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原咽了口唾液,却始终觉得有什么依然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想必是查出了什么线索,高警官未曾知会过井原就直接联系了麦芒。在短信中麦芒只用一句话潦草汇报了时间概况,没有详述交谈内容。但仅仅这么一句话,就足以使井原连招呼都忘了跟芷卉打一声就从杨浦区跑回浦东新区。见了麦芒,却又不知从何切入。

能够不动声色缄口不语,同时给人施加压力,只要谢井原愿意,可以让任何人按耐不住率先倾诉,这也算一种天赋。

可这招对麦芒却总是无效。

小姑娘是懵懂浮躁的小姑娘,没定力注意力集中不了三秒,跟她比拼沉默,她几乎立刻就无视了你的存在,被旁边的东西拽走了感官。

井原按了按太阳穴。

问出秘密和保守秘密在天平的两端权衡轻重。

“干嘛拽我走这么快?你和谢仙人结仇了吗?”用竞走的速度度过了两个红绿灯,卫葳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

祁寒罕见地收起嬉皮笑脸:“你没看他神色特别凝重么?”

“那又怎样?”

“麦芒他们家的家事很复杂,我们还是少介入为好。”

卫葳会错了意,神色有些不悦:“你这人怎么这么冷漠利己。”

“你少借题发泄对我的不满。”祁寒一笑。

“我就这么一说,怎么就变成了发泄了嘛,真会冤枉人。”连语气都已经流露出怨愤。

“总之,麦芒家的事尽量别问别提,好奇心太重会胸闷气短胃穿孔。”

“你们之间有秘密?..........透露点吧。反正我又不是外人。我都够得上是她半个妈妈了,说起来,上次麦芒受伤只见到谢仙人的妈妈,她自己的爸妈都去哪儿了?”卫葳晃着祁寒的手,挤眉弄眼卖萌追问。

男生只是笑,随她折腾,根本不吃这套。

卫葳自娱自乐了两分钟,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祁寒果断甩开,没搞清怎么回事,害她差点撞在人行道边的垃圾桶上。懵了两秒,发现与此同时,祁寒产生了脸色陡变健步如飞的变化,立刻下了判断“俗套!祁寒在意的女人现身!”还顾不上恼火,只是一边努力跟紧疾走的男生,一边东张西望企图从满大街的甲乙丙丁中找出被麦芒描述为“和自己很像却略胜一筹”的韩一一。

何曾想光被甩开手还嫌不够,由于跟得紧,卫葳清楚地听见祁寒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言语:“离我远点。快走开。”

女生被施了定身术,找不回一丝力气再跟上去。男生的背影缓缓远去,缩小成一个小黑点。

是自己的错,一时间得意忘形,忘了两人早就分了手不再交往。最无忧的时光养成的习惯,成了结症。

灰色云朵以凝固的姿态铺满了视野中的整片天,就像自己一样执迷不悟。

真相并不如卫葳所想,韩一一同学此刻正在寝室里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根本不可能在大街上闲逛。不过临出门前倒是受到久违的祁寒的短信,内容只有两个字:“救命!”

韩一一觉得有问题,放弃较慢的短信联系方式,立刻回以电话:“出什么事了?”

“完了完了,出现人生最大危机,我今天都不敢回家了。刚才运动会结束出了校门,我和卫葳拉着手边走表聊天,被我妈逮了个正着。”

“卫葳是男生女生?”

“当然是女生了,我跟男生拉什么手?我跟男生拉手被我妈看见有什么好紧张的?...........呃,不对,好像会更紧张。”

“那你妈到底怎么说?”

“她只是看见我了,在马路对面,能说什么?不过我现在回家绝对会死啊。”

“你真找死啦,光天化日之下和女生拉什么手?你这是脑动力不够自作自受啊!好走不送,清明节会给你上香的,化作鬼火请独善自身,变成神仙请兼济着我。”

“不要这么无情啊,帮我想想办法嘛。”祁寒使出半哭泣语气。

韩一一最受不了他这杀手锏:“唉,真拿你没办法,你现在在哪里?”

