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白的心提了起来——他们,居然是曾经认识过的?

“那时候我病发,是聆妃救了我,你还记得么?她说,我和你颇为相像,十足像是兄弟。”

云清许沉默不语,脸色却暗了下来。那年聆秋宫里的确出现了个晕迷不醒十来岁的病弱孩子,被母亲救下。当时以为是偶然,现在想来,或许是过于相像的脸孔,让那个聪慧的女人早就洞悉了那孩子的血统吧。

裴言卿却笑了,慢慢上前一步:“皇兄,好久不见。”

皇兄,好久不见。

事情到这地步,似乎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在这沉默得让人发慌的氛围里,霄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好像心也在期待着什么,等待着这两个人的兄弟相认么?她皱着眉头鄙夷地看了裴狐狸一眼——有你这么逼着人家认兄弟的人么?

裴言卿微微一笑,悄悄送了个“你奈我何”的眼神,十足的地痞恶霸。

霄白回以“禽兽”眼神。

“我想要聆秋宫里的一个物件。”沉默了许久,云清许总算是开了口。

裴言卿眼睛一亮,霄白跟着心跳漏了一分——他这句话是个人都听出来是什么意思了!他…居然承认了他是聆秋宫已经死掉的那个皇子,承认他是裴言卿的兄弟!

“是。”裴言卿居然低头。

霄白瞪大了眼,呆呆看着异常温顺的裴禽兽——这个人,什么时候那么好说话了?哪怕是对段陌,他都没有半点臣子对皇帝的样子,现在居然对云清许俯首称是?

她一脸“你脑袋撞坏了”的眼神实在是太明显,裴言卿也看不下去了,轻轻一挑眉,眼睛却是看着云清许的。

“长兄如父。”他垂眼。

“哼。”霄白用鼻音告诉他:你骗鬼啊。

“长子为尊。”裴言卿又道。

“那有怎么样?”霄白不明白。

裴言卿盯着云清许的眼,一字一句道:“皇兄,朗月的天下,你以为是谁有资格坐?”

一句话,被一个一肚子坏水的狐狸正儿八经地说出来,不得不说,它的杀伤力是事半功倍的。至少它煞到了霄白,让她呆了好一阵子。

裴狐狸他…居然是想把皇位让给云清许?他争取了那么久,他几次谋反都想得到的东西,居然因为一个“长兄”他就拱手相让吗?怎么看他都不像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啊…

“我不需要。”云清许皱眉。

“可是你是皇长子。”裴狐狸脸色一变,眼里散发的光芒早就没了刚才那高尚劲儿,如果形容得直白点,那叫禽兽的光芒,他说,“自古皇长子继位,天经地义,难道你宁可段家血统被混淆?”

“我早就不姓段。”

云清许冷声道。云字是母亲的姓,十几年前,他爬出这宫里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决定彻彻底底舍弃这姓氏了。这皇宫早就和他没有关系。如果不是要找母亲留下来的遗物,他才不会数次潜入。

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他会说这句,裴狐狸笑得一副正中下怀的模样,他眯眼道:

“我从来不姓段。”言下之意是,这皇位不关我裴少的事。

霄白:…

“不如皇兄留下来?这次情况凶险,如有一万…”裴狐狸的眼光终于落在了霄白身上,他轻道,“留下来,缘分不易,血浓于水,我不会…不知好歹的。”

霄白别开了头。她不傻,听得出他这句话七分是对云清许说的,独独后半句夹了对她的话,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只是不忍去看那张明明嚣张得很,眼里却幽暗一片的眼。

如果,如果云清许不是他大哥,他大概早就下杀手了吧,就他那个禽兽个性。

不知好歹,他用了这么四个字,霄白只觉得心上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刮过,让她忍不住往云清许身边缩了缩。

天,下雨了。

这是今年春天第一场雨,下在柳芽还没有冒出来的时候。

霄白有些茫茫然地向外望了一眼,回过头看见的是裴言卿弯翘的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嘴边的弧度是上扬的,她就是看不清他的脸,只是看到了一抹笑。

也许真的是兄弟情深,又也许是天性,云清许没有走,而是在宫里住了下来。霄白…当然是要跟他住一起的。

段陌说给他三天时间考虑当丞相的时候,相必是认定了他们兄弟会夺位。只是谁能想到这两兄弟是在抢着不当皇帝呢?

