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终南山,离奴在伐木烧炭的村子里货比三家,才向一户炭农定下了过冬的红萝炭,交付了定金,立下契据之后,已经是下午光景了。

炭农见已经下午了,估算离奴无法在闭城时赶回长安城,就留他在村子里住一晚。

离奴谢绝了炭农的好意,向他讨要了一小包粗盐和辛香料,然后告辞了。

离奴一天没吃东西,十分饥饿,它在村外的河里捉了一条大草鱼,又捡了一些柴火。

离奴将大草鱼收拾了,撒上粗盐和辛香料,生火将鱼肉烤得焦香四溢。

草鱼很大,离奴一顿没吃完,它把剩下的半条鱼用一张干净的大树叶裹好,放进包袱里,系在背上。

吃饱喝足,收拾停当之后,离奴沿着原路往回赶。

路过悬崖时,离奴想起了上午发生的事情。上午急着赶路,没空细想,此刻它心中涌起了些许不安。虽说是那只水獭请它帮忙,但好像哪里不对劲。似乎,不应该帮这种忙。人都有走入困境,内心迷茫钻牛角尖的时候,它当时似乎应该耐心劝解,劝那水獭不要轻生。

因为良心不安,离奴鬼使神差地走向悬崖边。

离奴趴在悬崖边,探出头朝下面看。

悬崖约有几百米深,下面云雾缭绕,树木纵生。

可能,水獭已经摔死了吧?

离奴耷拉下耳朵,心中有些难过,它对着悬崖下,大声道:“獭生艰辛,猫生也不容易,早知道就劝你几句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就安心地去吧。不要怪爷,明天爷带上香纸蜡烛来祭拜你,算是给你送行了。”

突然,悬崖下传来了水獭幽幽的声音。

“猫大哥,是你呀?”

离奴一惊,以为水獭变成了冤魂,要向它索命。它心中虚愧,急忙道:“不是爷!是你让爷推你下去的,你可不能怪爷!只要你放过爷,爷每年的今天都来祭拜你,给你祈福!”

水獭有气无力地道:“你这黑猫瞎说什么呢?我没有死,我跌在一棵松树上,落在了石壁上,撞伤了左腿……我不想死了……你快下来救我……我叫唤了好久,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人经过……”

离奴凝神向下望去,只见云雾缭绕中,崖下十几米的石壁上,确实有一棵探出的迎客松。但是,望了半天,也没见水獭。

离奴颤声道:“爷没看见你,你在哪儿?你是不是已经化作厉鬼,想花言巧语地骗爷下去,给你偿命?”

水獭没好气地道:“我在老松树下面的石壁上。你快来救我,不然我化作厉鬼,也不放过你……”

离奴估量了一下松树的高度,它纵身而起,几个灵巧的跳跃,踏着悬崖边凸出的石头,跳到了迎客松上。

黑猫往下一探头,果然看见那只水獭跌倒在松树下的石壁上。

阿漪的身下有血迹,似乎是摔断了腿。

黑猫跳到石壁上,松了一口气,道:“太好了,你还活着……”

阿漪神色一黯,幽幽地道:“我太没用了,连死都死不了……不,我不死了,我要活着……活着报仇……”

离奴一听,急道:“你不能找爷报仇,是你叫爷推你的……”

阿漪道:“跟你没关系。猫大哥,你把我带上去。”

离奴一看阿漪的伤势,只能化作人形,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离奴抱着阿漪,灵活地跃起,沿着下来时的石头踩踏而上,几个闪身便到了悬崖上。

离奴把阿漪放在地上,就要离去。

“好了,爷告辞了。”

阿漪咬着嘴唇,脸色苍白。

离奴想了想,取下了背上的包袱,将里面的烤鱼拿出来,放在阿漪面前。

“你也一天没吃东西了,腿脚又不方便,给你留点吃的吧。”

阿漪开口道:“猫大哥,你能送我去长安城吗?”

离奴一听,正好顺路,便道:“行。把你丢在这荒山野岭,爷也不放心。”

离奴化作九尾猫兽,驮着阿漪回长安城。

山路崎岖不平,阿漪腿上有伤,不能承受颠簸之苦,九尾猫兽只好在天黑后绕回到平坦的官道上,平稳而缓慢地跑。

阿漪在九尾猫兽的背上吃烤鱼。

离奴问道:“你为什么想不开要跳崖?”

阿漪一听,放下烤鱼,伤心地哭了起来。

哭了半天,阿漪也不说话。

离奴有点不知所措,道:“好了,好了,爷不问了。你别哭了,你继续吃鱼吧。”

过了许久,阿漪才平静下来。

月上城墙时,离奴驮着阿漪回到了长安城。

离奴走在寂静无人的朱雀大街上,道:“你要去哪个坊?”

阿漪沉默了一会儿,道:“东市。”

离奴笑道:“你家住东市?巧了,爷住西市。”

阿漪咬牙切齿地道:“东市不是我家!我要去东市。”

离奴心中疑惑,道:“东市不是你家,深更半夜的,你去东市干什么?”

阿漪咬牙切齿,沉默不答。

离奴只好道:“好吧,爷先送你去东市。”

离奴驮着阿漪朝东市的方向跑去,谁知到了兴道坊转弯时,阿漪却道:“我不去东市了,你放我下来!”

离奴就把阿漪放下了。

阿漪望着离奴,道:“我不去东市了。我跟着你走,你得给我治伤!”

