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两个猝不及防,都愣了一下。

抬眼看去,月亮门外正施施然走进来一位身长玉立的年青公子,穿着浅色云纹长衫。手中轻轻摇着一把翠竹纸扇。略现苍白的脸上,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顾盼生辉。他慢慢走了过来,唇边浮起戏谑的笑容:“我来了好久了,你们两个竟然都没有发现我。是身手老了,还是有什么事?”

疾风先回过神来,蹲身行礼,口称:“疾风见过昭宁公子。”

昭宁公子晃了晃手中折扇:“起来吧。”

楚子煜走下楼梯,脸上也露出明朗的笑容,:“你竟亲自来了?是有事顺路来,还是专程出来接我?”

昭宁看着疾风退下,才回过头,压低了声音说:“不瞒你,我还真是有桩棘手的事。”

楚子煜挑起眉头:“棘手的事?你那几房刁蛮的姬妾又出什么难题给你了?”

昭宁哈哈笑道:“楚兄真是妙人。”

楚子煜又好气又好笑:“想不到你这样的人,竟会被女人支使的团团转。”

昭宁摇摇头:“非也非也。跟你这木头说不明白,等你遇到心心念念的女子,你自然就懂了。”

楚子煜勉强笑了笑,挑开了话头:“是直接跟我回瓦都,还是先回昌平?”

昭宁微微蹙眉:“我的管家这两天就回来了,我得回去交代一下。这一离开就是几个月,不少事呢。”

楚子煜瞟一眼他脸上春风得意的表情,忍不住出言挖苦:“真想好了?国师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而且听说她的女儿虽然相貌出众,但是娇纵太过,不好相处哦。”

昭宁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楚兄放心,还没有我对付不了的女人。”

楚子煜“哼”了一声:“不声不响迎回来一位正房夫人,不怕你的内宠们吃醋?”

昭宁哈哈大笑:“楚兄放心,女人们最爱吃甜言蜜语那一套,偏偏我擅长这个,所以…”

楚子煜笑着摇摇头,明知他们不是一样的人,也就不再费心去劝解了。

二十三

离开北苏国的时候时正值深秋,但在南夜国,却是暖意融融一派晚夏时节的光景。

湖岸边垂柳依依,几朵晚开的芙蕖仍旧争芳吐艳。花圃里几个小丫鬟在摘花,笑闹声远远传来,给寂静的午后平添了些许生气。

若鸿和吴烟百无聊赖的靠在湖边的山石上,都是一副恹恹欲睡的表情。

“老姐”吴烟闭着眼,闷闷的问:“你真的打算等这家的主人一起出发啊?”

若鸿叹了口气:“康伯和蓝嫂把我们带到昌平,要走也得跟他们说一声啊。”

吴烟有些不耐烦了:“你反正也治好了她的病,又不欠她什么,干脆趁着晚上没人注意咱们从后门溜走吧。”

若鸿从山石上坐起身来,他的话让她多少有点动心。

一抬头,却见湖边的石径上正急匆匆的走过来一个颇为眼熟的人影。

“她来干什么?”若鸿纳闷。这人是府里一个管事,名字好象是叫做翠钿的。刚进府的那天晚上曾经见过她一面,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却一脸精明能干,老练的象个四五十岁的妇人。

“姑娘叫我好找”翠钿看见他们,似乎松了一口气,紧走几步过来,脸上是少见的急切表情:“蓝管家请姑娘过去一趟,我家云夫人刚才在暖阁里晕倒了。”

“哦?”若鸿不由精神一振,正无聊呢。

跳下山石,不忘了回头叮嘱吴烟:“刚才说的我同意了,快回去准备。”

吴烟眼睛一亮,扮个鬼脸示意她放心。

翠钿上下打量若鸿,语气有点迟疑:“姑娘不去换件衣裳吗?”

