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千年寒冰喝多了的缘故,元曜做了一个冰冷的梦。

梦境中,元曜身在水底,他在水中像游鱼一样飘荡。

暗蓝色的水,如白纱一样的月光,还有荷花和莲叶的倒影。

一尾雪白的灵鱼游荡在元曜身边,一时远,一时近,虚幻而缥缈。

元曜听见水面上有声音传来。

是很熟悉的声音。

阿舒在说话。

“阿月,听说有方士向皇上进言,说吃下鲛人的心脏,可以长生不老。陛下可能已经想要杀死你了。”

一个空灵的声音哭泣道:“那该怎么办?我不想死,我想回家,呜呜——”

阿舒沉着地道:“阿月,你不要慌。现在正值太后的诞辰,前后三个月内,皇宫中禁止滥杀。你是奇异的生灵,现在杀你,会折损太后的福报,惹得太后动怒,所以暂时你还安全。”

阿月难过地道:“等太后过完诞辰,我就要死了吗?”

“我们逃走吧!”阿舒咬咬牙,道。不过,马上,她又无可奈何地道:“宫墙那么高,宫门也守卫森严,我们怎么才能逃走呢?我们是没法逃走的。”

阿月低声道:“我们去找珊瑚婆婆,她也许有办法。还有,我不叫阿月,我叫夷光,是鲛族的公主。”

阿舒笑了笑,道:“我还是习惯叫你阿月。珊瑚婆婆是谁?她在哪儿?”

“我带你去见她。”

元曜听见阿舒和夷光在上面说话,他便朝水面游去。然而,元曜头顶的水面如同一面虚幻的水镜,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无论怎么拼命地往上游,也无法靠近。

元曜在水底徘徊,白色的灵鱼围绕着他游来游去。

蓝色的水底像柔软的丝绸,慢慢地舒展开来,梦幻而虚缈。灵鱼蜿蜒游动的身姿仿佛一条白色的飘带,随着水波起伏,泛着一点一点的幽光。

不多时,水面上又传来了声音,是一个苍老的女声。

元曜认得这个声音,是珊瑚老妇人在说话。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黄色的烈火已经在山河之间燎原燃烧,你们只需要等待,等待草木枯黄的时候,宫门将会被燎原而至的黄色火焰打开,到时候你们可以趁乱逃出去,去往广阔的天地——”

夷光道:“珊瑚婆婆可以预知天下大事,我们就等着吧。”

阿舒道:“离秋天也不远了,我会悄悄地做好逃走的准备。阿月,逃出皇宫之后,我们去哪儿呢?”

夷光道:“我……想回家。”

阿舒笑道:“那我们就往南方走吧。我送你到海边,正好我还没有见过大海,可以看一看大海。”

夷光依依不舍地望着阿舒,道:“阿舒,你跟我一起去鲛人的浮织之岛吧。”

阿舒微微一愣,道:“人类能在你们鲛人所在的地方生活吗?我不会游泳,也没法在水底呼吸……”

夷光扑哧笑了,道:“我们鲛人不是住在海底,浮织之岛是一片绵延的岛屿,上面有山有树,有瀑布湖泊,一年四季都开满了鲜花,结满了蔬果。浮织之岛周围的海水碧蓝如宝石,翠绿如美玉,沙滩的颜色跟黄金一样美丽,又柔软得仿佛丝绸。对了,我的宫殿里还种着很多莲花和荷花,虽然没有望舒荷,但是也十分美丽。你见到了之后,一定会喜欢,如果你喜欢望舒荷,我会让仆人们也种一些,让你天天都能看见。”

阿舒感慨道:“听起来,你的家乡像仙境一样。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家乡还有一个兄弟。因为分别太久,我与兄弟已经没有书信来往了,情感也不是很深。我不回家乡,是没有牵挂的。我,真的能去浮织之岛吗?”

夷光点点头,道:“能去的。虽然从来没有人类在浮织之岛上生活过,鲛人对人类也有偏见,但我是尊贵的公主,你是我的客人和最好的朋友,我让你在浮织之岛上生活,没有人敢反对。”

阿舒忍不住笑了,道:“尊贵的公主殿下,您现在是汉宫的阶下之囚,还有被杀死的危险,先不要说一些任性的话了。我们先计划一下路线,准备好逃亡的物品,等逃出皇宫,到了南海,再决定吧。”

“阿舒,你一定要跟我去浮织之岛。我舍不得与你分别,我会想念你的!”

阿舒笑着点点头。

元曜在水中漂浮,白鱼在他身侧游荡。不一会儿,他又听见水面上传来了声音,声音很吵杂,似乎是在争执。

元曜侧耳倾听,仔细分辨,除了阿舒和夷光,还有一名男子的声音。

阿舒颤声道:“太后诞辰之月,宫内不许杀生,你这是要干什么?”

男子阴邪一笑,道:“师尊等不及了,我们太平道需要鲛人的心脏!既然皇帝不肯动手,我们自己来吧。”

水面有一道寒光闪过,是男子手中的匕首的光。

水面上波光潋滟,人影憧憧,夷光的惊叫声,阿舒的哭喊声,男子恶毒的言语,以及三人扭成一团的争斗声。

“啊——”

最后,男子发出了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吼后,便没有了声音。

与此同时,一股鲜血流入水中,水面变成了火焰般的赤色。

阿舒大口大口地喘气,惊道:“我杀了他……我杀了人……”

夷光颤声道:“这……这该怎么办?”

