇边浮起的笑意也很单薄,甚至有些傻气。他淡淡地笑:“姊姊来了。”

上远坐也没坐,居高临下看看他,却是和颜悦色地说道:“弟弟好悠闲,在那边下了这么多年棋还不够,如今回了西京,还要这样痴下去吗?”

“姊姊知道,我没甚么大志向的,有这张棋盘足矣。”他依旧懒懒散散,抱着他的棋罐子不松手,又接着说:“何况我的身体,还能做什么呢?”

上远顺着他的话接:“西京名医有许多,总有人能治好你的病。”

吴王还是那样笑,同佳音说:“佳音,你去温会儿书。”

佳音刚要应声,那边执事匆匆跑了来,站定行礼,紧接着道:“宫中来了人,请小郎君进宫一趟。”

佳音闻声看过去,吴王往棋盘上稳稳落下一颗棋子,而上远,轻轻挑了唇角,脸色有些难看。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现在能不能猜到一共有哪些队可以站呢?可以猜到老皇帝选的继承人嘛……

裴君:反正我谁也不站,我就只要把徒弟娶回家就行

吴王:真的谁也不站吗小渠渠

第37章 三七平衡

听说吴王独子李佳音覆圣人之召进了宫,朝中便各番心思涌动,常参官们更是接连好几天上朝都精神高度紧绷,就怕听漏一个字错过了惊爆消息。

谁 知道圣人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要立储君了呢?东宫之位可是空了好久,皇城东北角的东宫官署这些年所配人员寥寥可数,真是寂寞如雪闲得发慌。这些年来,隔着一 条安上门街的衙门都高傲地当他们不存在,衙门南边的都水监又是一群“匠气十足”的小家子气官员,军器监的脸色又贼难看,于是被迫只好和朝中恶评不断专门供 应伙食的光禄寺做朋友。

可光禄寺总被差评,简直恶意满满,说话也总令人不快,东宫官署已是受够了这样的“邻居”,于是一听得圣人要立储的动静,立刻抛开糟糠之友,积极洒扫衙门坐等新主子的到来。

可等呀等,等了足足半月,圣人却只是每日召李佳音到宫里坐坐,考察考察小家伙的功课,好像什么打算也没有。

已值仲夏,西京上下晒书的晒书,晒笔的晒笔,晒纸的晒纸,还有晒娃的……李佳音已在太阳底下晒了两个时辰,整个脑袋都快要耷拉下去了,可还是靠意志力强撑着,小身板站得挺直,像是被钉在了砖地上。

内庭似乎特别安静,连风都没有,只有侍卫来来去去,还有内侍遥遥站着,目不转睛盯着李佳音,等着随时纠正其站姿。

李佳音今日被罚站,是因昨日功课做得不好。他身为圣人侄孙,倒仿佛是受了太子的待遇,最好的老师教学问,最严格的老师评功课,还有恶毒的内侍时时刻刻盯着他,要规正他的言行。

虽圣人到现在还不松口,但明眼人都觉得,这已是将皇侄孙当储君来培养,说不定再过一阵子,便要诞生一批譬如太孙太傅、太孙洗马等等属官。

李佳音在默默晒太阳的同时,圣人则正在延英殿与人下棋。棋盘上已排了好多碧玺做的棋子,棋局厮杀似乎有些激烈。圣人散漫开口问身边内侍:“还站着吗?”

内侍则回说李佳音仍旧一动不动站着,好像很有骨气。

圣人淡淡地说:“哦,看着柔柔弱弱倒是个逞强的倔性子。”说着又落下一子,挥挥手示意内侍出去了。

此时偌大延英殿内便只剩了君臣二人,坐在圣人对面的正是侍御史裴良春。

“宣武镇最近可有动静?”圣人假装这么淡淡一问,好像是要套话,裴良春狡诈依旧,回曰:“河朔各藩进奏院近来颇有小动作,至于宣武,臣倒不甚清楚。”

裴良春想要将话题转到河朔藩镇上去,可圣人此时对河朔一派却似乎毫无兴趣,又道:“是时候让卢湛来上都一趟了吧。”

“让卢节帅进京大约需要个好名目。”裴良春点到即止地应道。

“是啊,名目。”圣人又落下一子,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让他外孙做皇太孙,不知这个名目够不够。”

裴良春闻言再次琢磨起这棋局来。圣人这是坦言要立李佳音为储?这是邀请他站队,还是试探?

如今天下虽有四十四藩镇,但大体上仅分四类。一为河朔藩镇,譬如魏博、成德、淮西;二为边疆藩镇,又分西北和西南两派;再为东南藩镇,譬如浙东、浙西、淮南、江西;最后还有中原一系,圣人点名指出的宣武便属中原藩镇。

河朔诸镇多为骄藩,有割据之嫌;边疆藩镇常年持重兵御边,军务繁剧资格最老;东南相对安稳,是整个王朝最主要的财赋供给之地,连藩帅亦多为“儒帅”;若河朔、边疆、东南相连,中心便是中原藩镇。

