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完了夷光讲述的过往,都十分安静,气氛有些悲伤。

元曜心中难过,人与非人,一旦产生了羁绊,那些情谊比山还高,比海还深。阿舒为了夷光而死,夷光守护了阿舒五百年,珊瑚老妇人舍弃了性命,保护着夷光和阿舒。

白鱼道:“珊瑚婆婆没有料到人世多变,也高估了自己的灵力,她的灵力是远远不够的。为了守护阿舒和望舒荷,我不断地损耗自己的灵魂——心脏中的水织之珠,是鲛人灵魂的所在。一开始,我是人鱼的形态,后来逐渐无法维持,只能依靠一点一点地损耗水织之珠勉强支撑。如你们所见,我现在连实体也没有了,只是一尾虚幻的白鱼。而且,我耗尽了所有的灵力,已经没办法再守护阿舒了。”

白姬恍然,道:“这就是大明湖中,望舒荷开的原因吗?”

白鱼道:“我的灵魂已经耗尽,守不住阿舒了,我即将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想在我们消失之前,再看一眼望舒荷盛开的美景。”

泉女道:“公主,鲛王和王后还在等着您回去。我奉命来接您回去。”

白鱼遗憾地道:“我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已经回不去了。跟阿舒一起消失,也不错。父王和母后,他们还好吗?”

泉女道:“听说您在归墟遇难,沉入地底,鲛王和王后悲伤了很久,现在他们一切安好,只盼着您回去。”

白鱼回忆道:“归墟遇难,那是好遥远的事情了。当时年纪还小,贪玩且胆大,听说归墟的地脉会裂开,特意跑去看,结果被海啸卷入地下,从地下海底被卷到了疍民的居住之地,结果就被捉住了。当时,还因为喉咙受伤,不能发声。还被千里迢迢,送入了汉宫,遇见了阿舒……”

白鱼提到阿舒的名字,开始伤心落泪,一粒粒珍珠滚入水中。

望舒荷中,阿舒的幻影微微颤动了一下。

白姬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望舒荷的花瓣。

“六道轮回,是无法逆改的规则。她已经到了大限,必须要离开了。”

一道金色的光芒笼罩了望舒荷,有源源不绝的灵力汇聚在阿舒的幻影上。

阿舒在金色的光芒中苏醒过来,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沉睡了五百年的人类灵魂在望舒荷中苏醒,漫长的岁月也消磨不去她临死前的强烈愿望,她如梦魇般地喊道:“阿月,快逃走,你要回你的故乡——”

白鱼望着阿舒,哽咽道:“阿舒,你终于醒了?我们一起走,一起逃出宫去,去浮织之岛……”

阿舒低下头,看见了白色的灵鱼。

失去了心脏的宫女与失去了形体的灵鱼隔空相望。

这一眼,相隔五百年。

“阿月,是你吗?我去不了浮织之岛了,我感觉自己很快就要像泡沫一样消失了。能再次跟你说话,像是做梦一样。我睡了好久,做了好长的梦,梦里你一直在我身边。”

白鱼十分悲伤,道:“阿舒,是我害死了你。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不会遭受剜心而亡的痛苦,你还能回到你的家乡,跟你的亲人团聚。”

“不,阿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在皇宫里待了十二年,没有任何朋友,我很孤独。遇见你,和你相处的那段日子,虽然短暂,却是我最开心的岁月。而且,你给了我最美好的希望,去往一个没有人去过的仙境,永远过快乐的日子。虽然,这个梦想最后没有实现……”

阿舒的身影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从脚开始,如风沙散去。

白鱼十分难过,道:“阿舒,你要去哪里?”

阿舒茫然地道:“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去人类最后该去的地方吧。阿月,能跟你相遇,真好。再见了,你要回海中去,以后要听父母的话,不要再任性乱跑了。”

“阿舒——”

白鱼的眼中不断地落下珍珠。

阿舒一点点地消散,最后只剩了胸口的那一抹红莲。

红莲与一粒珍珠融合,那粒珍珠上便有了一丝血红的纹路。

白姬伸手,捞起了那粒有一抹红纹的珍珠。

“鲛人泣泪,珍珠凝血,人与非人的情感真美啊!”

白姬喃喃地道。

元曜望向白姬,人与非人的情感,让他想到了自己和白姬。他对白姬的情感,虽然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但是一想到要与她告别或分离,也会痛苦得如同被剜去了心脏一样。

泉女忍不住道:“龙王陛下,公主看起来越来越虚弱了,她怎样才能恢复啊?”

白姬回过神来,道:“夷光公主是被珊瑚老妇人庇护的,她要恢复如初,必须借助珊瑚老妇人的力量。”

泉女还没开口,龙隐已经道:“吾王,珊瑚老妇人已经散尽妖力,死了。”

白姬笑了,道:“树这种存在,生命力很顽强。一段枯木插在土里,都有可能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这望舒荷上,还有珊瑚老妇人的灵力,她并不是不能复活。”

龙隐观察了一下望舒荷,道:“确实还有一股珊瑚之灵,可是只有珊瑚之灵,没有珊瑚树的本体,也是枉然。”

白姬笑道:“那你就去找珊瑚树的本体呀。”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龙首原上的珊瑚树已经死了五百年了,你让龙隐兄台现在上哪儿去找珊瑚树的本体?这不是刁难人吗?”

白姬笑道:“好了,不逗你们玩了。”

白姬伸手,从倭堕髻上取下压鬓的珊瑚发簪,道:“这就是了。当年,我得知珊瑚老妇人的死讯,十分惋惜,就去了一趟汉宫。龙首原上,只剩下枯萎的珊瑚树,我折了一段树枝,作为念想。后来,闲来无事,我把珊瑚树枝雕刻成了发簪,放在了缥缈阁。听轩之说梦见了珊瑚老妇人,我猜想用得上这支发簪,就让离奴找出来,用纸鹤送来了。”

元曜恍然。

白姬将珊瑚发簪放在手心,靠近望舒荷。

白姬喃喃念着咒语,珊瑚发簪和望舒荷同时光芒大盛,金色的光芒照亮了沉沉黑夜。

白姬的额头上微微浸出了汗水。

珊瑚发簪熠熠生光。

珊瑚老妇人逐渐在黑暗之中现出了身形。她仿佛午睡刚醒一般,打了一个呵欠,环顾四周之后,目光凝聚在了白姬身上。

“白姬大人,我们果然是有缘份的,老身祈盼的奇迹已经发生了。”

白姬笑眯眯地道:“好久不见呀,珊瑚夫人。”

“差一点,就永远见不到了。”

珊瑚老妇人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望舒荷,又看了一眼水缸之中安静如死的白鱼。——阿舒消失之后,白鱼就一直木然不动,呆滞无神。

“这两个孩子……果然还是离别了么?”

白姬道:“那个人类已经死了太久了,我也无能为力。珊瑚夫人,鲛人公主能不能恢复,就靠您了。”

珊瑚老妇人点点头。

珊瑚老妇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水缸边,对着水中的白鱼伸出了树皮般的手。

一道红色的光芒在水中扩散,与金色的光芒交织,包裹了水中的白鱼。

“公主,这是您在这五百年里不断地把水织之珠粉碎,注入望舒荷的灵力,现在老身将它还给你。”

元曜看见,白鱼的体内逐渐出现了一颗水织之珠。一开始,水织之珠是残缺破碎的,因为白姬和珊瑚老妇人的灵力,它逐渐恢复了完整,并且发出蓝色的光芒。

水织之珠恢复完整的那一瞬间,白鱼从水面破空而起,化作了一尾美丽的人鱼。

人鱼有着丰茂如海藻一般的幽蓝色长发,皮肤雪白如凝脂,眼眸亮如光华耀夜的珍珠,尾鳍如同华丽的羽扇,有着流畅而漂亮的弧度。

泉女望着夷光,道:“太好了!公主,您现在的状态,可以回浮织之岛了。”

夷光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望舒荷,神色怅然若失。

白姬伸出手,将一粒红纹珍珠递给她。

“回去吧。这是她的心愿。”

夷光颤抖着从白姬手中接过了红纹珍珠,又流下了眼泪,珠落如雨。

“阿舒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

白姬又问珊瑚老妇人,道:“珊瑚夫人,您是想回龙首原的最高处,继续观察人间,还是跟鲛人公主一起回海中?”

珊瑚老妇人道:“人间已经待够了。人老思乡,老身还是回海市去吧。”

“行。”

白姬将珊瑚发簪也交给了夷光,道:“夷光公主,麻烦你送珊瑚夫人回海市。”

“是。龙王大人。”

夷光接过珊瑚发簪,道。

白姬笑道:“我现在只是一个西市的商人而已,并不是龙王,我甚至无法回到海中。”

夷光道:“您身上有龙王的咒印,您就是海中之王。”

白姬笑而不语。

珊瑚老妇人道:“白姬大人,缥缈阁的规矩是万事皆有代价,一物换一物,您救了老身和公主的性命,我们需要拿什么来交换?”

