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汉宫中,夷光披着斗篷,匆匆行走。

龙首原的最高处,一个鹤发鸡皮的红衣老妪拄着拐杖站着,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当珊瑚老妇人看见夷光匆匆而来时,她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喃喃道:“人类居然真的能为了情义而奋不顾身。这两个孩子,让人心疼啊——”

夷光看见了红衣老妪,急忙跑了过来,焦急地道:“珊瑚婆婆,阿舒让我来找你。接下来,我们怎么逃出去呢?”

珊瑚老妇人望着恐惧而焦急的夷光,她伸出手,拂过夷光的额头。

“公主,你先睡一觉,其它的交给老身。”

珊瑚老妇人温柔地道。

夷光眼前一黑,逐渐失去了意识,倒在了珊瑚老妇人的怀里。

等夷光睁开眼睛,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珊瑚幻境里。她的身边是无边无际的红色珊瑚,抬头低头看不见天地,举目四望看不到尽头。

夷光明白,她现在身在珊瑚树里,是珊瑚老妇人将她藏了起来。

珊瑚老妇人似乎能感应到夷光,虚空中传来了她的声音。

“公主,你醒了?”

“嗯。”

夷光点点头。

珊瑚老妇人道:“公主,接下来你在老身这儿躲一阵子,等到草木枯黄的时候,宫门会被黄色的火焰打开。你可以趁乱离开,去往南海,回去浮织之岛。”

夷光站起身来,四处寻找,却找不到阿舒。

夷光问道:“珊瑚婆婆,阿舒呢?”

珊瑚老妇人沉默了一下,才道:“老身能力有限,将你隐藏起来,已经尽了全力。老身没有能力再隐藏一个人类。”

夷光想了想,感觉不对劲。

“阿舒呢?”

“那孩子……还在皇宫里。”

“我去找她。”

“公主,不要去——”

“为什么?阿舒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

“珊瑚婆婆,一定是出事了,对不对?”

“……”

“珊瑚婆婆,求求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阿舒,她在哪儿?”

过了一会儿,虚空中才传来珊瑚老妇人的声音。

“……那孩子,已经死了,就在你刚才醒来的前一刻,她在宫里的太平观,被术士们活活地剜出心脏,死去了。”

夷光震惊,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她浑身瑟瑟发抖,眼神绝望。

“公主,那孩子是自愿代替你而死的。她来求老身救你,老身能力有限,能做的,只是让她暂时幻化成你的样子,代替你而死。老身答应她,将你藏到宫门破开的那一天,你就自由了。那孩子临死的时候,还望着龙首原的最高处,露出了笑容。”

夷光心痛如刀绞,哀恸如天地幻灭,她绝望的眼中逐渐浮现出了仇恨和愤怒。她心脏的位置突然出了一点光芒,那点光芒逐渐明亮,越来越耀眼。——那是鲛人的浮织之珠。

珊瑚老妇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颤声道:“公主,你现在不能觉醒啊!老身藏不住你的——”

如星辰在宇宙中炸裂,鲛人之珠爆发出了一股能量。与此同时,夷光的形态也发生了变化,她双目赤红如血,口中长出了尖锐的獠牙。

“我要去找回阿舒!我要杀死所有的人——”

珊瑚幻境在万丈光芒之中倏然破裂,鲛人的公主从龙首原的珊瑚树中走出来,如海啸一般挟裹着雷霆万钧之势,飞奔向太平观。

珊瑚老妇人无法阻拦,她从珊瑚树中现出人形,拄着拐杖,望着狂怒远去的鲛人公主,皱起了眉头。

“公主竟在这种时候觉醒……这股可怕的海之力量,恐怕会伤害无辜,给长安城带来毁灭的灾难,这可如何是好?”

珊瑚老妇人望向了西苑,看见了裸游馆的望舒荷,眉头微微舒展了一点。

“还好,有这样的灵物在。那孩子不顾性命,看来老身也得舍弃自己的原体,赔上一条老命了。活了这么多年,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大劫是在今天,但是不管这两个孩子,老身做不到啊——”

珊瑚老妇人回头望了一眼那棵枝繁叶茂的珊瑚树,又自言自语地道:“唉!从海市而来,被种在这龙首原几百年,看过了几代帝王,被皇宫里的人们当作神灵供奉,听着别人在珊瑚树下许下愿望。其实,老身也有愿望。人老思乡,落叶归根,老身想回海市呀。本想再见到那条白龙,就跟她买下归乡的心愿。好多年没见她了。现在,老身也保不住命了,但愿跟那条白龙还有些许的缘分,说不定将来还能有奇迹发生……”

珊瑚老妇人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拄着拐杖,慢悠悠地朝太平观而去。

皇宫之中,发生了骚乱。

天空阴云密布,狂风吹云,涌成漩涡。漩涡之中卷起一阵暴风,惊人的海啸凭空而来,从天际涌向了皇宫。

汉宫里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恐地四散奔逃。北方的宫墙也坍塌了,太后妃嫔们慌得以为是天罚,纷纷在自己的宫室内拜佛祈祷,都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汉灵帝本来就生病了,正在喝药,他望向殿外,只见海啸狂浪铺天盖地而来,一下子就吓晕了过去,面如死灰,气若游丝。

西苑的太平观在风暴之中倒塌,连道观的地面也裂开了一道深渊。道观前的广场上,摆着一座炼丹炉,炼丹炉翻倒在地上,炉火也已经熄灭。广场上到处是术士的尸体,已经一个活人也没有了。

夷光抱着阿舒的尸体,木然地跪坐在丹炉前。

珊瑚老妇人跨过横七竖八的术士尸体,走向夷光和阿舒。

夷光抬头,望向珊瑚老妇人,目光空洞如死。

“珊瑚婆婆,阿舒为什么变得这么冰冷了?”

