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黑衣人眉目如画,神情却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宝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跳动的火苗在他线条凛冽的脸上制造出变幻莫测的阴影,他的双眼也因此而显得阴晴不定。

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眼睛里却是一副高深莫测的冷静,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似乎眼前剑拔弩张的人群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群已无力反击的猎物一般。

刀锋波澜不惊的微微一笑:“想必摘星公子身上的刀伤已经养好了吧。”

摘星公子洒然一笑,冷冰冰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若鸿的脸上。他似乎微微一怔,随即展开一个了然的笑容:“难怪万葵堡一夜之间撤出了京城。”

他的目光在若鸿的脸上游移不定,如同一个商人在暗自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若鸿冲他怒目而视,摘星公子却不在意的笑了。

“既然让你占了先”他迎上刀锋的目光,微微一笑,语气平淡的象在买菜:“少不得做笔交易。人我带走,条件你开,如何?”

刀锋冷冷一笑:“那万葵堡今后还有何颜面立足于江湖?”

摘星哈哈笑道:“成者王侯败者寇,你万葵堡有钱有势,谁敢说个不字?此事原本就与万葵堡毫无瓜葛,万葵堡为何硬要来搅混水?”

他瞟一眼刀锋面无表情的脸,委婉的一笑:“我只要那个老的加上这一个。如何?”

刀锋沉着脸缓缓抽出腰间宝刀,“先看看它答应不答应!”

摘星刹那间面如寒冰,双手从身后缓缓的伸了出来,露出一对造型奇特的弯刀。双刀相击发出龙吟般令人心寒的脆响。

摘星身后立刻悄无声息的闪出十数名黑衣人,摘星手中的弯刀指向若鸿,语气平淡如水:“这个女人留活口。”

黑衣人身形宛如鬼魅,呈包围之势攻了上来。

刀锋挥刀扫退了两个黑衣人,这两人武功之高已远远超出他的意料。一眼扫过自己身后的随从,一路从京城带出来的十余人身手虽然不错,但在应敌的同时还要保护先前受伤的同伴,动手之际就不免大打折扣。

他的心不由得一沉。不容他多想,摘星的弯刀已经缠了过来。

刀锋曾经见识过他的刀法,奈何他此番使出来不但力道要比原来大了三分,速度也快了许多。刀锋恍然之间明白前一次交手摘星若不是有心试探,就是存了拉拢之心,与此刻的性命相搏自然不同。他心里不敢大意,出刀也越发沉静。

梅红的软鞭已经被刀锋震碎,一路行来也没有找到合意的兵器,手里此时抓着一把不知道哪里摸来的长剑,一边勉强支撑,一边掩护着若鸿往后退,一个劲的催她:“快跑!”

若鸿紧紧抱着呜呜大叫的悠悠,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刀光剑影,根本无处可逃。她的头晕晕沉沉,身上一阵一阵的出着冷汗。恍惚之间她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一觉醒来惊恐的发现原来的世界已经完全被颠覆了。

若鸿踉跄着后退,可是腿脚已经发软,又不知拌到了什么东西,顿时跌倒在地上。怀里的悠悠掉了出来,围着她急得直叫。在若鸿的心里一个声音似乎在急切的催促她:快逃走,快逃走…可是往哪里逃呢?

她抬头向四周看,梅红的宝剑已经被对手打飞了,她侧身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先前和梅红交手的黑衣人似乎想抢过来抓她,却被刀锋的另外一个随从缠住,一步一步迫离了她的身边。

可是面对这样一个精心设下的埋伏,万葵堡的人分明已经处于劣势了。

若鸿的眼前出现了记忆深处的另外一副画面:夜色里,帐篷和马车烧的一片狼籍,黑衣人和商队的护卫厮杀,风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她紧闭上双眼,刹那间大脑一片空白。连悠悠的叫声也似乎越来越远。

一个人影“砰”的一声倒在她面前,她机械的低头去看,是个面熟的人,他的肩膀裂开了一道伤口,鲜红的鲜血正往外涌。

“原姑娘,你…”他声音嘶哑,似乎发觉了她的异样。

是伍强!这个受伤的人是伍强!

若鸿看着他的伤口,想起自己似乎是可以做点什么的。可是先要干什么呢?

她伸手到怀里去摸止血药,自从跟梅红做成了第一笔交易,沿途若鸿又配制了一些常用的药膏药丸。可惜今天已经用去了大半。

她的手指忽然触到了怀里一个硬硬的布包,这是什么?

