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女生有点意外地抬起头,立刻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好呀。”

如果祁寒够聪明,他会早有觉悟:麦芒同学的笑容完全是世界上最温柔的陷阱。

“不过,”祁寒补充道,“你好好拿左手打球。”

“嗯?为什么?”麦芒一脸茫然。

“你可以充满自信,但你不能蔑视对手。”

麦芒仍然一脸茫然。隔过四五秒,她才犹豫地点点头“哦”了一声,将球拍从右手换到左手。

十分钟后,祁寒意识到,对于这场练习赛,自己和麦芒明显存在着巨大的认知偏差。自己把这当做一次对昔日劲敌韩一一的缅怀,而麦芒却视之为一场拼杀。即使说是一场缅怀也毫不准确。起初祁寒以为麦芒之所以羽毛球技术精良,可能是韩一一的徒弟,但交过手才知道,麦芒和韩一一是毫不搭界的两路战术,客观地说,麦芒和韩一一的水平究竟孰高孰低也为未可知。

事实上,祁寒并不知道韩一一的真实水平。众所周知,韩一一是个超级大懒人,懒到了基本不愿意跑动的程度,因此她只让人见识过出神入化的网前球,谁也不知道她的高远球打得怎样。

祁寒曾多次“苦苦相逼”,她却宁可输球也不乐意使出全力。

有一种传闻说韩一一的高远球技术根本就很差,倘若如此,那她的水平或许和麦芒旗鼓相当,但祁寒总觉得韩一一其实是有所保留,如果她稍微注重一点后场,水平就会在麦芒之上。

麦芒和祁寒的对战比分咬得很紧,最终祁寒略占上风。

只是,一起回教室时,小姑娘瘪着嘴愤然冒出一句:“你还不是靠耍赖赢的么!”

“耍赖?”祁寒蹙眉反问。

“当然是耍赖!”麦芒愈发理直气壮,“有本事公平比赛!讲什么自信什么蔑视的,完全听不懂。”

“怎么不公平?”祁寒不知她又要生出什么歪理邪说。

“你是左撇子吧。”

“对啊。”

“你看,你用自己的惯用手,却不让我自己的惯用手比赛,这叫哪门子公平!”

祁寒诧异地停住脚步,瞬间完成转身回头的一系列动作:“难道你不是左撇子?”

“当然不是了。和一般同学打着玩才用左手,可你又不是一般水平,却强迫我用左手,这不是耍赖是什么嘛!”

麦芒因输了球而愤愤不平,哪想到自己一席话已让祁寒彻底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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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龙对决事件”使祁寒清晰地认定:麦芒不是一个地球人。但不知为何,他却反而突然觉得与麦芒亲近。当然,对祁寒的态度转变过程,麦芒绝对没有察觉,她总是自始至终地感到全世界的人都是极喜欢自己的。

周五午休时,麦芒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十六开本子放在祁寒课桌上。男生见她满脸得意怀疑有陷阱,看着本子,又似乎没什么玄机,伸出食指戳了戳纸张,确定毫无异常,于是再加了拇指像拈花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封面翻开。

原来是手绘的漫画,画工还挺不错。祁寒转过头:“是你画的?”

“当然啦。”

“送给我?”男生实在想不出什么更恰当的理由解释现状。

“当然不是啦。”女生着急地把本子又往他面前扯了扯,“仔细看剧情啊。”

祁寒注意到,麦芒说话时语气词很多,卫葳有时撒起娇来也这样。但视界中这张神情急切的小脸和卫葳的脸又不能相提并论。

她素面朝天,颧骨上长了几颗淡淡的小斑点,除此之外皮肤透白无瑕。她的眉毛是欠缺拾掇的废墟,不知已经多久没有修建,粗得像两根手指饼干。比起初见时那个小女生样的她,现在她更像个扮女装的小男生,很难去评判是进步还是退步了,不过,不管怎样,都不至于引起反感。

卫葳却不同,祁寒觉得她还是知性点较好,对她的语气词感冒,因为每当她语气词泛滥,就让人疑心她是假扮外婆的狼。

祁寒这么暗自寻思着,努力忍住笑,等他回过神注意到漫画的剧情,大吃一惊,与惊讶同时出现的情绪是感动。麦芒把他在本子上胡编写下的玄幻故事画成了漫画。

但祁寒不愿让她过于得意,抬头时故意掩藏住感动的神色,轻描淡写地干笑两声,指着麦芒画的刀存心找茬说:“这是刀吗?这是荷兰豆吧!”

“诶?”麦芒的注意力果然马上就被转移了。小姑娘凑过头一脸认真地再看看自己的本子:“难道刀不是长这样的吗?”

“当然不是啦。”祁寒学着她之前的得意腔耸肩摊手。

麦芒的执着远超他的想象:“那应该是什么样?”说着点点本子,拿着铅笔递到他面前:“你画个大概给我看。”

“我哪里会——”

“啊——?那以后怎么画下去?”

