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松华也曾是媒官?”

“是。”

“也给沈台主说过亲吗?”

“台主那时年轻有为,且又无家室,应有许多人与他说亲。瞿松华若是其中之一,也并不奇怪。”

裴良春一直平平的唇角,慢慢挑了起来。

第45章 四五刺青

以裴良春对沈凤阁的了解,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认定瞿松华与沈凤阁之间曾有过牵连。

沈凤阁这些年来一直独居,不娶妻也就罢了,但他身边连个侍妾也没有,且从不来不去平康坊风流,私生活极其严谨。抛开他的古怪个性不说,难道这背后没有点其他故事吗?

袁嘉言那张脸是任谁看都觉得不像袁将军的,袁家哪里能生得出那么漂亮的孩子?若她生母是当年假死的瞿松华,那她的生父有没有可能是沈凤阁?

而如果她真是沈凤阁的孩子,那么袁太师抑或袁将军,又怎么可能会容得下这个孩子在府里长大,且冠以“袁”姓?毕竟沈凤阁与袁家多年政见立场不合,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

所以假设对袁嘉言的身份揣测都成立,那么沈凤阁和袁太师的真实关系则很值得一探。

这是可以下手去查的口子之一;其二,内卫耳目提到南山与瞿松华十分相像,都是记忆力超群之辈,又都是媒官,且都与沈凤阁有牵扯,这仅仅是巧合吗?

瞿松华当年是以媒官身份做掩护当内卫,那么南山呢?这个谋逆亲王家的余孽,也会是梅花内卫吗?若当真如此,她如今可是在为灭门仇人卖命,真是有趣、有趣极了。

外面暴雨已是歇了,廊檐下滴滴答答,铃铎声轻轻响,有人翻墙离开了素来阴风肃杀的御史台,而裴良春坐在矮桌前,意犹未尽地盘算着他的计划。

这时的西京城,大多数人都深陷梦乡,可以一直睡到五更二点街鼓敲响。

南山醒得早了一些,外面天黑漆漆的,走廊里有潮气,凤娘还在隔壁屋里酣睡,她弯下腰两手撑地,熟练地将脚往上抬,飞快地摆成了倒立的姿势,整个庭院便以颠倒的模样呈现在她眼前。

她还记得九年前总这样练,倒立时间久了脑子昏昏,便什么都想不起来,有时甚至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身处哪里,又为何倒立。

那时有人考她的记忆力,变态地把《五经正义》里偏僻生冷的章句抠掉一半让她默出来,而她也真的只看过一遍而已,何况她那时还小,很多字甚至并不认得。不过后来磕磕绊绊总算是能写出来,于是从此有了热饭热菜吃,也有栖居之所,只是每一日都食之无味,每一日都很痛苦。

有阵子她活得浑浑噩噩,像个木头人,完全忘了自己的来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脑子里一团浆糊时,倒立就好了,就算睁着眼睛,面前一切景物也会越变越模糊,而脑子也会彻底丧失思考的能力。

她在光线晦暗的清晨回想以前的事,不知不觉闭上了眼,再睁开时街鼓已是敲响。她恢复了站立的姿势,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深吸几口气便听见骤然响起的敲门声。

恩?这么早?难道是……

老师?

她被放出来后便再没见过裴渠。万年县事务繁忙,且只有一个县尉,忙一些也是应该的,只是不知那未完成的坊里图最后画好了没有。

她止住思绪,低头迅速地整了整衣裳,套上鞋子奔去门口,可一开门,却见一年轻士子站在那,朝她微笑。

南山迅速辨出他是秘书省校书郎郑聪,于是客套问道:“这么早,郑校书可有事?”

郑聪道:“某正要赶早去衙门,恰巧路过此地,想起南媒官就住在这里,于是……”

“某还未烧早饭。”南山言下之意,哎呀没有早饭可以给你蹭啦。

“不不不。”郑聪摆手道,“某是有事相求。”

“校书请说。”

郑聪这次采取蠢笨的迂回战术:“某想要托南媒官说亲。”

“哦。”南山应了一声,又笑着回道:“郑校书实在不必特意前来拜托,去长安县官媒衙门说一声便好,姚媒官会替校书安排妥当的。”

这话中已表露出公事公办的疏离,却一点毛病也挑不出。郑聪愣了一下,却说:“但某觉得还是托南媒官说亲放心些。”

他这姿态像块讨厌的饴糖,南山知道这事一旦粘上便不那么容易拿开了,于是索性开口拒绝:“某只是一介九品媒,郑校书的亲事,某是不能私自接下的。诸事都有规矩,若衙门安排给某的事,某再忙也会应下。郑校书这样令某很为难,所以……还是先请回罢。”

郑聪也并不笨,他听出南山是不想跟他有什么牵扯,于是在南山打算关门时,一时情急忍不住问道:“是因为裴少府不许的缘故吗?”