“你寝室楼下。”

韩一一朝窗台探出头,果然见祁寒囧着一张脸仰头立在楼下望向自己。

“好吧,你先等着,我马上下去,”长叹一口气,“我们找个地方想对策。”阖上手机,楼下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和祁寒的关系又毫无裂痕地恢复到了从前。

06

这天,芷卉正在快餐店做兼职和小朋友合影,听见靠窗的两位女顾客窃窃私语笑着说了好几遍“真帅啊”,身为外貌协会一员自然忍不住顺着她们的目光循过去,发现时井原时惊讶得险些下颌脱落。

准确的说,更有理由惊讶得下颌脱落的人是谢井原。

倒带去三分钟之前,惊讶进了这家快餐店,听芷卉说过最近在这里打工,由于芷卉是“总不接电话星人”,只好来碰碰运气找他,只是观遍所有店员没发现芷卉的踪影,刚想离开,却认出(其实根本无法确定)始终在店门边晃来晃去的那只扎库米吉祥物分外具有芷卉的形体姿态特点。再辅以对方耶一副见到鬼的神情,估计是芷卉没错了。

不过,“你是偶像派美女就该有点身为偶像的觉悟吧,偶像派美女应该从事这种自毁形象的工作么?”待芷卉请假换了服装跟他离店,井原还是忍不住笑。

“是麦芒的建议啊。”

“她建议你cos绿发人形豹你就cos?又没有一点节操啊。”

“她没建议这个,她只是说别去做家教,像我这种美女一定会被学生爸爸性骚扰,也别去做客服,因为像我这种美女一定会被欧巴桑上司潜规则。”

井原囧然:“也不是一定吧。而且就算遇上了性骚扰和潜规则,你只需要带他们去参观一下被哥斯拉拜访过的房间就可以扫清一切障碍。”

“喂!怎么还在嘲笑这个!我请假出来是为了听你毒舌的吗?”

“不,”井原这才想起正事,“你能不能替我去跟麦芒交流交流,帮我套点话?反正你们关系也那么好。有些事我不知道怎么问她,怕问不好弄巧成拙。”

“什么事?”

男生猛然转身,芷卉差点因着惯性一头撞上去:“不要老以这种方式骗拥抱啦真狡猾。”

抬头却见井原没有丝毫开玩笑的神色,不由缩了缩肩。

女生收敛笑容,静静站定,目不转睛地叮嘱他的眼睛,四周陷入沉寂,唯余下他一人声息:“芷卉,我要告诉你的这件事,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以后也绝不向任何人透露。我只说一遍,全世界只有你听见。”啊!振作!”

【十】

01

晚上九点,韩一一和不知该何去何从的祁寒坐在世纪大道上吹着夜风喝啤酒。

“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不能和父母好好谈谈吗?”

“以你对他们的了解,谈有什么用?我从小和他们意见有分歧,最后妥协的人都是我,有些话我懒得说,因为说了也不过讨顿打。”

“其实我总觉得父母是全心全意替女儿着想的人,你从来没直接把自己想要成为怎样的人、从事怎样的职业告诉过父母,一直只是消极抵抗,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单纯的逆反心,当然要暴力镇压。可是如果你好好把想法说明,也许能得到他们的尊重。”

祁寒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并不是一两天能够改变的事,况且是现在这种情况,我妈撞见我和卫葳拉着手逛街,我说什么选择谈什么理想也不会被听进去。”

“说起来......那个卫葳......是新女友么?”

男生垂下眼睛盯住地面的一处,许久反问一句:“如果我说是,你会感到失落吗?”

韩一一突然如鲠在喉。

往事犹如旧电影一般在眼前的夜幕中闪回。

从外地转学来,于祁寒同班,起初由于教材差异,立刻不怎么跟得上,而祁寒是全班理科最好的男生之一,彼时的韩一一犹犹豫豫想要向他请教数学题,但鼓起勇气叫他之后,男生的态度却分外不耐烦,讲解的也很潦草,以至于女生后来只好转向其他优等生求助。

回想起来,觉得祁寒口中的“从初中就喜欢你”或许不过一句花言巧语,没有半点说服力。

“当年我说我不是捣乱或故意和你搭讪,只是接受能力有点差,你还不耐烦,我画圈圈诅咒你。”

“当年啊,当年不是因为你接受能力差,是因为我不好意思。”

“欸?为什么?”

“因为你在我心里地位太高了呗。”

“才不是!很多女生都说你那时候一边教人一边头顶蘑菇云。”

“对于她们我就是嫌烦,她们和你的目的不同,再加上她们没你聪明。”

“呃,算了,教我你会更烦,且早衰。我记得有一次陈磊给我讲一道题讲了四遍后我还不懂,最后他直接帮我做了交掉了。”

“那是因为陈磊他自己都不会做,我讲就好了,真的。”

一一笑起来,“原来如此。我相信你比他强那么一点点,但我真不新你将就好了。”不知为什么,气氛忽然转向伤感。

我不明白,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认定不可能和你成为恋人,却用总在你转身离开时恋恋不舍?