离奴一听,不干了。

“为什么要爷给你治伤?爷虽然推了你一下,但是救你上崖,驮你回城,还把烤鱼给你吃了,已经仁至义尽了。”

阿漪望着离奴,哀声道:“我腿受伤了,不能就这么去东市……”

离奴道:“那你也不能赖上爷给你治伤……”

阿漪道:“是你推我下悬崖,害我跌伤的!”

离奴道:“天地良心,是你叫爷推的!”

“我叫你推,你就推,我现在叫你给我治伤,你也得治……”

“不关爷的事!”

离奴和阿漪吵了起来,离奴赌气往兴道坊左拐,回西市了。

阿漪犹豫了一下,拖着伤腿,跟着离奴。

一猫一水獭就这么一前一后走在冬夜寂静的长街上,两人时不时还吵上一句。离奴在前面走,阿漪拖着伤腿,忍着疼痛,一步一瘸地跟到了缥缈阁。

缥缈阁,里间。

灯火明暖,灰衣少女不见了,一只灰色的水獭躺在白姬旁边,它腿上的伤因为涂抹了菩提露,已经凝血了。

白姬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一切都是离奴这个顽奴惹出的事情。阿漪姑娘,你就留在缥缈阁疗伤吧。”

离奴想要开口说什么,但看了一眼阿漪腿上的伤,又闭嘴了。

阿漪道:“多谢。”

白姬盯着阿漪的眼睛,红唇勾起如弦月,声音缥缈似夜风。

“我叫白姬,是这缥缈阁的主人。阿漪姑娘,养伤时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开口。在缥缈阁里,任何欲望,都能得到满足。”

阿漪一愣,仿佛入魔一般,眼神倏然变得幽森可怖。

白姬伸出手,拂过阿漪的脸。

“现在,你先睡一觉吧。你,伤得很重,心也太累了。”

一道温柔如水的金光闪过,阿漪缓缓闭上了眼睛,靠着白姬的腿,渐渐地睡去了。

离奴忍不住道:“主人,这只水獭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元曜道:“离奴老弟,阿漪姑娘都要跳崖寻死了,能对劲吗?”

白姬望了一眼入眠的水獭,道:“这是一个可怜的小家伙。它被恐惧与绝望折磨,还有深入骨髓的怨恨……”

离奴望了一眼水獭,想要说什么,却又沉默了。

元曜望着陷入梦乡的水獭,心中有些同情。

“离奴老弟,有些忙是不能乱帮的,比如阿漪姑娘让你推她下悬崖,你就不该推。”

离奴道:“这事说起来,都是书呆子你的错。”

元曜奇道:“这关小生什么事?”

离奴道:“以前,爷是从来不帮人忙的。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自从书呆子你来缥缈阁了,整天在爷的耳边叨叨什么助人为乐,什么君子己善,亦乐人之善……害得爷现在总觉得不帮人就好像不是君子似的……”

元曜道:“帮助他人固然是善事,不过也得分辨情况,不能乱帮。乱帮人忙,则是作恶。”

离奴道:“这么麻烦?!爷还以为,不管什么忙,帮了就是行善了。这世道,人心不古,帮忙还成了作恶了?算了,以后爷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吧……”

一听到雪,白姬想起了迎雪宴,问道:“离奴,你把吉光裘放哪儿了?最近我要穿,你明天找出来。”

离奴想了想,道:“主人,吉光裘不是卖出去了么?汉朝时卖的,您忘了吗?”

白姬回忆了一下,记起来了。

“好像是卖了……我记得,似乎还有一件雉头裘?”

离奴想了想,道:“也卖了。贞观年间卖给什么高阳公主了……”

白姬愁道:“坏了,迎雪宴没有衣服穿了……”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你不是颇有几件冬衣吗?怎么没衣服穿了?”

白姬道:“那些冬衣不是名贵的皮裘,拿来参加宴会,会被嘲笑,还不如不穿。”

离奴灵机一动,道:“主人,要皮裘还不容易?您去一趟翠华山,把那个嚣张狂妄的胡栗抓来,就有一件千年狐裘了。千年狐裘,即使不如吉光裘名贵,想来也不会在宴会上丢脸。”

元曜一惊,道:“这万万不可——”

白姬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摇头道:“栗虽然活了千年,但它的皮色不好看,做出来的皮裘未必是上品。”

元曜冷汗,道:“即使栗兄弟皮色好看,也不能因为要参加宴会,就把它做成皮裘……”

离奴又道:“胡十三郎那家伙的毛色像火焰一样,蛮好看……还是算了,那只臭狐狸太臭了,估计做成皮裘味道不好闻……”

元曜冷汗,道:“你们……放过十三郎吧……”

白姬道:“今年冬天似乎不流行狐裘,还是不要打翠华山的主意了。”

离奴问道:“今年流行什么裘?”

元曜想起了虞雍的话,答道:“獭裘……”

白姬、元曜、离奴的目光一起投向了安睡在一边的水獭。

水獭浑然无觉,还在梦乡之中徜徉。

元曜见白姬、离奴目不转睛地盯着熟睡的阿漪,急道:“白姬、离奴老弟,你们不会……”

白姬摇头,道:“它太瘦了,毛色也不好看。獭裘还是纯白色好看,它是灰白色,杂色的绒毛也比较多。”

离奴道:“养胖了,说不定毛色就好看了。”

元曜苦着脸道:“你们别打阿漪姑娘的主意……它还有伤呢……”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也就是这么一说,无论是狐裘,还是獭裘,现在现抓狐狸和水獭剥皮做成裘衣去参加迎雪宴也来不及了。轩之,明天跟我去东市三冬阁看看,只能破费银子,现买一件了。”

元曜松了一口气,应道:“好。”

白姬交代元曜和离奴照顾好阿漪,就飘上二楼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