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鸿瞪圆了眼睛怒视这个放肆的小鬼,以她多年跟街坊间小孩子们打架斗殴的经验,这样的目光是有杀伤力的。只可惜,好象对这个小鬼没有什么效果。因为他的脸笑嘻嘻的凑过来,捧住她的脸换了个朝阳光的方向,嘴里还啧啧称赞:“好景致,一生气真的变成深紫色了,你还真是好玩啊。”

若鸿挣扎不动,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男孩子疼的呲了下牙,却反而笑了:“你比我身边的那些家伙好玩多了。”

下一秒钟,若鸿被一只大手拉过一边,她抬起头,看到木清师傅蹙着眉头打量那个男孩子身后的骑队,看到那个男孩子不死心的朝她们这边走过来,木清拽着她的手低声说:“走吧。”

男孩子在身后大喊:“喂!你别走啊!”

但是木清的动作很快,若鸿只来得及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她看到那男孩子一脸急切的朝她们这边跑过来,他身后的骑士也纷纷下马,但是他的动作太慢,很快就被市集上的人潮淹没了。

“无双!”若鸿举着冰糖葫芦一头冲进无双的房间,下一秒,张着大嘴硬生生收住了脚步。

无双的病床前,一个浅色衣衫的男子回过身,微蹙着眉头,很不高兴的上下打量她两眼,然后回头对无双说:“我先去见见木清师傅再回来陪你。”

说完起身一言不发的从若鸿身边走了出去。这个男子若鸿刚刚苏醒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次。印象丝毫也没有改变,还是冷冷的,谁都欠他银子似的。

“没礼貌!”心里想着,嘴上忍不住就嘟哝了出来。

病床上的无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别生气了,子煜他从小就是这副德行。”她从靠枕上吃力的挺起身,双眼亮闪闪的盯着若鸿手里的冰糖葫芦:“给我的?”

若鸿坐到她身边,把冰糖葫芦递给她。无双卧床已经有两个月了,若鸿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病,只是看到木清每天要配很多希奇古怪的药给她服下.这些药对无双似乎没有什么作用,她还是一天比一天瘦弱,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只有两只眼睛还那么清亮,象水里泡着的两块紫色的宝石。

“真好吃!”无双小心的咬了一口,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眼神迅速的黯淡下来:“以前在家的时候,他们从来也不让我吃这些东西。”

“为什么?”若鸿很奇怪,她记得每年元宵灯会的时候,父亲都带着他们姐弟出门看灯,跟他们一起坐在路边的摊子上吃云吞。每一次都大包小包的带回去好多零食。

无双摇摇头:“我在家住的时间很少,也许是看我身体不好,怕我闹毛病把。”

若鸿对这种说法呲之以鼻:“我爹爹说过,只有心情舒畅,身体才会好。我八岁就开始跟爹爹的商队去南夜国做生意,路上什么没有吃过?有时候断了粮,还刨过野菜根吃呢,你看我身体还不是好好的?”

无双羡慕的望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我真羡慕你,你爹爹什么都让你做,还带你去过那么多地方。”

“那有什么?”若鸿笑了:“等你身体好了,我带你去。等你什么样的风土人情都见过了,你心里就不会那么憋闷了。”

无双微微仰起头,无限憧憬的说:“我最想去渭昌国,我听说渭昌国靠海,有很多海外的商人在那里做生意,什么样的人都有,还有红头发的美女。”

“是啊,”若鸿握着她的手轻轻摇了摇:“我十岁的时候去过渭昌国,那时候我们住在靠码头很近的一个客栈里,跟我们一起住客栈的就有一个海外的美女,头发是红的,长的比你还要漂亮呢。”

无双轻声笑了。

看来她的确是很虚弱了,才说笑了一会儿就睡着了。若鸿给她掖好被角,轻轻退了出来。一出门才发现子煜就站在门口,也不知他站了多久了。

若鸿不喜欢他身上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本能的想离他远些。却意外的听到子煜在她身后说:“谢谢你。”

谢谢?若鸿想,不是跟我说的吧?