若鸿身上穿的是样式简单的白色粗布裙衫,长长的头发没有梳成发髻,就那么随意的用桃木发钗挽起一缕,其余的都披散在后背上。全身上下不但没有首饰,甚至连颜色都没有——只除了她那双奇异的紫罗兰色的眼睛。这府里的粗使丫鬟都比她穿戴的讲究。尽管她这样不加修饰就已经美得让人惊讶了,但是到底太过寒酸了。

若鸿白了她一眼:“你家夫人不是都晕过去了吗?”

翠钿轻轻咬起嘴唇,神态还是十分迟疑。她穿成这个样子竟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若鸿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女子不知道都在想什么,我是郎中,又不是舞姬,难道还要打扮的珠光宝气的去看病人啊?”

翠钿也笑了,却满脸不赞成的表情。

“你家夫人多大了?”若鸿好奇的问她:“平素身体好吗?”

翠钿摇摇头:“我家公子尚未正式娶亲,云夫人只是公子的妾。”

若鸿愣了一下,答非所问哪,翠钿说这些是怕她在云夫人面前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吗?转眼去看她,翠钿脸上却是一团平静。

若鸿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大户人家的人际关系好象都是很复杂的哦。

若鸿东张西望的打量着房间里富丽堂皇的摆设,一边暗暗猜测:南府的主人果然是有钱有势的人,也许是皇亲?单看内厅门上挂着的那一面流光溢彩的珠帘,恐怕一颗珍珠就足够普通人家吃穿好几个月了吧。

一个面如桃花的丫鬟挑开珠帘,示意若鸿进去。

内厅到处都垂着粉色的薄纱,空气之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甜香,若鸿身为一个女子也不禁感到有些迷醉了。转过重重纱帐,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内厅的尽头是一间小巧玲珑的水榭,栏杆外一弯流水,衬着岸边的绿树繁花,景色十分清幽。一张精致的贵妃榻面对池塘,一个粉色衣裙,满头珠翠的美貌女子正歪在榻上休息。

听见脚步声,床榻上的美人回过头来,脸上露出又是惊讶又是好奇的表情:“丫鬟们说蓝管家请回来一个天仙一样的女郎中,就是你?”

若鸿嫣然一笑:“夫人谬赞了,不知道夫人哪里不舒服?”

云姬的眼睛还在她的身上转,深沉的目光让若鸿从心底里生出了一丝隐隐的不安。

一旁的丫鬟在床榻边支起小几,云姬漫不经心的把手臂放在上面,若鸿行了个礼,在旁边软墩上坐下,伸出手指细细搭脉。

云姬的目光落在了两个人的手上,自己的手臂如同一段嫩藕,每一寸肌肤都透着养尊处优,丰腴的手指上戴着名贵的翡翠指环,长长的指甲上涂着细致的蔻丹,单看这只手,便能想到这手的主人必然是个被男人捧在手心里呵护倍至的尤物。

而若鸿的手则显得清瘦纤长,肌肤更是白的几乎透明一般,有一种纤尘不染的干净。云姬的目光转回她的脸上,表情复杂的端详她精致的五官。若鸿睁开双眼,宝石般闪耀生辉的紫色眼眸与她四目交投,云姬有那么一瞬间竟然也感觉无法呼吸。

若鸿露出淡淡的笑容:“夫人最近可是容易头晕?夜里睡眠恐怕不稳吧?”

云姬点点头。

“胃口不太好?”若鸿接着问:“你没有请别的郎中看看吗?”

云姬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脸上闪过一抹黯然之色。

若鸿正要说话,就听一个男人清朗的声音哈哈笑着走了进来,一边说:“我的云儿是哪里不舒服啊?”

云姬听到这个声音大吃一惊,一把握住若鸿的手,竟象要把她藏起来一样。若鸿受她的感染,也莫名的紧张起来。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却见她的表情刹那间化成一团柔媚,双眼望向若鸿的身后,笑盈盈的从靠垫上支起身来:“爷回来了?云儿不曾远迎…”

眼神有意无意的扫过若鸿的脸,紧握着她的手也不露痕迹的松了开来。若鸿感觉头皮一阵发麻,云姬的举动是有意味的,但是究竟是在提醒她什么呢?

“你…”一个惊讶不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怎么会在这里?”

