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庆文蹲下来,伸手抚上墓碑上刻着的2000年,这个悲伤又曾让她几乎崩溃的数字,“救你的时候,他一定不曾想过我和我们的家。”

“宁悦,你跟他一样,为了别人却牺牲了自己,值得吗?”

梁庆文摘了眼镜,随手放到口袋里,然后,她回头,定定的望着无悲无喜的宁悦。

目光里多了那么几分期待。

宁悦却没有答。

“他走后,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们能有个孩子该多好。”梁庆文的手指停留在照片上,“可很多时候,我又很庆幸我们并没有。我知道他的孩子一定会像他爸爸一样,正直又热血。哦,跟你差不多,冲昏了头脑,不顾一切。”

“假如真的是这样,我宁可没有。”

宁悦动了动唇,垂下眼睑。

遮住了眼底浮现的那抹情绪。

“宁悦。”梁庆文叫她,“你跟楚誉在一起我阻止不了,也没有这个立场去阻止。但我希望你记住,无论最后你们走到哪一步,我做不到高高兴兴的祝福你们,我没法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更无法以婶婶的态度来对待你。”

“所以,就这样吧。”

梁庆文戴上眼镜,宁悦看过去,只瞧见她唇边极浅的弧度。

似笑非笑。

不等宁悦有所表示,梁庆文转身,不紧不慢的离去。

只留下了一个背影。

没有了在楚家时的冷漠,也没有了那股浓烈的恨意。

不远不近,就这样。

宁悦等小婶婶走远了,她蹲在墓碑前,与照片里的小叔对视着。

仿佛是跨越了时空的距离。

“叔叔,您后悔过吗?”宁悦轻轻的问。

如果那天他没有停下脚步,而是选择直接离去,也许他此刻还在。

如果那天他选择视而不见,第二天他会去浙江培训,然后,回来后,他也许会升职。

如果那天他不是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她,也许他不会伤重,那便不会在医院遇上医闹的家属。

可惜,没有如果。

宁悦笑了笑,是她矫情了。

离开小叔的墓地,她刚出大门,久候的男人迎上来。

“好了?”楚誉笑着问。

宁悦诧异,没有吭声。

他主动牵住她的手,牵得紧紧的,“带你去个地方。”他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态度自若。

宁悦不肯去。

楚誉跟她面对着面,他弯下腰,哄孩子的语气,“去吧,就当陪陪我。”

他总是这样,在她面前露出小小的梨涡,温声软语,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她轻轻点了点头。

笑意在楚誉唇角蔓延。

他重新握住她的手,带她上出租车。

一路驶向楚家的老宅。

宁悦方向感不好,却认出了这一片别墅区。

“楚誉!”她挣扎起来。

楚誉单手抱住她:“相信我一次。”

宁悦别过头,望着窗外,拒绝跟他说话。

出租车停在楚家老宅,依然是上回的住家阿姨出来迎接。

楚誉带着宁悦进去,她的脸色看着要比之前更加苍白。

无声的抗拒着。

结果,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楚誉直接搂着她进了底楼的房间。

打开门,小叔的照片映入眼帘。

宁悦脚步顿住,眸底多了些异样的色彩。

“这原本并不是小叔的书房,后来,爷爷腿脚不方便,我爸妈就把小叔的书房从二楼挪了下来。照着原本书房的布置,一个位置都没挪动。”楚誉解释。

宁悦站在书房,泪水忽然沾湿了眼眶。

书房里都是小叔的照片,从孩童时代,到张扬的少年时代,最后,照片越来越少,仅有的几张都是他穿着制服,戴着警帽的集体照。

最显眼的一张小叔穿着制服的独照,是他迎着阳光,面容严肃,高高的敬礼致敬。

车轮磨着地板的声音由远及近,楚誉回头,赶忙迎上去,推爷爷进来。

宁悦擦去眼泪,规规矩矩的叫了一声“爷爷”。

楚老爷子指挥楚誉推他到办公桌前,他拿起小叔穿着制服的独照。

微微颤抖的手摩挲着照片上儿子年轻的脸庞。他的制服看着很神气,而他眼底有着哪怕今日看来,都抹不灭的光。

小儿子公安大学毕业的时候,老爷子其实偷偷去看过他。那会儿,他跟同学们正对着国旗宣誓,庄严而郑重。

那是于老爷子而言,无比陌生的儿子。似乎,他真的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儿子一样。

老爷子望向低垂着头的小姑娘,她咬着唇,嘴唇都泛着白。

太过戏剧性的,他的儿子在医院为了救人,结果,把自己给搭了进去。而这个被儿子亲手救起的小女孩,在多年后,当她成了大姑娘,同样步上了他的后尘。

一样的正直善良,一样的不顾一切。

“你后悔吗?”半晌,老爷子开口问。

同样的问题小婶婶问过,这回,老爷子也这么问她。

宁悦沉默,她也想问自己后悔吗?

