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言卿张了张口没解释,脸色却怪怪的。气氛有点儿诡异。

“狐狸?”

“你…留下吧。”似乎是挣扎了许久,裴言卿忽然冒出一句。

“啊?”

一线天外,阳光正明媚。

只有裴言卿一个人知道,四年前,他是在这儿遇见的她,那时候她一袭绿衣,带着把剑,冒冒失失地扯着他说,命要自己珍惜,他呆了,从此,再也没有爬出过这个深潭,而且陷得甘之如饴。

叮——

很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一个突兀的男声响了起来:“属下奉楼主之命,请霄姑娘回楼。”

霄白一怔,木然回头。

站在一线天之外的人影站在逆光中,她看得不是很清楚。想了又想,她咬咬牙,拽着裴狐狸往外走。

一线天外,阳光灿烂。几个穿戴一致的佩剑的人站在外头,毕恭毕敬的样子。见到她出来,那几个人扑通一声跪下了,齐声道:“请霄姑娘回楼。”

“你们认错人了!”霄白咬牙。

即便如此,她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慌张。这些人怎么可能因为她一句否认就离开呢?他们压根就没有思想,只要那个人下令了,他们就是死都会完成任务的…

“请霄姑娘回楼。”带头的面无表情,只是站了起来,手已经放到了剑上。

霄白忍了又忍,还是…火了。

“我说你们认错人了!”

“请霄姑娘回楼。”那人似乎只会这么一句。

“我不回,有本事杀啊。”她的笑容多了几分顽劣,“你们有胆量就杀。”

不是她胆大,而是如果云清许说过要捉活的,那他们就一定不敢动手,这一点,她有十足的把握。

裴言卿有些想笑,看着炸毛的小狗一样的霄白。忍了忍,他还是把她拽到了自己身后,转身的刹那眼已经冷如冰。

“你们是谁?”

那几个人没有回答,只是集体站了起来,拔剑。

场面渐渐的有些失控,霄白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的位置,既不给狐狸添麻烦,又能避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攻击。然后就是僵持。

再然后,一个柔媚的声音从一边响了起来:“霄白,楼主说四年前你暗杀裴言卿的任务失败不予追究,你可以回摘星了。”

是酹月。

一句话,霄白的指尖在发抖。不知藏了多深的噩梦被她毫不留情地挖了出来。

没错,她记得,四年前,她确实受命去杀过一个朗月的王爷,但是…但是那次任务最后是失败的,她只是进了王府,却并没有动手。她只是…在和自己赌命,赌云清许会不会怕她死了,派人来找她回去而已,不是真的…想要那个任务。

“霄白,你在外头逍遥了三年了,楼主可是…”酹月顿了顿,冷笑,“霄白,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想和你动手,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滚。”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你说什么?”酹月明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让你滚!”

霄白急匆匆想去拽裴狐狸,却发现他的脸色已经惨败得不成样子。他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眼里有些空洞,仿佛连呼吸都静止了…

狐狸…

霄白忽然发现,他的手凉了,没有多少力气,她稍稍一动,那只手就松开了。

“你、你别生气,我…”她很慌乱,因为不知道从何说起。她能说我那时候压根就不认识你,所以才挑了个难度比较高的任务和云清许赌命么?

“你,记不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半晌,裴言卿轻声问。

霄白茫然地摇摇头。

“你当年,真的是来杀我的?所以,才找上我?”

她选择了沉默。

裴言卿笑了,他本来就纤弱的身子看得她有些心惊肉跳。她想去扶他,却被他闪开了。她伸出去的手落了空。

“狐狸,对不起。”

“狐狸,你早就知道我不是段茗?”

“狐狸,我…我不想回去。”

“狐狸,我真的不想回去…”

裴言卿一直是沉默的,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霄白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点一点下沉,下沉,最后终于扑通,掉水里,凉透了。

“你们还不快动手?”酹月柔道,“这个人,是这次我们的猎物,只是失败了。杀了他,楼主肯定会有赏。”

她说的是裴言卿。

“狐狸,拔剑!”霄白急了。

可裴言卿却还是死死盯着她,没有一点意识。关键时刻,霄白还是挡在了他面前,恶狠狠瞪着酹月。

“酹月,你只是想让我回去对吧?”

