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临城半晌没有出声,感觉孙菀还在用求知的眼神看她,他转过头,嘴角轻轻一勾:“你很赶啊?”

孙菀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没有……不赶。”

车是他的,爱怎么开是他的事,她真没意见的。

她并不知道,一个女人要多不解风情,才会问出那样的蠢问题。他,不过是想一起待得久点,再久点,一如她和萧寻在一起时的心境。

赶到“万乘”时,厉娅正在唱歌。见了他们,她连忙搁下话筒上前嘘寒问暖。

马蕊和江明珠凑上前,拍了拍孙菀的肩膀:“没事儿吧?”

孙菀摇了摇头:“没事儿,虚惊一场。”

马蕊将她挽到沙发上坐下,指使着江明珠:“快去给她点首《北京一夜》,让她好好说说是怎么误入百花深处的。”

孙菀坐下后,环顾四周,只见交流区星星点点的灯影里,还坐着一些衣饰高贵的年轻男女,从他们的举止里,不难看出是卓临城那个世界的人。

厉娅从侍应生那里取了杯鸡尾酒递给孙菀,转身走去了卓临城那边。孙菀松了口气,目光倦倦地落进不断晃荡的蓝色液体里。

因孙菀出现的冷场持续了一阵后,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高挑男子走到舞台区,抓着话筒说:“怎么都这么含蓄啊?没歌了,谁唱?”

一个化着浓妆的年轻女子叫了起来:“卓少上啊!实力派不上谁上?”

正和厉娅说着话的卓临城摆了摆手,笑容里居然有了几分难得的含蓄。

江明珠在一边小声地说:“真看不出来啊,卓临城还是一能唱的主?”

一个离她们很近的短发女孩忍不住说:“那是必须的啊。别看他现在人五人六的,十六七岁的时候,他也组过乐队,去过拉萨,再典型没有的文艺小青年。”

“看不出哦……”马蕊接腔,“他受什么打击变现在这样了?”

“嘁!”那女孩摆出一副特不能与她沟通的样子,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长大了呗。”

正准备喝酒的孙菀,冷不防地就笑了出来。

慢慢啜完杯中的酒,孙菀趁无人注意,起身走出了满室的流光溢彩。

那酒的度数虽然极低,却也烧得她头脑有些发晕。

她沿着华光璀璨的圆弧形长廊一直往前走,直到她转进一个透明的露台,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喧嚣嘈杂声,她浮躁的心才安定下来。

她用力推开一扇窗,一股冷风卷着几片雪花落在她的脸上,那点寒意落进这玉堂金马的温暖华邸中,瞬间软化成一点惬意的清凉。

孙菀仰着脸,靠着栏杆,目光迷茫地看着外面幽暗的夜幕,以及城市上空的灯光海。

正出着神,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愕然回首,恰恰就见正低头点烟的卓临城从转弯处走了进来。

她的心提了提,挤出笑容:“Hi……”

他抬头见她,愣了一下,随即掐灭了指间的烟火。

“你……来抽烟啊?”孙菀没话找话地说。

他走向她对面,淡淡说:“你呢?来看夜景?”

孙菀“嗯”了一声:“其实你不用灭掉烟,我不介意的。”

他没有回答,极目远眺着前方,良久,指着他身边的位置说:“这个位置看夜景最好。”

言下之意就是让她过去。孙菀怔了怔,没有挪步:“为什么?”

他抬腕看了眼时间:“过来,你就知道答案了。”

他的话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孙菀果真就往他那边移去,刚走到他身边,只听不远处爆出“砰”的一声巨响。她吓得掩住耳朵,下意识往他那边缩了缩。她眨着眼睛,循声往窗外看去,只见半空中绽开了三朵硕大的银色烟火。只一瞬间,那三朵烟花就化成点点银沙从半空中坠下。

“还是这么胆小。”他轻笑出声。

他话音刚落,半空中又绽开一大片烟火,那些烟火如流星般缓缓下坠,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光亮的痕迹。

孙菀无暇计较他的话,将耳边的手搭在栏杆上,踮起脚张望:“真美!”

“每年这个时间,对面都有半个小时的烟火表演。”

孙菀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那边,失神地接腔:“去年这个时候,我在电影院看了王菲的《大城小事》……”

后半截的话却被她掐了。

卓临城接过她没说完的话头:“电影结尾,王菲和黎明也在类似的地方看烟花。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像站在电影里?”

“你怎么知道?”