若鸿耳中如同炸雷一般“轰”的一响,果真是冤家路窄。

云姬看到她脸色大变,也不由得露出惊讶的表情。

若鸿深吸一口气。情知是躲不过,索性大大方方回过身。隔着一层粉色纱帐,楚子煜又惊又喜的迎了上来:“果真是你?那天你明明看见我了对不对?你…”

若鸿瞟了一眼他身后,一位体态优雅的年青公子正带着惊艳的表情凝视自己。他们哪一个是云姬惧怕的人?

她这样想的时候,云姬已经在一旁行了个了礼,娇滴滴的开口了:“我们爷没说王爷也一同回来,我这里什么都没有预备,太过简慢,叫王爷见笑了。”

楚子煜也许是见到了若鸿的原因,心情十分舒畅:“云姑娘客气了,是本王冒昧。都怪昭宁兄一心惦记你的身体,非要拉着我先来看你。只是没有料到,你也在这里。”

后一句却是对若鸿说的,若鸿垂下眼睑,不动声色的行了个礼,淡淡拉开了和楚子煜的距离:“见过二位公子。”

说罢,也不再理会他惊喜的表现,径自踱步到旁边的书案上挥笔写了两副药方。耳畔却听到云姬好奇的提问:“原来你们认识?”

楚子煜正要说话,若鸿已经面如寒冰的踱了回来,将药方递给了云姬身旁的丫鬟,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每日早晚各服一剂,服侍夫人多休息,千万不可受累,更不能惹夫人动气。”

昭宁刚刚回过魂来,一边凑到若鸿身边上下打量,一边顺嘴问:“到底什么毛病?我一回府就听丫鬟们说云儿竟然晕倒了?”

若鸿后退了一步,漫不经心的拉开一点距离:“无碍的,夫人是有喜了。”

昭宁大吃一惊,随即脸上露出笑容,伸手将云姬搂在怀里:“我的云儿竟要当娘了?”云姬自己则是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

若鸿悄悄退了出去,人还没有走下台阶,楚子煜已经追了出来,不由分说拦在她面前。

若鸿无奈的叹了口气:“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楚子煜细细打量着她,心里有种失而复得的惊喜,满腹的话涌到口边却变成了一句:“你瘦了。”

若鸿撇了撇嘴:“我在减肥。”

楚子煜当然不会计较她的恶劣态度:“受了很多苦吧?”

若鸿翻个白眼:“拜你所赐。现在用不用跪下谢恩?”

楚子煜微微蹙起眉头,神色间带出三分不悦:“你一定要和我这样说话么?心里还在恨我?”

若鸿冷淡的笑了笑:“王爷,我已经不再恨您了。这不表示我们就可以做朋友。我记得你说过‘我们来做一笔交易’。现在交易已经失败。我们应该是没有任何关系了。王爷好自为之。”

绕过他身边要走,楚子煜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语气难得的有些低声下气的意味:“不能好好谈谈吗?”

若鸿想也不想,从袖子里摸出一支银针用力扎在他的手背上,楚子煜痛呼一声,松开了手,看看手背上冒出来的血珠,再看看若鸿,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若鸿恶狠狠的瞪着他:“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了吧。”

就这么一抬眼的工夫,眼角余光却扫到了一个优雅的身影。是昭宁公子,他远远的站立在粉色的纱帐旁边,眉目之间艳丽得几近诡异,他正用一种十分玩味的表情专注的打量她。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若鸿恨恨的想,顺便甩给他一个大白眼,自己转身就走。

在她身后,楚子煜依然有点发呆,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悦还是难过。

昭宁的目光则追随着她轻盈的背影,唇边浮起一个兴味十足的笑容。

二十四

若鸿气冲冲的穿过花园,和一个迎面而来的人险些撞个满怀。这人伸手扶住她,然后恭顺的后退了两步。

“对不起”若鸿结结巴巴的说,“我…”

对面的人却惊呼一声:“原姑娘?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若鸿仔细的打量眼前这个面目腼腆的壮汉,试探的问:“疾风?”