“多个任务也无妨。”

“如果我回去,不出三天,我要你人头落地!”她咬着牙狠道,“我是没用,但我在摘星楼活了十年!”摘星楼是什么地方?强者王,败者鬼。若不是云清许默许,她早就被人杀了几次了。

酹月果然不做声了。她心里也明白,云清许对眼前这个一无是处的人宠成了什么样子。摘星楼从不留无用之人,她一不肯杀人,二不去以色媚人,十年来只是云清许身边的一个小跟班。也只有底下的人自己知道,所有动过她的人,十有八九早就已经身首异处。

爱如一线天(下)

酹月果然不说话了,只是冷笑着,视线在霄白和裴言卿之间徘徊,静静等待着。

霄白看着裴言卿,他一直沉默不语,眼里像是蒙了一层薄雾,看不透里面到底有没有光芒。她想去拉他的手。那手刚刚还带着她出一线天,可是现在它却垂下了,连剑都没有拔。

“我不是故意的。”想来想去,霄白只想到了这么一句。

裴言卿的眼神颤了颤,抬起头来盯着她的眼,笑了。

那笑容淡淡的,浅浅的,眼眸深处是一片漆黑,望不到尽头,那儿是不笑的。

他说:“我竟然奢望你会留下。”

“我不走。”

他笑得更揶揄了,他说:“你以为,我会留你下来,杀我?”

“我…”

他的笑很讽刺,与之相反的是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阴雨未晴的天空。他一定…很难受吧。霄白惴惴不安,却没有多的心思去管他现在在想什么。这只狐狸不是向来很聪明么?他难道不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把眼前的这个疯女人和这帮混蛋给赶走!

“霄白,我可以不动他。”酹月轻笑,“走吧,楼主等着你。”

“做梦。”

“呵,不伤你把你制服的办法我多得是。”

她的话一说完,霄白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浑身都没了力气。“你!”她愤然开头,气不打一出来,这个疯女人,居然下毒!

“狐狸,你快拔剑啊!”她急了。

裴言卿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好像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始终不肯迈出那第一步。

“裴言卿!”霄白冲上去想去揪他的衣襟,走了两步就浑身发软,正巧酹月身后的那帮男人中带头的伸手一揽,她倒在了那人肩头。

酹月冲着裴言卿微微欠身行了个礼,轻道:“多谢裴王爷对霄白的照顾,今日我奉命前来接她回去不宜久留,改日必定替我家主人登门造访答谢。”

良久无言。

霄白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裴狐狸是彻彻底底把她恨到了心坎里,不然也不会见死不救…裴狐狸,其实不是个坏人,他或许做事有点儿极端,其实是裹着黑乎乎的外壳,拨开了,里面是干干净净的。而她所做的事情,很有可能是直接 用刀子隔开了他的外壳吧,或许还连带着里面也是。

“不送。”裴言卿居然扬起了个惨白的笑。

“你保重。”霄白不知道该说什么,临分别,唯一能想到的却只有那么一句。你保重,脸白成那样子,小心待会儿犯病。天冷了,晚上最好找个侍寝的丫头,最好比她稍微称职一点,可以真的照顾你的那种。小心摘星楼的暗杀,他们不会放弃的…

裴言卿没有反应。

酹月挥挥手,那群人带着霄白迈开了步子,真到了分别的时候,霄白又挣扎起来,冲着裴言卿扬声道:

“裴言卿,我叫霄白,摘星楼下,霄白!”

这是你一直问的,今天,我清清楚楚告诉你。

裴言卿的指尖颤了颤,垂下了目光,没动。

日落。

霄白一直是闭着眼的,静静地养精蓄锐。虽然这身体被段茗搞垮了,但是至少还是个正常的人。酹月下的是一般的迷醉药,如果要清醒,只要痛着就可以了。多亏了最近她没怎么剪指甲,只要握拳,指甲就可以划进手心,十指连心,揪心的痛足够让她一直保持着清醒。

再往后,那几个人在停了下来。她卯足了力气,一把推开一直抱着她的男子,转身就跑!