白姬望了龙隐一眼,笑道:“代价嘛,现在还没想好,我回头会派人去向你们收取的。”

“愿为您效力。”

珊瑚老妇人垂首道。

“愿为龙王大人效命。”

夷光垂首道。

一阵风吹过,望舒荷在月光下飘摇,美丽如梦幻。

第十四章 尾声

仲夏,午后。

缥缈阁,后院。

晴空万里,白云朵朵,云朵漂浮在天边,仿佛是海洋里翻滚的银色浪花。

因为没有什么生意,白姬坐在廊檐下练习弹古筝,元曜坐在白姬旁边磨墨写诗。离奴在大厅里无精打采地看店,时不时地吃一口青瓷碟中的香鱼干。

离望舒荷事件,已经过了一个月了。

韦彦将望舒荷交接之后,望舒荷被匠人们种植在了大明宫的太液池里,一时间成为了皇宫里的盛景,并被传为坊间的奇谈。

韦彦跟一众匠人、军士们也得到了武则天的赏赐。

夷光公主、珊瑚老妇人与龙隐、泉女一起回去了海中。

龙隐和泉女离开的那一晚,元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笃笃——”

元曜正在灯下读书,有人在敲门。

元曜打开门,却是泉女站在门外。

泉女神色哀伤,她的手中,拿着一个红木牡丹纹托盘,托盘上放着玄冰天蚕丝披帛。

元曜不明白泉女深更半夜来找自己干什么,便道:“泉女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泉女道:“披帛缝制好了。请元公子转呈给龙王陛下。”

元曜道:“白姬就在隔壁,你可以直接给她……”

泉女哀伤地道:“我不敢打扰龙王陛下。”

“那,小生帮你转呈吧。其实,白姬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她,她会帮助你的。”

元曜一边接过托盘,一边道。

泉女犹豫了一下,道:“元公子,请您提醒龙王陛下,一定要小心龙隐……他太可怕了,他对龙王陛下充满了恨意,迟早会对龙王陛下不利……”

元曜一惊,道:“此话怎讲?”

泉女鼓足了勇气,道:“龙隐有一座不许外人踏入的地宫,只要去过那座地宫,就知道他有多憎恨龙王陛下了。”

“为什么?”

元曜好奇地道。

泉女瑟瑟发抖,咬着嘴唇,道:“那座地宫里,全都是寒冰封冻的尸体或尸体的一部分。寒冰之中,最多的,是白色的龙。不是龙族,尸体就只是一部分,跟龙王陛下最像的一部分。我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描述地宫中的景象,太可怕了!龙隐会在各大部族送到鲸落之屿的祭品中,寻找像龙王陛下的人,留在他的身边。我也是被他选中的。龙隐喜怒无常,经常折磨我们,鞭打我们,我们命如草芥,都活不了多久。我目睹过那些像龙王陛下的祭品的宿命,她们有的手长得像龙王陛下,就被砍掉了手。有的笑容像龙王陛下,就被割掉了头,凝固了笑容,被封冻在寒冰中……龙隐是一个疯子,他对龙王陛下充满了仇恨,才会以这种方式宣泄仇恨。我恐怕也活不了太久了,我好害怕。”

元曜十分震惊,道:“还有这样的事情?!泉女姑娘,你得赶紧告诉白姬,让她帮助你。”

泉女摇摇头,哭道:“我不能。祭品的宿命,就是牺牲自己,换取族人的安宁与繁荣。这是我们自愿的。在我踏上鲸落之屿时,就接受了服从死亡的命运。龙王陛下也无法真正帮我,她现在被困在海之外,是被放逐的囚徒,海中众生的命运,都在鲸落之屿上。鲛人一族离不开龙隐,龙隐会庇护鲛人,让鲛人更加繁荣强盛。如果龙隐不在了,鲛人会失去庇护,又会被其它部族欺凌,我不能背叛我的族人。”

“那,你现在对小生说这些……白姬如果知道地宫的事情了,肯定要跟龙隐起争端的……”

泉女的眼泪滑落,一地珍珠。

“这些天,我一直很矛盾,尤其是龙王陛下说要帮我时。我想活下去,但我又不能舍弃我的族人。龙王陛下跟传说中完全不一样,她既不凶狠残暴,也不冷血嗜杀,是一个温柔的好人。在她救夷光公主时,我看见她眼中有着悲悯苍生的柔情,我想提醒她,提防龙隐,她是一个好人,不能被龙隐那个疯子伤害……不行,元公子,你还是不要告诉龙王地宫的事,千万不要告诉她……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是偷偷地跑来的,我现在心情很乱……”

元曜安慰道:“泉女姑娘,你且镇定一些。不如,我们还是去找白姬商量一下吧,她就在隔壁。”

泉女摇头,盈盈一拜。

“算了,已经晚了,还是明天再找龙王陛下吧。谢谢你,元公子,你也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也好吧。明天再说。”

元曜道。

泉女转身离开了。她回头望了一眼元曜,与白姬十分相似的眼中,全是哀愁。

第二天醒来,元曜才想起,昨晚夷光公主、珊瑚老妇人复活之后,就跟龙隐、泉女一起离开了,他们四人并未留在山庄中过夜。

昨晚泉女深夜来访,只是一场梦吗?

元曜看着木桌上托盘里的玄冰天蚕丝披帛,和门口的一地雪白的珍珠,陷入了迷惑。

因为泉女的来访如梦似幻,元曜便没有把泉女的话语告诉白姬,只是说泉女托梦送来了玄冰天蚕丝披帛。

白姬看着披帛上绣纹精致的白龙,叹了一口气,道:“这一针一线,缠绕的都是绝望与哀愁。她还是不信任我,没有向我求助啊。”

元曜道:“也许泉女姑娘有自己的权衡与考量,才做出了沉默的选择。”

白姬道:“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自己做出的选择。”

夏风吹过草木,碧色飘摇。

元曜提笔了半天,也没有什么灵感,便放下了毛笔。

“铮铮——”

白姬熟练地弹着一曲《观海听涛》,元曜便凝神听着,心情随着古筝的声音时而宁静,时而激荡。

一曲终了。

白姬拿起木案上荷叶盘中的一片西瓜,笑道:“夏天还是适合弹古筝,吃西瓜。”

白姬又望了一眼元曜面前空白的纸,笑道:“我的筝曲已经练习得很熟了,轩之却还没有写出诗来。”

元曜托着腮道:“小生没有灵感。”

白姬笑道:“为什么没有灵感呢?夏天,万物生机勃勃,是很适合写诗的季节呀。”

元曜道:“白姬,夷光公主,珊瑚老妇人她们现在在哪里呢?”

白姬笑道:“夷光公主在浮织之岛,珊瑚夫人也在浮织之岛,她还没回海市,我昨天还接到珊瑚夫人的信了。”

“白姬,泉女姑娘还好吗?”

白姬的脸色倏然变了,她手上的西瓜掉在了地上,眼中有难以抑制的愤怒。

长安城的上空,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瞬之间变得阴云密布,狂风大作,云层之上,隐隐有惊雷滚过。

元曜从来没见过白姬如此愤怒,心中十分恐惧。

“白姬,你怎么了?”

白姬回过神来,慢慢平复了心情。

阴云逐渐散去,天空又慢慢恢复了晴朗。

“我没事,一时之间没有控制好情绪,吓到轩之了。”

“白姬,难道泉女姑娘出了什么事?”

元曜颤声道。

白姬平静地道:“泉女死了。”

元曜十分震惊。

“珊瑚夫人在信中说,龙隐认为泉女背叛了他,杀死了泉女,还挖出了她的眼睛。夷光公主十分愤怒,但也没有办法。”

“啊?!是不是因为她给小生托梦,被龙隐察觉了,才会惨遭毒手。”

元曜十分难过,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白姬平静地道:“也许是吧。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泉女如此,龙隐也一样。”

“白姬,龙隐为什么如此残暴?”

白姬苦笑了一下,道:“他本性如此。而且,我曾经也将万物的生命看作不值得一提的存在,看作是我闲暇时的消遣,跟着我耳濡目染,让他的本性更加残忍暴虐了。”

“可是,看起来,龙隐在你面前十分温和顺从,不像是那么残忍的暴君。”

“轩之,私塾中,最顽劣的学生在夫子面前,不也装得很温顺听话吗?如果不是珊瑚夫人告诉我,我也不知道泉女的死讯。”

元曜心中十分难过,白姬也很难过,两人在悲伤之中沉默了许久。

“白姬,你打算怎么办呢?”

白姬叹了一口气,慢慢道来。

“刚得到泉女之死的消息时,我比现在还愤怒十倍,泉女跟我长得很相似,尤其是眼睛,龙隐不仅杀死她,还剜掉她的眼睛,这明显是对我的挑衅与示威。我想过写信叫龙隐来长安,与他一战,只活一个。可是,冷静下来一想,无论我们两个之中活下的是谁,对我都没有好处。我死,缥缈阁就会消失,我在时间荒野之中经营了几千年的梦想,也会毁于一旦,我可能再也得不到那个谜题的答案。如果龙隐死,海中的局势就会混乱,将会不断地有野心勃勃想当龙王的龙,来这儿向我挑战。我倒是觉得无妨,但你和离奴恐怕会陷入危险——并不是所有的挑战都是光明磊落的。到了那种地步,我只能让你们离开缥缈阁。我思考了很多,发现暂时只能忍耐。如果,我能回海中就好了,只有我能够重回海中,龙隐才没有存在的必要,这个死局才能破解。”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你跟龙隐可以试着沟通,毕竟你们曾经是师徒,有过不浅的情份,或许其中的仇恨、猜忌、纠结都能开诚布公地讲清楚,彼此的心结能够消释。”

“轩之,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复杂的心结是没法沟通或消释的。如果沟通有用,我就收不到那么多因果了。泉女之死,彻底断绝了我和龙隐沟通的可能,我不能原谅。一切众生,都活在因果之中,龙隐是我种下的恶果,我必须承担这个恶果。”

“唉!”