“不许?”南山听了简直一头雾水。

郑 聪着急起来连措辞都不顾了,径直说道:“有人同我说有关南媒官的事都要过问裴少府才行。上回我去万年县衙,与裴少府提了南媒官的事,裴少府当即便非常不高 兴,想必是不喜欢我罢。他是与南媒官交代了‘不要理那个小校书郎’这样的话,所以南媒官才故意这样疏离我的吗?”

南山心想,天呐这都是些什么事。郑聪思量事情的逻辑是有些奇怪,可裴渠难道还要和这样一个甫入宦海心思单纯的家伙计较吗?非常不高兴……当时该是怎样的表情啊。

南山连连摆手:“并没有这样的事,郑校书恐是误会了。这天气闷热,裴少府又总是忙来忙去无人关怀,大概是刚好心情差所以迁怒了吧。”

郑聪想想觉得也是,裴旷男内心郁结,不高兴也不完全是因为他啊。

他正释然之际,南山家门口则又来了一辆小驴车。今日可真是个黄道吉日呀,一大早家门口便这样热闹。南山探出头去仔细看看,却见来者是带着帷帽的崔三娘。

南山笑道:“三娘如何一大早到这里来?”

崔三娘走近了温柔地回她说:“你平日里出门总是很早,我怕来了扑个空,于是便趁早过来找你。”

她说着又看了一眼郑聪:“郑校书也这么早来啊?”

郑聪虽是崔三娘父亲崔校书的学生,但与崔三娘并不太熟,遂疏离地拱了拱手,却一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

崔三娘无视他的存在,将食盒拿给南山,道:“给凤娘的点心。”

南山无功不受禄,道:“哎呀这如何能收下?”

崔三娘小声说:“我有事要你帮忙,你先收下。”

南山只好接过食盒,领着她往堂屋去。她们二人往里走,不识趣的郑聪竟也不甘落后,连忙跟了过去,在走廊外脱掉鞋子,一路跟进了堂屋,实在是赶都赶不走。

崔三娘在矮桌前坐好,又摘下帷帽,看南山忙来忙去地煮茶,偏头与同样坐好了的郑聪道:“旬假已过,郑校书不急着去衙门?”

郑聪坐得端端正正,回说:“秘书省并无什么要紧事,素来懒散,去早了恐怕连门都未开。”

崔三娘又问:“秘书省这般样子,御史台竟不弹劾么?”

郑聪心底哼了一声,谁人不知秘书省就是个病坊,专给高官们养病养老,御史台再残酷也不会去捏这颗烂柿子啊,捏完了手上全是坏汁,还要洗嘞,多麻烦。

他于是理直气壮地继续坐着,好像非要吃杯南山煮的茶才肯走似的。

那边南山将茶煮好,分给他们后也坐了下来,问崔三娘道:“三娘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崔三娘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是等郑校书走了再说罢,私房话这会儿不大方便讲。”

郑聪听了,端着茶碗说道:“某会当作什么也未听见的。”

崔三娘觉得这人实在太不懂眼色,等了一会儿觉得不耐烦,遂直接与南山开口道:“上次在白马寺说的事……”

南山顿时明白她的意图,但又有些不确定,见她含糊其辞,遂问:“三娘是想问亲事?”

崔三娘脸有些微红:“是。”

南山想起裴渠说“崔娘子品貌俱是一流”之后紧跟着的那句“不顺眼不喜欢”,便陡然哑了口,面对殷殷切切看着自己的崔三娘,一时间不知要回什么。

崔三娘恐怕也是猜出了一二,于是稍稍凑近些,压低了声音道:“我知自己好像配不上他,但……我一向很倾慕七郎的才华。我只是想问问,七郎眼下可是有别的相看对象或打算了吗?”

南山老实地摇摇头:“裴君近来专注县廨公事,没有这个时间吧。”

崔三娘似乎浅浅松了一口气,没料这时郑聪插话道:“三娘喜欢裴少府?”

