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坠入风暴之狱的刹那,元曜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了。

阳光照在元曜身上,他觉得心中十分空茫,浮起了悲伤的情绪。

元曜坐起身来,他这才发现枕头上有未干的泪痕。不知道这眼泪,是为了阿舒和夷光公主而流,还是为了白姬的过往而流。

吃早饭的时候,仆人告知龙隐和泉女不在,元曜猜测他们可能连夜去南方的朱雀之境,去取南明离火了。

白姬、元曜正在安静地喝粥,管家走进来,询问白姬、元曜今天在山庄中的行程,需要准备什么。

白姬沉默了一下,才回答道:“钓鱼。”

管家正要下去准备白姬、元曜去钓鱼的物件,白姬又开口道:“韦公子现在到哪儿了?你有他的消息吗?”

管家回答道:“还没有少主人的消息。不过,从齐州到长安,虽然不近,但也不是很远,轻装简从,日夜兼程,走畅通无阻的官家驿道的话,六七天也能回来的。”

白姬问道:“望舒荷的情况怎么样了?”

管家有点发愁,道:“我亲自用心地照顾着,但是情况越发不好了,看起来就像是枯死了。不瞒您说,跟着公子从齐州来的那些匠人、军士都人心惶惶,愁云惨淡。有人按耐不住,还想逃走,被我拦下了。毕竟,这望舒荷一死,他们交不了差,脱不了干系,武皇陛下盛怒之下,他们都是死路一条。”

白姬道:“一会儿,我去后院看一看望舒荷吧。总不能韦公子还没回来,就让它死了。”

管家道:“再好不过了。”

吃过早饭之后,白姬、元曜来到了放置望舒荷的庭院。

管家照看得非常用心,因为郊外山中,深夜难免风寒,怕望舒荷冻着,他还给马车上搭了一个架子,蒙上了绸布。可是,即使管家照料得再精心,望舒荷的情况却比前天更糟了。

望舒荷孤零零地立在水缸之中,枯黄的枝干,黢黑的花叶,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白姬在望舒荷边徘徊,她垂头看着枯萎的荷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元曜安静地站在一边。

元曜不想让白姬知道,他在梦中窥探了她的过往,所以连同昨晚梦见阿舒和夷光公主的事情,也没有告诉白姬。他觉得,现在的情况已经很微妙了,如果让白姬再度勾起被龙隐背叛的回忆,可能会加深她的愤怒,让她跟龙隐起争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夷光公主的事情解决了,白姬和龙隐能相安无事地分开,各归其位,就很好了。

龙隐对白姬的感情,似乎十分复杂,那是元曜也不能明白的情愫,像大海一样深沉,又充满了悲伤,狂怒和绝望的时候,还会摧毁和吞噬一切。

元曜想了想自己对白姬的情感,他觉得他和白姬就像是飞鸟和鱼,一个在水上,一个在水底。鱼抬头,能看见飞鸟,飞鸟低头,也能看见鱼。但是,飞鸟和鱼身在不同的世界,只能隔着水面一起走过一段轻松欢乐的旅程。旅程的终点,分开的时候,是他生命的尽头。飞鸟只是一只小鸟,生命短暂,而鱼为鲲,是海中的永恒。

元曜正在思绪万段,却听见白姬在喊他。

“轩之,快过来,望舒荷上又出现幻影了。”

元曜回过神来,只见马车上轻纱飞舞,白姬站在望舒荷边朝他招手。

轻纱飞扬之中,元曜隐隐约约看见望舒荷上有一团莹光。

元曜急忙走了过去,与白姬一起望向望舒荷。

望舒荷上,那名胸口绽开红莲的宫装女子,仍旧在沉睡着。

与之前不同的是,宫装女子的幻影清晰了许多,而枯黑的荷花枝叶,有了那么一点枯黄色。——这说明,望舒荷的生命力似乎回来了。

元曜道:“白姬,是你给望舒荷恢复了生命力吗?”