若鸿的心忽然之间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响,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个瞬间涌上了大脑。她哆哆嗦嗦的取出布包,手抖的几乎拿不住。

伍强诧异的盯着她,她的反应确实吓着了他,令他一时间连自己的伤痛都忘记了。这位大小姐是不是真的被吓呆了?

布包打开,四颗朱红色的药丸静静的躺在白色的软布上。

若鸿在这一瞬间几乎是相信有神灵存在的,她握住一颗药丸,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将它丢进离她最近的火堆里。

火堆里发出一声悦耳的爆响,若鸿喃喃的说:“胭脂醉,让你们尝尝胭脂醉。”

一股艳丽的红雾从火堆里窜起,带着奇异的呼啸升到空中,宛如凭空长出一个巨大的蘑菇一般,慢慢的向地面罩了下来。

若鸿感到身体里血液又能够正常的开始流动了。心跳也不再快的令人晕眩,她用尽全身力气仰头大喊:“胭脂醉!”

刀锋和摘星的身影猝然分开,摘星的手臂上已经多了一道伤痕,鲜血汩汩流出,头发也略现凌乱。他看到当头罩下的红雾,顿时脸色大变,急呼一声:“快撤!”人影已经闪在丈外。

摘星退走,黑衣人自然无心恋战。象出现一样迅速而神秘的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只留下一片加倍的狼籍。

刀锋的长衫已经破碎,身上也有多处刀伤。看到敌人撤走,他的身体晃了两晃,连忙用刀尖着地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这一仗死伤惨重,侥幸活下来的人也都受了重伤。刀锋望向依然脸色苍白的若鸿,绽放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他不知道若鸿此刻却是惭愧的直想撞墙,她不明白,刀还没有比划到自己面前怎么就怕成了那样呢?可是自己害怕的似乎又不是受伤或者被捉走这样的下场。

或者只是…少年时根植于心底的恐惧始终不曾消失过?

她收好剩余的“胭脂醉”,心里默默感激着师傅木清。她是怎么预料到自己会有这么生死攸关的时刻呢?

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取出雪花散,撕开伍强肩膀上的衣服给他上药。刀口虽险却没有伤到筋骨。她小心的裹好伤口,对伍强说:“没有大碍。回头再换两次药就没事了。”

伍强失血的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原姑娘,你真是个让人猜不透的人,一会儿吓的神智不清,一会儿又比谁都聪明勇敢。”

若鸿无可奈何的撇了撇嘴:“什么叫吓得神智不清?我真有那么狼狈吗?”

伍强点点头。

若鸿唇边弯起一个好看的笑容:“那你就给我保密吧。”

伍强又问:“胭脂醉是已经失传的至毒,传说无药可解。我们…你…”

若鸿得意洋洋的一抬下巴:“等着瞧好了。”

伍强有些放心不下,还想追问,若鸿已经忙着去料理别人的伤口了。他用目光寻找梅红,看到她已经苏醒,正闭着眼靠在行李上休息。

天边已经泛起了淡淡的晨光,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可是…

悠悠突然从火堆旁边机警的抬起头,喉咙里呜呜作响。

刀锋睁开双眼,他是众人之中武功最好的一个,他已经听到了远处疾驰而来的马蹄声,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目光一一扫过身边浑身浴血的随从,除了他,只有五六人受伤较轻,但是要再战一场…他扫视这些激战后表情疲惫不堪的脸孔,内心泛起前所未有的绝望。

天…要绝我吗?!

三十二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象天边越压越低的一片阴云,沉闷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天色越来越亮,天边已经涂上了最早的一层薄胭脂一样迷人的绯红。一群早起的雀鸟唧唧喳喳的飞过头顶。

清晨的风拂面而过,依然清冷,却已经不再肃杀。

若在以往,应该是个美好的时刻,而此时这样的景致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绝望。

火堆里的火苗已经虚弱不堪了似的,在晨风里微弱的晃动。受了伤的人都围坐在火堆旁边,在他们前面,六七个还能站住的随从一动不动的持剑而立。

刀锋站在最前面,他此刻的表情真的象刀锋一样坚硬冰冷。只有紧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毕露,粗大的血管“突突”跳个不停。

在朝霞的背景上,一队疾驰的人马出现在山岗上。

远远的忽然传来一个男人悠扬的呼呵:“…唉咳…唉咳…”

刀锋愣了一下,脸上渐渐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回身去看身边的随从,一个个也都欣喜若狂的扔下兵器,正激动的又跳又叫。

只有若鸿仍然一头雾水,她一把拉住疯了一样喊叫的梅红,着急的问她:“倒底怎么了?”