所以羁绊,所谓纯友谊,连我自己也不确定是怎样的存在。

喜欢、信任和依赖......它们不像是是非黑白那样泾渭分明。

从影子与影子的叠合,到嘴唇与嘴唇的叠合,交集太多太多,远远多过友达范畴,共同经历了太多太多,最后留下字字笃定的你,和意识模糊的我。

那些静止在我们熟系的街道的承诺-—

不管你遇到什么事,如果想不到别人,一定要来找我。虽然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至少可以陪着你。我不想你委屈自己,更不想你自暴自弃。

——带着执念永恒的凝固于原地,仿佛在等两个人变成一个人,一个人的我故地重游加深一遍记忆,再轻吹一口气,它们才会被温暖的气息消解,散去。

被保护与珍惜,是每个女生恒古不变的幻想。

成全我这种幻想的只有你。

甚至不止于保护,而是呵护,不止于珍惜,而是宠溺。

我唯一确定的是——

这绝不是轻飘飘的爱情。

而今我却无从知晓,在这个判断句中,被否定的是“轻飘飘”还是“爱情”。

可是“爱情”,是我不想提及的一个词。

“我会失落,是作为死党的那种失落,你有了在乎的人,没有从前那么多时间给我,可这种失落和为你高兴的心情相比,根本微不足道。你能理解吗?”

祁寒扭过头盯住她。女生的长发被夜风吹得紧贴脸颊,她的神情却丝毫不为所动,有种优雅轻灵又不乏理性的气质。或许自己对韩一一的感情,一直也是作为死党的那种失落。又或许是她身上那种冷静让人不得不冷静,像一枚开关,把让人迷失和清醒的魅力控制得刚好。

“我......”男生喝一口啤酒,微微一笑,“终于理解了。”

02

临近暑假,芷卉感到课上得煎熬,教室里没有空调,六台风扇卖力地转,噪音不少,对于降温却毫无帮助。放课后,从第三教学楼到食堂,不过两个转弯,像洗了桑拿,洋装湿哒哒地黏着后背。

进了室内收到井原的短信:

“芷卉你在干吗呢?”

芷卉避开入口,站着给他回复:“变成干尸了。”

“怎么了?”

“你从昨天早上到现在了无音讯,我灵魂都不在了。”

即刻回过来的是一个省略号。芷卉刚想笑,手机就持续不断地震动起来,按下通话键,听见那端男生略显无奈的声音:“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转身眯眼向被烈日照得白惨惨的校园小路,走向自己的男生,覆眼的墨色额发被渲染上亚麻色的光泽,微微被徐风吹动了。

去年的今日,也不就是这样么?

阳光晕开他的微笑,风声中夹杂着他的声息。

从三年K班毕业的日子,又过去整整一年,谢井原依然是谢井原,没有改变。

那是因为,这整整一年,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插科打诨闹别扭,纵使愉悦和焦虑各占一半,也都是些可以反复咀嚼的回忆。而离别,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更无法想象离别后的我和你,会变成什么样。

井原说“我放心不下麦芒"的时候,芷卉非常想问“那么我呢”。

有些话对某些人而言,说出来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对另一些人......

—你好,我觉得你很可爱,大一?

—可以给我你的手机号吗?

—哦,没关系,这是我的手机号,你会联系我吧?

“关于这个......欸?”

—唷,来的是你的BF,那再见啦,等你联系。

芷卉回身冲井原尴尬地笑笑,可男生没有和她接上目光,只是面无表情地瞥着那人的背影:“搭讪的?”

“嗯。”

“这是什么?"转而发现被女生捏在手里的便条,”那家伙的手机号?”

“嗯。"等发现井原正以要把那串数字吃掉般的眼神死盯着便条,芷卉拽了拽他的衣袖,“欸,干吗呢?”

“记住,约出来决斗。”

芷卉笑,隔过几秒,开口问:“系里通知下来了吗?去的日期。”

“八月中旬。”

“还有一个多月啊。”

自从教务网发布了有谢井原的美国高校交换生名单,明确知晓将会分离这个事实,两人的对话就经常出现大段大段的空白。

沉默如同不可更改的命运一般降临。

隔过长长的几分钟,芷卉重又开口说话:“我和麦芒见过面了,旁敲侧击的问了问高警官对他说了些什么。结果那警官只是一味地问麦芒,妈妈过世前家里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