她走到爷爷轮椅前,半蹲着,她仰起头望着脸上布着皱纹的老人。

她没有看过老爷子笑,但她想,小叔的父亲笑起来的时候,一定是跟他一样的暖。

“午夜梦回,很想后悔,如果我没有上去,假如我转身就走了,多好啊。”宁悦朝老爷子笑,她笑起来时,其实很甜。

老爷子翘了翘嘴角,眼角的纹路聚在一起。

真的很暖。

“可是彻底醒来之后,并不会。”宁悦一直仰着头。

一双眸子烨烨生辉。

在她眼睛里,老爷子仿佛看到了当年在小儿子眼中看到的东西。

他淡淡的“嗯”了一声:“宁悦。”老爷子很轻的叫她的名字,“我为你骄傲。”

“孩子,我为你骄傲。”

他终于说出了那句一直想说,却未曾来得及告诉小儿子的话。

楚誉又惊又喜,不可思议的望向老爷子。

只见老爷子目中含泪,唇边却是一抹极为明显的笑。

他走过去,蹲在宁悦旁边,“爷爷,我想请您做个见证。”

说完,楚誉转向宁悦,“宁悦,我叫楚誉,你愿意让我的名字跟你出现在同一个户口本吗?”

她的心一下子乱了,脑袋一片空白。

拒绝,是她此刻唯一想到的。

于是,宁悦摇了摇头。

楚誉仍旧笑着:“爷爷都在呢,你就这么干脆的拒绝了?”

她看了看含笑的老爷子,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

比起之前的淡漠,这回明显有了温度。

“万一呢?”宁悦没有说完。

万一她也染上艾滋,该怎么办?

楚誉脸上笑意不减:“万一不是呢?即便是,现在不是从前,艾滋病人也能生出健康的孩子,也可以跟正常人一样的生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绒盒,“宁悦,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追你的时候我都追到北京去了,好不容易你才点头答应了我。我都能想到,以后我要是求婚,路有多漫漫。”

他目光灼灼,带着灼热的温度,眼里倒映出她的身影。

十分专注。

“不如就让我趁人之危一回。”楚誉笑着,开玩笑的语气,眸光里却映着漫天的温柔。

很是郑重。

他打开小绒盒:“这是妈妈的婚戒,她送给我请我帮她套牢一个儿媳妇。”

低沉的声音带着笑。

“尺寸可能不大合适,等你答应了,我们一起去选挑戒指,好不好?”

宁悦的视线渐渐模糊,只有戒指上的钻石闪着璀璨的光,也照亮了她的心。

心头像被什么轻轻扫过,又痒又酸。

作者有话要说:沫子:水土不服只服你!@楚誉

楚律师:不用你服,我家姑娘答应我就成。

宁悦:暴风雨抽泣中…

第五十八章

大年初三,天气阴沉沉的,就如同乌云笼罩的宁家。这个春节宁爸爸和宁妈妈都没有出门,却又要在女儿面前强颜欢笑。

章葶和陶知晟来找宁悦的时候,宁爸爸跟女儿在客厅看电视。最近很火的水果台综艺,笑料多多。

“爸,我下楼找我朋友。”宁悦穿外套,倒是挺意外章葶会在今天来找她。

宁爸爸笑:“去吧去吧。”

他巴不得女儿多出去散散心,别闷在家里憋坏了。

章葶和陶知晟等在小区对面的星巴克,宁悦匆匆进门,跟两个人打招呼,视线却凝在章葶左手的无名指。

花型的钻戒闪着璀璨的光,这是她跟陶知晟的婚戒。

宁悦笑了笑:“没走亲戚?”

