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歆昨晚一直在做设计,几乎通宵,今天中午她睡醒了才看到消息,赶紧给陆伊莱打电话。结果,对方是忙音,始终没接。

她又气又担心。

这不,找人出气来了。

“你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宁悦。”阮歆恶狠狠说。

车厢在晃动,宁悦抓着扶手,“阮歆,我保证,我会和楚誉好好走下去。”她也寸步不让。

“很多事情无论你怎么闹我都不会在意,但是…”她笑了一下,“楚誉这件事上,我不会退缩,更不会轻易放弃。”

阮歆一愣,没料到一向软和的宁悦会这样,她冷哼一声,“行啊,那我们就走着瞧吧,希望你不要后悔才好。”

电话被挂断,耳边是冷冰冰的“嘟嘟嘟”声,宁悦收好手机,收拾收拾心情,这才回到座位。楚誉依旧在忙,这回换成了视频,偏偏高铁上信号不好,视频卡顿得厉害,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

“算了,等我回上海再说。”楚誉无奈的说。

视频一黑,结束视频通话。

他转过头,对着宁悦,“我的车停在虹桥,到上海之后,如果你不急着回家,我想先带你去一个地方。”他郑重其事的说。

楚誉的表情太过严肃,语气也是一改平日对着她的温和,她不禁紧张了,“不会是见家长吧,你别吓我。”故意开玩笑。

他笑了笑:“算是,是对我很重要的一位长辈。”

宁悦的笑容彻底消失,她忐忑的抓住他的胳膊,“不行!我没准备好。”她边说边低头看自己身上深蓝色的羽绒服,“我都把自己裹得跟狗熊似的,也没化妆。”

“放心,你去了就知道无论你什么模样,他都会喜欢。”他摸了摸她的脸,“不是我爸妈,也不是我爷爷,不用紧张。”

宁悦一点都没有被安慰到,她转过头撑着下巴看窗外,越发的忐忑和不安起来。

到了上海,天气阴沉沉的,所幸的是没有下雨。楚誉开车,宁悦一路上沉默不语,等车子渐渐减速,她往窗口瞅了眼,竟是驶进了他们区有名的墓地。

想起他在高铁上严肃又沉痛的神色,她恍然大悟。

走进大门,楚誉也越发的沉默了,他牵着宁悦,她却发觉他的手很凉,怎么都捂不热。他握得她很紧,牢牢的握着她的手,她敏锐的察觉到他在紧张。

然后,她也回握着他,紧紧的。

楚誉脚步一顿,侧过头对她浅浅一笑。

“带你去看看我的小叔。”他说。

墓地很大,十分幽静。

楚誉带宁悦渐渐走近,墓碑上的面容越来越清晰。

宁悦看到照片里穿着警服的年轻男人,深邃的五官,棱角分明,警帽下的笑脸看着无比正气。

他跟楚誉的五官轮廓很像。

她的脑中陡然闪现很久前,楚誉曾说过的话。他说他会成为一名律师的初衷,就是因为他的小叔。

两个人在墓前站定,楚誉松开她,“我的小叔是位警察。”

宁悦看着照片中的小叔,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悲伤。

墓碑的时间静止于2000年,很年轻的年纪。

“十几年前,我小叔曾经从火场里救出一个小女孩。”他的语调很慢,视线落在宁悦脸上。

她明显的呆愣,随即是不可思议。

“那场大火,她是唯一的幸存者。”他说。

宁悦的脑袋刹那间一片空白,有什么断裂了,发出嗡嗡嗡的声响,在脑中不断的盘旋。

她的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眼眶泛起一股湿热,怎么也控制不住。

“是我?你小叔就是那个警察叔叔?”她眨了眨眼睛,照片上,那温暖的笑容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最悲伤的记忆,纷至沓来。

宁悦永远忘不了那个周六,妈妈加班,把她送到舅舅舅妈家。那天,姜卓去上兴趣班,家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在。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房间里为什么一时间火辣辣的烧疼。

有舅舅匆忙的脚步声,有舅妈绝望的呼叫声,家里的书柜似乎倒在地上,有什么东西“砰砰砰”的作响,还有隐约的爆裂声…

她是活在黑暗里的人,那接二连三的声响,她只能放声大哭。

然后,舅舅把她抱在怀里,一遍遍告诉她别怕,会有人来救他们出去,他也曾一遍遍的找寻出路,可耳边全是舅妈绝望的那一声声“火太大,路都堵了”。

他们住五楼,根本没法往下跳。

再后来,她从舅舅的怀里转到了另一个怀抱,同样温暖的怀抱,她被裹在对方的衣服里。对方抱得她很紧,那双手臂钳制着她,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带着她跑。

“先救她。”她听到舅舅这么说。

那是她这一生,最后一次听到舅舅的声音。

等她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舅舅和舅妈不在了,只剩下她躺在病床上,妈妈的哭声,姜卓的哭声,还有脚背上的灼痛…

