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白…”

“我没事。”她咬牙忍住眼泪勉强笑了笑,“段陌那小混球还不能拿我怎么样,你放心。我们今晚出宫吧,你丢得下王爷的位子就和我去摘星楼,摘星楼里的人虽然没什么正人君子,但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比这群人渣强。”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只是不想看这个病秧子这样子下去了。

“你敢有下次试试。”裴言卿的声音依旧僵硬得很。

“不敢了。”霄白难得没心情抬杠,她拉着他的袖子擦眼泪,无耻地把他拽到自己耳边,“裴狐狸,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担心。

对不起,让你成了这副样子…

裴言卿的脸色过了许久总算恢复了一点点血色,回复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恶狠狠瞪了始作俑者一眼!

“对不起啦~”某个无耻之徒讨好地笑。

某只别开头。

“我也是想帮你啊。”霄白瘪瘪嘴,“段陌毕竟不是你家血脉,这皇帝你迟早要做的吧。”

“我不要。”裴言卿皱眉。

“啊?”

“没有下次,知道了么?”他凉飕飕地看她。

呃…某人被他看得浑身冒冷汗,不知死活地跟了句:“万一…”有什么意外情况什么的…

冷风,嗖嗖。

最后的最后,风里依稀飘来的是很轻很轻的一句话。虽然说话的人已经背过了身子,霄白还是听见了。他说:

“霄白,我会坚持。”

霄白,我会坚持。简简单单六个字,让霄白觉得,她真是个渣,人渣。有些事情明明早就知道,却可以装作不知道。

“裴言卿!”她咬咬牙放大了声音朝他喊,“四年前的事情,其实我…”早就记得了。

“我知道。”他没回头,只是轻声跟了句。

“那你…”为什么早没揭穿呢?

裴言卿的背影僵了一瞬间,才轻声道:“何必?”

——何必呢,哪怕当初爱上的是四年前,那又如何?记得与否,从来都不重要啊。他要的东西,从来就不是什么回忆。活生生的人在面前,回忆算什么?她不记得,他记。

“可是我骗你…”霄白忽然很想给自己一巴掌。

骗?裴言卿转过了身,看着在原地局促不安的某个团子笑了,他说:“霄白,段茗当年坏我大业,害我差点丧命,我明知她不是你,却还是花了两年才下得了决心逼自己面对现实动手杀她,你以为是为什么?”

因为,那张脸是她的。只是那么一点点相似的东西,他就下不了手。

霄白摸了摸脖子上依稀还有一点点痕迹的伤口,很想找个乌龟壳缩进去再也不出来。

裴言卿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轻轻伸手捂住了胸口,小心翼翼地,没被她发现他的狼狈。刚才找人找得急了,犯过病,现在讲话胸口还是像刀扎一样。

“霄白,”他轻叹,认输一样地走到她身边,轻轻拥住了那个就差没把脑袋盖起来的团子,“我追逐你快五年了啊…”

每个年初每个年末,每个寒冬每个酷暑,都没有你。

“小白。”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这诡异僵硬的气氛,霄白狐疑地四处打量,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许久没有见的身影,林音。

“林师兄?你怎么进来的?侍卫肯放行?”

话一出口,她就想抽自己了。这话应该是问他们比较适合吧,林音这个摘星楼里功夫第一的,要上哪里需要进过侍卫?人家向来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楼主应邀来朗月,现在已经在宫中。”

“啊?!”霄白下巴差点掉下来,“师、师父?”那么快…居然真的会因为裴狐狸一封信赶到朗月皇宫?看来这兄弟血脉是八九不离十了…居然真的兄弟,兄弟啊兄弟啊兄弟啊…

“阁下是谁?”

裴言卿明显以前恢复了人渣本性,眯起眼睛打量着林音。

林音本来个子就偏高,加上为了不引人注目向来是深灰的纱衫,与一身锦衣光彩夺目的裴家狐狸比起来明显就是“我比你世外高人”,再加上他本来就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这会儿也不例外。

“摘星楼下,林音。”他道,面无表情。

霄白干笑——这林音本来就是这性子,再加上他是云清许贴身的影卫,虽然在楼里没什么职务,平时楼里的人见了他却都要规规矩矩叫一声林公子,就像叫她霄姑娘一样,除了对她和师父两个人态度挺不错,他可是连白遥的面子都不会给。只不过不同的是他楼里功夫第一,人家这声林公子叫得是心服口服,而对霄姑娘她,多数人会在心里补上一句“霄米虫”罢了…

眼看着裴狐狸脸上越来越浓的“我很不爽”,霄白赶忙圆场:“啊哈哈那个,林师兄不善言语。”

“师兄?”裴狐狸眯起眼。

“…”霄白浑身发毛。

“霄小白,你的师兄可真不少。”某人继续眯眼。

“…”谢谢…

“小白,楼主等着。”林音道。

“啊?哦!”霄白反应过来,“在哪里?”