孙菀猛地回过头朝他看去,却险些撞上他近在咫尺的脸。他温热的呼吸就扑在她脸颊边,激起她一阵战栗。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耳尖猝不及防地红了。

他低头凝望着她的眼睛,那样的目光,让孙菀猝然忆起那个如在梦中的亲吻,这个联想像块烙在神经上的烙铁,她的额角不自禁地一跳,连带着睫毛也颤抖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她有点想逃跑,可是理智拖住她的脚,并将一个体面的离开理由递到她手上,她扯出点生硬的笑纹:“听说你唱歌很好听,等会儿唱一首好吗?”

他的目光深沉得像最暗的夜,但那夜里偏又燃着炽热的光:“好”

孙菀不敢与他对视,声音有些发抖:“唱什么?不如我去给你点?”

想了一会儿,他凑得再近些,低低地在她耳边说:“《偏偏喜欢你》。”

不远处又传来焰火轰然炸开的声音,孙菀的心随那声音剧烈地颤了颤,她用比他更低的声音说:“好……我、我这就去点。”

说完,她转身匆匆往包厢跑去。

第十二章(3)

孙菀刚在包厢坐定,安静了一整晚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拿起一看,竟是萧寻。愣了愣,她还是接起了电话了。

“菀菀,睡了吗?”电话那端,萧寻的声音透着些疲惫。见孙菀不答,他幽幽叹了口气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其实很想你,也很想陪你过节。”

孙菀眼圈顿时红了,她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吸了口气问:“怎么有汽车声,你在哪里?”

“我在……豆腐池胡同。”

孙菀眼前一亮:“我记得那里离鼓楼不远?”

“很近,这里看得到鼓楼的楼尖。”

孙菀看了眼时间,飞快地说:“还有十五分钟就到十二点了,如果你能在十二点前赶到鼓楼,让我和你一起听到今年的跨年钟声,我就不生你气了。”

那边传来萧寻果决的声音:“好,你等我!”

那边电话刚挂,孙菀连跟厉娅告别都来不及,抓起包包,飞快地往楼下跑。

“万乘”离鼓楼不过两站地,如果他们同时往一个地方跑,不是没有可能在跨年钟声响起前碰上的。

孙菀越想越激动,这一刻,她不想再去计较他对她的冷落,她对他的爱足够宽恕他的一切过错。她不顾一切地在雪地上狂奔,猎猎的风像刀片般割在她的脸上,大雪几乎蒙住她的双眼。她一脚深一脚浅地在积雪里跋涉,心里只有一个名字——萧寻。

她跑得那样急迫,好像稍一迟疑,他们就要从彼此的生命中错过一般。

当她弯着腰,站在鼓楼前大口喘气时,秒针刚好快要靠近零点。

她一眼就从广场前的人群里找到身穿米色大衣的萧寻,与此同时,她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她强忍着内心翻涌的激动,按住胸口,接通电话:“萧寻,回头。”

远处,萧寻愕然回首。彼此视线对的一瞬,雄浑悠扬的钟声在他身后的红墙朱栏上响起。

没有片刻迟疑,他们都朝着对方跑去,紧紧相拥的一瞬,他们几乎听见彼此灵魂碰撞的声音。

片刻后,孙菀挣开他的怀抱,抬头仰望着他,一个多月未见,她险些不敢认他了。他瘦得眼窝深陷,肤色透着久不见日光的苍白,明晃晃的灯光下,可见他下巴上多出的点点胡渣,乍然看过去,孙菀有种看到三年后的萧寻的错觉。

那种陌生感只一瞬就消失了,她再度将头埋进他胸口,他亦紧紧箍了箍她。她的身体被他的骨头硌得发痛,她的心却更痛,她强忍着没有流泪,喑哑着声音说:“萧寻,你老了。”

萧寻松开她,抬起她的下巴,看不够地看着:“我刚刚也怀疑自己有几年没有看到你了。”

孙菀用食指沿着他的面部轮廓抚摸,含泪笑说:“好在还是这么帅……”

萧寻低头封住她的嘴唇,彼此的唇舌前所未有地热烈交缠着。这时,她忽然从他的衣服里嗅到了一丝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以及一点……烟草的味道。她正欲开口询问,却被他更加激烈地堵了回去。

孙菀头晕目眩地抱着他的腰,仅剩的那点不专注就地阵亡。

次日,正在宿舍洗衣服的孙菀,忽然由84消毒液的味道联想到昨夜萧寻身上的味道,她心里打了个突,继而又开始好奇——为什么萧寻会深夜出现在鼓楼附近?