中原藩镇号称“当天下之要,总舟车之繁,控河朔之咽喉,通淮湖之运漕”[注],屏障关中,又要遏制河朔势力,还得沟通江淮,牵一发动全身,重要性不言而喻。

若河朔是不听话的脱缰疯马,中原就是假装套了绳却随时可以挣断飞奔的野马。中原藩镇并不完全听命中央,连税赋也都是看心情交,有时自留都嫌不够索性就不往上交了,而朝廷对此却只能呵呵冷笑屁话不敢讲。

事实上朝廷要依赖中原藩镇防遏河朔骄藩,必要时征调的大多是中原兵,故而给了中原藩镇一种“我真是功德无量啊请朝廷好好供着我”的美好感觉。

这种感觉在当年平叛诸王作乱时达到了巅峰,而李佳音的外公宣武军节帅卢湛正是当时的大功臣。

卢湛当时初为宣武军节帅,应朝廷调遣率兵平叛诸王谋乱,因履立战功而心生骄慢,一度差点要效仿河朔等割据藩镇,还好念及已经嫁出去的宝贝女儿,最终“悬崖勒马”,入朝示顺从之意,当年即加官进爵,为检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下成了相公。

藩镇节帅更替是频繁的,卢湛却在宣武稳稳坐到现在一点纰漏也没有,实在称奇。且中原派系如今几乎默认了卢湛的老大位置,导致卢湛手上看着好像只有一个宣武,但他身后却几乎是中原诸镇。

宣武离东都太近,圣人也要忌惮几分。如果说朝廷与河朔的关系已经算是撕破脸,那与中原藩镇的关系则是同床异梦十分微妙。

但如果立李佳音为储君,卢湛则会为了护稳李佳音的地位而不再妄动,不说整个中原,至少宣武将会心向朝廷,而连带着一些微妙的牵连,某种程度上说,藩镇和朝廷的关系会达到一种平衡。

但卢湛毕竟人在宣武,不可能时时护着这个宝贝外孙,李佳音年纪又小,将来一旦即位,说不定也会被朝中某一股势力所把持。正因为此,圣人在考量朝廷与藩镇的关系时,还要另外再考虑朝廷内部势力。

他这些年纵容上远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也是将上远当成了一颗棋子。他清楚上远并非站在吴王一边,若有可能,这个野心勃勃的侄女恨不得自己称帝,可她到底是个女人,目前国家不能落入女人手中,但让这个女人来和朝中另外一股势力对抗,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小孩当皇帝本就是胡扯,不是天才又缺乏阅历与手段,必然需要有人辅佐,但往往辅佐都容易出问题。圣人当下所需要的平衡结果便是上远因忌惮藩镇势力而不能夺位,却又能替自己侄子对抗朝内势力,免得侄子变成某一部分人的傀儡。

李佳音真是一步好棋。裴良春想明白这一点,便清楚了自己应站的位置,于是他落下了犹豫很久的一颗棋子,那边圣人抬眸看他一眼,别有意味地说:“卿是故意输的罢。”

“不敢。”裴良春低头回他。

圣人将碧玺棋子一颗颗重新收回罐子里,转移了话题又问道:“上次芙蓉园宴会搅局的……那个、那个媒官怎么样了?”他边说边回想,好像已不大记得这个人。

“回陛下,那媒官去万年县裴少府处要了宴会杂役的名单,似乎追查出了一些眉目。”

“哦,这样厉害,果真是活户籍啊。”

“不过臣已在那之前处理掉了再往上的线索,应是查不到了。”

“查不到会猜嘛。”圣人连声音语气都带着活久了的人精味道。

是,的确会猜,最后全猜到他裴良春头上。裴良春这时心知肚明,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应也不应一声,直接将话题转去了南山身上:“据微臣多方查证,那位南姓媒官,身份似乎很有问题。”

“哦。”圣人轻应一声,说:“她是你弟弟的人,还是沈凤阁的人呢?”

裴良春觉得这问题似乎有些难答。因他怀疑南山即是朝歌,而朝歌之前算得上是裴渠带来的人,可朝歌离开之后又发生许多他暂时还探听不到的事,再然后好像又与沈凤阁很是亲近。所以判断她是谁的人,不是易事。

裴良春索性说:“臣认为这位南姓媒官是伪装了身份的李崇望孙女。”

“李崇望的孙女?”圣人忽沉吟了一下,过了不少时候才一本正经反问道:“那个孩子啊,不是早就死了吗?”

“李崇望当年参与诸王作乱,举家被诛,按说不可能留下活口,但据说那孩子活了下来。”

裴良春说完等着圣人的反应,可对方却只看看他,装了一副很好奇地模样等他继续说下去。

裴良春只好接着道:“裴少府当年从淮南回来时说从路上捡了一个逃荒的孩子,唤她朝歌,但”

话说到这里其实已差不多,无非是,家里人包括裴晋安在内都认为朝歌根本不是什么灾荒中幸存下来的孩子,而极有可能是谋逆诸王家的某个幸存后代,为避免麻烦,这才暗中逼着裴渠将她送走。

圣人接口道:“但那孩子却是李崇望的孙女,你们裴府全家当年瞒了朕,是这个道理吗?”

裴良春这才惊觉自己挖了个大坑,且自己已经跳了进去。

圣人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裴良春慌忙搁下棋罐后退跪地:“当年臣与父亲并不知此事,此事仅七弟一人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注]部分出处:《全唐文》卷七四〇,刘宽夫:《汴州纠曹厅壁记》

第38章 三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