“正殿。”

“哦…啊?!”正殿?那不是段陌正式借鉴来客的地方吗?!

朗月的正殿霄白也是上过一两次的,全是接见什么大人物,反正没什么好事。这次云清许是来见裴言卿的,怎么跑到正殿去了呢?霄白想不明白,实在想不明白。

看来这事也出乎裴狐狸的意料,他迟疑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示意霄白一起过去看看。

林音带路,三个人各怀着心思慢悠悠晃到了正殿。一到正殿,霄白不知不觉就把段陌啊朗月啊丢到一边了,三两步冲进了殿门——

“师父!”

殿上坐着个青衣男子正喝着茶,黑发如墨,见了她,那个人微微点了点头——不是云清许还能是谁呢?

“霄。”

“嘿嘿,师父,师父~”霄白乐得嘴巴都歪了,也顾不得自个儿的身份还是“段茗公主”,直接往他身边挨了过去,“你上次居然留了封信就走!”这件事,还是得计较的。

云清许自然而然地抱过她:“你说过不要回青云。”

“…我…”好像是哦。

云清许的表情一直淡淡的,一如既往的温婉。霄白窝在他的怀里心安理得,抬头无意中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些许表情,她惊讶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是刚刚迈进殿门的裴言卿。

裴言卿也看到了云清许,眼里划过一丝光亮,他轻轻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笑意。然后,目光滑到了她身上,他的眼里顿时露出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他朝云清许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了,垂眼顿了一会儿,像是理了理情绪才轻道:“裴言卿。”

云清许微微点头道:“云清许。”

他们两个早就知道彼此的名字,也不是没有当面介绍过,只是这一次不同。这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霄白窝在云清许怀里迷迷糊糊地猜,这两个名字中,他们到底交换了多少不用言语表达的东西呢?

“霄白,没大没小。”裴狐狸忽然眯起眼笑得灿烂无比,“师父是你可以撒娇的么。”

霄白:“…”

云清许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徒弟,又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人,似乎是经过一番考虑才开口:“裴公子,你年岁不小,做事都是这么不计后果么?”

一句话,被他说得清淡无比。裴言卿似乎也没想到会被教训,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儿。霄白听得直想叫好——什么叫气度!什么叫大哥派头,什么叫长者!什么叫长兄如父啊嗷嗷——

“不及云‘兄’做事不管后果。”裴言卿冷道。这几年暗杀,哪次不是玩真的?哪怕最后不会要了他的命,可是也够让他身子拖垮的了,这笔账,他自从聆秋宫真相揭开那天就算着了。

霄白:“…”

这两个人,复杂,相当复杂。

霄白默默从云清许怀里爬了出来,相当有自知之明地在边上不远处找了张椅子坐着,默默看着这八九不离十的两兄弟在以莫名其妙的方式——沟通感情?

边上是同样看热闹的林音,她顺手扯了过来:“喂,林师兄,你早知道师父和裴言卿的关系?”不然上次他为什么会让她去朗月皇宫找他?

林音一脸高深莫测,皱着眉头摇头:“我只是听白遥讲过一些。”

“你们两个那么要好?”霄白暗骂:白遥那混球居然私底下和这个冷脸混那么熟,居然偏心告诉他也不告诉我!

“碰巧。”

“肖守怎么样?”她忽然记起了那个容易脸红的影卫后背,“他好像挺厉害。”言下之意,你是不算该退了?

“不怎么样。”林大影卫从来就很难觉得一个人‘怎么样’过。

“…”

“叩见陛下。”齐赞的声音响了起来,正殿里的侍卫跪成了一片。

霄白的脸顿时像吃了苍蝇,她厌恶地抬起头,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姗姗来迟,或者是故意晚出来一段时间的段陌。很难得的,段陌这次没有一开始就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粘糊糊凑上来,而是不冷不热地放到了云清许身上,过了一会儿稍稍游走到了裴言卿身上,似乎是想从他们两个的反应中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裴言卿眼睫弯弯,规规矩矩向段陌行了个礼,笑眯眯看着他。

云清许轻轻摇了摇手里的扇子,并未行礼——他名义上本来就是别国的人,朗月的皇帝的确没必要行礼。

——从头到尾,这两个人都没有看对方一眼,都礼貌性地看着段陌,让人找不到他们心慌的破绽。或许他们压根就没有过心慌这回事。

霄白在心里大声叫好——果然是两个同根的禽兽啊!不,是一个比一个禽兽啊!

“云清许?”段陌笑了。

云清许微微颔首,捎带着淡淡扫视了殿内一圈,找到了在角落里和林音相处得融洽的霄白,微微皱皱眉头。

那眼神霄白太了解了,如果不是现在人太多,他还会配上一句“来。”她也懒得挣扎,瘪瘪嘴,揉揉脑袋乖乖朝他走了过去在他身边站定了——稍稍靠后一些的,他身后的那个位置。那是她以前长年站着的地方,只不过今天的布局有些诡异,以前摘星楼主身边不会有第二个人,如今却呃,她身边还站着个人,裴言卿。

“摘星楼主?”段陌又道。

霄白起了恶作剧心理,对着他一挑眉:“你觉得呢?”