霄白待在房里百无聊赖心里忐忑得紧,天一亮就开了门出去。云清许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嗯?”她迷惑地回过头。

“衣服。”他示意。

“哦。”

霄白这才想起来,昨天下了场雨,天冷了不少。段陌特地派人送了衣服过来,就放在屋子里的桌上。衣服是绿色的,她一贯习惯的颜色。她随手拿起一件,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裴王府里面那一堆火红火红的衣服,不由打了个哆嗦。赶忙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喝。

“怎么?”云清许问。

“唔,师父,你会有一天逼我换红衣服吗?”她也不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从小到大,都是他青衣,她绿衣,如果换成了红色…恶…

她自己都没弄明白为什么问这个,云清许自然是不明白的。他微微低了低头道:“白遥说,女子嫁衣多半红色。”

砰——

可怜的茶杯掉落在了地上,砸成了碎片。霄白被一口热茶呛在喉咙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活生生被烫伤了喉咙,眼泪很没出息地被呛了出来。

“咳咳…”她狠命拍打自己的胸口。

云清许面有疑惑。

“师父…”她深深吸气。

云清许眼里的疑惑更甚。

霄白只想锤自己胸口了——师父啊云清许啊摘星楼主啊!你能不能不要一副小媳妇的样子说出“出嫁的女子该穿红衣”啊!要嫁人的不是你啊啊啊啊!

“咳咳…”

霄白想过千万种死法,却没想到自己原来是被一口茶呛死的,裴禽兽还没咳死,她居然要先给咳死了…

“霄?”

云清许皱了眉头,走上前把某只和自己胸口过不去的手扯了开来:“闭气。”

霄白壮烈点头,把心一横屏住了呼吸。不一会儿,她只觉得脖子上的某个地方一疼,咳嗽居然倏地止住了。

“好了么?”云清许道。

“好了…”霄白有气无力。

“你瘦了。”云清许皱眉。

“呃?”霄白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又变成了在他怀里的状态,无奈之下唯有干笑,小心翼翼地退开一些。昨天在殿上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他想念得很,今天想念劲头一过,这种亲昵…其实有些难为情了。

“嘿,师、师父,我带你去逛皇宫!”

慌慌张张遮掩,却对上云清许澄净的眼。她这才想起来,要说熟悉,她哪里比得过从小再这儿混迹的云清许呢?

“好。”

出乎意料地,云清许笑了,轻轻点了点头。

逛皇宫。

霄白恨不得拍死自己,怎么出了这鬼主意!这皇宫可是段陌小白眼狼的地盘,清晨逛皇宫,最容易撞上的人可不就是他?她还没带云清许走到聆秋宫范围呢,就在花园入口处见到了段陌。

“云楼主,皇姐。”段陌笑眯眯地凑了上来。

“…”

“皇姐昨晚是在云楼主那儿过的夜?”

“…”

“皇姐?”

霄白咬牙切齿:“我们师徒交流感情关你什么事!”反正早就扯破脸了,她才懒得和他扮什么温柔善良的好公主好皇姐!

段陌颇为危难地皱眉道:“可是裴大哥昨晚似乎旧病病发,朕以为皇姐…”

霄白愣了,裴狐狸…病发?

“你下毒吧?”她咬牙。

段陌咧嘴:“需要吗?”

——需要吗?你就是毒药,有你一个,就够了。

“霄,过来。”云清许叫她。

霄白茫茫然走到他身边,默默站着。

段陌道:“云楼主是客,让朕为你领路游玩如何?”

“不必。”

“你…”

“霄,走吧。”

整整一路,霄白都是沉默的,这让云清许的脸色也跟着沉下来。好不容易到了花园亭中,霄白就累得瘫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直喘气了。

云清许的吻落得有些突兀,以至于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微凉的唇已经覆盖在了她的眉心。

“师…”

他不高兴!