她越想越觉得可疑,忍不住抓起手机拨了过去,可是连拨了两遍,萧寻的电话都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她的情绪顿时就乱了。这段时间来,她真的受够他不接电话的冷落了,她担心他们好不容易重燃的爱情如昙花一现般凋落。人生头一次,她失去了理智,像所有无理取闹的女孩那样,一遍又一遍地拨着他的电话。

就在她几乎放弃的时候,电话居然通了,她忐忑地叫了声:“萧寻……”

那边却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不在,我是他室友。”

“可是,他的手机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他去医院了,走得急,忘记带手机了。我看你电话打得急,担心有事,所以冒昧帮忙接了。”

孙菀心紧了紧:“医院?他去医院干什么?”

“去看他妈妈。他妈妈这两天情况不太好。”

孙菀的心骤然沉了下去:“他妈妈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他妈妈癌症晚期,正在鼓楼医院那边住院。”

孙菀眼前一阵晕眩,手心里居然冒出冷汗,她强作镇定:“请问,她妈妈是什么时候来北京的?”

“好像是半个月前吧?我也记不清楚了。”对方的声音里开始透着些许不耐。

“哦,”孙菀久久地发着愣,好半天才轻轻说了声“谢谢”,轻轻放下手机。

她缓缓滑坐在椅子上,良久,她机械地抓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到萧寻的手机上:

萧寻,我要见你,回来后务必给我回电话。

傍晚,孙菀终于接到了萧寻的电话。

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萧寻,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萧寻显然已经从室友那里知道孙菀的愤怒所来为何。他声音枯涩地说:“菀菀,你听我说……”

“好,你说,我要听你说,为什么阿姨癌症晚期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告诉我?我作为你的女朋友,直到今天才从一个陌生人嘴里听到真相,会不会有点太可悲?”

“我不想让你担心。”

孙菀怒极反笑:“那你就不怕我寒心吗?”

“菀菀,你冷静一点。”

孙菀摇了摇头,忍着鼻根处的酸楚:“我不想听这些。告诉我,阿姨在哪个病房?我要去看她。”

电话那边传来久久的沉默。

孙菀的心在那沉默中一点点碎开,她紧紧握着手机,直握到指节发白:“萧寻,你为什么不让我去看阿姨?”

萧寻倦倦地说:“因为,有的事情,我不想让你面对。我很累,不要再逼我了,好吗?”

孙菀吸了吸鼻子:“萧寻,我忽然想知道,在你看来,什么是爱情?”

不待他回答,她已经情绪激动地诘问道:“是春日里一起看看花,夏日里一起吹吹风,秋日里一起散散步,冬日里一起踏踏雪?不,萧寻,我从不觉得这就是爱情。你可能不知道,我是看武侠小说长大的孩子,我一点都不喜欢琼瑶笔下写的那种爱情,更不希望我的男人以为我只能活在一帘幽梦里。我心目中的爱情,是像乔峰和阿朱那样一起同历风雨,生死相许;是郭靖和黄蓉那种‘生,我背着你;死,我背着你’的不离不弃。我不怕面对什么困苦,我只怕你对我有所隐瞒。”

很久很久,那边才传来一句意味复杂的叹息:“菀菀,那是你的爱情。我的爱情,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孙菀并不知道,有一种男人,他们不需要女人进化成雅典娜,陪他们一起面对世界毁灭,更加不需要女人像梁红玉那样为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他们只需要女人像藤蔓样依附于自己,在他们顶天立地的时候,表演怯、躲、哭的柔弱。

这种男人的爱情,不是相濡以沫,不是同历风雨,更加不是生死相许,而是垂怜、是疼惜,是一切足以印证他们强大的布施。

如果孙菀早些知道这点,也许就不会越错越多,越走越远。

第十三章(1)

挂掉电话后,孙菀作出了一个决定。她在超市买了一个果篮,打车直奔鼓楼医院。

孙菀赶到医院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

孙菀费了好大一番周折,这才问清萧母的病房号。她绕过重重回廊,穿过层层花园,终于找到一栋旧楼前。

她望望高高耸立的新住院大楼,又看看眼前这栋年久失修的旧住院楼,一点酸楚漫上心头

正自怔忪,她远远见萧寻的继父拿着一打化验单和缴费单从对面走来,半年不见,他的脊背越发佝偻,苍老憔悴得让孙菀有些不敢认。他一边叹气,一边念叨着什么从孙菀身边擦过。

孙菀连忙叫住他,他见是她,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尴尬,他讪讪打了个招呼:“小孙来了?”