以及回忆中那个曾带着她冲出火场,无比温暖的怀抱。

再后来,她听说是舅舅隔壁家的煤气罐爆裂,火势蔓延到了他们家。

久远的记忆,历历在目。

宁悦知道救她的是正在休假的警察叔叔,他明明只是路过,却奋不顾身的冲进火场救了她。凶猛的大火,别人都说她只伤了脚是奇迹,可她明白,先是舅舅,再是那位警察叔叔,是他们用身体挡去了朝她袭来的灾难。

“我记得叔叔一直没有丢下我。”她泪流满面。

哪怕他们再一次被困住,他也始终抱着她。

楚誉伸手,想替她擦去眼泪,还未触到那张脸,他又收回手。

“小叔就是这样。”他注视着墓碑上的照片。

“医生告诉我,救我的警察叔叔浑身都是伤。我去看过他,结果,他反而安慰我。”宁悦哽咽,“他一直说没关系,一直说警察都有超能力的,不会疼也不会受伤。他还问我疼不疼,要我别哭。”

其实都是哄小孩子的话,她怎么可能相信。

她蹲下来:“2000年是火灾的那一年,你小叔他…”

她没有勇气问是不是因为她,小叔才会去世。

后来她再去病房看叔叔,医生却告诉她,他已经转院了。

“不是。”楚誉跟着蹲在小叔面前,握住宁悦的手,“小叔是外伤,没有什么大碍。”

宁悦松了口气,心头却又涌起一股比方才更加悲伤的情绪。

她从不知道他的名字,这么多年哪怕在心中感谢了他无数次,她也始终找寻不到他。

医院、警局都不肯告诉她当年那位警察叔叔的名字。

“楚誉,还记不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要做心理咨询师?”她擦掉眼泪,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因为您,叔叔。”

因为他让她感受过这世间最大、最无私的善意。

“叔叔是为什么去世的?”

“小叔说一旦穿上警服,就要对得起身上的制服。”

楚誉没有明说,宁悦却懂了。

“小叔生前做过器官捐赠协议。”他又说,“救了很多人。”

宁悦摘掉眼镜,一半模糊的世界里,小叔的笑容也若隐若现。

“火灾后的那段时间,我等到了眼.角.膜,我的左眼第一次接受角膜手术。”她有些迫切的回握住楚誉的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阳光原来长这样。所以,我的角膜是不是叔叔的?”

小姑娘哭得眼睛红红的,眼眶里都是泪,不断的往下掉,连鼻子都是红红的。那模样真的算不上好看,但在楚誉看来,又心疼又欣慰。

在她期待的目光里,他缓缓摇头,“捐赠和接受方都有保密协议,是不是小叔的角膜,我也不知道。程医生只说过,小叔的角膜被分成三份,救了两个孩子和一个成人。”

当初爷爷因为小叔的事情从楼梯滚落,爷爷始终难以接受小叔离开的事情,他们曾想过找出接受小叔器官捐赠的人,给爷爷一些安慰。但最后,他们到底是没有去做。

对爷爷来说,这并不算是最好的选择。

“宁悦,如果真的是小叔的角膜,也很好,是不是?”楚誉笑着对她说。

宁悦动了动唇,许多话涌上心头。

她总共做过两次角膜手术,第一次手术后不久,她的视力急剧下降,只能看到微光。九岁那年,她接受第二次角膜手术,如今的右眼才能重见光明。

他与她十指相扣:“宁悦,我想谢谢小叔,可是,我也想要告诉你,我们的未来也许不会一帆风顺。爷爷老年丧子,迁怒的心理,或许我们眼前的路比我想象中艰难。”

“我把你带来这里,是不想瞒着你这些。这是你最后一次拒绝我、放开我的机会,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楚誉望着宁悦,两个人对视着,眼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动了动被握住的手,他却握得更紧了。

手心里都是黏黏的汗水。

他说这是她最后能拒绝他,放开他的机会了。

可他的手这么死死的拉着她,她要怎么放?

宁悦板起脸:“如果我拒绝呢?”

作者有话要说:宁悦:如果我拒绝呢?

楚律师:这还用问?

第三十七章

“如果我拒绝呢?”

楚誉怔住,手指扣得更紧了,“拒绝?”他的声音艰涩,却挤出一个笑,“那就再追一次!我第一次能追上,第二次也能,是不是?”他小心翼翼的瞅着宁悦,连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

宁悦的眼睛又酸又涩,她重新戴上眼镜,被握住的手一翻,他牵着她的右手朝上。然后,她换了个姿势,手指贴在他的手腕脉搏上。

“哦,跳得挺快啊。”她漫不经心的说。

楚誉的心跳得更快了,眼中一刹那盛着浓浓的欢喜。他不禁搂住她,将她拢在自己的怀里,喜出望外,“说好了!我们是对小叔说的,小叔会祝福我们。”

宁悦回抱住他:“嗯,答应你,也答应叔叔。”

“还有,小时候送我回病房的人是不是也是你?”她靠在他怀里问。

那会儿她住院,姜卓接受不了自己爸妈都离开的事情,把她骗到医院的花园想扔了她。他把她推倒在地上,一遍遍问她:“为什么活下来的只有你?”