元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白姬、元曜又沉默了许久,白姬看上去很悲伤,元曜也觉得很难过。

良久之后,白姬先开口了。

“算了,不提龙隐的事情了。轩之,今晚月色应该不错,我们去大明宫里欣赏望舒荷吧。”

元曜道:“好呀。说不定看见望舒荷在月光下盛放的美景,小生就有灵感,能写出诗赋了。”

“那我也把四象筝带着,去望舒荷边练习新曲子吧。”

元曜一愣,道:“这,半夜三更在太液池边弹古筝,会不会吵到皇宫里的人睡觉?”

“我们吃下隐身果,再去。不会被皇宫里巡逻的金吾卫逮住的。”

“不是会不会被逮住的问题,而是深更半夜在禁宫里弹古筝,会吵到人睡觉,不太厚道。而且,吃下隐身果,他们只听见古筝声,看不见人,这更吓人啊。”

“好吧,那就不带四象筝了,带一壶芙蓉酒去赏荷赏月吧。”

“如此,甚好。”

“轩之,我突然想到,宫人们深更半夜看见两只酒杯漂浮在太液池边自斟自饮,更吓人吧?”

“那,就不吃隐身果吧?”

“不吃隐身果,万一遇见了光臧国师,会有些尴尬。”

“那该怎么办呢?”

白姬、元曜正在发愁。

一只黑猫走了过来,道:“哎,主人,书呆子,你们变成猫去皇宫看荷花不就行了。猫是最好的隐身法术呀。”

白姬道:“也对,那就变成三只猫去吧。”

“可是,看见三只猫在太液池边推杯换盏地喝酒赏荷花,宫人们心中会更害怕啊……”

元曜小声地道。

黑猫正在吃一片西瓜,闻言一愣,道:“三只猫?主人,书呆子,离奴就不去了。离奴不爱看荷花,天气太热,也懒得走动,只想在缥缈阁里躺着。”

白姬笑道:“太液池里有鱼哟!皇宫里养的鱼,应该很肥美。”

黑猫眼前一亮,道:“那离奴还是去吧。离奴也是一只风雅的读书之猫,努一把力,也是能赏月看荷,饮酒吟诗的。”

“那就一起去吧。”

白姬笑道。

闲谈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一阵风吹过,青草葱茏,蝉鸣声声,仲夏又到了。

(《望舒荷》完)

第三折 《人面兔》

第一章 端午

仲夏时节,天气炎热。

今年长安的夏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热,才仲夏五月,刚近端午节,就已经酷暑难耐了。

缥缈阁的后院之中,草木青青,蝉鸣声声。

午后时分,白姬悠闲地坐在廊檐下,她穿着一袭白色水波纹冰丝长裙,披着一条轻纱般的半透明鲛绡披帛,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团白色烟雾里。

元曜也坐在一边,他正在往梨花木案上摆放餐具。

梨花木案上,放着一个黄金绞丝盘,盘子里放着一串五色新丝缠的角粽。除了粽子,还有一盘紫色玛瑙般的葡萄,一盘红色的西瓜,和一壶蜜花酒。

白姬时不时地扇一下手中的盘花牡丹绢扇,悠闲地望着不远处的胡十三郎。

古井边,桃树下,一只红色的小狐狸正在一个火炉边炙子鹅。

今天上午,胡十三郎来访,它奉老狐王之命,给白姬送来了端午节的粽子,还送来了一份当季的子鹅。

小狐狸认为离奴不会做地道的炙子鹅,所以留下来亲自下厨。

离奴一见胡十三郎要越俎代庖,使用它的厨房,十分生气。但是,胡十三郎是来送礼的,离奴不敢发作,眼不见心不烦,说是要买鱼去,就顶着日头出门了。

炙子鹅的方法,十分复杂讲究。子鹅必须选百日左右的鹅,把肥嫩的鹅肉煮到半熟,然后切丝。吃的时候,现吃现炙,一般是佐以豆酱、瓜菹、姜丝、蒜末、橘皮、花椒等等佐料,再裹上鸡蛋汁,在明火上烤得焦香四溢。

小狐狸烤得十分认真,空气中浮动着令人垂涎欲滴的烤鹅香味。

元曜闻着烤鹅的香味,肚子有些饥饿,可是又惦记着离奴。

“白姬,离奴老弟去买鱼,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白姬笑道:“大概是它不想回来吧。无妨的,离奴很机灵,丢不了。”

“这都快吃午饭了,离奴老弟不回来吃饭吗?”

白姬笑道:“离奴一向不爱吃粽子,也不爱吃不是鱼的食物,外面那么多食肆,它会在外面吃的,饿不着它的。”

胡十三郎烤好了一盘炙子鹅,端了过来。

“白姬,元公子,炙子鹅烤好了,你们尝一尝。”

白姬笑道:“辛苦十三郎了,你也来一起吃吧。”

胡十三郎揉脸道:“看来,那黑猫是不会回来吃午饭了,某给它也做一盘炙子鹅,放在厨房,等它回来吃。也叫它尝尝某的手艺,让它自愧不如。”

白姬笑道:“不急,吃完了午饭再烤,也不迟。”

胡十三郎揉脸道:“也行。”

白姬、元曜、胡十三郎便一起坐下,开始吃粽子和炙子鹅。

胡十三郎送来的粽子是八宝粽,清香软滑。

元曜一口气吃了三个,还吃了五块焦香细嫩的炙子鹅。

白姬不是很爱吃糯米食物,但也吃了一个,她对炙子鹅赞不绝口。

胡十三郎十分高兴。

白姬、元曜、胡十三郎愉快地吃完了午饭。

吃饱喝足,就有些疲累,白姬去里间的贵妃榻上午睡了。

胡十三郎收拾了残羹冷炙,又开始在火炉边给离奴做一份炙子鹅。元曜看胡十三郎作为客人还如此忙碌,十分过意不去,想要帮忙,但是胡十三郎婉拒了他的好意,让他去歇着。

元曜便在大厅里守着店面,翻看账本。

夏日宜眠,翻着翻着,元曜就趴在柜台上睡着了。

“喂——喂喂——”

元曜被一阵声音吵醒,又觉得谁在敲他的头。

元曜睁眼一看,柜台上站着一只喜鹊。

喜鹊白毛覆蓝羽,头顶有一点红色。它精神奕奕,趾高气扬,正在拿嘴喙啄元曜的头。

元曜认识这只喜鹊,它叫吉。

吉是给长安城中千妖百鬼传递喜讯的鸟,因为一年到头,喜事也不多,它也兼做媒人糊口。

元曜一见吉,心中咯噔一下,上次它来缥缈阁是《玉面狸》事件,它带了一堆人的生辰八字来向白姬提亲,还差点让鬼王跟白姬成亲。无事不登三宝殿,它这次来,莫不又是给白姬作媒?

“吉,是你啊。你怎么来缥缈阁了,有什么事吗?”

元曜紧张地问道。

吉道:“你这呆书生别紧张,我不是来给白姬作媒的。我只是顺路来给你们说一句话。”

元曜有些好奇,道:“什么话?”

吉道:“你家的黑猫出事了……”

“?!”

元曜一惊。

“是这样的。你家黑猫在金光门外跟一只兔子吵起来了,它俩在大日头下吵了一个时辰,互不相让,最后都中暑晕倒了。离奴和那只兔子现在被围观的好心人安置在槐翁的茶棚里,你们快去把它抬回来吧。”

“啊?!多谢吉兄来报信!小生这就去找白姬一起去抬离奴老弟!”

元曜朝喜鹊作了一揖,道谢之后,就急忙去里间找白姬了。

“不客气!快去吧。去晚了,小心那黑猫被不好心的妖鬼给掳走吃掉——”

喜鹊说完,便振翅飞走了。

元曜叫醒了白姬,将喜鹊的话说了一遍。

白姬睡眼惺忪,道:“吵架到中暑?离奴还真有毅力呢!金光门也不远,一般情况下,也没有妖鬼敢对离奴不利。轩之,你跟十三郎去一趟吧。”

说完,白姬又倒下睡了。

元曜只好去找胡十三郎。

胡十三郎一听,马上放下手上的活儿,跟元曜一起出门去找离奴了。

金光门离西市很近,往西走,过了群贤坊就到了。

金光门是长安九门之一,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城门。长安城的百姓进出城很少走金光门,所以来往的行人不多,因为离西市比较近,只有一些往西市运送货物的商队经过。

盛夏时节,又是最热的下午,此时此刻金光门内外没有商队,行人也寥寥无几。

元曜和胡十三郎走出金光门。

金光门外不远处的几个茶棚里,也没有客人。

元曜道:“这些茶铺都没有人,离奴老弟究竟在哪个茶铺呀?”

胡十三郎道:“这是人类的茶铺,我们非人的茶铺,不在这儿。元公子,你跟某来。”

胡十三郎带着元曜,转入了金光门外的树林里。

树林之中,一棵大槐树下,也有一间茶铺,跟外面的茶铺隔得不远。非人茶铺中,生意比人类的茶铺好,坐着一些奇形怪状的“人”,它们正在悠闲地聊天喝茶。

胡十三郎带着元曜走进茶铺,这些“人”便盯着元曜,像是望着一盘美味佳肴,有的还流下了口水。

“咳咳。”

胡十三郎低声咳嗽了一下,也许是畏惧于九尾狐族的威势,或许是畏惧于胡十三郎本身,这些“人”便收起了贪婪的目光,不敢再盯着元曜了。

元曜环顾四周,茶铺依靠着这棵古槐树搭建而成,面积并不大,一眼可以望见里外,他并没有看见中暑的离奴。

茶铺的掌柜是一个满头白发的驼背老翁。

胡十三郎问道:“槐翁,你这儿有没有来过中暑晕倒的黑猫和兔子?”