崔三娘淡瞥了他一眼,没搭话。

郑聪说:“虽然裴少府脾气是坏了一些,但家世前途也十分不错。若三娘喜欢,不如直接去与裴少府说就是了。”

这个提议倒是十分大胆,崔三娘看看南山,仿佛在问她“我到底能不能去说这话呢”。

南山似是而非地动了动脑袋,不像点头也不像摇头。

“想好措辞便能去说啦。”郑聪在一旁继续鼓动崔三娘。

“措辞?”崔三娘看着南山想了想,“届时就同七郎说,是南媒官鼓励我来……”

南山连连摆手:“我、我没有这样说过。”

崔三娘兀自笑了起来,道:“我只是说笑,你这样紧张做什么。”她扭过头看一眼郑聪:“郑校书还不走吗?真的要迟了呢。”

街鼓声已落尽,郑聪一算,时间果真差不多了,于是喝完茶迅速起了身,与南山道过别就走了。

待他走后,崔三娘才转了话题:“公主邀结社的娘子们过几日去骊山泡汤呢。”

“夏天泡汤?会很热罢。”

“说是夏天泡汤也有诸多好处呢,你不想去吗?”

南山老实地摇了摇头。崔三娘将她稍稍打量一番:“每回泡汤你都找借口不去,莫非是不能泡汤吗?”

见南山没回话,崔三娘望着她又道:“是身上有不好看的疤?还是……”有梅花刺青呢?

第46章 四六局中局

崔三娘后半句当然不可能问出来,只说到“还是……”便让南山自己去接话了。

南山拿着茶壶的手顿了顿,随后稳稳当当添满水,将壶放在一旁,淡淡地说:“自然不是因为有难看的疤,只是有次泡汤泡久了,出来便晕,那次摔得很严重,之后对泡汤都有些畏惧了。”

崔三娘听她讲了理由,劝道:“你那是泡得时间太久了,时间短一些便无妨呀。执事娘子非让你去你又要怎么回绝呢?”

“是王娘子非要我去吗?”南山谨慎地问道。

崔三娘点点头:“王娘子说你给娘子们说亲的任务还未完成,结社聚会当然要去啦。”

南山端起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茶,老老实实地说:“若是王娘子发话,我会去的。”

王娘子身后便是上远,是上远怀疑她了吗?认为她身上可能会有梅花刺青?南山安安静静将茶喝完,崔三娘起了身:“应当就这几天,但要等卢节帅进了京。”

“卢节帅?”

“是呀。”崔三娘站着理衣服,低着头同南山解释道:“圣人召宣武镇卢节帅进京,要请他去骊山行宫小住呢。届时公主也会去,遂将结社的娘子们也一道请过去了。”

南山之前曾听到过卢湛要进京的消息,当时还并不确定,没想到不过半月,消息便被证实。河朔及中原藩镇,大多对朝廷爱理不理,卢湛更是多少年都没有进过京了。这次圣人能将卢湛请来,必定是给出了不错的“诱饵”。

既然圣人频繁地将吴王之子李佳音召进宫,是否打算立李佳音为储呢?如果这是“诱饵”,卢湛进京便一点都不稀奇。

而如今朝局这样混沌不清,李佳音能否顺利登上储君的位置,甚至到将来接替皇位,可能还要仰靠卢湛代表的中原藩镇势力。这次圣人的召见,应该是一场初衷双赢的谈判罢?

南山将崔三娘送走后,匆忙地做了早饭,嘱咐过凤娘后便骑马出了门。她最近接了几桩婚事,很是繁忙,去了趟官媒衙门,随后又去丁供奉家帮着筹备两日之后的迎娶事宜。

自开国以来,便有傍晚时分迎亲的风俗。若是男女两家离得较远,没法赶在闭坊前迎完亲,还得提前与当地县衙申请特许通行。

丁供奉家的人做事尤其拖拉,必须要一直催催催才会去做事。这天南山盯了好久,可还是到街鼓敲响时分,丁家迎亲的队伍才慢腾腾地出发。

迎完亲又是繁复冗长的仪礼,丁家人懒惰却又讲究得过分,全部折腾完已是戌时三刻。夜幕降临,府里热热闹闹的酒席才刚开始,南山与另外两个媒人从新房出来,接了谢媒金,便可走了。

谢媒金很有讲究,加上南山是半个官身,钱给多了会麻烦,故而也只是包个吉利数字意思意思。

南山揣着她微薄的谢媒金,饥肠辘辘地牵马出了府。她抬头看看月亮,想着许久不见老师了,要不要去请他喝个酒呢?听说她被放出来似乎还有裴君的功劳呢。

她想了想,再看看马,决定作罢。她自己是可以翻墙,但带着马却又不行,而将马丢在这坊中任何一处地方她都不放心,于是只好牵着马继续溜达,琢磨着找旅店住下来。

避开了巡街的武侯,南山走得更是悠闲。到了沈凤阁府门口竟还站定了歇一会儿。她从门外亮着的灯笼个数便能揣测出沈凤阁有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南山迅速下了结论。她转头正要走,那边哒哒哒的马蹄声却近了。沈凤阁因公务忙到现在,也是饥肠辘辘地回了家,但他精神却是很好,在门口勒住缰绳,居高临下看了一眼牵着马的南山:“南媒官有事?”