“诶?以后还要画下去?”

“对啊,难道你不打算编下去?”

“编是……”这种情况下,祁寒已经说不出“就那么画也行,我只是寻你开心而已”的话,只好就势提议:“要不放学后我带你去手办店看看好了。”

“远吗?”

“顺路,少坐一站车就行。你现在还住谢井原家吧?”也许是在心里寻思过很多遍的缘故,祁寒接着脱口问道“说起这个,你怎么会一直住在他家?”

麦芒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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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赛班少了谢井原,只剩下一群用视力读书换考试分数的“铜墙铁壁”,祁寒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瞅准个机会翘了练习课溜回班级,空荡荡的教室里,麦芒守信用地待在座位上写作业等他。

男生这会儿觉得她可爱如天使。

“唷。走吧。”

麦芒在手办店看到了脚本作者梦想中的刀,认为其实它本身就长得和荷兰豆没什么区别。倒是店里的模型和公仔让她亢奋不已,转来转去,爱不释手,不肯回家。现在,祁寒又多了一条和女孩相处的经验;和她们一起逛手办店,如何脱身是最主要的问题。

店里除了麦芒和祁寒还有不少人,但放眼望去几乎都是女孩,祁寒感到了压力,于是不动声色地退到了店门口,但又不敢扔下麦芒到隔壁小店去闲逛,考虑到麦教主的破坏力,当她出行时还是有个监护人陪同较为妥帖。因为先认识谢井原,祁寒很自然地私下把自己提高到麦芒的长辈的地位上。

正想着谢井原,就听见“谢井原”三个字。祁寒抬起头望向声源。

两个女生中的一个在对另一个说:“……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啊?辜负了我那么长久的期待。”

“你还是先考虑你自己的危机吧,我和他本来就是一般同学。”

“你让我开心一点行不?别老煞风景提那些烦心事。话说回来,你和谢井原还一般同学?那可稀奇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两个一般同学在马路边相拥痛哭。”

女生又说了一遍“谢井原”的名字,祁寒刚确认自己没听错,“相拥痛哭”又让他犹豫了。毕竟,那个行走的冰箱再轮回三世也不像是会和女孩子在马路边相拥痛哭的人。

正在这时,突然横空喊出一声“姐姐!”

祁寒须臾就辨出是麦芒的声音,但在她法场鸣冤般的“姐姐!姐姐!阿京姐姐!”的一连串叫喊期间,整个人处于被一嗓子喊懵了的脑缺氧状态。

再看先前正聊着天的那两个女生,也不见半点遇见熟人的惊喜,反而惊慌地退后半步,其中之一的胳膊不幸被麦芒抓住,语无伦次地问道:“什、什、什么情况?”

祁寒瞬间对她产生了同情。

而麦芒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思路无比“清晰”地回答道:“阿京姐姐!你不认识我!可我是我哥哥的妹妹!”

祁寒经过诸多线索的提示和回忆已经成功认出了麦芒正在加害的女生是谢井原的绯闻女友京芷卉。

他比较在在意的是女生们的逻辑问题,“你不认识我,可是”的后面不是一贯应该跟随“我认识你”吗?怎么会突然变成“我是我哥哥的妹妹”?若说是“谢井原的妹妹”也算解释到位,可偏偏又急转直下变成了另一句废话。

而最雷人的是京芷卉,从惊与恐的双重打击之下瞬间恢复,十分淡定地摇起了眼放金光的麦芒的手:“哦,真巧。你好。”

请问,巧在哪里?难道你的潜台词是“我也是我哥哥的妹妹”?

祁寒被震撼得不轻。

等他回过神,认亲的阶段已经过去,对话的进展速度令人乍舌。

麦芒三言两语就天真烂漫地把井原出卖了:“我哥哥很喜欢你,你喜欢他吗?”

京芷卉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她那八卦的闺蜜就替她拼命点起了头:“喜欢!喜欢!”

噢——现今原来告白这件事也需要新闻发言人了。

祁寒叹一口气。

从前,京芷卉是作为仅供仰望的校花存在于低年级学弟祁寒心目中的,她光辉美丽的形象一直维持至她遇见麦芒的那一刻。所以祁寒体会到,作为一个精神正常的人,应该“珍爱生命,远离麦芒”。

二十多分钟以后,麦芒才意犹未尽地和两个姐姐道别,在店门外找到了蹲着的祁寒。

“你在这里干嘛?不要遇见强大的情敌就这么沮丧啊。”

男生站起身,拍平校裤的褶皱:“我在尝试从认识的人里面找出一个比你哥更值得同情与惋惜的。”

“诶?”麦芒并没有理解这件事与自己的联系,接着露出关切的表情问道,“那找到了没有呢?”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就是那位英年早逝的理科状元。”

“谁?”麦芒的神色突然变得有点呆滞。

“夏新旬啊。”

“骗人吧。学长怎么会早逝?”