段陌皱起了眉头,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露出几许狰狞。这种表情让霄白想起了不久前在那个昏暗的宫殿里,那个坐在地上可怜兮兮好像要哭的段陌,他还那么小,就已经这么让人看不透了么?

“不知摘星楼主忽然来到,有何贵干?”

听着段陌铿锵有力的问话,云清许垂眸微微笑了笑,他说:“陛下,如果不是你授意,我这青云的江湖人怎么进得了您的宫殿?”

段陌语结。

“呀,是朕忘了,”段陌笑得纯真无比,“朕请楼主来,是想楼主帮朕一件事,可以么?”

“不可以!”霄白暴跳,她最讨厌这种问话了!什么可以不可以,哪有先答应再说事情的道理!

“素闻摘星楼主擅长兵法,朕近来身体有恙,可否请楼主来我朗月当个一官半职,帮朕分担一些朝务?”

云清许垂眸不语。

段陌像是得到了鼓励,喜笑颜开:“不如就丞相如何?”

好个不如就丞相如何。

霄白只差没有撩起袖子去拼命了,这个小白眼狼,摆明了就是要挑拨人家兄弟感情!告诉云清许他身体不好的意思就是“你等我死了再夺位”,给个丞相是为了牵制裴言卿,他这招算盘打得可真是一等一。

“师父…”你不要傻乎乎答应啊…

“朕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希望楼主好好想一想。”

×××

段陌小白眼狼走了,正殿里的侍卫也都鱼贯而出,偌大的一个正殿里面就只剩下四个人:笑眯眯的裴言卿,风轻云淡的云清许,面无表情的林音,和黑脸的霄白。

“没人了?”霄白左看看右看看以防段陌留下什么偷窥的偷听的。

“林音。”云清许淡道。

“是。”

林音得令,闭上眼睛略一凝神,再睁眼时眼里已经杀气毕现。手上简简单单几个动作,袖间就有几支暗镖飞出,射向正殿里面不同的地方。一眨眼的工夫,殿上梁上就有血慢慢滴下来。

霄白目瞪口呆。

“霄。”

“嗯?”

“走吧。”

“去哪儿?”

霄白瞪大了眼,看云清许那架势,她该不会是打算丢下这一堆东西…走人吧?

“回楼。”他来,本就是来接她的。

“…”果然,够没心没肝没肺,自家弟弟都不管。

霄白回头看了裴言卿一眼,僵硬。他现在里里外外威胁那么多,她要是走了,他该怎么办?她能走么?她狠狠皱起了眉头,揪着自己的裙摆咬牙。

裴言卿也在看她,看着她纠结的样子,他忽然露出一两分笑意。那笑意里面夹杂了太多复杂的东西,她看不清。只是听他不轻不重地吐了一句:

“你就这么走么,皇兄?”

宫中记事(上)

裴言卿也在看她,看着她纠结的样子,他忽然露出一两分笑意。那笑意里面夹杂了太多复杂的东西,她看不清。只是听他不轻不重地吐了一句:

“你就这么走么,皇兄?”

你就这么走么,皇兄?

有些事情明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是如果没有人提起,那就是秘密;有些事情明明每个人心里都知道,但是如果没人点破,那就会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每个人都守着这么一点点的秘密,和和乐乐,相安无事。但如果有朝一日被人点破了,就好像阴暗的内屋忽然被掀了房顶,外头无论是阳光万丈还是大雨瓢泼,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裴言卿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就这么不轻不重地把这句足够让所有人陪着他掉脑袋的话讲了出来——你就这么走么,皇兄?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更多的却是玩味,甚至是恶作剧一般地,成心想看着云清许吓得脸色大变一样。那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话出口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抬起了头,眼色如琉璃,看着云清许的眼微微笑了笑,三分温暖,七分邪气。

霄白吓得脸色都变了,眼珠子差点掉下来——这个混球是私生子虽然在朗月国内几乎是人尽皆知,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提起,谁敢冒着生命危险去给皇家带绿帽子?就连他自己也是对此只字不提,而今天,他却堂而皇之地叫云清许“皇兄”…一个他自己已经够让人心惊肉跳了,他这绝对是故意把云清许拖下水…

云清许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倒是渐渐聚集到了裴言卿的脸上。他的眼睛向来给人干净清澈的感觉,被他盯着,十个里面有五个人会觉得如沐春风,剩下的四个是心有鬼胎不敢面对,一个是瞎子。裴言卿却难得抵抗力惊人,居然硬生生和他对视。

…霄白手心起了汗。

“皇兄。”裴言卿眼睫弯弯笑。

云清许沉默不语,脸色恬淡。

“皇兄,我记得,小时候我们见过面的吧。”裴言卿低头轻道,“曾经有次宫中大宴,我和父亲走散,曾经误入聆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