槐翁道:“有的。就在刚才,是被一些好事的人送来的。”

元曜着急地问道:“黑猫在哪儿?”

槐翁慢条斯理地道:“你们是来找黑猫的?你们来晚了,它跟兔子都被兔子的主人带走了。”

元曜疑惑地道:“兔子的主人?敢问这位兔子的主人姓甚名谁?住在哪儿?”

槐翁摇头,道:“茶铺来往之人,都是萍水相逢之客。这,老朽就不知道了。”

胡十三郎揉脸,道:“槐翁,黑猫为什么要跟兔子吵起来?”

槐翁还没回答,坐在不远处的一只野猪妖道:“这个事情,俺看见了。黑猫抱着一堆箬竹叶,急急匆匆地往城里走,那只兔子是一个仆人,也抱着一堆从城里采买的东西,从金光门里出来。也是凑巧,两人就撞上了,黑猫的箬竹叶洒了一地,兔子买的吃食和器物也摔坏了。两人就吵了起来,兔子不依不饶,要黑猫赔偿摔坏的东西,黑猫认为是兔子先撞了自己,也要兔子赔偿踩坏的箬竹叶,两人情绪激烈地争执起来。因为日头毒辣,天热得跟炭火烤一样,吵了大概一个时辰吧,两人就中暑晕倒了。俺们看不过去,就把它俩抬来了这儿。”

元曜冷汗,道:“箬竹叶……难道离奴老弟是想包粽子吗?”

胡十三郎想了想,问道:“那个兔子的主人是怎么找来的?”

野猪妖道:“他就在这附近等仆人去采卖东西,应该是从路人口中打听了,才来的。”

胡十三郎道:“这个主人是人,还是非人?”

野猪妖道:“当然是非人。他也是一只兔妖,看道行至少有五百年的修行了,长得……唉,比俺好看多了。脾气也很好,彬彬有礼,十分温和,跟这个书生差不多。”

胡十三郎环顾茶铺,从衣袖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槐翁,道:“谢谢大家照顾那只晕倒的傻黑猫。天气暑热,作为感谢,某请大家喝一碗凉茶,吃一些消暑的点心,请大家不要推辞。如果大家有那位兔子的主人的线索,也烦请告诉一声,某不胜感激。”

茶铺里的非人们一听有免费的茶水点心,便都开始续杯和要茶点了,气氛一下子热络了起来。

槐翁的生意变好了,一边忙碌,一边笑得眉不见眼。

一只松鼠道:“我见过那位兔主人,知道他住在哪里。”

胡十三郎问道:“他住在哪里?”

松鼠道:“他住在泾河下游,竹山山阴。出了金光门,往西走七八里,有一座竹山,他的宅子就在竹山山阴。你们到了竹山附近,找人打听鳏夫之宅,就能知道了。”

元曜一愣,道:“鳏夫之宅?这位兔主人丧妻了?”

松鼠道:“是的。他丧妻多年,一直鳏居未娶,是一个很痴情的人。”

“哦。”

元曜道。

胡十三郎又拿出一锭银子,递给松鼠,道:“多谢了。这一点微薄的谢礼,请务必收下,买些瓜果吃。”

松鼠推辞了一番,最终还是收下了。它过意不去,又低声对胡十三郎和元曜道:“你们两人去鳏夫之宅,还是要小心一些。那座宅子怪怪的,有些不对劲的地方。那个兔主人,也很怪异。”

元曜一惊,道:“松鼠兄弟,此话怎讲?”

松鼠挠挠头,道:“不是我不告诉你们,是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住在竹山附近的朋友说,那座宅子和那个兔主人有怪异之处。这种没有根据的话,本来也不想多说,但是收了这位胡公子的银子,总不能不提醒你们。你们小心一些,是不会错的。”

胡十三郎点头,道:“谢谢你的提醒。元公子,我们现在就去竹山吧。”

元曜点头,道:“行。走吧。”

第二章 石宅

渭水下游,竹山山阴。

竹山上种满了竹子,一棵棵苍劲挺拔的竹树,有着油光铮亮的竹皮,和翡翠一般的竹叶,连绵成一大片碧玉一般的莹绿色。竹林遮住了毒辣的阳光,给大地投下一片怡人的阴凉。

元曜和胡十三郎在竹山中徘徊了许久,险些迷路,也没有看见有宅院,最后向一只竹鼠打听,才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元曜、胡十三郎朝着竹鼠指点的方向走,走了没多久,果然看见了一座安静而古朴的宅院。

从外面看,这座宅子大约三进院落,白墙黑瓦,朱门墨匾,白墙上攀缘了穿石绕檐的苍翠藤蔓。

元曜抬头看大门上的匾额,可能是时间久远的缘故,匾额上的“石”字十分模糊了,得努力辨认,才看得出来。两边的门柱上,刻着一副对联,字迹也已经斑驳了。

元曜凝目细望,半蒙半猜是颜真卿的墨迹:烟霞闲骨骼,泉石野生涯。

元曜觉得,这位鳏居的兔妖主人还颇为有些风雅。

“笃笃——”

胡十三郎已经伸手敲门了。

不一会儿,一个灰衣兔仆打开了门。兔仆探出了头,打量了一眼元曜和胡十三郎,疑惑地问道:“你们找谁呀?”

胡十三郎道:“请问你家主人今天有没有带回来一只中暑晕倒的黑猫?我们是那只黑猫的朋友,是来找它的。”

兔仆道:“您二位稍等,小的去通报主人一声。”

兔仆这么说,那就是兔妖主人确实带离奴回来了。想到离奴就在石宅里,与自己一墙之隔,元曜松了一口气。

兔仆进去了一会儿,马上又出来了。

“主人有请二位,请随小的进来。”

兔仆礼貌地道。

“有劳带路。”

元曜道。

兔仆带着元曜和胡十三郎走进了石宅,石宅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他们穿过一道曲折的抄手游廊,来到了后院。

后院之中,十分雅静,草地上种满了绣球花,南边有一棵点缀了点点金黄的枇杷树。北边有一方清泉凝聚的水池,水池之中,有锦鲤游来游去。

庭院的正东方,挂着一帘帐幔。帐幔内放着一张花梨木案,木案上堆着一些名人书帖,还摆着笔墨纸砚。碧竹笔筒之中,插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毛笔,如树林一般。

看来,是兔妖主人的书斋。

元曜远远地朝书斋望去,飘飞的帐幔之后,隐隐约约能看见一名穿着湖蓝色澜袍的儒雅男子,和一只黑猫。

男子在向黑猫说些什么,黑猫抱着一只青瓷双耳碗,一边吃碗里的金黄枇杷,一边愁眉苦脸地听着。

正是离奴。

兔仆带着元曜、胡十三郎走到了书斋外。

隔着帐幔,元曜听见男子在说:“无论青春欢笑时明媚美丽的笑容,还是苍老脸上岁月斑驳的痕迹,我的感情,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

元曜心中有些奇怪,不明白男子和离奴在说些什么。

兔仆道:“主人,两位客人带到了。”

“有请。”

男子道。

离奴隔着纱幕已经看见元曜、胡十三郎了,它高兴地道:“书呆子、臭狐狸,你们怎么来了?”

元曜道:“离奴老弟,听说你中暑晕倒了,我们是来接你回去的。”

离奴一边吃枇杷,一边道:“爷已经没事了。”

男子望了一眼胡十三郎,又望了一眼元曜,笑道:“两位是这位离奴小兄弟的朋友?”

元曜急忙作了一揖,道:“小生姓元,名曜,字轩之,不知道兄台怎么称呼?”

男子大约不惑之年,面如敷粉,唇似点朱,他留着柳叶胡,眼角依稀有一点皱纹,看上去玉树临风,文质彬彬。

男子也回了一礼,道:“鄙人姓石,名生。”

元曜道:“原来是石生兄。”

胡十三郎道:“某叫胡十三郎。”

元曜、胡十三郎、石生互相见过礼,便坐下了。

兔仆退下,不一会儿,端来了两杯凉茶。

石生笑道:“我的管家阿符年纪大了,脾气也不好,跟这位离奴小兄弟在金光门外起了一点龃龉,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我看离奴小兄弟孤身一人昏迷不醒,不忍心留下它在那鱼龙混杂的茶铺,就跟阿符一起带了回来。离奴刚醒过来没多久,再歇一歇,就没事了。阿符年纪大了,不如年轻人恢复得快,还在房间里躺着呢。”

元曜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多谢石生兄了。离奴老弟,你跟一个老人家起什么争执,幸好没有大事。”

离奴一边吃枇杷,一边道:“不是爷要起争执,是那只老兔子……不,阿符先撞了爷,还不依不饶,爷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当然不能忍让了。”

胡十三郎揉脸,道:“你这黑猫真小气,某只是来缥缈阁送粽子,顺便用了一下你的厨房,你就气得跑出去了。害得某跟元公子走了七八里山路,来这儿找你。”

离奴不高兴了,道:“你送粽子来缥缈阁是什么意思?是瞧不起爷吗?难道就你狐狸会包粽子,猫就不会包粽子吗?”