梅红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激动的脸色绯红:“是自己人,是我们的援兵到了!”

若鸿松了一口气,受了其他人的感染,她心里也不由的兴奋起来。

人马越来越近,刀锋几个还能动的人都迎了上去。连梅红也兴奋不已的跳了过去,全然不理会自己一瘸一拐的姿势多么令人担心。

若鸿兴奋了一会儿,忽然间有些怅然若失。悠悠在她身边撒欢,不知道它是否明白大家是为什么这么高兴呢?她把悠悠抱进怀里,它的小身体热乎乎的,让她感觉安慰。

喧腾终于慢慢平息了,人群簇拥着朝火堆走过来,其中最醒目的是一位须发灰白的老人。刀锋走在他的身边,神态是少见的恭顺。

老人的目光远远的就落在了若鸿的身上,其他的人也都好奇的打量着她,这些目光里有惊艳也有置疑和挑剔,令若鸿浑身不自在。而那个老人,却奇异的吸引着她的视线。

他有多老呢?若鸿猜不出来,他的皮肤上有很多皱纹,连眉毛都灰白了,但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而且他的神态也骄傲的不得了,活象鸡群里混进来的一只鹅。

若鸿与他四目相对,意外的发觉老人的眼里竟然温柔如水。有什么东西开始在她心里轻轻敲响:滴答…滴答…

老人站在她的面前,低下头凝视着她:“雪洁的孩子?”

他的声音低沉,充满了威严。

若鸿也许在看到他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然而听到母亲的闺名从他嘴里说出来,她还是从心底里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波动。

“信物呢?”老人冲她摊开一只大手:“拿来我看看。”

若鸿反问他:“那你的信物呢?”

老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他伸手指了指周围的人:“他们都是我的证人,可以证明我就是呼和秦。”

若鸿撇了撇嘴:“都是你自己的人,怎么作数?再说是你要认我,又不是我要认你。”

呼和秦与刀锋相视一笑。

若鸿看看他再看看刀锋,不明白他们因何发笑。

刀锋微笑着向她解释:“因为你耍赖的时候,无论是表情还是说话的语气都和姑姑一模一样,所以我相信爷爷用不着再验证你的信物了。”

呼和秦将她轻轻搂在怀里,象抱着一件易碎的瓷器一般,无限爱怜的拍着她的后背。若鸿想要挣开他的拥抱,却听到他柔声细气的在她耳边说:“好孩子,受委屈了。”

若鸿抬头看着这个又陌生又熟悉的亲人,鼻子开始发酸,她把头靠在他的怀里,毫无预料的开始放声大哭。

万葵堡座落在安彦国东部两个最大的城市:扶炎和涡孟之间,因为拥有一片占地极广的庄院用来种植药材紫葵,而取名“万葵堡”。

城堡本身已经有了将近两百年的历史,在最近一百年间又扩大了三分之一的面积。刀锋的父亲接手万葵堡之后,保持了主楼主体部分的原有用途:宴请宾客及接待远道而来的客商。并且把主楼的侧翼也装修一新,提供给堡中年轻的子弟居住。主楼前方辟作练武场和库房,又在花园的南侧接近常青林的地方开辟了一个马场。后方的园林经过了翻新,专门供内眷居住。城堡的最北端是紫葵种植园,只有少数种植园的药农居住在这里。

城堡附近散居了许多农户,很多农户也都乐意将子弟送到堡中学习武艺。

从城堡的西侧门出发到扶炎城只需要半天的路程,到达涡孟也不过一整天的路程。交通可谓四通八达。

若鸿在随后的日子里逐渐了解到万葵堡名下的不动产还包括两座银矿,和四五个种植园。而万葵堡的主要营生就是与邻近各国做毛皮和药材的生意。

城堡主楼的外墙因为年代久远,爬满了浓密的青藤。远远看去颇有几分优雅的情调,同时也缓和了城堡新楼和旧楼之间过于明显的差异。

一条清澈的小河从城堡前方蜿蜒流过,远近一片郁郁葱葱的常青树。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散发着耀眼夺目的光彩。