回头看时,他已经低着头走开了,他的背影看上去又孤单又冷清,有种说不出的沧桑疲惫。让若鸿心里无端的泛起一丝酸楚。

再一次看到他冷清的背影,是在一年之后的秋天。若鸿从谷外出诊回来,看到他就这么默默无言的站在无双的墓前。

他比一年之前更瘦也更高了,浅色的长衫随风摇动。若鸿突然之间就明白了什么叫玉树临风。因为在那清淡如水的月光下,楚子煜看上去真的象是用一块冰冷的玉石制成的雕像,

肌肤晶莹剔透,黑宝石般的眼睛散发着神秘的吸引力。

象是感应到了背后痴痴凝望的目光,楚子煜缓缓转过身,看到若鸿,他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原姑娘,”他的声音仿佛遥远神秘的空间,清冷的不带丝毫烟火气:“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若鸿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药仙谷,但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而且是以这样令人不愉快的方式到来,还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木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她离开时交给她一个小包裹。圆嫂则抹着眼泪一直把她送到了枫树林的尽头。

清晨的草叶上还沾着露水,鸟儿们叽叽喳喳,山谷里的清晨总是这么令人神清气爽。

若鸿深呼吸,再深呼吸。决定忘记所有不开心的事。古人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真是没有错,只不过眼睛一溜,就让她发现了一丛雪花草,这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宝贝呢,用它做主料配制成的雪花散治疗外伤比金疮药还要好。若鸿扑过去,揪住叶子用力拽,纹丝不动。

怎么办?出门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了带一把铲子。

若鸿回头看看不远处负手而立的楚子煜,这个人虽然讨厌,说不定是可以帮上忙的。

“喂,”若鸿大声喊:“你身上有刀吗?”

楚子煜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了一把金灿灿的小匕首,正要扔给她,就听她说:“有刀?太好了,你过来帮帮忙。”

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去,若鸿看到那个干干净净的男人迟疑的脚步,不过还好,过来了。她心里恶狠狠的想:“既然是做交易,当然要连本带息都赚回来。谁让我是奸商,谁让你好死不死,非要跟我做交易!”

她这样想着,眼睛里也就带出了恶狠狠的意思。楚子煜却一言不发,照她所说的用匕首挑松了周围的泥土,拔出了她的宝贝,等他站起身时,才发现若鸿已经走出去很远了,瘦小的身影正踩在一块石头上用力的够着大树干上的什么东西。

楚子煜苦笑一下:“花样倒是真多。”

若鸿把采到的珍珠钉小心的用手帕裹好放进怀里,却不料脚下一滑,一跤从石块上摔了下来。还未等她呼痛,就听有人厉声喝问:“谁?”

“疾风,是我。”这是楚子煜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若鸿目瞪口呆的望着丛林里变魔术一般突然出现的一队人马,惊讶的忘记了站起来。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必恭必敬的给楚子煜行礼,“少主,马和马车都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他看看地上坐着的姑娘,再看看不动声色的楚子煜,犹豫片刻还是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若鸿友好的冲他展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年轻人的脸迅速红了。

楚子煜从他们身边走过,面无表情的撇下两个字:“出发。”

一上官道,若鸿就开始猫在马车里睡觉。睡不着也躺着,楚子煜起初以为她有什么不舒服,还特意差了个娃娃脸的随从来问候。结果,若鸿恶狠狠的一句:“睡觉。睡觉行不行?”外加当头扔过去的一个靠垫,把那个小随从吓的目瞪口呆,落荒而逃。

其实她只是不想看到外面的景色罢了,因为几年前,商队就是沿着这条路出发,前往呼伦国。

明月当空,碧空如洗。

若鸿坐在驿站的屋顶上,手边一坛美酒。

夜风拂过她的脸颊,风中有桂花淡淡的香气,有远处丛林潮湿清新的气息,有市井之间温暖的烟火气。

抿一口酒,让那灼热的感觉一直滑进身体的深处。

自从离开药仙谷,若鸿夜夜失眠。也许是楚子煜的交易又唤醒了她沉睡心底的伤痛,也许是白天躲在马车里睡觉睡的太多了,也许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再也无法逃避,必须面对内心深处饱受煎熬的真实自我。