疾风腼腆的露出笑容:“我家王爷也在这里,他很担心你呢。”

若鸿的脸立刻跨了下来,撇撇嘴:“你还好吧?我一直想着要谢谢你呢,进京的时候,每次都是你把我从房顶上救下来。以后有机会我请你喝酒吧。”

疾风眼神怪异的望着她:“你以为是我?”他的唇边掠过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容:“以原姑娘的聪明,不会猜不出是谁。你只是不愿意承王爷的情吧?其实我家王爷…”

有那么一两秒钟若鸿的耳畔嗡嗡作响,只看到疾风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突如其来的信息让她多少有些难以消化,心也有点乱了。

她很突然的打断了他的话,“我要走了,有机会再聊吧。”

疾风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仓皇逃窜的背影。

若鸿推开房门,一头扑倒在床上。心里觉得乱成了一团,这个楚子煜,又算计自己,又来跟自己示好。她现在完全分不清他到底存着什么居心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呢?

房门一声轻响,是吴烟的脚步声。若鸿把头埋在被子里,闷声闷气的问他:“怎么样了?”

吴烟在她旁边坐下,拍了拍她的肩膀,担心的问:“没事吧,老姐?”看她没有反应,吴烟的语气变的迟疑起来:“我说一件事,你可要挺住啊,我刚才看见那个你躲着不想见的公子了。”

若鸿从被子里发出一声嚎叫,然后坐了起来,头发凌乱,苦着一张脸可怜兮兮的望着吴烟:“我已经跟他碰过面了。咱们现在就走好不好?”

吴烟为难的看看外面刚刚暗淡下来的天色:“再忍一会儿吧,天黑了比较方便。”

若鸿却感觉度日如年,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两圈,人却更烦躁了。

吴烟在一旁凉飕飕的瞟着她:“节省点体力留着晚上跑路不好吗?”

若鸿翻了他一眼,这个死小孩,越来越没有初见面时那么老实,那么乖巧,那么…好欺负了。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不等她出声,门就被推开。两个俏丽的小丫鬟端着大托盘走了进来,规规矩矩的冲着若鸿行礼,“这是我家公子的一点心意,请姑娘笑纳。我家公子今晚要在莲沁阁设宴,请姑娘和公子一定要参加。”

若鸿皱起眉头,那个比女人还艳丽的男人?表情变幻莫测的,也是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再看送来的东西,若鸿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左面的托盘里是一个桃木的古董首饰盒,里面是什么不问可知。周围几个精致的瓶瓶罐罐,不是胭脂香粉,就是沐浴香膏之类的东西;右面的托盘里是一件白色的纱衣,领口裙边都绣着精致的花纹,层层的花边飘带堆在托盘上宛如一团云雾一般。

吴烟拎起衣服抖了两下,坏坏的冲着若鸿一笑:“老姐,你好象惹麻烦了。”

若鸿白了他一眼,吴烟转头问两个丫鬟:“你家公子是什么人?”

丫鬟恭恭敬敬的说:“我家昭宁公子是皇帝陛下的第十二子,在哲毅大元帅麾下任职兵马统司。”

吴烟瞟了一眼脸色发青的若鸿,又问:“你们府上几位夫人?”

丫鬟抿嘴一笑,“我家公子尚未正式娶亲,目前府里有六位小夫人。”

吴烟吹了一声口哨,再瞟一眼若鸿,笑嘻嘻的说:“老姐还有什么要问吗?”

若鸿心里涌起一团怒火,这个昭宁公子送来这么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难不成是把她当成一个娼妓了么?她一把推开吴烟,端起两个盘子塞回到丫鬟手里,气冲冲的推着她们往外走。

两个丫鬟大惊失色,却说什么也不敢接盘子。

“拿走拿走”若鸿相信自己现在蓬乱着头发,再衬着一张黑面孔,样子一定是十分吓人:“你家的神经病公子有钱没处花了是不是?”

两个丫鬟跪了下来,又惊又怕的端着盘子,其中一个哆哆嗦嗦的说:“要这么端回去,我们两个就没命了。”

吴烟叹了口气,上前接过盘子,挥手让她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