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缥缈阁。

白姬、元曜回来时,已经是下午光景了。两人刚走进死巷,就听见缥缈阁那边传来了说话声。

元曜以为是有客人来买东西了,但仔细一听,又不对,只有离奴和阿漪的声音,似乎是在吵架。

白姬、元曜急忙走过去,果然是离奴和阿漪在缥缈阁门口的柳树下吵闹。

寒冬时节,柳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柳树上,挂着一条白绫。

柳树下,阿漪跌坐在地上嘤嘤哭泣,离奴站在一边,气呼呼地抱着一张胡床。

阿漪哭道:“你把胡床还给我!”

离奴脖子一横,道:“不给,有本事,你自己爬上树去吊!”

阿漪哭道:“我腿受伤了,没法爬树。你为什么要拦着我去死……”

离奴道:“你死在缥缈阁里不吉利,会影响缥缈阁的生意。”

阿漪哭道:“我不是出来上吊了吗?”

“缥缈阁门口也不行。”离奴果断地道,它伸出爪子指着巷子外,道,“你可以沿着这条巷子走出去,去西市吊。西市有不少槐树,枝干比柳树结实……主人,书呆子,你们回来啦。”

元曜苦着脸,道:“离奴老弟,好好的,你串掇阿漪姑娘去上吊做什么?”

离奴放下胡床,解释道:“不是啊,是这水獭一天到晚寻死觅活,它一觉醒来,哭哭唧唧地要吊死在后院的桃树上,幸好爷发现了,喝止了它。它发了一会儿呆,又跑来外面的柳树下要吊死,幸好爷发现了,抢走了它准备垫脚的胡床。主人,这水獭留不得了,迟早要死在缥缈阁,快赶走它吧。”

白姬瞪了离奴一眼,离奴急忙住口。

白姬走过去,扶起阿漪,道:“阿漪,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阿漪哭道:“白姬,人间太苦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元曜忍不住劝道:“阿漪姑娘,人生虽然艰难,但万万不可自寻短见,你有什么苦恼,不妨说出来。大家有缘相见,便是朋友,如果能帮你,我们一定会尽绵薄之力。”

阿漪哭道:“你们真的……能帮我吗?”

白姬柔声道:“天冷风寒,我们进去说话吧。”

阿漪擦干眼泪,点点头。

白姬、阿漪来到里间,跪坐在青玉案边。

元曜去厨房沏了一壶雀舌,又装了一盘小寒酥,一碟玉露团,端了上来。

离奴跟阿漪纠缠了半天,还没来得及去买菜,它担心集市上鱼卖光了,就拿了菜篮子,一溜烟跑出门买菜去了。

元曜将茶和点心放在青玉案上,在一边跪坐下来。

白姬笑道:“阿漪,你的耳朵都冻红了。来,喝口热茶,暖和一下。你有什么苦衷,不妨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阿漪端起素瓷杯,喝了一口雀舌,入口温暖而甘甜,心情平复了一些,阴霾也逐渐散去了。

白姬道:“阿漪,听你的口音,似乎不是长安人氏,你是从哪儿来的?”

阿漪答道:“我来自溪河乡,我和我的族人世世代代都居住在溪河乡的泽地里,那里水土丰茂,盛产鱼虾,是一处很美的地方。”

元曜问道:“溪河乡在哪儿呀?”

阿漪道:“溪河乡在渭水下游,离长安很远,车马得走半个月。我和我的族人被关在笼子里,一路颠簸运来长安时,我记得我看过了十七个日出和日落。”

元曜一怔,道:“被关在……笼子里?”

阿漪垂下了头,道:“是的。人类闯进我们的村落,毁掉了我们的房子,捉住了我们,把我们卖给了做皮货生意的旅商。旅商把我们关进笼子,运来长安,卖给东市的三冬阁。三冬阁里的匠人们剥掉我们的毛皮,把我们做成了裘衣。”

元曜觉得很难过,十分同情阿漪。

白姬问道:“既然被卖入了三冬阁,你又怎么会独自在郊外的山林里寻短见?”