元曜道:“离奴老弟,你果然是为了粽子的事情生气。十三郎送粽子来,是一份浓厚的情谊,并没有别的意思。”

离奴小声嘀咕道:“总觉得,它是特意来嘲笑爷不会包粽子的。包粽子也没什么难的,爷摘了一堆箬竹叶,准备回去学……”

离奴的声音很小,只有它自己能听见。

石生道:“缥缈阁?天上琅嬛地,人间缥缈乡,你们是从那个传说中的缥缈阁来的?”

元曜道:“正是。难道离奴老弟没有告诉石生兄么?”

石生道:“刚才,我只问了离奴小兄弟的名字,没有细问别的。其实,我最近在找缥缈阁,但一直没有找到,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今天居然遇上了缥缈阁的人。”

元曜一听,道:“石生兄找缥缈阁做什么?”

石生犹豫了一下,道:“我有一些疑惑的事情,想找缥缈阁的白姬解惑,听说她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而缥缈阁能解决大家的疑难和麻烦。”

元曜笑道:“白姬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不过她确实会帮大家解决疑难和麻烦。石生兄,你有什么疑难的事情呢?”

石生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黑猫一直在吃枇杷,小狐狸看着又圆又大的金色枇杷,也有点想吃。它伸爪去青瓷双耳碗里摸,却被黑猫打了一下。

“臭狐狸,想吃枇杷,自己去摘。”

黑猫道。

胡十三郎十分生气。

元曜道:“离奴老弟,十三郎为了找你,不辞辛苦,赶了七八里山路。它担心你的安危,还花了两锭银子,向妖鬼们打听你的所在。你给它吃几颗枇杷,又有什么要紧?”

离奴听了,把青瓷双耳碗递给了胡十三郎。

“喏,吃吧。”

胡十三郎把头扭向一边,生气地道:“某不吃了。谁稀罕吃你的枇杷?”

离奴道:“吃一颗吧。”

胡十三郎道:“不吃。”

离奴指着沉默不语的石生,道:“这枇杷是他老婆的骨灰养出来的,酸甜可口,汁水又多,很好吃的。”

胡十三郎一愣。

元曜一惊,道:“离奴老弟,你又在胡说些什么?太失礼了!”

离奴道:“爷没有胡说,是他刚才说的。你们来之前,他一直在给爷说他和他老婆的陈年往事,爷刚中暑醒来,头还晕晕乎乎的,也没听清太多。但是,他说他老婆死了之后,他把她埋在了院子里,还种了一棵枇杷树,爷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喏,就是那一棵枇杷树。这些枇杷是从那棵枇杷树上摘的,不就是他老婆的骨灰养出来的吗?”

元曜顺着离奴指的方向望去,庭院南边确实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枇杷树,现在正是枇杷成熟的季节,绿叶之中硕果累累,点点金黄。

石生开口道:“离奴小兄弟说的没错,这棵枇杷树是我在亡妻死那一年亲手种的,亡妻也埋在枇杷树下面。刚才,离奴小兄弟说胸闷头晕,想吃枇杷,我就派人给他摘了一些,看见枇杷,就想起亡妻,忍不住便说了一些往事。”

元曜急忙道:“石生兄,请节哀。离奴老弟一向天真烂漫,不懂事,言语冒犯,还请见谅。”

石生道:“无妨,无妨。”

之前元曜、胡十三郎在竹山里迷路了,耽误了一些时间,此刻已经快要傍晚了。现在带离奴走,他们来不及在下街鼓响起之前,赶回长安。更何况,离奴还没彻底恢复体力,所以石生挽留三人住一夜再走。

元曜、离奴、胡十三郎便同意了。

元曜担心自己和离奴夜不归宿,白姬会担心,便求石生让兔仆走一趟,去缥缈阁送信。石生同意了,兔仆领命去了,但是找不找得到缥缈阁,就看缘分了。

石生招待元曜、离奴、胡十三郎吃了简单的晚饭,又给三人准备了客房。石生待客礼貌而周到,元曜对他很有好感,十分感激。

晚饭之后,元曜又去探望了跟离奴起冲突的管家阿符。

阿符年过花甲,满头银发,还躺在房间里休息。阿符对待元曜,挺客气的,但是一提起离奴,还是非常生气。

元曜便替离奴道了歉,又劝阿符好生养息,保重身体。

月上竹林时,元曜从阿符的房间里回客房,他经过庭院时,看见石生正站在水池边,对着枇杷树吟诗。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石生吟的是潘安的三首悼亡诗之一。

石生的声音充满了深情与哀恸,元曜仿佛感受到了落单的鸟儿的彷徨,被分开的比目鱼的悲伤。此情可待成追忆,被生与死所分隔的深情,哀婉而凄绝。

元曜没有打扰石生追思亡妻,悄悄地走了。

元曜回到了客房里,离奴和胡十三郎还没有睡,正在油灯下聊天。

胡十三郎小声道:“这座宅子和这个主人都有些奇怪。”

离奴躺着道:“嗐,妖怪的宅子,不奇怪才叫奇怪呢!”

胡十三郎道:“某说的不是那种奇怪,是不对劲。”

元曜便接过了话,道:“十三郎,什么不对劲?”

胡十三郎想了想,道:“元公子,这座宅子的主人姓石,兔妖很少有姓石的。”

元曜一边铺寝具,一边道:“妖怪的姓氏还有讲究?”

胡十三郎道:“有的。妖怪修炼成人形之后,混迹在人类的世界里,通常都会取跟自己本相谐音或有一定关联的姓氏。比如狐族,大部分都姓胡,细分一下,也有姓苏、涂山的。比如白姬,她姓龙,但她是白龙,所以也姓白。比如孙上天,灵猴类都是猢狲,所以它姓孙。还有很多,元公子可以自己细想,大多都是这个规律。兔妖一般的姓氏是屠,不过白兔也有自称姓玉姓月姓雪姓白的,从没听说过有姓石的。石跟兔子,没有任何关系。”

元曜有点好奇,道:“为什么妖怪混迹在人类之中,要取与自己本相有关的姓氏呢?”

胡十三郎道:“这个,某也不知道。这个规矩在妖怪之中是不成文,但一直流传的,据说这样做可以伪装得更像人类,不会被人类识破真身,带来厄运。”

元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离奴道:“快拉倒吧。爷可从没见过姓毛的猫。我们猫就不按这套破规矩来,爱叫什么叫什么。”

胡十三郎道:“你们猫一直在人类的屋檐下蹭饭吃,跟人类混居在一起,还用伪装什么?”

离奴无法反驳,只好小声道:“狗也一样。就你们这些山林里的野兽规矩多,总觉得你们取谐音的姓,像是生怕人类不知道你们是什么玩意儿似的……”

元曜道:“兔妖姓石,在小生看来也没有什么异常。十三郎,是不是你多虑了?”

胡十三郎揉脸,道:“也许吧。还是早点休息,明天早点离开吧。”

“嗯。”

元曜道。

第三章 夜梦

深夜时分,月光如水。

元曜从梦中醒来,他隐约听见了夜风中有女子的哭声。

元曜心中奇怪,借着从轩窗洒入室内的月光,看了一眼离奴和胡十三郎。

黑猫和小狐狸都睡得很熟,呼吸均匀,鼾声轻微。

“呜呜……呜呜呜……”

夜风之中,女子的哭声时断时续,不绝如缕。

元曜眼角的余光扫到了窗外。

一个白衣女子从轩窗外走过。

白衣女子身材纤细,罗衣飘飘,步履轻灵,裙裾随风。

元曜愣了一下。

不一会儿,白衣女子又再一次从窗外经过。

元曜有些懵。

白衣女子一次一次反复从窗外经过,夜风中女子的哭声时近时远,不绝如缕。

元曜心中害怕,他急忙去推睡在他左边的离奴。

“离奴老弟,醒醒,快醒醒……”

黑猫睡得很沉,元曜推了半天,毫无反应。

那白衣女子再一次从轩窗外经过,衣袂飘忽,仿如鬼魅。

元曜又去推睡在他右边的胡十三郎。

“十三郎,十三郎……”

小狐狸也睡得很沉,元曜推了半天,也没有反应。

白衣女子再一次从轩窗外经过。

元曜心中害怕,但又很好奇,他最终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起身走到了轩窗边。

白衣女子再一次从轩窗外经过。

她一身白色罗裙,衣袂飘飞,因为披头散发,所以看不清脸。她走到了游廊尽头的拐角处,转了过去。

元曜开门,走出房间,到了游廊。

游廊之中,白雾弥漫,不远处的廊檐下,两盏羊角风灯发出青莹莹的光芒。

元曜便走向了白衣女子消失的地方。

游廊尽头,拐过去便是一道月亮门。

月亮门内,是后花园。

元曜站在月亮门下,四处张望。

夜深人静,弦月低垂,生命力旺盛的繁茂杂草之中,浮动着缥缈的白雾。

白衣女子在月亮门边消失了,女人的哭声也消失了。

“咯咯咯——咯咯——”

月亮门内,又有女子的笑声随风传来。

元曜心中好奇,走进了月亮门。

月亮门内,是后花园。

后花园还是白天的样子。

一道清泉凝聚的水池,在月光下碧波荡漾,水池之中,有锦鲤游来游去。草丛之中,满地的绣球花繁茂而蓬勃,汇聚成了一片蓝色花海,一层是神秘的幽蓝色,一层是宁静的深蓝色,一层是梦幻的浅蓝色。

庭院南边,是一棵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的枇杷树。庭院的正东方,白色的帐幔在夜风之中飞舞。帐幔之后,是石生的书斋。

元曜听见女子的笑声从书斋的方向传来。

女子的笑声之中,还夹杂着男子的呢喃笑语,十分亲密。

夜半无人,谁在私语?