祁寒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麦芒的反应这么强烈。“对了,你以前是阳明的,应该认得他,不过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昨天晚报的整版专题,还有新闻也一直播,很轰动啊。”

“骗人的吧——”

“去救溺水者结果被卷走了啊,谁骗你!不信你自己看。”祁寒走出几步从报刊亭买来头天的晚报塞给麦芒。

小姑娘直到坐上公交车最后一排还在低头读报。

“是真的没骗你吧?”买完票祁寒说。

“嗯。”

“我没想到你和他很熟……”

“我没有和他很熟,其实我进校时他都快毕业了,只是因为他长得漂亮所以才注意到他。”

祁寒听着觉得有点别扭,最后那句怎么也不太像一个学妹对一个学长的描述。

“我只是觉得很意外呀。本来每天去信箱拿报纸的人都是我,昨天信箱里居然没有晚报,害我这么重大的事件都错过了。”麦芒看完了理科状元舍己救人的专题报道,没别的事可做,就继续翻看着其他几版的新闻。

“没看见报纸,今天课间大家也一直在议论啊,你难道没听见吗?”

“我的雷达关掉了。”

“那么昨晚在家也……”

麦芒直接打断祁寒的话:“昨晚在家,大家都像对待遗体一样对待我,十分古怪,十分不祥,所以饭桌上也没讨论什么事情。”

“像对待遗体一样对待是怎样?”祁寒弯起眼睛。

“就差献我花圈向我鞠躬了。哥哥是这么说的,麦麦啊,你想想你还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和特别想去的地方?姨妈是这么说的,对,好好想想,列个单子,让你哥帮你把那些心愿都完成喽。”

祁寒“噗”地笑出来:“你前两天没检查过身体吧?”

麦芒低着头不做声。

祁寒仍在笑,用手肘捅捅她。

女生还是半点反应没有。

过了几秒,祁寒才发现不对劲,俯下身想检查麦芒的表情,麦芒却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蹙着眉下了车。这的确是井原家那一站,但祁寒觉得麦芒怪怪的,放心不下,于是也下了车,一路上不管怎么追问,女生都不予理睬,自顾自地往前走。

祁寒拿她没辙,跟着她进了小区单元楼才折返回车站。回程想着,估计又是哪个装置关掉了,只好等周一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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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原和朋友在外面吃晚饭,回到家时已经晚上八点多钟了。他和母亲打了个招呼就进了自己房间,开灯后吓了一跳。麦芒正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抱膝坐在他床上,面前摆着一份报纸。

井原没仔细看,但已经知道了那是昨天的晚报。他叹了口气,正对着麦芒坐在床边。

女生长久无言,最后从喉咙里哽出一句叫人无法回答的问话:“哥哥你说,如果不是这个人,那是谁杀死了我妈妈?”

井原迅速把视线移向一旁的地面。

不能看着她的眼睛,如果那样,恐怕会丢脸地比她先哭。

因为一直以来,本该麦芒承受的一切都是井原代劳的。这件事对井原造成的影响远大过对麦芒。

从六年前那个异常炎热的黄昏开始。

从麦芒发现家门虚掩,举着丧失用武之地的钥匙满脸迷茫地抬起头,用眼神向井原寻求帮助后开始。

从井原把门推开一条缝隙,往里面只望了两三秒就立刻重新掩上时开始。

两三秒,一个决定,然后,改变的是两个人的人生。

那个普通的少年,看见亲人的尸体倒在屋子中间,她的脸接触着地面,头枕着手臂朝向家门,好像作势要匍匐到门外求救,从床边一直延伸过来形状诡异的血迹证明她已经努力爬过了好一段距离,最后她终于精疲力竭不再挣扎,血液在她胸前身下安静地蔓延成暗红的湖泊,浸没了茶几的四个脚,还似乎在继续扩散。屋里采光不佳,但就连十几岁的孩子看见这景象也知道,失血这么多,她一定活不了了。

井原忍着恶心,关上门把血腥气阻隔在屋里。

首先,应该报警。

“怎么了?妈妈先回家了吗?”身边突然传来女孩的声音。他想起身边还跟着麦芒,这个瞬间,他前所未有的冷静,绝不能让她看见!

所以首先,应该先支开麦芒。

从那以后,仿佛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够让谢井原惊慌失措了。他逐渐不太合同龄人打成一片,眼神冷漠,少言寡语,滴水不漏行事,隔岸观火处世,只有在面对麦芒时才变得温柔宽容,这是他自己作的决定,后果要自己承担,因为替麦芒看见了、知晓了、经历了。经历过这样的灾难,内心的温暖本就被消解得所剩无几,而这所剩无几的部分,应该全部留给麦芒。

学校里的女生们都说:谢井原是帅啦,不过以前总是给人又乖僻又阴郁难相处的感觉。

这个“以前”的所指,应该是高三那年骑车撞上京芷卉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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