阿舒拼命地平复心情,道:“别慌……别慌……要镇定,让我想个办法……”

阿舒、夷光正惊慌失措,突然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似乎是提着灯火巡逻经过的宫人们。

一阵惊叫之后,有宦官尖细的声音传来。

“杀人了,有宫女杀人了——”

“是鲛人发狂,杀人了——”

阿舒、夷光满身鲜血,在宫人们的惊叫声中面面相觑,瑟瑟发抖。

水面的残影渐渐淡去,各种声音也逐渐消失,只剩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红色。

元曜十分好奇,想知道阿舒和夷光的命运,但是他等了一会儿,水面却再也没有声音传来。

水面的红色逐渐向下扩散,吞噬着元曜身边的暗蓝色。

那尾白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元曜独自一人漂荡在蓝色与红色之间,沉沉浮浮。

红与蓝不断地融汇,汇聚成了太极的图案,太极图案不断地变幻,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元曜脑海中十分空荡,他飘飘荡荡,仿佛身处摇篮之中,心潮逐渐平静,神思逐渐远去。

元曜闭上眼睛,正要睡去的瞬间,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奇异的幻景。

苍茫的大海之中,有一座巨鲸化作的陆岛。巨鲸驼着海岛,在茫茫沧海之中游荡。

鲸岛之上,白雾弥漫,有雄奇巍峨的山脉,有奇石嶙峋的峡谷,还有美轮美奂的宫殿。

华美的宫殿之巅,有一座观星台,观星台的后面,原本是海面的地方,被法术打开了一个缺口,缺口之下,是万丈深渊。

元曜浮游在鲸岛之上,在缈缈白雾之中穿梭,从他的角度,能够看见深渊下的黑暗海底。在那无尽的黑暗之中,卷起一阵阵激荡的风暴,潜伏着一群择人而噬的恐怖凶兽。

观星台上,站着一群人。

看清了那群人时,元曜心中一惊。

白姬和龙隐在那群人中。

这座巨岛是鲸落之屿,而那群人都是龙。

那群人是侍卫的打扮,他们身着铮亮的盔甲,手执兵器。这群侍卫簇拥着一名高大威武的红发男子,红发男子身着华丽的长袍,头戴王冠,似乎是一位帝王。

红发男子正值盛年,高鼻深目,容颜英俊,但他的眼神十分凶恶,充满了暴虐的戾气。

龙隐站在红发男子身侧,他脸色苍白,浑身微微颤抖。——因为发自内心的恐惧。

白姬站在不远处,被一群侍卫围困着。她披散着长发,白衣有些褴褛,浑身血迹斑斑,她的背上有被锁镣捆缚的血痕,脸上也有法术灼烧的新伤。

地上,横七竖八,都是侍卫的尸体。

红发男子望着白姬,像是望着一只困兽,笑道:“你还能杀多少人?你逃不出鲸落之屿的。”

白姬没有理会红发男子,她望向男子身边的龙隐,眼神中有着深深的失望。

“龙隐,这是你第二次背叛我,置我于死地了。”

龙隐低下头,不敢看白姬的眼睛。

“师父,我……我也没有办法,我们逃不开龙王陛下的天罗地网,不把你骗来鲸落之屿,我会死无葬身之地……”

不知道是因为怒火,还是因为受伤的缘故,白姬吐出一口鲜血,怒道:“不要再叫我师父!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

龙隐颤声道:“陛下答应过我,他不会杀你的,他会给你一条活路。陛下,请您放过我师父,海巫的谶言虚无缥缈,毫无根据,师父她淡泊名利,只想在海市过平静的日子,不会跟您争夺龙王之位……”

赤龙望了一眼白姬,笑了。

“龙祀人,孤很喜欢你,所以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成为孤的王后,成为四海的女主人,等你生下孤的孩子,你与孤有血脉相连,就不会成为孤的威胁了。第二个是从这打开的风暴之狱跳下去,下面不仅有一群因为诅咒而发狂的独角魔兕,它们会闻血而动,把你撕成碎片,还有混沌(1)的巢穴,也在其中。你逃得过独角魔兕,也逃不过混沌……”

白姬根本就懒得听完赤龙的话,转身朝悬崖边走去。

龙族的侍卫们急忙分开,让出了一条道路。他们望着白姬的眼神,不知道是敬佩,还是恐惧。

赤龙有些恼羞成怒,道:“你不怕死吗?从来没有任何人,能从风暴之狱中活着回来。”

白姬停住了脚步,她的眼中也有一丝恐惧。不过,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向悬崖,道:“比起做你的王后,天天对着你那张恶心的脸,我宁愿去风暴之狱。”

赤龙暴怒,狂吼道:“你不怕死吗?!”

白姬回头一笑,眼神冰冷。

“赤龙,你最好祈祷我死了。如果我从风暴之狱中活着回来,就该是你的死期了。”

说完,白姬纵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天风猎猎,浮云缥缈,白姬化作一条白龙,朝风暴之狱而去。

赤龙愤怒至极,气得要死。

“不——”

暴怒的赤龙身边,龙隐发出痛苦地哀嚎。他飞身奔上了悬崖,奋不顾身地追着白姬一起跳了下去。

一条黑龙追向白龙,两条龙发出了长长的龙吟,一起坠入了凶兽蛰伏的狂暴之狱。

注释:(1)混沌: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四大凶兽之一。根据《左传》记载,四大凶兽分别是:“混沌”、“饕餮”、“穷奇”“梼杌”。

《庄子》中有个“七窍出而浑沌死”的故事,写着“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所以某绾认为混沌是出自海中,故而把它的巢穴设定在海中的风暴之狱。

故事原文: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释义:南海的帝王叫“倏”,北海的帝王叫“忽”,中央的帝王叫“浑沌”。倏和忽在浑沌的地方相会,浑沌对待他们很好。倏和忽想报答浑沌,见大家都有眼耳口鼻,用来看听吃闻,浑沌没有七窍,就为他凿七窍。每天凿一窍,七天后,七窍出,而浑沌则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