白姬摇头,道:“不是。我刚才正想给它注入一些灵力,延缓一下它的生命,让它暂时不枯死,但是,我还没有开始,它就稍微有点复活的迹象了。”

元曜有些好奇,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白姬想了想,道:“可能,是韦公子已经带着这望舒荷的心与灵魂在半途了。心与灵魂靠近了,这望舒荷的生命力也回来了。”

元曜道:“太好了。希望丹阳能早日回来。”

白姬道:“最快,也得要三五日。可怜的韦公子,估计又是通宵赶路,几夜没合眼。”

元曜道:“白姬,你可以让龙隐去接丹阳,这样也能让丹阳少辛苦几日。”

白姬扑哧笑了,道:“人有人途,妖有妖道,龙隐去的话,会吓到韦公子,还是让他自己努力吧。这是韦公子人生中该有的历练,得让他自己经历才行。现在用外力给他开辟捷径,他付不起代价,反而会让他将来的人生平添坎坷。”

元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元曜望着望舒荷上的幻影,想了想,还是将昨晚关于阿舒和夷光公主的梦境告诉了白姬。

白姬听完之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原来,夷光公主和阿舒竟然经历了这些事。不知道,她们后来怎么了……”

元曜道:“小生也很好奇她们后来的境遇,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梦到。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肯定很悲伤,她们没能逃出宫去。毕竟,阿舒现在沉睡在望舒荷里,还失去了心。”

白姬道:“是啊,可惜她们没有逃出去……”

元曜本想告诉白姬关于鲸落之屿的梦境,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白姬、元曜钓了一天鱼。

下午,白姬、元曜回到山庄的时候,龙隐已经回来了,并且取来了南明离火。

元曜偷偷望向白姬,发现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这意味着龙隐的实力比她预想之中要强大很多,这对她来说,比较忧心和麻烦。

龙隐和泉女都不会做人类的食物,管家自告奋勇,说自己很擅长鱼炙,接过白姬、元曜的鱼篓,亲自去厨房烹鱼去了。

黄昏时分,花厅之中。

白姬、元曜跪坐在梨花木案边,木案上除了各色佳肴,还摆放着一盘鱼炙。

龙隐和泉女侍立在白姬身边。

从外表上,看不出龙隐受伤了。他仍旧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眉目间英气勃发,眼神冷似寒冰的精芒。

元曜吃了一口鱼炙,虽然还是吃不出南明离火跟普通火焰烤出的鱼的区别,但是管家的手艺不错,鱼烹制得焦香且鲜嫩,十分美味。

白姬望了一眼龙隐,道:“听说,你受伤了?”

龙隐垂头道:“一点小伤而已,并无大碍。”

白姬笑道:“没有大碍就好。毕竟,接下来,我还有几件事情想让你去办呢。”

龙隐平静地道:“请吾王示下,隐必定办妥。”

白姬从龙隐的神情和语气中看不出他的情绪,她的眉头便皱了起来。越是平静的海面,底下越是暗涛汹涌,若有航船驶过这片海域,必定会被卷入暗流之中,碎成齑粉。

泉女在龙隐身侧瑟瑟发抖,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是她明白他心底的愤怒与疯狂,她也明白她因为自己的容颜,将会陷入万劫不复。

花厅之中,白姬、龙隐、泉女三人各怀心思,气氛剑拔弩张,暗波诡谲。只有单纯的小书生毫无觉察,正在津津有味地吃鱼炙。

接下来的几天,白姬一会儿说天气太热,想用玄冰天蚕丝做一件披帛,让龙隐去南疆之地找九命魔蚕。一会儿又说她心神不宁,夜里睡不安稳,必须要喝碧落蜂的蜂蜜来安神,又让龙隐去一趟碧落之谷,取碧落蜂的蜂蜜……

龙隐并不多话,也看不出情绪,一一照做。几番奔波下来,他明显疲惫了许多。

白姬的存心刁难,连元曜都看出来了,他觉得有些担心。他不知道白姬在想什么,就算是脾气再好的人,被故意刁难,也会忍耐不住,要掀桌子打起来的。但是,他相信白姬,她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不过实在是让人担心。

自从梦见白姬的往事之后,元曜心中莫名地悲伤,他不想再梦见白姬的往事。也许是不愿窥梦的情绪使然,他这几夜竟然不做梦了,连阿舒和夷光公主的梦境,也没有了。

不再做梦,但又惦记阿舒和夷光公主的命运,元曜偶尔会来到后院,在望舒荷边看一看。

望舒荷逐渐恢复了生命力,荷叶与花枝上,已经能见到绿色了。

夕阳近黄昏,山庄之中十分宁静,白姬在瀑布前面的凉亭里纳凉发呆,龙隐在客房里吐纳打坐,泉女坐在紫藤花架下穿针引线,缝制一件玄冰蚕丝披帛。

元曜闲来无事,在山庄之中散步,就转到了后院,去看望舒荷。

水波粼粼,白纱曼舞,望舒荷立在阴阳交界的黄昏之中,已经恢复了生命的活力。

一株巨大的荷花挺立在水中,荷叶层层如盘,碧绿如翡翠。而白玉色的荷花还没有盛开,花叶卷曲着,含苞欲放,晶莹剔透。

在夕阳的柔和光线下,层层白纱曼舞之中,这株望舒荷仿佛画师刚刚完成的一副水墨丹青。

元曜不由得看得出神。

神思恍惚之中,元曜听见望舒荷之中传来了声音。

是珊瑚老妇人和阿舒的声音。

阿舒哭泣道:“珊瑚婆婆,求求你,救救阿月,她会被术士杀死——”