她不要回去,她这两生两世,绝不会死在同一个坎上!

霄白。

裴言卿靠在一线天的断壁上,脸色惨白。其实刚才她没看见,他的另一只手一直是按在剑柄上的,可是,可是让他拿什么立场去拔剑呢?她是来杀他的,她的笑她的憨态她咋咋呼呼的关心,都是假的。呵,假的啊…

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他为一个杀他的杀手拔剑?

可是,心却很痛。

人一走光,他就靠在了断壁上,拼命呼吸。刚才为了怕咳嗽出来,他一直是屏着呼吸的,这会儿一放松,整个人就垮了,不住地咳嗽。五脏六腑都快被咳出来了…

狐狸,对不起。

狐狸,你早就知道我不是段茗?

狐狸,我…我不想回去。

狐狸,我真的不想回去…

咳嗽不止,一幕幕话却在耳边回荡。他不禁苦笑——呵,霄白,你到底,当裴言卿是什么?只是一个任务么?你说不想回去,为什么…不再多道歉一句?可是你说,保重。

怎么回府的,他自己都不清楚。府中客厅里坐着个人,是洛书城。

“言卿,你怎么了?”洛书城见向来风度翩翩的裴王爷这副狼狈模样,大惊失色。

“没事,董臣,送客。”

六个字,交代完毕。洛书城气得鼻子快冒烟。

“我不是来找你,我找公主。”他说。

“走了。”

“你们好歹也一起住了快两个月了,你怎么…”洛书城絮絮叨叨。

两个月?

裴言卿本来已经迈开去的脚步一僵,呼吸停滞了。两个月,今天正好是两个月的末尾一天!三月芳菲会发作会比上次还要疼许多…她上次就疼得晕过去了,这次她还不疼得连晕的力气都没有?

“霄白…”

霄白一脚踢在追击的人脖子上!

“请霄姑娘回楼。”那帮人还是重复着一模一样的话语。

霄白甩甩刚才挥拳砸痛的手,讪笑:“老子才不回去!有种用刀啊~随便在我身上划个十道八道的,看你们死的时候会是十段还是八段!”

酹月那恶女人并没有跟上来,对付这帮有体力没有脑子的人,霄白还应付得过去。

“请霄姑娘…”

“霄你个头,闪开!”

她终于发现了,人家怕的不是她的拳头,而是她向他们的刀刃撞过去的身体。只要她把自个儿的命提在手上胡乱闯,他们就不敢怎么样。

嘿嘿~卑鄙是卑鄙了点,总比被抓回去好啊~

想通了,霄白就拿自己当起了人肉兵器,撞哪儿哪儿闪人。

叮。

一个很清脆的铃声响了起来,霄白选择了直接无视。趁着那些个人不敢贸然上前,赶紧闪人——结果砰的一声,撞上个人。她悲哀地发现,她总算记起了铃声的源头,只是为时已晚。

“小白?”那个声音很惊讶。

完了…

霄白惨烈抬头,干笑:“嘿嘿,林师兄,好久不见啊。”

林音是云清许唯一一个会出来活动的影卫,他到了,意味着云清许也差不多到了。

这下,完了。

“林师兄,那个,嘿,你我交情还算不错吧?”套近乎。

林音微微一笑。

“那个,你今天放我一马,我保证不敢以后滚得远远的,不会再让你随时来揪人好不好?”

——从小到大,林师兄等同于催命人,不管她在哪儿,他总能顺利找到她,然后揪回去,带到云清许面前。

“林师兄,你不会那么不近人情吧,咱相依为命十来年了啊!”每次每次都是你上门揪人,揪着了我受罚,揪不着你受罚,不算相依为命也算相依要命吧。

“你知道就好。”林音白眼。

“嘿嘿,那我走了,保重啊。”

霄白二话不说,闪人。

冷风吹过,秋风卷落叶。霄白忽然觉得浑身鸡皮疙瘩,不安的情绪一点一滴积聚起来,最后成了毛骨悚然。

“霄,不跟我回去么?”一个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

霄白的脚步停滞了,腿抬不动了。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