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离奴做好了晚饭,让元曜去二楼叫白姬下来吃饭。

元曜放下账本,上去二楼叫白姬,结果卧室、仓库、杂物间都没有人,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元曜挠挠头,感到奇怪,下午他一直在大厅忙碌,并没见白姬出门。

元曜有些担心。

离奴却道:“没事的,主人这么大一条龙,还能丢了不成?她八成是有事去了,咱们先吃饭。书呆子,你去叫那水獭停一下,等吃完饭再继续哭。”

元曜就去里间,叫下午一直坐在青玉案边伤心哭泣的阿漪了。

元曜、离奴、阿漪三人在后院的廊檐下对坐吃饭。吃过晚饭,离奴在厨房收拾碗筷,阿漪站在后院望着衰草发呆,元曜担心白姬,又上楼去看了几次,也没见她回来。

天色昏蒙,到了掌灯时分,元曜拿起火折子,点燃了里间的七叶铜灯。

灯火摇曳,元曜一转头,看见白姬从楼梯上飘了下来。

元曜笑道:“白姬,你回来了。你下午去哪儿了?”

白姬笑道:“我去了一趟地府,去采黄泉花。”

元曜好奇地道:“你采黄泉花做什么?”

白姬走到元曜身边,跪坐下来,道:“今晚会用到。”

元曜道:“平常你去一趟地府采黄泉花,最多不过一个时辰就回来了,今天怎么去了这么久?”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别提了。我在三途川边摘完黄泉花,又顺路去迷川津找制作胭脂水粉的鬼花娘帮忙将黄泉花烘干磨粉。谁知道,鬼花娘手下的青鬼们干了一半活儿就罢工,吵着要涨工钱,好回老家过年。鬼花娘不肯涨工钱,它们就争执了起来,没人干活了。我晚上等着用黄泉花粉,跟它们耗不起,只好自己动手烘花磨粉,就耽误了时间……”

元曜张大了嘴,奇道:“青鬼们回老家过年?鬼魂还要回老家过年?!”

白姬道:“鬼魂也是有故乡的啦。每到年节,它们也会回故乡去看一看,看看它们牵挂的故人,看看它们的子孙后辈……”

“……好吧。白姬,你吃晚饭了吗?”

“忙了一下午,还没有吃。”

“离奴老弟给你留了晚饭,在厨房里,小生去给你端来。”

“好呀。”

月上东天,螺云浅淡。

白姬从《百马图》里召唤了三匹天马,准备和元曜、阿漪一起去郊外。

阿漪有些为难,它的腿摔伤未愈,虽说涂抹了菩提露,缓解了疼痛,可是要骑马奔波,还是有些困难。

阿漪望着天马,犹豫地道:“白姬,要骑马去吗?颠簸腿疼倒是无所谓,我只怕会摔下来……”

白姬还未回答,离奴已经自告奋勇。

“主人,离奴也去吧。离奴跟这水獭骑一匹马,保证它摔不下来。”

阿漪嫌弃地望着离奴,十分不愿意与离奴共乘一骑,但是去救族人要紧,它还是咬牙点头了。

白姬见阿漪没有反对,也同意了离奴一起去。

“甚好。”

元曜忍不住问道:“离奴老弟,平常你一向懒得出门,不爱跟白姬夜行,今天怎么自愿出门?”

离奴搓手,笑道:“嘿嘿,爷还从来没有见过剥皮作坊,想去开开眼界。”

元曜冷汗。

阿漪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就要跟离奴吵架,可是一想赶紧去救族人要紧,便忍住了。

白姬骑马而去,元曜急忙跟上。

阿漪还在犹豫怎么坐上天马,离奴早已不由分说,一把抱起它,一起翻身上马。

三匹天马迎风生出双翼,飞向了夜空。

离奴是在去终南山买炭的路上遇见阿漪的,所以三冬阁的庄院肯定位于长安西南郊,三匹天马便踏着如梦如纱的月色,在万籁俱寂的冬夜里,跨过一百一十坊,往西南而行。

因为怕阿漪掉下去,离奴一爪抓着马缰绳,一爪把阿漪死死地箍在怀里。阿漪的脸气得一阵青,又害羞得一阵红,天马奔驰得快一点它就呼吸不过来,但它都忍耐了。

元曜回头一看,惊道:“离奴老弟,你这是要把阿漪姑娘勒死吗?快放开一点啦。”

离奴道:“冬夜风大,这水獭又油光水滑的,不箍紧一些,怕它掉下去。书呆子,你放心啦,爷有分寸。”

元曜只好道:“阿漪姑娘,你且忍耐一下,马上就出城了。”

阿漪点点头。

三匹天马凌空飞奔,出了安化门,来到了郊外。

在阿漪的指引下,白姬、元曜、离奴行至了一片位于山中的庄院。

元曜从半空中望去,依稀只见庄院坐北朝南,占地很广,一共有左中右三片院落。左右两片院落在前面,布局相似,都有很大的院子,还有一排贯通的房屋,恐怕就是炮制动物的作坊了。中间的院落比较小,退居在后面,呈井字型排布着一圈房屋,还有一个厅堂和后宅。左右两个院落黑灯瞎火,中间院落的厢房和后宅都亮着灯火。