章葶也低头看这两天才重新戴上的婚戒:“没有。”

她一笑,眉目间多了几分开朗,比起年前那个沉郁的,钻了牛角尖的豪门太太不知好了多少。

陶知晟忽然起身:“你们聊,我去外边抽根烟。”他朝宁悦感激一笑。

“少抽点。”章葶明知他这是给她们留空间,仍叮嘱一句。

陶知晟笑容满面的,他好脾气的听她碎碎念完,这才对着宁悦点点头,离开了。

“和好了?”等他走远,宁悦打趣,“也不知是谁说要搬去娘家了。”

章葶提前给她用星巴克的杯子倒了杯温水,闻言面不改色,“和好了呗。”

最近难得的喜事,宁悦很高兴,“挺好,想通了?”

章葶看着她:“你之前推荐给我的工作我去面试了,过年前给我通知,要我年后去上班。”

一家私立幼儿园的行政工作,跟她们的专业算是沾点边。

“我又报了个班,元宵节之后开始上课,每周六上一天。”章葶娓娓道来,“总要与时俱进,充实自己。”

宁悦转了转面前的茶杯,替闺蜜高兴。

章葶握住她的手:“小悦,谢谢你。”她笑容诚恳,认真的道谢,“你说的没错,其实错的是我,我没有将我婆婆和陶知雯真正当作家人,自然感受到的只有压力,而非关心。”

“以前,我总自以为聪明,现在我才明白,真正聪明的一直都是你。”章葶握着宁悦的手紧了紧。

宁悦回握住,她的手很暖,掌心温热又软,冰凉的手背很快就被捂热了。

章葶搓了搓宁悦已经暖起来的手:“听说楚誉跟你求婚了?”

宁悦抬眸,不偏不倚对上她含笑的目光。

“嗯,求了。”她收回手,双手交握。

唇边是一抹极浅的笑,却很温柔。

章葶静静看着宁悦,瞅了一会儿,莞尔一笑,“老陶说楚誉这回闹得挺大,他们那个微信群里他牟足了劲的秀恩爱,老陶和周家那几位恨不得把他T出群了!”

她一句没提艾滋病人的事情,只是笑着揶揄楚誉求婚的事情。

四目相对间,两人相视而笑。

“你答应得太轻易了,要我说就该好好磨磨楚誉。”章葶歪头,托腮说,“让他多求几次!”

“不答应,他会哭的。”宁悦半开玩笑的答。

楚誉的求婚来得措手不及,她本不想答应,何苦去祸害人呢!可是,当她一撞上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眸,在里边瞧见纠结却又欣喜的自己,忽然间,她拒绝不了了。

也不想拒绝。

于是,就这么接受了。

宁悦不知道六周后的检查结果会是什么,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那倒霉的万分之一,不论是与不是,她总想努力一回。

“你看,你老说我理智,其实我并不是。”她捧住热茶,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星巴克的灯光打在整面落地窗上,夺目绚烂。

章葶抿了抿唇,心底仿佛有一根柔软的弦被触动,“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也许比过去四年的婚姻时光都多。宁悦,我唯一想明白的就是你总告诉我的那句话:脚下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诚然有运气的成分在,最关键的却是自己的选择和态度。”

“换一个角度,好像连眼前的风景都不一样了。”章葶似乎意有所指。

而宁悦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选在今天来找自己。

她这是在变相的安慰和开导自己。

宁悦很坦然:“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从第一天的绝望到第二天的崩溃,今天是第三天,奇迹般的,她竟然已经平静下来。

章葶扬起笑,笑里是大学时才有的张扬与倨傲,“哟,谁担心你了?”

“谁知道呢!”宁悦喝了口茶,视线在手边亮起的手机上一掠而过。

呼吸一滞。

*

楚誉从房间出来,楚妈妈仍旧在厨房忙着。

他正要出门,被妈妈叫住,“去找宁悦?”

楚誉脚步顿住:“嗯。”脸上略不自在。

楚妈妈在心里叹气:“我给宁悦煲了汤,你给她带过去。”

“谢谢妈。”

“别谢我,我并没有那么开心。”楚妈妈回到厨房,她掀起锅盖,骨头汤的香味四溢,“你在家先喝一碗再走。”

楚誉跟着进厨房,老老实实站在妈妈边上,“谢谢您。”

楚妈妈手一顿,回过头,恰好对上儿子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