南山的确有事要同他说,于是点点头。

沈凤阁面无表情下了马,将缰绳递给迎面跑来的小仆,转头便往府里走,只干巴巴留给南山一句:“进来。”

小仆连忙识趣地接过南山手中缰绳,南山便跟着沈凤阁进了府。

沈凤阁回府,外面灯笼则又多点了一盏。他甫在堂中坐下,执事便很尽职尽责地立即将饭菜送了来。南山坐在下首看着他吃,沈凤阁吃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南媒官可吃了晚饭?”

南山肚子空空,于是摇摇头。

沈凤阁则又让执事再送一份来。

南山等了约莫有一刻钟的工夫,听到走廊外有动静。从那脚步声中判断,来者是个女子,大概是侍女一类罢,她这样想。

那侍女进了门,手捧食盘,头则一直低着。她走到南山的小案前,一样一样地给她摆放好,只到放筷子时,她才略略抬头,而南山这时恰好也抬了头。看到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南山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她素来沉稳,这时竟被骇了一骇。

她飞快地低下头,略有些慌张地眨了眨眼睛,直到那侍女躬身退出去时,她才松一口气。

她细听了听,确定周遭已没有人,霍地偏头看了一眼上首正在吃鱼鲙的沈凤阁。

沈凤阁耐心又细致地吃着他的鱼鲙,面上还是老样子。他瞥见了南山的惊愕之色,却淡淡地说:“的确很像罢?”

“是……”南山小心翼翼地回道,她稳了稳自己的情绪,道:“像得仿佛是本人……”

像瞿松华,像极了瞿松华。南山还记得小时候,瞿松华拎着她脱下来的脏衣裳说:“脏兮兮的,真是可怜的孩子。我年纪够做你姑姑了,你肯喊我姑姑吗?喊我姑姑就给你买新衣裳。”

她当时没说话,可瞿松华还是给她买了新的衣裳。

可是没过多久瞿松华就去世了,南山从此便没有了这个“姑姑”。

所以今日她看到与当年瞿松华分外相似的这张脸,惊得差点要跳起来。

沈凤阁凉薄地挑挑唇:“不过是易容伎俩罢了。”

他小气吧啦地慢慢饮酒,南山则问:“是何时进的府呢?”

“昨日。”沈凤阁淡淡地说:“但不出三日就会走,因为该试探的也试探结束了,她总不可能留在这里被戳穿。”

“试探?”南山略知道些沈凤阁与瞿松华的旧事,他们之间似乎有很深的纠葛。如今有人易容成瞿松华的模样接近沈凤阁,沈凤阁如果做不到若无其事,那就一定会被对方怀疑。

但沈凤阁却说:“天真。”

的确天真,沈凤阁那样的面瘫,就算有鬼跑到他面前说我要吃了你,他也能岿然不动,何况只是一个易容成瞿松华模样的侍女。

南山松口气,可沈凤阁立即又说:“但你方才露了马脚,真是个蠢货。”

他好像很不满意,皱着眉头吃鱼鲙。

南山有些气馁地吃了一口蒸饼。

沈凤阁岔开话题:“你要同结社的娘子一道去骊山泡汤?”

“恩。”

“可以去吗?”

南山犹犹豫豫地点点头。

“若能推掉还是不要去了,这是安排好的局。原本上远并不打算请结社的人,不知是谁同她说了什么,她立刻改了主意。”

“我知道的。”

“知道你还要往里跳吗?”

“可是不去会被怀疑得更深。”

沈凤阁神情里竟平添了一分烦躁,他道:“你不用着急澄清,大局快要结束了。结束之后便再没有这些小局了。”

“台主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南山这些年早就看了个明白。哪里有什么结束与不结束,只要还有人,阴谋与伤害便永无止尽。

大局是不会结束的。

沈凤阁被她噎了一句,胃口也不好了,搁下筷子放弃了他那盘鱼鲙,将杯中酒悉数饮尽。

沈凤阁似乎有些烦躁,但写在脸上的也仅有一分而已。但他内心这些烦躁也不是因为南山即将去赴“鸿门宴”,而是因为瞿松华,当然还有袁府那个怎么看都不像袁家孩子的小十六娘。

南山又问:“台主认为是谁在背后试探呢?”

设计她,又设计沈凤阁,难道是……

“你认为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