三冬庄院的左右院落是剥皮作坊,中间院落的厢房是匠人们的居所,厅堂和内院是主人来庄院时居住的地方。由亮灯的情况来看,作坊现在已经停止做工了,匠人们都在厢房里歇息。后宅里也有灯火,那就是虞掌柜今晚也在庄院里。

三匹天马落地,悄无声息。

白姬、元曜、离奴、阿漪下马,站在三冬庄院的大门口。

庄院大门紧闭,没有灯火。

夜风之中,隐隐传来野兽的呜咽与哀鸣。

白姬问道:“阿漪,你的族人关在左边院落,还是右边?”

阿漪闭目竖耳,仔细倾听。

片刻之后,阿漪睁开眼睛,难过地道:“左右都有,有好多。它们似乎是新来的,至少有两百,它们都很恐惧,很绝望,也很虚弱……”

白姬道:“那就先去右边院落,再去左边。”

元曜道:“白姬,你打算做什么?”

白姬道:“当然是趁着月黑风高潜入庄院,打开笼子,把水獭都放走。”

元曜想了想,道:“这不是偷盗吗?你应该去找虞掌柜,把水獭都买下来,再放生。”

“轩之,你疯了吗?买下所有的水獭,这得花多少银子?!”

“这些水獭都是虞掌柜的财产,咱们偷偷地放走,是偷盗呀!偷盗有违圣人之训。”

白姬眼珠一转,道:“佛祖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虽说偷盗不对,但人与非人,皆有恻隐之心。轩之,今晚你还是把圣人放下,咱们听佛祖的吧。”

元曜正在犹豫,白姬已经走向了庄院大门。

这一次,白姬没有让离奴先进入院落开门,也不需要小书生翻#墙,她伸出右手,触碰向紧闭的大门。

一股金红色的火焰倏然腾起,铁制的大门顿时无声无息地融化,逐渐变成了灰烬。灰烬一点一点消散在了夜色中,化作了虚无。

元曜垂头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对啊,圣人和佛祖的话不矛盾,并不需要二选一。不偷盗也可以有好生之德,把水獭买下来放生就行了,这一毛不拔的龙妖诡辞狡辩,把他绕了进去,就是为了不花银子。

元曜抬头,要跟白姬继续理论,正好看见山庄的铁门在白姬的手中一点点熔化成灰烬,顿时心中一悚,把继续理论的念头打消了。

白姬走进山庄,拐向右边的院落。

离奴和阿漪也跟了过去。

元曜也急忙跟上。

三冬庄院是三冬阁宰杀活物,剥皮硝制的地方,也是匠人们将皮毛缝制成皮裘的地方。一般来说,从各地猎户处收购来的皮货都是半成品,很少有活物。但今年,虞掌柜打算大卖獭裘,水獭比较娇贵,制作起来工序精细,猎户粗手笨脚处理不好,所以只能运活物来,由专业的匠人来炮制。

时辰已经很晚,忙碌了一天的匠人们都去厢房休息了,也没有人留在两个作坊里守夜。

白姬推开右边院落虚掩的木门。

月光下,院子中,用竹竿撑起了十余条横跨院落东西两端的绳索,上面悬挂着密密麻麻的带血的水獭皮毛。

一股血腥味迎面扑来,夹杂着妖异的水莲花香。

元曜背脊发麻,继而觉得悲伤。

离奴睁大了眼睛,也许是物伤其类的缘故,它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难过的神色。

阿漪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离奴急忙扶住了它。

阿漪指着不远处的作坊,颤声道:“我的族人都被关在里面,我就是从里面逃出来的,里面堆着许多铁笼子。”

白姬神色平静,道:“走吧,我们去救你的族人。”

白姬朝作坊走去,离奴、阿漪也急忙跟上。

元曜也想跟过去。

白姬却回过头,道:“轩之,你就别去作坊里了,留在这儿吧。”

元曜道:“为什么要小生留在这儿?”

白姬眼神温柔,道:“你留在这儿,帮我们守着,万一有人过来,你就大喊一声。毕竟,偷盗也需要一个望风的人。”

元曜明白,白姬是不想让他看见作坊里血腥如地狱一般的场面,那会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噩梦,心情低落。

元曜点头,道:“好。你们小心一些。”

白姬、离奴、阿漪一起走向了作坊。

血淋淋的獭毛随风摇曳,如同地狱深渊的鬼影,它们痛苦地哀嚎着,愤怒地嘶鸣着,充满了对人类的怨恨。

元曜站在院子里,心中十分难受。

“这位小兄弟……”

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

突然有人说话,元曜心中悚然,急忙四处张望。

“别四处看了,就是叫你呢,小兄弟。”

元曜一惊,以为是被庄院里的匠人发现了,就要开口大叫,好提醒白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