再抿一口酒,这一路燃烧而下的液体象一只温暖的手缓缓抚过伤痕累累的心,醉眼迷离之间,月色如水,景色果然变的温柔了。

有时候她能记得自己是如何从屋顶下来,回房间去洗漱,更多时候则是醉倒在屋顶上,这时,会有人上来抱她下去。根据白天见面时疾风可疑的表情,若鸿猜测那个抱她下来的人就是他。只不过,白天她很少下马车,等到了驿站她又总是躲在自己房间里,所以一直也没有碰面的机会跟他说谢谢。

“总会有机会的,”若鸿想:“等办完这件事,我要离开的时候,一定找到他跟他说谢谢。”

再有两天的路程就到京城瓦都了。若鸿一直在犹豫到时候要不要偷偷回原家去看看?钟翠华当年的警告里到底包含着什么样的隐情?她应该去找找牧人族吗?也许她的外公掌握着什么她不知道的线索?

若鸿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酒坛。

夜凉如水,空中一轮圆月仿佛触手可及。快要到八月节了,在谷里的时候,会有附近的茶农送来自己做的糕饼,圆嫂也会准备一些好吃的东西,邀请大家一起过节。每年的这个时候谷里最热闹。

若鸿再叹口气。

在银白色的月光里,两条人影一前一后掠过她的眼前,若鸿看着这鬼魅一般的身手,心里不禁暗暗赞叹:“好身手。”

果然是好身手,不过再抿一口酒的时间,两条鬼影子又闪了回来,只不过,其中一个掠过她眼前消失在夜色里,另外一个却象发现了好玩的事情一般闪到了她的身边。若鸿瞥了一眼,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没有杀气。

既然没有杀气,说明无害。那就不用费心去研究了。她轻轻晃晃酒坛,还好,剩着大半呢。

不速之客在屋顶慢慢踱了两步,然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你的酒不好。”他说,同时侧过脸仔细的打量她。

“是吗?”若鸿漫不经心的反问他:“什么酒好?”

“听说瓦都有一家醉清居,那里的‘千醉’是你们北苏最好的酒。”不速之客笑了笑:“不过,只是闻名而已。”

“你们北苏?”若鸿奇怪的反问他:“你是哪里人?”

不速之客轻描淡写的说:“外族人。”

从他的装扮看不出和路人甲有多大的区别,但是他有一双十分锐利的眼睛。这双鹰一般的眼睛镶嵌在一张如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脸上,眼角和眉梢都微微向上扬起,鼻梁挺直,双唇饱满,一条性感的沟纹从下唇一直延伸到下巴。

这男人身上有种隐而不发的力量,若鸿仿佛看到一只猛豹眯着双眼懒洋洋的晒太阳。

“在看我?”不速之客的唇角浮起好看的笑容:“从这张脸上看出了什么?”

“从脸上能看出什么?”若鸿自嘲的一笑:“你希望我看出什么?”

不速之客从她手里拿过酒坛,毫不客气的痛饮起来。

他还真是很卤莽。若鸿笑了,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敲酒坛:“我是奸商,你喝了我的酒,拿什么来换?”

不速之客侧过头认真的想了想,他的侧脸真的很好看,轮廓分明,仿佛每一根线条都是上天的杰作。

若鸿自嘲的笑了,她真是喝多了,竟然这么放肆的关注起陌生男人的外貌来。

“你会去瓦都吗?”不速之客问她。

若鸿点点头。

“那就好。”他露出爽朗的笑脸:“我请你喝千醉,如何?”

“好,”她痛快的点头。

“三日之后,”他凝视着她的双眼:“日落之前,醉清居,不见不散。”

若鸿醒来的时候,四下里静悄悄的。

她睁开眼,紫色的纱帐,紫色的被褥,空气里缓缓流动的茉莉清香。这是哪里?