元曜心中好奇,鬼使神差地穿过绣球花海,走向了书斋。

书斋还是白天的样子,帐幔内放着一张花梨木案,木案上堆着名人书帖,摆着笔墨纸砚。碧竹笔筒之中,插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毛笔,如树林一般。

书斋后面,是石生的卧房。

卧房里,有灯火,还有人。

书斋与卧房之间,摆放着一架四折螺钿纹云母屏风。屏风上绘画着四时图,有春、夏、秋、冬四季,内容都是一名男子和一名女子的日常生活。春天两人一起骑马去郊外,踏青赏花。夏天两人一起纳凉,看天星,扑流萤。秋天,两人登高望远,欣赏漫山红叶。冬天,两人在庭院里围炉赏雪,投壶游戏。

元曜白天只顾着离奴,没有细看屏风,现在借着月光和烛灯光仔细一看,发现屏风上四时图中的男子穿着湖蓝色澜袍,好像是石生。而女子绾着飞天髻,簪着玉兰花,穿着一袭白色衣裙,身形纤细,罗衣飘飘。

这不是刚才看见的白衣女子吗?!

虽然刚才看见的白衣女子披头散发,没有绾发髻,但是身形姿态十分相似。

元曜正在思忖,屏风后面的笑语打乱了他的思考。

透过薄薄的屏风,元曜看见了两个人。

一名男子,一名女子。

女子跪坐在梳妆镜前,一动也不动。

男子手持螺黛,伸手挑起女子的下巴,在温柔而仔细地给女子描眉。

“子君,别动,不然画歪了,不好看。”

“咯咯咯——”

女子发出了银铃般好听的笑声。

元曜从男子的声音听出,他是石生。

石生不是丧妻鳏居吗?怎么深更半夜房间里还有一个女子?难道是他的侍妾?

古代男子丧妻之后,即使有侍妾长期陪伴,只要不娶,也叫鳏居。

元曜觉得,不应该再窥探别人的闺房隐私了。他转身打算离开,但是女子的笑声却让他觉得心中发毛。

“咯咯咯——咯咯咯咯——”

元曜回头望了一眼,透过屏风的间隙,他看见女子穿着一袭红滟如滴血的裙子。

“子君,你真美。希望我们相伴如鸳鸯,永不分离。”

“咯咯咯——”

元曜一愣,鳏居男子有侍妾虽然是正常的事情,可是石生晚上还对着亡妻埋骨的枇杷树吟诵出情深意重,感人肺腑的悼亡诗,现在又跟侍妾海誓山盟,描眉缱绻,这个心态的变化也太快了。

不过,这也不关自己的事情。

元曜转身,悄悄地走了。

元曜穿过绣球花海,走过了月亮门,回到了客房的院落。他刚踏过月亮门,又听见了女子呜呜咽咽的哭声。

元曜回头一看,月亮门的另一边,后院的枇杷树下,有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

白衣女子孤孤单单地站在枇杷树下,似乎在抬袖抹泪。

元曜再一定睛望去,白衣女子却又消失不见了。

元曜十分纳闷,他回到了客房,小黑猫和小狐狸还在寝具上沉沉地睡着,他也躺下睡了。

第二天,元曜醒来时,离奴和胡十三郎也都醒了。

离奴和胡十三郎似乎各有心事,虽然醒了,都在发呆,没有起床。

元曜想起昨晚奇怪的经历,哭泣的白衣女子,诡笑的红衣女子,还有石生的海誓山盟,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真实,也发起呆来。

胡十三郎首先开口了,道:“元公子,某昨晚遇见怪事了……”

元曜回过神来,道:“什么怪事?”

胡十三郎揉脸,道:“某半夜醒来,听见有女子在啼哭,心中正惊疑,就看见一个白衣女子在窗外走来走去。某觉得很奇怪,想叫醒你跟臭黑猫,但你们都睡得十分沉,怎么也叫不醒。某就跟着那位白衣女子走出了房间,穿过了游廊,来到了白天到过的后花园。然后,就看见了这家丧妻的男主人,他跟一个女子在卧房里画眉毛,说一些亲密的话语。某知道这是情侣间的隐私,本来想避走,可是女子的笑声很恐怖,不像是正常的人。某觉得一定要探一个究竟,才能放心。某就用了隐身术,想绕过屏风去看一看……”

“啊,十三郎,你还绕过屏风去看了?”

“……元公子,难道你也遇到了这件怪事?”

元曜点头,道:“是的。小生昨晚也经历了这些,不过小生没有绕过屏风,直接回来了。十三郎,你绕过屏风,看见了什么?”

胡十三郎揉脸,愁道:“什么也没看见。某根本绕不过屏风,太奇怪了,像是有强大的法术设置了某种结界,某在屏风的迷宫里打转,转了一夜,这才刚醒过来。”

元曜疑惑。

离奴忍不住道:“爷的经历跟你们倒是有点不同。”

元曜奇道:“离奴老弟,你也遇到了这件怪事?”

离奴道:“遇到了。前面跟你们差不多,半夜醒来,听到了女人在哭,你们俩睡得跟死猪一样,怎么叫也叫不醒。爷睡眠浅,经不得吵,就想去骂一顿那个哭泣女人,叫她闭嘴。结果,走到了后院,又听见有女人在笑,这笑声比哭声还瘆人,爷就想先骂笑的女人。结果,绕来转去,就到了书斋,看见姓石的在给一个红衣女人画眉毛。爷一看,姓石的画眉毛的技术不行,那眉毛画得一高一低,估计那红衣女人发出笑声,就是在嘲笑姓石的的画眉技术不行。爷就抢过了螺黛,替他画。”

元曜冷汗,道:“离奴老弟,情侣之间画眉是闺房之趣,你闯进去替人家画?!”

胡十三郎也惊异地道:“黑猫,你没被那张诡异的屏风拦住吗?”

黑猫摇头,道:“没有啊,爷听见那女人笑得毛骨悚然,就推倒了屏风,闯进去了。正好看见姓石的画眉毛技术不行,就替他画了。“

元曜和胡十三郎沉默。

过了一会儿,元曜道:“后来呢?你闯进去,替石生兄给他的侍妾画眉,他没有生气吗?”

离奴想了想,有点迷惑地道:“怪就怪在这里,爷只记得抢过了螺黛,在一张脸上画眉毛,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张脸也想不起来了,那张脸……那张脸……好像只有眉毛……”

胡十三郎道:“黑猫,你睡糊涂了吧?哪有人的脸上,只有眉毛?”

离奴挠挠头,十分迷惑。

元曜也挠头,道:“昨夜,我们三人做了同样的梦吗?”

胡十三郎拼命揉脸,道:“昨晚的一切,到底是不是梦啊?”

烈日当空,天气炎热。才刚到吃早饭的时候,太阳便已经炙烤大地,空气中热浪袭人了。

石生热情地招待元曜、离奴、胡十三郎吃早饭,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看不出什么异常。

元曜开始怀疑,昨晚发生的一切可能是一场梦。可是,他一个人做梦,也就罢了,胡十三郎和离奴难道也一起做了同样的梦?

元曜一边喝粥,一边旁敲侧击地问道:“石生兄昨晚睡得还好吗?”

石生一愣,有些迷惑。

元曜急忙解释道:“小生的意思是天气太热,夜晚难眠,石生睡得可还好啊?”

石生道:“自从亡妻过世,我心如古井水,夏日亦寒冬,也感觉不到什么炎热,睡得跟平常一样。莫不是我招待不周,三位因为暑热没有睡好?早知道,就该让仆人替你们准备些冰块,放在客房了。”

元曜道:“哪里,哪里,石生兄已经招待得很周到了,我们三人都睡得很好。”

胡十三郎点头,附和道:“睡得很好。”

离奴却道:“哪里睡得好了?你家里有两个女人,一个哭,一个笑,吵死了。你看,因为睡不安生,爷的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元曜惊道:“离奴老弟,太失礼了!”

胡十三郎揉脸,道:“黑猫,你是黑色的,看不出有黑眼圈。”

石生一愣,道:“两个女人?在我家里?不可能的。自从亡妻过世,我这宅院里就没有女子了。这座宅子里,除了我之外,只有阿符和两个小厮。阿符年纪大了,很多事情忙不过来,我倒是打算去城里雇两个仆妇,一个管厨房,一个管洒扫,不过天气太热,懒得进城去办,就拖延下来了。”

元曜一怔,道:“可是,昨夜……那个,可能是做梦吧。”

离奴道:“这宅子里不可能没有女人,咱们三个都看见你深更半夜给一个红衣女人画眉毛。其实,鳏夫家里藏两三个女人也没什么,你没必要不承认,我们又不捉奸。”

元曜道:“这宅子里有没有女子不重要,这是石生兄的私事,我们不该多问。”

石生道:“真的没有。亡妻去世之后,这宅子里就没有女人了。”

第四章 阿符

既然石生坚持说石宅里没有女人,元曜也就不再追问了,就当昨晚经历的事情,是一场离奇的梦境。

吃过早饭之后,元曜便告辞回缥缈阁。

石生道:“我最近一直在找缥缈阁,我有一些疑惑的事情,想向白姬请教。但是,今天我还有一些琐事,无法随你们一起进城,改日我再去缥缈阁拜访。今天,就让阿符送你们回去吧。”

元曜道:“多谢石生兄。你实在太客气了,不劳阿符相送,我们自己回去就行了。”

石生笑道:“天气暑热,这里离长安城有七八里地,走回去太累了,还是让阿符驾马车送你们一程。反正,昨天采卖的东西……阿符今天还得进城去西市采买物品,送你们也是顺路的事情。”

元曜道:“那,就多谢了。”

石生道:“请一定要转告白姬,我改日会去造访她。”

元曜道:“肯定的。”

阿符昨晚休息了一夜,已经从中暑中彻底恢复了。他驾着马车在石宅外,等着送元曜、离奴、胡十三郎回长安城。

阿符穿着一身深褐色短打,脚踏一双芒鞋,安静地坐在马车上。阿符年逾古稀,满脸皱纹,他有着一头蓬乱的灰白头发,和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褐色眼睛。阿符沧桑的眼神中满是忧郁,他的皱纹里仿佛也隐藏着一波三折的往事。

阿符招呼元曜、离奴、胡十三郎上马车。他对待元曜、胡十三郎很客气,但对待离奴却没有什么好气。

阿符吐了一口唾沫,道:“呸,清早看见黑猫,真不吉利。”

离奴听了,道:“哟,老兔子,你还想吵架呀?”