阿漪神色突然变得悲伤,道:“是哥哥救了我,它拼死救了我,我才逃了出来,独自苟活于世……”

剥皮的作坊中,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铁笼子。

满地都是水獭的尸体,有些没有了毛皮的水獭还活着,它们只剩下了筋肉,蜷缩成一团,正痛苦地抽搐着,血腥味弥散在空气中,浓郁得令人窒息。

阿漪和哥哥阿鲸被关在同一个铁笼子里,跟它们同一个笼子的族人都陆续被匠人抓走,拿去炮制了。

阿鲸和阿漪虚弱而恐惧地伏在笼子里,耳边不断地传来族人凄厉的惨叫。

阿漪瑟瑟发抖,流下了眼泪。

阿鲸静静地伏着,眼中充满了仇恨。

一个肌肉壮实的匠人走过来,打开关着阿鲸和阿漪的笼子,要抓它们中的一个去炮制。

阿鲸看准了匠人的手臂,一口咬了下去。

“啊啊啊——”

匠人吃痛,急忙缩手。

“快跑!”

阿鲸一边朝阿漪喊道,一边哧溜一下蹿出了铁笼子。

趁着笼门大开,阿漪也急忙跟上去。

阿鲸和阿漪飞快地跑出了笼子,在正吃痛抱着手的匠人面前逃走了。

匠人一见水獭跑了,一边忍痛追赶,一边急道:“两只水獭跑了,快逮住它们。”

外面的匠人听见了,急忙来拦。

阿鲸、阿漪踩着血泊中同类的尸体,灵活地绕过匠人们的捉拦,从里间的仓库跑到了外面的作坊,又穿过作坊,跑出了大门。

跑出大门,来到院子里的一瞬间,阿漪惊呆了。

院子里,荒烟衰草,地上堆满了水獭没有了皮毛后光秃秃的尸体,而半空中的绳索上,却挂满了一张张血淋淋的毛皮。

阿漪愣住的一瞬间,突然感觉脖子一紧,被人拎了起来。

原来是一名匠人赶上来,捉住了它。

阿漪拼命地挣扎,十分痛苦,无法呼吸。它害怕极了,也绝望极了。

阿鲸本来已经跑了,见阿漪被匠人捉住,急忙转身跑了回来。它情急之下,一跃而起,张口咬住了匠人的手腕。

匠人吃痛,松开了阿漪,却反手抓住了阿鲸。

阿漪跌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阿鲸被匠人牢牢地抓住。

“笃笃笃——”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几名匠人从作坊里追了出来。

“阿漪,快跑——快跑啊——”

阿鲸在匠人手中挣扎着喊道。

阿漪如梦初醒,急忙朝着院墙的方向飞奔而逃。

匠人们来追阿漪,阿漪飞速疾跑,灵巧地跳上院墙,它站在院墙上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阿鲸正在匠人的手中苦苦挣扎。

阿漪悲痛欲绝,正犹豫着要不要独自逃走,它耳边又传来了阿鲸的声音。

“阿漪,快逃,好好地活下去——”

阿漪咬咬牙,跳下了院墙,逃进了山林里。

阿漪逃走之后,在山林里躲躲藏藏,独自活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阿漪每天苟活性命,以泪洗面,不知道该怎么办。它很想回去救阿鲸和族人,可是它根本没有力量,它甚至不敢靠近那地狱一般的剥皮作坊。

阿漪煎熬地活着,每天都胆战心惊,每夜都在做噩梦,它孤独而又绝望,对这个残酷的世界束手无策,逐渐起了轻生的念头。然后,在它跳崖的时候,就遇见了离奴。

元曜听完,心中难过。

“阿漪姑娘,你的哥哥阿鲸它还活着吗?咱们这就去三冬阁,把它买下来,你们就可以兄妹团圆了。”

阿漪咬着苍白的嘴唇,哽咽道:“阿鲸已经死了。我知道它已经死了,我们兄妹能够感应对方的存在,阿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元曜十分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阿漪。

白姬望着阿漪,道:“阿漪,你的愿望是什么?”