珊瑚老妇人发出了一声哀叹,道:“老身也没有办法。公主保护了你,这是她做出的选择。”

阿舒大哭。

在扭打之中,她杀死了术士的弟子,她和夷光正不知所措时,被巡逻的宫人们撞见。

宫人们只看见一具死尸,和浑身是血的鲛人与宫女,有人猜测是宫女杀人了,有人猜测是鲛人发狂杀人了。

夷光为了保护阿舒,在众人面前现出了狂态,攻击阿舒和宫人们。

这一下子,惊动了皇宫中的侍卫和术士。

对于鲛人来说,只有成年之后,才能拥有水织之灵,每个人凭借自己的天赋,逐渐从自己的水织之灵中获得海的力量。

夷光才刚成年,她虽然拥有水织之灵,但力量却还没有觉醒。她根本就没有自保的力量,如果有力量的话,她也不会被疍民捉住,进献给汉灵帝,作为汉宫中珍奇的玩物了。

夷光被术士降伏,情况便糟糕了。术士原本就图谋鲛人的心脏,他们以长生不死为饵,骗皇上同意杀死鲛人。皇上也同意了,只是碍于太后的生辰不能滥杀,暂时没有动手。现在,杀死发狂了,伤人性命的鲛人,是不在滥杀的范围里的。

阿舒伤心欲绝。

本来,只要熬到草木枯黄的时节,她和阿月便能逃出皇宫,天高海阔,从此自由。她甚至还能去往一个美丽的仙境,从此过着快乐的生活。然而,这一切美好的希望,突然就破碎了。

“求求您了,珊瑚婆婆。阿月说您神通广大,您一定会有办法救她的!”

“唉!老身只是一棵珊瑚树,被种在这龙首原的最高处,借了地势的灵气,眼界宽阔一些,看得比别人远一些。老身没有通天之能,救不了鲛人的公主啊……”

“我该怎么办?呜呜——”

阿舒悲伤地哭泣。

“孩子,你找个由头出宫,去长安九市(1)一趟,在柳市之中有一个缥缈阁。缥缈阁的主人是一条白龙,她曾经是海中之王,鲛人的事情她不会不管。只要你能找到缥缈阁,公主就还有救,虽然你可能需要付出代价……”

元曜心中一惊,心想难道阿舒去过缥缈阁?怎么没听白姬说起。

元曜正在疑惑,他的耳边又传来了声音。

阿舒痛苦地道:“珊瑚婆婆,我找不到缥缈阁!我把长安九市都转遍了,每一间店铺我都进去了,每一个人我都问遍了,我的脚都磨出了血,我还是找不到缥缈阁啊——”

“唉——”珊瑚老妇人又发出了一声长叹,道:“看来,你们跟缥缈阁的缘分还没到。”

阿舒爆发出了绝望的哭泣。

过了一会儿,珊瑚老妇人又开口了。

“孩子,为了救公主,你愿意付出代价吗?”

阿舒停止了哭泣,道:“只要能救阿月,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

“这个代价,包括生命吗?”

阿舒一愣,继而咬咬牙,道:“包括。我愿意用我的命换阿月的命。”

珊瑚老妇人缓缓地道:“那,公主就还有救了。”

元曜十分震惊,还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却听不见虚幻的声音了。因为山庄之中,开始热闹起来,人声鼎沸。

山庄之外,一队人马飞奔而至,马蹄卷起了一地尘埃。

韦彦带着骑士们从齐州回来了。

山庄之中,管家和匠人、士兵们喜出望外,急忙敞开大门,迎接韦彦一行人归来。

注释:(1)长安九市:西汉时长安有九市,是指东西九市。六市在西,三市在东,九市之间是相互独立的,并不集中在一起。唐朝长安城只有东、西两市,规模上比汉代大。《三辅黄图》里提到:“(汉)长安市有九,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东。凡四里为一市。致九州之人在突门。夹横桥大道,市楼皆重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