她的话还没出嘴边就已经感觉到了,他不高兴,很不高兴…他澄净的眼里带了一两分血腥的时候才会有的凌厉,像是荒漠之上的猎鹰一样的光芒,虽然只有小小的一缕,却和他整个飘飘如仙的气质完全不符。

霄白不敢动了…她怕他,这几乎是天生的。他是她的神,她敬畏!

“霄。”

唇,挪开一寸。

“什、什么?”霄白浑身僵硬,看得见的是他的下巴,下面是皓洁的脖颈,还有那一身的青衣。

“我不是说过,不叫师父么?”

“…”

“忘了?”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到了她的颈边。这或许对他是习惯性的一个动作,对她却是有人握着她命脉。明明知道他不会杀她,明明全身心地信任他,可是…她的身体还是在发抖。

“没…”她这才记起来很久前的分别,似乎是被他交代过不许叫师父…

云清许微微笑了笑,挪开一些距离,眼里的戾气少了些,又清明起来。摆明了是在等她叫人。

霄白的小心肝纠结成了一片,叫、叫什么啊!云清许?云大哥?清许?清许大哥?许大哥?不经意地,她想起了白遥那声让人掉鸡皮疙瘩的“清儿”,顿时浑身寒毛林立。

“清许。”云半仙皱着眉头替她做了决定。

“…清…”某人还是叫不出来。

云清许在等待,等待这十多年的称呼一点点改变。眼前的这个人正满脸局促不安,嘴唇都被她咬白了,还出了一点点血,这让他很厌恶,等待的时候已经思量着待会儿要给她擦些疗伤的药,免得留下什么伤口。隐隐的,他感受到了自己脉搏,明明没有练什么功,身体的张弛却那么清晰。他在等。

这厢,霄白已经纠结得不成样子,叫了十多年的师父,虽然她发火的时候的确会吼着叫云清许,可是让她正儿八经去了姓叫,就跟叫自己爹娘名一样,不,比这还长幼尊卑!

“清…楼主!”终于,她还是自创了个,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不幸的,云清许云半仙云大楼主的脸,黑了。

后果是她被他瞪了一眼,生平第一次被云半仙用眼睛瞪了!平时只要被扫上一眼就够她哆嗦半天了,这次居然是活生生被瞪了被瞪了…

“师、师父啊,你就别逼我改口了。”霄白惨烈挺脖子,“师父怎么了,师父就挺好听的!比云那啥许好听多了!”

“…”

“…”扭头,眼不见为净。

云清许轻轻叹了口气,倒也没有在逼。

霄白那脖子一扭就没扭回来,因为她瞧见了不远处几抹光亮。她知道,那是箭的反光。

“师父…”

云清许也发现了,却不以为然。

“昨晚就有了。”他说。

“让林音动手。”霄白撩袖子。

“没必要。”

“为什么?”他们拿箭对着他们诶,霄白气得脸都红了,哪有人走到哪里都被人用箭瞄着的?!哪怕对方不想动手,那玩意手抽筋脖子发痒,那他们不就死得太冤枉了点!

“林音已经杀了五批了,从昨晚到现在。”每一次都死得干干净净,却只能换一盏茶的安宁,一盏茶后又有一批不怕死的跟上,填补空缺。每次他们倒只是盯着,不见真正的动手,可见只是监视。

“是段陌?”

云清许点头。

霄白在心里又狠狠记上了一笔:段陌小白眼狼派人拿箭十二个时辰瞄着她,总有一天让他也玩玩这游戏!

“谁?”云清许忽然抬头。

霄白马上防备,一转身却见到个没想到的人。

“皇兄。”

那个人脸色苍白,嘴唇都没有血色,只是眼睛是发亮的,笑眯眯地走进了亭子在云清许对面坐下了,动作有些僵硬,脸色却一点都没有改变。

裴言卿。

“狐狸,我听说…你昨晚发病了?”霄白犹豫着问。

“没有。”裴言卿微笑。

“真的?”

“假的。”裴言卿笑得眼睛都弯了,“骗你的,我好心不让你知道是怕你担心,信不信?”

“你…”霄白有些恼怒,看到他苍白的脸又发不了火,只好认认真真问了遍,“你到底怎么样?”

“你信不信?”他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把纸扇,啪的打开了,扇得那叫一个春风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