若鸿几乎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大队人马到达万葵堡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变成了越来越深邃的蓝紫色,雪山晶莹洁白的顶峰上绚丽的晚霞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温柔的余韵,迷人的银河横贯苍穹,星光下,万葵堡傲然而立,原本刚硬的线条因为张灯结彩的喜气而变得柔和了。

主楼只有年节时才使用的大厅此刻人来人往,下人们正在摆放桌椅摆设,为即将开始的家宴做准备。从他们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万葵堡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

在园林西侧空置已久的“绿阁”,这幢据说当年若鸿的母亲曾经居住的绣楼里。若鸿浸泡在一大桶热水里正昏昏欲睡。水面上漂浮着玫瑰的花瓣,水气和花瓣的清香弥漫在整个房间里,一个穿着红衣的小丫鬟站在木桶旁边帮她洗头发。

这样一副柔和的画面被一阵突然响起的敲门声破坏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在外面喊:“你好了没有啊?大家都在等着了。”

若鸿不情愿的睁开眼,披上干爽的绒布浴巾勉勉强强的从水里出来。丫鬟按照她的要求,挑起一缕头发在头顶挽住,其余的披散下来。头发没有干透,散发着玫瑰花淡淡的清香。

衣服是刚才就选好了的,是一直挂在绿阁衣橱里,当年她母亲曾经穿过的一件紫色长袍。是和她的眼睛一样的紫色,纤细的腰身,腰带上缀着细碎的珍珠,裙摆象盛开的百合花。这应该是母亲喜欢的样式吧。

若鸿在梅红和丫鬟们着迷的目光里缓缓转动,妄图在镜子里找到母亲当年的样子。衣服如此合身,若鸿理所当然的相信母亲和她有一样的身材,眼睛的颜色也一样,这是父亲曾经说过的,那么母亲当年的样子是否就是镜子里此刻的面孔呢?

在陌生的房间里,环抱着她的却是如此亲近的气息。若鸿头一次在心目中勾勒出了母亲的相貌和…味道。

三十三

一走进门厅,暖融融的气息夹杂着花香和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 两三个丫鬟上前来帮着梅红和若鸿脱掉厚厚的大氅。

里间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喧哗声,一想到要见那么多人,若鸿忽然就有点不自在。

这时,就听一个清泉一般的声音说:“听说大哥的那块宝贝石头终于送出去了,哈哈,是不是万葵堡要办喜事了?”

一阵哄笑的声音,若鸿转头含笑看着梅红。梅红的脸红扑扑的,抿嘴一笑,拉住她的手往里走,一边凑到若鸿身边轻声说:“这是堡主的弟弟,二少爷清夜。”

厚厚的门帘在她们面前挑开,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厅出现在她们面前。

宽敞的大厅,因为安置了四五个熏笼而显得暖意融融。满眼都是人,大多是劲装打扮的年轻人,年纪较大的身边都陪着家眷。厅中央已经摆好了六七桌席面。有的围坐在桌边说话,有的在大厅里三五成群的说笑,一派热闹的景象。

呼和秦居首位,一个穿白色衣衫的年轻公子正笑嘻嘻的给他捶肩。他们身边围着几个有说有笑的年轻人,而刀锋则沉着脸坐在一旁。看到这两个女子进来,大厅里静了静,所有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到了若鸿的身上。梅红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介意。

呼和秦注视着若鸿,带着宠爱的表情说:“来,见见你的舅舅舅母。”

他身后的年轻公子笑嘻嘻的说:“还有一位表兄一位表妹和一大群师兄弟呢。”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善意的哄笑,气氛一下子和缓了下来,若鸿抬起头正好迎上了他的视线,他应该就是刀锋的弟弟清夜。他有一张酷似母亲的清秀面孔,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覆盖着浓密的长睫毛。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正用一种略带好奇的目光打量她,他们兄弟两人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眼神,一样的冷静,仿佛和万事万物都保持着不容忽视的距离。

刀锋的父亲云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轮廓与刀锋十分相似,只是多了皱纹和沧桑的感觉。母亲严氏是个温柔娴静的中年妇人,在看见若鸿的瞬间,夫妻两个人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抽了半天冷气之后,云雷才喃喃自语般说出一句:“跟雪洁真是一模一样。”严氏倒是很快就做出了正常的反应,上前拉着若鸿,温柔细致的问她住在绿阁是否习惯,并反复叮咛她“要把这里当成自己家”“需要什么只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