象是发现她已经醒来,纱帐从外面掀开,露出一个头挽双髻的俏丫鬟。

“郡主醒了?”俏丫鬟甜甜一笑:“王爷吩咐过,让小环服侍郡主沐浴更衣。”

“郡主?”若鸿蹙起眉头:“这是哪里?楚子煜呢?”

小环笑道:“王爷进宫还没有回来,皇太后要是知道郡主回来了,不知有多高兴呢。”

小环扶她起来,屏风后,一个大浴盆盛满了热水,水面上漂浮着茉莉花。

“郡主的房间还和三年前一样,”小环伸手试了试水温,轻声说:“王爷吩咐过,任何东西都不许摆乱了地方。”

若鸿摆手让他们都退出去。她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得静静想一想。

楚子煜的身份竟然是王爷?他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清楚呢?若鸿的心沉甸甸的,有种上当的感觉,那么,那个病入膏肓,急着要见无双一面的老太婆就是皇太后了?

若鸿把脸浸在热水里,回想起月光下楚子煜那张沉静冷漠的脸,那时,她骤然间听他说要跟她做一笔交易,心里五味陈杂,根本没有留神倾听他的话。她原本以为看在死去无双的面上,他们之间至少有些不同于陌生人的情份。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那么冷漠的将她的友好推开,仿佛她根本配不上做他的朋友。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若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想请你假冒无双去见一个将死的老人,”对,他就是这么说的:“无双的母亲曾经做过我祖母的侍女,无双出生后,母亲就去世了。我的祖母将她接到身边。我和无双从小在祖母的身边长大。后来无双得病,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木清师傅曾经救过我祖母,所以祖母把无双拜托给了她。”

“做为回报,我会尽我的力量查清楚原家商队遇袭的真相。”

衣服是层层叠叠的紫色轻纱,领口和衣角都绣着盛开的茉莉花。这紫色应该是无双最喜爱的颜色吧。

头发只挑起一部分在头顶挽成俏丽的斜髻,其余的头发按照她平时的习惯披散在后背。若鸿长到十五岁还是头一回化妆,她对着镜子怎么看都觉得不象自己。经过一个月的颠簸,她的脸已经瘦成了标准的瓜子脸,眼睛也显得更大更圆了。她的皮肤本来就比一般的女子更白皙,衬着晶莹剔透的紫色眼瞳,宛如白玉盘上盛着的两块紫晶宝石。

“郡主小的时候就是难得一见的美人,现在长大了,要算是我们北苏国的第一美女了吧。”小环拿着手镜,笑咪咪的站在她背后帮她照着。

轻轻的叩门声,一个管家模样的女人走进来,垂手说:“王爷派来接郡主的马车已经在府门外候着了。”

马车停在禁宫的西角门外,管家打起帘子,伸手扶着若鸿下了马车。

不远处,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急匆匆朝这边走过来,看见她,脚步一下子僵住了。若鸿眯起双眼上下打量着楚子煜。自从离开药仙谷,他们就很少照面,他似乎也瘦了,挺拔的身躯罩在银白色的朝服里,头发上束着金环,浑身上下自然而然的散发出王者之气。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凝视着若鸿,那目光里充满了惊艳、怜惜和深深的悲哀,若鸿不禁问自己:他看的是若鸿?还是透过她看到了那个笑容甜美的姚无双?

若鸿慢慢走到他面前,气氛似乎有些古怪。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呢?

楚子煜的目光茫然若失,清亮的眼睛里仿佛蓄满了回忆。

若鸿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你不会昏过去吧,我可扶不动你。我刚起床还没吃饭呢。”

楚子煜如梦初醒,只一瞬间,他的表情又变的一派从容。

“进去吧,”他拉起她的手,“皇祖母已经醒了。”

若鸿试着甩了一下,但是没有甩开。只好任由他拉着往里走。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邪魅的轻笑,若鸿感觉楚子煜的手突然一紧,脚步也停住了。

长廊的一端,两个衣饰华贵的青年公子摇着折扇正缓步朝这边走过来,他们的年龄和楚子煜不相上下,眉宇间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应该是兄弟吧。只不过两个人的表情都十分的流气,看见楚子煜和若鸿,两个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会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