阿漪望向白姬。

白姬的眼眸变成了金色,灼灼的金色,像火焰一样,让人迷眩,让人的欲望逐渐浮出心之海,使人沉沦于欲望的迷宫之中,就此献祭出自己的生命。

阿漪满腔恨怒,咬牙切齿地道:“我希望捕捉我族人,炮制我族人,穿我族人皮毛的人类,全都凄惨地死去。我要让人类临死前,也经受一遍我族人被活活剥皮,活活疼死的痛苦与绝望……”

阿漪的五官变得扭曲,丑陋如般若。它自己都没有发现,仇恨是一柄双刃剑,把对方推入深渊的同时,自己也会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白姬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元曜急忙道:“阿漪姑娘,比起复仇,要不要先确认一下阿鲸是不是还活着,还有你的族人,要不要先把它们救出来?三冬阁今年似乎打算广卖獭裘,还从各地收购了很多水獭,要不要先把还活着的水獭救出来?”

阿漪一听,如梦初醒。它的神色逐渐恢复了正常,眼神也恢复了清明。

“白姬,比起复仇,我更想救我的族人。我知道,阿鲸肯定也是这样想的。我希望不要再有水獭被人类残杀,我希望我的同族都能回归故乡,恢复以往平静的生活。”

白姬睨目,道:“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会为你实现。不过,任何愿望,都有代价,要付出,才能得到,你拿什么跟我交换呢?”

阿漪想了想,道:“我愿意拿生命交换。”

白姬红唇微挑,邪魅一笑。

“有时候,一个人的生命并不如他所想的那么贵重,不足以交换他的愿望。你的生命,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毫无用处。我最近要参加一场迎雪宴,需要一件珍贵的皮裘,如果你愿意经受你族人所忍受的被活剥皮肉的痛苦,把自己变作一件獭裘,让我穿上,去参加迎雪宴,我就满足你的愿望。”

阿漪一愣,它的眼中露出痛苦与犹豫。它想起了剥皮作坊之中,地狱一般恐怖的场景,不由得毛骨悚然。它可以平静地接受死亡,可是生不如死的痛苦,还是让它心中战栗。

元曜也震惊了。白姬这是怎么了,明知道水獭被做成獭裘要经受非人的折磨,却还要把阿漪变成獭裘,难道她因为没有华服去参加宴会,而变得丧心病狂了吗?!

元曜正要开口,白姬却以眼神制止了他。

阿漪咬住嘴唇,坚定地道:“好!只要能救我的同族,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承受任何痛苦。”

白姬满意地笑了。

“成交。”

阿漪迫切地道:“白姬,我们现在就去郊外救我的同族吗?”

白姬想了想,道:“如果你只想救被囚禁在剥皮作坊中的水獭,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如果你想今冬长安城不再有人购买獭裘,各地也不再有人捕捉水獭,我得去准备一些东西,我们入夜之后再去。”

阿漪道:“那您先去做准备,我们入夜之后再去。”

白姬道:“阿漪,我有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回答。”

阿漪道:“知无不言。”

“最近,长安城里先后有五个人类惨死,是水獭的怨魂化为妖邪所为。它们附身于三冬阁的虞夫人身上,很可能还会继续杀人。我今天匆匆一瞥,与它们打了一个照面,其中对人类怨恨最深的一只獭魂,它的左脸上有一道月牙形的斑纹,你认识它吗?”

阿漪浑身一颤,泪水奔涌而出,哭泣道:“是阿鲸……它是阿鲸……阿鲸的左脸上有一道月牙形的斑纹……”

白姬沉吟了一会儿,起身。

“我去准备一些要用的东西。阿漪,你休息一下,晚上一起去作坊吧。”

白姬飘上二楼去了。

阿漪想起了阿鲸,越想越伤心,便哭泣起来。

元曜很想安慰阿漪,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给它空了一半的瓷杯里添满了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