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柳树迎风。

花厅之中,管家让仆人备下了丰盛的早餐,招待白姬、元曜、龙隐、泉女四人。

白姬、元曜跪坐在梨花木案边,喝着清香的梗米莲子粥。

昨夜做了连环噩梦,元曜的精神不好,也没什么胃口,看上去有些怏怏无力。

白姬一边喝粥,一边问道:“轩之,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精神萎靡不振?”

元曜打了一个呵欠,道:“小生昨夜做噩梦了。”

元曜下意识地朝龙隐与泉女瞥去。

龙隐静静地侍立在白姬身后,他英俊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双金眸清冷如寒冰。因为龙隐站着,泉女也不敢坐下,她垂眉低目地站在一边。

泉女神色平静,从容而优雅,她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悲伤无助,更看不出昨夜哭过。

元曜暗忖,泉女的悲泣和求助果然是一场梦!昨夜真是做了一场离奇古怪的连环梦啊!

白姬望了一眼侍立在一边的龙隐,神色不悦地道:“这里不是鲸落之屿,你不必侍奉在侧,去坐下吧。”

龙隐垂头,道:“无论在哪里,隐不敢与吾王平起平坐。”

白姬望向龙隐,嘴角挑起一抹弧度。

“隐,你抬起头来。”

龙隐犹豫了一下,才抬起头,望向白姬。

白姬望着龙隐,道:“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你对我的忠心。”

阳光照入花厅之中,白姬俊美的脸庞上辉映着晨曦的光芒,带着天神般的威仪,散发着王者的霸气。斜飞入鬓的眉毛之下,她的眼神深邃而锐利,让人难以看透,亦不敢去直视。

龙隐直视白姬的眼睛,他的金眸之中有浮云变幻,往事如云烟,沧海化桑田。

白姬嘴角挑起一抹弧度,与龙隐对视,等待他宣誓忠诚。

龙隐的眼中闪动着难以抑制的激烈情绪。他无法宣誓忠诚,因为他凝聚于白姬身上的欲望,并不是效忠。

“吾王,天地之间,无论神佛,除了我,没有人能够伤害你。这,是我对您的忠心。”

白姬望着龙隐冷傲孤清的脸,笑了。

“龙隐,你的这份忠心,真是让人感动。看来,我得对你另眼相看了。”

“隐对您的拳拳之心,可鉴日月,可表天地。”

龙隐的银发在晨曦的照耀下,发出淡淡的光彩。他望着白姬的眼神,也炽烈到熠熠发光。

元曜觉得,龙隐的言辞是恳切的,他的眼神也是真挚的,或许是裘荀误会了,他并没有反叛之心,仍旧忠诚于白姬。

白姬眼珠一转,笑道:“天地太远,日月缥缈,既然你对我拳拳忠心,就去替我做一些事情吧。”

龙隐垂头,道:“请吾王示下,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白姬笑得很愉快。

“放心吧,我要你去做的,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你死了,可没人帮我管理海域,统领妖族。我决定暂时不回缥缈阁了,就在这座山庄里待着消暑。刚才我看见婢女们在后山上采摘杨梅,你去一趟昆仑之巅,替我取来千年寒冰,千年寒冰之水煮成酸梅汁,最解暑了。记住,要有雪莲生长的寒冰,那样的寒冰融化成水之后更纯澈,口感更佳。”

元曜一惊,白姬这是想干什么?

龙隐微微一愣,颔首。

“遵命。”

白姬笑得很灿烂。

“你现在就去吧。用龙行之术,最迟明天就能把寒冰带回来,不过耗损一些妖力罢了。好心提醒你一句,绕开章尾山,别跟烛龙迎头遇上了,他对你的旧仇,还没消。”

“谢吾王提醒。隐,这就去昆仑。”

龙隐行了一礼,退后离开。

泉女也行了一礼,跟着龙隐离开了。

白姬伸了一个懒腰,继续喝粥。

元曜放下了青瓷荷叶盏,问道:“白姬,你这是在做什么?平常也没见你喝酸梅汤一定要什么昆仑之巅的千年寒冰,这不是折腾人吗?”