阿符脾气不好,道:“吵架就吵架,老朽还怕你不成?”

离奴挽起了袖子,还要开口,元曜急忙阻止了它。

“离奴老弟,大热天的,你快少说几句吧。咱们赶紧回缥缈阁,才是正事。”

“也行。主人估计都饿坏了,爷得回去给她做饭。”

离奴便钻进了马车,不再说话了。

胡十三郎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阿符,它上马车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石宅,眼中充满了疑惑。

元曜惭愧地对阿符道:“离奴老弟年轻不懂事,不知道尊重长者,小生替它道歉了。”

阿符一笑,道:“无妨,老朽也没那么小肚鸡肠。后生,你文质彬彬,温和有礼,一看见你,老朽就忍不住想起了一些往事。哎,不说了,上车,走吧。”

元曜有些疑惑,但也不好多问,便登上了马车。

元曜、离奴、胡十三郎坐在马车里,阿符驾着马车,向长安城驶去。

一路上,马车穿过碧绿的竹山,驶过纵横的阡陌,也没什么事,就是离奴看见了一片箬竹林,让阿符停了马车,下去采了一些箬竹叶。阿符脾气暴躁,跟离奴又差点吵了起来,被元曜劝止了。

胡十三郎一直没有做声,只是疑惑地望着阿符。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长安城。

阿符将马车驶进了金光门,到了西市。又按元曜的指点,将马车停在了通往缥缈阁的死巷外,它放下了元曜、离奴、胡十三郎,然后告辞了。

胡十三郎站在死巷外,望着阿符驾着马车走远,拼命地揉脸。

元曜有点奇怪,道:“十三郎,你怎么了?”

胡十三郎道:“太奇怪了。”

元曜道:“什么奇怪?”

胡十三郎道:“这位阿符很奇怪。它是一只褐色的兔妖,至少有八百年的道行,比那位石生要强多了。奇怪的就是这个,阿符为什么给石生做仆人?妖怪之中,谁的道行深,法力强,谁就是主人,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这……”

元曜也不懂妖怪的规矩,听胡十三郎一说,也觉得奇怪了。

离奴抱着箬竹叶,道:“嗐,规矩是死的,妖怪是活的,妖怪也不一定全然按照规矩来做事情。比如爷和主人,爷比主人强大多了,可还是做仆人,也做得挺开心。”

胡十三郎一愣,道:“黑猫,你是不是中暑昏了头,你能比白姬还强大?”

元曜沉默了一会儿,道:“离奴老弟,有自信是一件好事。但是,盲目自信,却不妥当。”

离奴道:“爷没有昏头,也没有盲目自信,爷的厨艺确实比主人强大。爷一走,主人就没饭吃。”

“啊,终于到缥缈阁了。”

“你们让开,让开,别挡路!”

死巷外突然响起了声音。

元曜回头一看,却没看见人。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五只老鼠。

一只灰老鼠在前面开路,四只黑老鼠托着一个三层红漆木食盒,它们累得气喘吁吁。

刚才发出声音,叫元曜三人不要挡路的,就是这五只老鼠。

元曜有些吃惊。

离奴一看,奇道:“这不是万珍楼的老鼠吗?你们来缥缈阁做什么?”

引路的灰老鼠看了一眼离奴,道:“哦,是小黑呀。是这样的,白姬在万珍楼定了一些菜肴,我们是来送餐的。”

离奴有点懵,道:“主人让你们送菜肴?”

“是的。昨天晚上,白姬派了一个纸人来万珍楼,说是想吃一些美味佳肴,徐掌柜就配了一些当季热卖的菜肴,让我们送来了。今天早上,我们又收到了白姬的纸人,徐掌柜只好又配了菜肴,我们给送来了。”

胡十三郎笑道:“黑猫,你不是说你一走,白姬就没饭吃吗?某看,你一走,白姬吃得更好了。”

黑猫道:“爷是说,爷一走,主人就没鱼吃了。”

灰老鼠道:“有鱼的,这食盒里徐掌柜配了我们卖得最好的乳酿鱼……”

“你闭嘴。”

离奴道。

“主人真不容易,爷一走,她就只能吃老鼠做的食物。万珍楼爷是去过的,还待过一阵子学厨艺,万珍楼的菜肴的味道虽然还行,但毕竟是一群老鼠在地下厨房做的,黑灯瞎火,人多手杂,多多少少不干净,偶尔吃一下可以,长期吃容易闹肚子。运气不好,还得闹鼠疫……看来,爷一刻也不能离开缥缈阁。”

“嘿!什么鼠疫?你这黑猫可别信口开河,砸我们万珍楼的招牌!”

灰老鼠生气地道。

“哎,回头爷得劝劝主人,健康为重,不要因为口腹之欲,不顾身体……”

离奴不理会灰老鼠,自言自语地道。

元曜见四只黑老鼠抬着三层食盒,一只一只都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便顺手提起了食盒。

“多谢元公子。”

“谢谢。”

两只黑老鼠向元曜道谢。

元曜笑道:“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另外两只黑老鼠抱怨道:“唉,其实我们万珍楼是不外送食物的,毕竟每天光顾的客人太多了,他们都得排队才吃得到。”

“但是,徐掌柜害怕得罪白姬大人,不敢拒绝,非得折腾我们这些柔弱的厨子来干挑夫的重活儿……”

元曜冷汗。

元曜、离奴、胡十三郎和五只老鼠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了死巷。

缥缈阁,大厅。

白姬站在货架旁边,摆放一些西域香料。她听见声音,回头一看,笑道:“轩之,离奴,十三郎,你们回来了?呀,午饭也送来了么?”

元曜放下三层红漆木食盒,笑道:“我们刚从石宅回来。白姬,昨天兔仆来传信,你收到了吗?”

白姬笑道:“收到了。离奴,你还好吧?要不要再去歇一歇?”

离奴笑道:“主人,离奴已经恢复了元气,不用歇着。”

白姬笑道:“夏天不适合动怒吵架,要心态平和。中暑可不是闹着玩的。”

离奴道:“离奴以后尽量不在夏天吵架。”

“天气太热了,我以为你们今天也不会回来,就定了一些吃食。”

白姬走到柜台边,从陶罐里拿出一锭银子和五吊铜钱,递给引路的灰老鼠,笑眯眯地道:“有劳了。这锭银子拿去给徐掌柜,是这两天的菜肴钱,多出的就不用找了。这五吊钱,是给你们的,拿去喝杯凉茶吧。”

灰老鼠接过银子,笑道:“多谢白姬。”

一只抬食盒的黑老鼠道:“白姬大人,下次这只黑猫不在,请一定要再让我们送菜肴。”

另一只黑老鼠道:“哎,你刚才不是还抱怨连天,不想送菜肴来吗?”

“刚才不是没有这一吊赏钱么?一吊钱,是我半个月的工钱了。徐掌柜抠搜,又不肯给我们涨工钱,我上有老,下有小……”

引路的灰老鼠道:“好了好了,别废话了,你们赶紧把菜肴从食盒中拿出来,我们还得回东市呢。万珍楼客人多,厨房里人手不够,还等着你们回去帮厨。”

四只黑老鼠要去腾食盒,离奴急忙道:“别动,放着爷来。爷的厨房,不能进老鼠。”

元曜忍不住道:“离奴老弟,你曾经在万珍楼的厨房里学厨艺,这些老……厨师都是你的师父,你不可无礼。”

离奴一想,道:“也行。那你们跟爷一起来。臭狐狸,你也来搭一把手。顺便,教爷怎么包粽子。”

胡十三郎揉脸,道:“某一点也不想教你。”

离奴、胡十三郎和老鼠们拿着食盒进了厨房。

白姬走到元曜身边,打量了一下他,笑道:“轩之,又遇见奇怪的事情了?”

元曜道:“白姬,你怎么知道?”

白姬眨眨眼,笑道:“因为我们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元曜脸一红,道:“白姬,这句话你从哪儿看来的?”

白姬道:“坊间读本里。”

元曜道:“这句话不能乱用,是情侣之间才能用的。”

白姬道:“那我们可以做情侣呀。”

“这……这这……”

元曜的脸一瞬间红到了耳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姬扑哧一笑,道:“好了,不逗轩之了。轩之的疑惑,都写在眼睛里了,很明显就能看出来。”

元曜渐渐恢复过来,他调整了慌乱的心绪,道:“昨晚,确实遇到了奇怪的事情。”

“哦?发生了什么事呢?”