孩童稚嫩的声音,撕心裂肺的哭声,发泄着骤然失去双亲的愤怒与悲伤。

然后,她遇上了一个少年。

楚誉扶起她,如同许多年前在医院的花园,“你哭得这么惨,我想走也走不了啊。”

那时,他去医院看小叔,结果,偏偏看到那样一幕。

厉声戾气的男孩,一言不吭的女孩。

诡异的一幕,让他挪不开脚步。

后来,他才知道女孩就是小叔冒着生命危险救下来的孩子。

“叔叔究竟是怎么去世的?”宁悦想起楚誉刚才说的迁怒,追问。

楚誉犹豫一瞬,坦白道:“爷爷不放心小叔的身体,给小叔办了转院。小叔住院期间,有家属医闹,被小叔看到了。小叔的性格怎么可能坐视不管,他上前制止,却被家属的水果刀捅伤。小叔本就烧伤,加上刀伤伤口过深,伤口感染没有救回来。”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新闻,那次医闹去世的不止我小叔,还有一个外科医生。如果不是小叔制服了这个医闹家属,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个医生或是护士被伤。”

这就是他的小叔,热血又正直。

明知危险,仍会一往无前的挺身而出。

他爱很多人,唯独对自己少了一份爱。

宁悦止住的眼泪水又一下子从眼眶涌了出来,她紧紧握住楚誉的手,弯腰给许多年前的警察叔叔鞠躬致敬。

深深的一鞠躬。

感谢他多年前,不顾生死的相救。

谢谢他,给予她生命中最温暖的片刻。

谢谢他,成为她人生的灯塔。

“叔叔,谢谢您。”

善待世界,是他教会她的人生态度。

跟宁悦一起,楚誉也向小叔致意。

或许他们从不曾想过,多年后,他会跟小叔保护的女孩走在一起;也许他们都没有想到,深受同一个人影响至深的一男一女会手牵着手,向他鞠躬致谢。

另一个延续,也是另一个开始。

回家的路上,宁悦用湿巾敷眼睛,怕家里的爸妈担心。

“宁悦。”楚誉忽然叫她的名字。

她没回头,手上的动作不停,“嗯?”

他笑了笑:“你不怕我是因为小叔,因为小叔的角膜才接近你的?”

“你又不是这样的人!”宁悦答得很快。

“你看,你每次都说我是这样的人,我不是这样的人。在北京的时候你就老这么说。”红灯,楚誉挂挡停车,凑过去看她,“所以,我到底是哪样的人?这样又指哪样?”

宁悦抿了抿唇,手指紧紧捏住湿纸巾,一股湿意顺着她的手腕落下,一路流进里边的毛衣袖子,特别冷。

“你是吗?”是为此特意的接近?

突如其来的心慌意乱,她越发的小心翼翼。

楚誉捧住宁悦的脸,在左边亲了一下,右边也亲了一口。然后,他勾唇,眼中闪过细碎的光,“如果是这样,我不如去追夏悦、顾悦,或者其他什么悦的,总比你好追吧。”

她笑起来,却被他捧着脸,笑得有些扭曲。

“说不定以我的家世背景,都不用我追,她们自己就都黏上来了,是吧?”他笑得很是欠揍。

而宁悦真的揍了他,狠狠的把湿纸巾扔过去,拳头砸在他的胳膊上。

他不躲不避,“嘶嘶”直叫,“疼疼疼,太疼了。”

夸张的动作,宁悦吸了吸鼻子,终于开怀大笑。

心头也如同涂了层蜜似的,特别甜。

回到家,楚誉敲开楚爸爸的书房,许久,他才从里边出来。

*

翌日,宁悦去心理咨询室销假,直奔周霁匀办公室。

换来他格外严肃的注视。

他光看着她,不说话,看得她心里发怵。

“那个…看到我不用这么惊讶吧?”宁悦干笑。

周霁匀看也没看她递过来的销假单:“想清楚了?”

她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跟楚誉在一起了,但似乎一个个的都知道了。

先是阮歆,再是他…

“我错了。”宁悦赶紧认错,“不该不告诉你。”

周霁匀起身,站在她跟前,“我生气的不是这个。”

她笑容凝固:“真生气了?”

“不算生气,我只是担心你。”

周霁匀叹气,好似是真的拿她没有办法,“我是没想到你最后真被楚誉给追上了!”

宁悦重新绽开笑:“我也没想到。”她的表情淡淡的,笑容也很淡,却看着很暖。

他沉默几秒:“比起许淙,这条路要难上许多。”

“我知道,楚誉都告诉我了。”

如果小叔没有因为她住院,就不会遇上医闹,不会挺身而出,更不会不治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