白姬笑道:“轩之,我这是在让龙隐表达拳拳忠心,并不是折腾人。”

元曜道:“龙隐已经表达了忠心,小生觉得他言辞诚恳,对你并没有贰心。”

白姬挑眉,道:“你忘了龙隐刚才说了什么吗?他的忠诚……让我毛骨悚然。”

天地之间,无论神佛,除了我,没有人能够伤害你。这,是我对您的忠心。

元曜想了想,道:“白姬,龙隐的意思……不是想保护你吗?”

“……轩之,你就听不出他的话下之意,弦外之音吗?”

元曜摇摇头。

“除了他……这三个字,已经暴露了龙隐的野心,他的挑衅如此明目张胆,昭然若揭,轩之你还没听明白吗?”

“啊!这……”

元曜觉得,白姬的理解好像也对,毕竟龙隐说这句话时的眼神,并非赤胆忠心,而是更复杂的情感。

“白姬,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折腾龙隐……”

“轩之,我这叫展示帝王的威仪。而且,昆仑之巅的千年寒冰,也许真的适合煮酸梅汤呢。”

元曜冷汗。

“白姬,你这哪是展示帝王的威仪,你这分明是乱使唤人……”

“轩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帝王的威仪,就是使唤人呀。”

“……好吧。白姬,今天不回缥缈阁了吗?”

白姬摇摇头,道:“不回。我昨晚考虑过了,暂时不能回去,先住在这里。”

元曜奇怪地问道:“为什么?”

“鲛人公主的事情,暂时还没有眉目。我回缥缈阁,龙隐肯定会跟去。裘荀现在在缥缈阁养伤,势必两人会遇上,龙隐性格多疑,他会猜测裘荀为什么此时此刻在我身边,是不是来向我通风报信。我不想让囚牛一族陷入麻烦之中。毕竟,我暂时没法回到海域,对于海族的生杀予夺,都是龙隐说了算。我保护不了效忠于我的人。”

白姬的眼神闪过一丝黯淡的无奈。不过,转瞬之间,又恢复了自信与神采。

元曜道:“那我们就在山庄之中多待几天吧。丹阳的这处别院位置真不错,有山有水,风景秀美,正好可以消暑。”

白姬笑道:“夏日漫长,闲来无事,吃过早饭之后,我们去瀑布下游的河流边钓鱼玩呀?”

元曜摆摆手,道:“额,上午还是算了,不如下午去钓鱼吧。小生想吃过早饭之后想去补个觉,昨夜做了两个梦,感觉好累,好乏。”

白姬笑道:“轩之,你梦见了什么?”

元曜一边喝粥,一边道:“小生昨夜梦见了女子。”

“啊?梦见女子,还很累。哦,按人类的年龄,轩之也到了应该成婚的年纪……”

元曜急忙打断白姬,道:“不是,不是,小生是梦见了女子,但不是男女私情。”

白姬笑道:“轩之,你梦见了哪位女子?”

元曜道:“小生梦见了四位女子,其中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

“哈?!轩之梦得有点多,一口气梦见四个女子,好像不是很合适吧?而且,连老妪都有……”

元曜差点呛出一口粥,急忙道:“不是,不是,白姬,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听小生说……”

元曜放下荷叶盏,将昨晚的梦境对白姬述说了一遍。

白姬安静地听着,神色逐渐变得严肃。

“白姬,小生梦中的宫女长得很像我们在望舒荷里看见的幻影……小生梦里出现的不会说话的鲛人,是夷光公主吗?”

“也许是吧。”白姬点点头,继而又轻如叹息一般地道:“轩之真的很特别,能在时空之中溯游,窥见众生的梦境。”

元曜没有听见白姬对于自己的评价,又追问道:“白姬,那个珊瑚老妪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是珊瑚树妖吗?”