孙菀快步走近他:“叔叔!真对不起,我本来应该早点来看看阿姨的。”

老人家连说无妨,前面引路,将孙菀带到了三楼一个多人病房里。

刚一走进病房,孙菀就被浓烈的消毒水味和一股恶心的病气、烟气、骚气熏得几欲作呕,眼前,一个不足20平米的房间里竟然安排了八个床位,每个床位病人加陪护少说三口人,因为近日连天大雪的缘故,病房里的地板上沾满了湿漉漉的泥脚印。

孙菀蹙了下眉,随着萧寻继父一起走到病房的最角落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床上看去,孙菀不禁倒吸了口冷气:这居然是萧寻的妈妈?

和一般癌症晚期病人瘦骨嶙峋的样子不同,萧寻妈妈浑身都浮肿了起来,此刻,半昏迷状态的她浑身打着冷颤,额头上、脸上不断往外冒着冷汗。

孙菀痛心地问:“怎么会这样?”

萧寻的继父用极蹩脚的普通话艰难地说:“医生说,她肾积水严重,给她打了几天针,谁知道打完,她反而发起高烧来,一直退不下来。今天萧寻找医生理论,医生又说她是输液反应。”

孙菀接过萧寻父亲手上的化验单和缴费单一看,除了杜冷丁、脂肪乳、白蛋白等常规药外,还有一种特别昂贵的特效药,按照药价计算,住院一天的费用,只怕要耗费他们家半个月的收入。

见萧寻的继父端来热水准备给萧母擦身体,孙菀心情复杂地接过毛巾,悉心替她擦了起来。

眼见萧寻妈妈身上的冷汗擦了一层,新的一层又接着往外冒,一向淡定的孙菀有些崩溃:“都这样的状况了,医生为什么还是不闻不问?为什么还要挂一点用都没有的盐水?”

老人家叹了口气,禁不住埋怨道:“小孙,你是不知道找医生有多难啊。今天天明我就去找医生了,医生开单子让我带她照黑白B超,结果片子照完,医生说黑白的看不清,又让我们补钱照彩超。等了一上午,排到我们的时候,照彩超的医生又说我们的单子出了问题,他不明白为什么主治医生会让站着照片。又让我们回去找医生改!好不容易改完、拍好片子。主治医生又拖着不给看,说让我们明天去拿结果。可是我扫了一眼,他正在看的片子,号码还在我们后面好几十位!”

孙菀咬了咬唇,看着阿姨蜡黄的脸色:“叔叔,要不给医生包个大点的红包吧?”

他脸上露出自责懊恼的表情:“不是不想包……没钱呢……我预备了半年的钱,哪里想到一个月没到就花完了。”

他将单子再度递给孙菀:“你看看,每天都要打出三页单子,三天两头就被催去交钱。说句实话,我现在连明天要交的钱都不知道在哪里。回去借也来不及!好在萧寻说可以想办法……不然……”

孙菀心知萧寻的实习待遇虽然还算优厚,但一个月的月薪,只怕禁不起这里一个星期烧的,他一个毫无根基的穷学生,哪里承担得起这种经济压力?

孙菀强忍着心疼问:“萧寻人呢?”

“好像是去楼上打开水了。”

孙菀问清开水间的位置,起身朝外间走去。

她心情沉重地沿着逼仄的楼梯往上爬着,胸口压抑得几乎出不过气来。

她轻飘飘地往开水间的方向走去,不料刚走到走廊的尽头附近,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颓废地靠在一扇窗户上,低着头,嘴里叼着一根烟,黑色的发丝挡住了他的眼睛。苍白的灯光下,他瘦削的侧脸上写满了忧悒、无助与凄惶。

像有什么狠狠在孙菀柔软的心上戳了一下,她顿时掩住几欲出声的嘴。

她忽然明白了他不想让她面对的是什么。

她本能地想掉头走掉,然而脚底的球鞋却在她转身的瞬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那边,萧寻悚然一惊,站直身体,朝她看去,在看清她面目的瞬间,他的表情,像是撞见了鬼。

孙菀张了张嘴,一颗心像从万米高空坠下。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聊斋》里的一个故事:书生娶得了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妖,两人琴瑟在御,情深意笃。但是书生总是好奇女妖的本来面目,于是在某天灌醉女妖,终于窥见了她丑陋的原形。女妖酒醒后,知道秘密被看破,不顾书生百般挽留、解释,决然离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