珊瑚老妇人望了一眼夷光抱着的,被剜去心脏而死的宫装女子,道:“人类失去了生命,就会变得冰冷了。”

夷光根本就没有听进珊瑚老妇人的话,她想了想,道:“鲛人有冰眠期,每活到一千年,我们就会浑身冰冷,陷入沉眠,等再次醒过来时,会蜕掉旧的鳞甲。阿舒也是这样吗?她也在冰眠吗?”

珊瑚老妇人叹了一口气,道:“公主,这孩子已经死了。”

夷光愤怒,她身上又开始涌出星辰炸裂一般的耀眼光芒。

天空黑云如盖,仿若阴沉的海洋,漩涡之中卷起一阵狂风,从天际涌向皇宫的海啸越来越近了。

珊瑚老妇人神色一变,急忙道:“公主,您不能毁了这座皇宫,这座城市。这里还有很多无辜的生命。您如果再造杀孽,就真的回不了浮织之岛了。”

夷光绝望地道:“我要把这里变成海洋,然后跟阿舒一起沉睡在海底,等冰眠期过了,我们就能一起醒来了。”

珊瑚老妇人急了,道:“公主,你想这孩子活过来吗?”

夷光木然而空洞的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

“珊瑚婆婆,我该怎么做?”

珊瑚老妇人望了一眼从天际呼啸而至的海啸,道:“灵魂才是人类的本源。你抱着她的肉身沉睡,是没有用的。老身用灵力将她的灵魂藏起来,不让她入地府轮回,你守护着她,或许有一天,她能醒过来。”

夷光点点头,道:“我会永远守护着她的灵魂。”

珊瑚老妇人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你抱着她,跟老身来。”

珊瑚老妇人拄着拐杖,走向裸泳馆。

夷光抱着阿舒,跟了上去。

裸泳馆和太平观都在西苑,相隔不远。不多时,珊瑚老妇人和夷光便走到了。

发生了奇异的变故,妃嫔们和宫女们都吓得待在宫殿里不敢出来,裸游馆里一个人也没有。

水渠之上,一大片莲荷在安静地绽放,它们姿态各异,亭亭玉立。望舒荷在其中最显眼的位置,荷叶碧绿如盘,荷花白洁胜玉,只是没有盛开。

珊瑚老妇人踏入水中,走到望舒荷边。

夷光也抱着阿舒走了过去。

珊瑚老妇人伸手,抚摸着望舒荷,道:“很好,不愧是奇异之物,水灵之气很充足。”

没有月光,望舒荷在白昼也缓缓盛开了。

珊瑚老妇人将布满皱纹的手伸向死亡的阿舒,覆盖在她的灵台上。

夷光看见一个幻影从阿舒的尸体上升起。

一个宫装女子安静地沉睡着,是阿舒的魂魄。

珊瑚老妇人将阿舒的魂魄移到了望舒荷中。

阿舒沉睡在了望舒荷里。

望舒荷缓缓地闭上了。

珊瑚老妇人将拐杖举起来,她缓缓地从拐杖中抽出一柄锋利的鱼肠剑。

剑光森寒,如水流动。

夷光正在疑惑,珊瑚老妇人倏然将鱼肠剑刺入了她的腹部。

“啊——”

夷光发出了一声惨叫,她感觉腹部很痛,突然觉醒的力量因为受伤而在逐渐涣散。鲛人心脏之中的水织之珠的光芒也在逐渐暗淡。

天空中,乌云逐渐散去,从天际涌向皇宫的海啸也如幻影一般消失了。

珊瑚老妇人拔出了鱼肠剑,神色哀戚。

夷光捂着腹部,痛苦地道:“珊瑚婆婆,你这是……”

珊瑚老妇人道:“公主,对不住了,你现在觉醒得不是时候,海洋赐给你的力量太强大了,会给这座城市带来毁灭。老身在龙首原上观察了这座城市几百年,渐渐地对它有了感情,对生活在这座城市的芸芸众生,也有了感情。那些蝼蚁一样的生命,虽然短暂而脆弱,但也有喜怒哀乐,生离死别。老身不忍心看着他们因为你的愤怒而死亡,所以对不住你了。”

夷光有些愤怒,正要开口。而珊瑚老妇人突然横转鱼肠剑,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刺目的红色鲜血从珊瑚老妇人的胸口喷薄涌出。

夷光十分错愕,道:“珊瑚婆婆,你——?”

珊瑚老妇人的血和鲛人的血在水中融合。

珊瑚老妇人逐渐与望舒荷融为一体。

望舒荷上发出了奇异的光彩。

珊瑚老妇人笑了笑,道:“老身没有什么能耐,只能消尽这些年的修为,与望舒荷融为一体了。以后很长的一段岁月里,老身化为望舒荷,用尽所有的灵力,庇护你们这两个傻孩子。”

珊瑚老妇人说完,便消失了。

与此同时,龙首原最高处的珊瑚树,前一刻还枝繁叶茂,后一瞬间便枯萎死亡了。

夷光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她垂头看着在水中摇曳生姿的望舒荷,又看了一眼阿舒冰冷的尸体,她的心变得很空茫,只剩下一个执着的愿望。

“阿舒,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夷光潜入水中。

一尾白色的人鱼之灵从水中跃起,围绕着望舒荷游来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