白姬道:“我想起了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什么事?”

“汉朝的时候,郁林郡有一个珊瑚市,是海客们买卖珊瑚的地方。这个地方我没有去过,只是听说。元封二年,郁林郡向皇帝进献了一株巨大的珊瑚树,名叫珊瑚妇人。这株女珊瑚被种植在龙首原最高处,也就是未央宫的正殿前,她一直枝繁叶茂地活着,经历了几代帝王,在汉宫之中如神灵一般存在。我也见过她几次,是一个睿智有趣的老妇人。到了汉灵帝时,没有任何征兆,她突然就枯死了。人们都说,珊瑚妇人的枯亡象征着汉室将衰。我当时在时间荒野中忙一些事情,很久没有关注人间,得知珊瑚妇人的死讯时,感觉很突然,心中很遗憾。轩之在梦中遇见的老婆婆,应该就是她吧。”

元曜惊叹道:“还有这种事情?那珊瑚老婆婆对小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她为什么要借小生的心呢?”

白姬摇头,道:“不清楚。肯定是发生了一些事情,按照珊瑚妇人的寿命,她不应该突然死去,她还能活很久呢。”

元曜道:“总觉得,这个梦很悲伤。”

白姬道:“轩之,我比较在意你的第二个梦境。”

“小生也比较在意第二个梦境,泉女为什么哭泣求救?她遇上了什么困难?不过,刚才小生看她并无异常,也许梦只是梦,并不是真实。”

白姬道:“轩之,泉女是被选中的祭品,被送上鲸落之屿的祭品的命运……唉!”

“白姬,你叹什么气?”

“没有谁比我更明白祭品的宿命……因为我,我曾经沉迷于攫取祭品的生命,我喜欢他们温暖的鲜血,他们死亡的瞬间像是一副极美的图画,那不是人工雕琢出的拙劣之美,而是自然之灵爆发出来的令人叹息的美丽,让人忍不住为这样的美而感动流泪。夺取他们的生命,让我感觉愉悦,让我贫瘠的心灵变得充盈。我太过于沉迷这种快感,各大部族为了讨好我,不断地给我送来源源不绝的祭品,大部分是人类——他们兼具脆弱短暂的生命,和充盈丰沛的情感,被夺取生命的那一瞬间特别美。我沉迷于杀戮,沉迷于死亡的盛宴,那段时间,鲸落之屿附近的海水都变成了血红色。那个时候,可能我是六道众生的噩梦吧。”

“……白姬,你不要再说这些恐怖的往事了。小生听得头皮发麻。”

“轩之,我现在已经反省了。曾经,是我被心魔迷惑,走入了歧途。在人间修行历练,我才明白自己的错误,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都是很宝贵的。八万四千法门,尽由一心而起,乾坤浩大,草木犹青,即使由于强大的力量,也不应该践踏任何生命。”

元曜有些感慨,道:“白姬,看来佛祖惩罚你不能入海,在人间收集因果,还是有用的。俗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有向善之心,仁慈之念,这是很可贵的。”

白姬望着透窗而入的阳光,道:“我并非向善,也不仁慈,但是对于自己的过错,我承认、忏悔、也会改正。破坏和杀戮并不能得到力量,也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不说这些了,泉女的苦恼,不管是真实,还是轩之的梦境,我都会找时间问问她。如果她愿意向我倾诉,我会帮助她。毕竟,鲛人,也是我的子民。”

元曜一愣,道:“白姬,小生觉得,你突然有了龙王的风范了。”

白姬不高兴了,道:“我一直都有王者的风范与威仪,只是轩之呆头呆脑,没有察觉而已。”

“不是的,白姬,你一直都是奸商的样子,总是琢磨着宰客,以及克扣小生和离奴老弟的工钱。”

元曜在心中道。

“轩之,你梦里见到的吞噬你的黑龙……算了,你不必理会了,我会给他找一些事情去做,让他远离你。”

白姬低声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