白姬饶有兴趣地问道。

于是,元曜便把昨天在石宅遇见的事情,和三个诡异的梦境说了一遍。

白姬若有所思,道:“丧妻鳏居的兔妖,一个哭泣的女人,一个大笑的女人……梦中之梦,梦外之梦,很有趣。”

“白姬,石生兄说改日会来缥缈阁。他有一些疑难问题,想找你帮忙解决。”

元曜道。

白姬笑道:“可以,我等着他来。”

白姬、元曜闲谈之间,五只老鼠已经归置好了菜肴,它们向白姬告辞之后,又抬着三层红漆木食盒离开了。

第五章 牵丝

白姬、元曜、离奴、胡十三郎吃完了午饭,胡十三郎本来打算告辞,但是天气太热,顶着日头走,恐怕中暑,它就打算傍晚太阳下山之后再走。

胡十三郎趴在回廊的阴凉处午睡,可是离奴不让它睡,一定要它教自己包粽子。没有办法,胡十三郎就继续教离奴怎么包粽子。

夏日午后,闲来无事,白姬坐在里间的青玉案边看一本坊间读本。

元曜坐在白姬旁边,一边翻看《论语》,一边发呆。

白姬看着坊间读本,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对元曜道:“轩之,你去把离奴叫来。”

元曜回过神来,放下《论语》,去后院叫离奴。

离奴和胡十三郎正在后院用箬竹叶包粽子,离奴包的粽子里,塞满了香鱼干。

胡十三郎一脸嫌弃,又懒得说离奴。

元曜心道,香鱼干口味的粽子,味道一定很离奇。

“离奴老弟,白姬叫你。”

元曜道。

“哦。”

离奴放下了粽子,在麻布上擦干净手,跟着元曜来到了里间。

“主人,什么事情?”

离奴道。

白姬问道:“刚才听轩之说,你们昨天在石宅里遇到了奇怪的事情。离奴,三个人之中,就只有你进入了石生的卧房,你看见的那名红衣女子是什么样子的?”

离奴想了想,道:“没有脸……那个女人没有脸,不对,仔细一想,那个姓石的也没有脸……”

元曜奇道:“离奴老弟,你不是还给那位红衣女子画眉毛了吗?她怎么能没有脸呢?”

离奴道:“爷说得不仔细,不是没有脸,是没有眼睛、鼻子、嘴巴……眉毛是爷给画的。”

元曜迷惑。

白姬指着坊间读本的一页,道:“没有脸的人,是不是这个样子?”

元曜转头望去,白姬指的那一页坊间读本上,画着一幅牵丝傀儡戏的图画。元曜仔细一看,这一张的内容写的是最近在乐游原上,有土蕃艺人在表演丧家乐(1)。

离奴点头,道:“有点像。仔细一回忆,姓石的跟那个红衣女人的头顶上,好像还有一根透明的丝线。”

白姬笑道:“原来,你们闯入了人家的牵丝戏里了。”

元曜好奇地问道:“什么意思?”

白姬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石生应该是思念亡妻,所以深夜以牵丝傀儡戏的方式表达对亡妻的思念,那个无脸的红衣女人,并不是他的侍妾,而是一个傀儡,是他回忆中的妻子。而画眉这个场景,应该是他妻子还活着时,他俩经常做的事情吧。”

离奴撇嘴,道:“经常画眉,技术还那么差,他妻子活着时一定很苦恼。”

元曜道:“原来如此。那么石生兄确实没有说谎,他的宅院里并没有女人。哎,也不对,那个白衣女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白姬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傍晚时分,吃过晚饭之后,胡十三郎告辞了。白姬送给胡十三郎一坛西域流霞酿,让它带给老狐王,算作回礼。

小狐狸很开心地道了谢。

离奴给了胡十三郎一串下午包的小鱼干粽子。

小狐狸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时光如梭,转眼又过了三天。

这一天中午,下了一场骤雨。狂风骤雨之后,天气放晴了,盛夏涌动的燥热也消去了。

元曜站在大门口,呼吸着夏日雨后清新芬芳的空气,他望着不远处碧绿的柳树,柳叶上的雨珠浑圆而透明,十分美丽。

死巷外,走来了一个人。

那是一名温文儒雅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袭湖蓝色澜袍。

元曜一下子认出来了,正是石生。

石生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

“石生兄,你来了。”

元曜急忙出去招呼道。

石生听见了元曜的声音,看见了元曜走出来,才仿佛迷障尽去,看见了死巷尽头的缥缈阁。

“原来,缥缈阁在这里呀。”

石生喃喃自语道。

元曜笑道:“缥缈阁一直就在这里。石生兄,快请进。”

石生点点头,好奇地踏进了缥缈阁。

白姬正在里间结跏趺坐冥神静养。

“白姬,石生兄来访了。”

元曜带着石生走进了里间,白姬便睁开了眼睛。

白姬看见石生,不由得微微一怔,眼神中有点疑惑,但片刻之后,又仿佛明白了什么,眼神逐渐恢复了清明。她饶有趣味地盯着石生,嘴角浮起了一抹诡笑。

白姬站起身来,笑道:“原来是石先生。早就听轩之提起过你,离奴顽皮,多有叨扰,让您费心了。”

石生道:“不客气的。那件事本来就是我家阿符的过错,与离奴小兄弟无关。”

白姬笑道:“请坐下说话。轩之,叫离奴去沏一壶消暑的冰露茶。”

元曜便去后院,叫醒了在廊檐下睡午觉的离奴,让它去沏茶。

黑猫懒得动弹,骂了小书生一句,让他自己去沏茶,就又团起来睡了。

元曜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去厨房沏茶。

元曜沏好了一壶冰露茶,又切了一盘蜜瓜,用一个花梨木托盘装了,端进了里间。

里间,青玉案边,白姬和石生正在交谈说笑。

白姬笑道:“刚才下了一场骤雨,石先生没有拿雨伞,也没有淋湿,想来应该是跟仆人一起进城的吧?”

石生笑道:“是的,我跟阿符一起驾马车来的。阿符将马车停在西市,在马车里等待。”

白姬笑道:“阿符也来了?不如请他也来喝杯茶?”

石生道:“阿符说要守着马车,不肯跟我来找缥缈阁。”

白姬笑道:“哦,那就算了。请问,石先生的姓名?籍贯何处?”

石生道:“我姓石,名生,家乡就在长安郊外的蓝田山中。

白姬笑道:“石先生贵庚?”

石生想了想,道:“我在蓝田山中修行了五百年。”

白姬笑了笑,又道:“三百六十行,请问石先生是做什么营生的?”

元曜觉得有些奇怪,以往白姬从来不会主动细问客人的各种事情,都是客人为了达成欲望主动告诉。她今天对待石生,与以往对待别的客人有些不太一样,与其说是她想知道石生的名姓、籍贯、年龄,更像是她想让石生知道他自己的名姓、籍贯和年龄。

太奇怪了。

元曜在心中道。

元曜放下了冰露茶和瓜果,跪坐在青玉案边。他将冰露茶倒入了三盏荷叶杯中,分别放在石生、白姬、和自己面前。

石生想了半天,道:“我曾经走街串巷,以表演牵丝傀儡戏为营生。我会自己制造一些表演的木偶,还会自己写剧本,然后去东市、乐游原、芙蓉园表演。不过,这都是年轻时的事情了,亡妻过世后,我就不怎么做这些了,家里还有几亩闲田,早年还有一些积蓄,倒也可以度日。”

白姬拿起荷叶杯,喝了一口冰露茶,笑道:“能听一听你跟你妻子的往事吗?”

石生的脸上浮起了悲伤,道:“我的妻子跟您一样,也姓白,名叫子君。她住在长安城万年县,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泰山大人,是一名私塾先生。我当年走街串巷,表演牵丝傀儡戏,就遇到了子君。我们一见钟情,情投意合。我是兔妖,她是人类,我们的情感遭到了她家人的反对,不过我们还是经常偷偷地约会。那时候,真的很快乐,充满了浓情蜜意,子君经常从家里偷跑出来,我们在芙蓉园里一起赏花游玩,甚至还一起私奔到洛阳去看牡丹花会。”

白姬笑道:“原来坊间读本里那些男女夜奔的事情,是真的呀。”

元曜道:“这种事情是不对的,有违媒妁之言,伤风坏俗,更有违圣人之训,不是君子所为。啊,石生兄,小生没有说你,你跟夫人后来喜结连理了,就不算违背圣人之训了。”

石生道:“儿女私情,情难自禁,即使知道违背圣人之训,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感。我和子君情比金坚,一起对抗各种阻碍,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终于得到了岳父大人的首肯,成为了夫妻。”

元曜忍不住问道:“小生冒昧问一句。石生兄,你的岳父为什么不同意你们的亲事呢?”

石生叹了一口气,道:“岳父认为,人妖殊途,不能在一起。我与子君的寿命是不同的,我可以活很多年,子君只能活百年,人类会很快衰老,三十年、四十年后,我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子君却已经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了。岳父认为,我们不是良配,无法长厢厮守,我会抛弃垂暮之年的子君。即使最后在子君的坚持下,他老人家勉强同意了亲事,也没有给予我们真心的祝福。可是,实际上,造化弄人,岳父的担心是多余的,子君先我而去,只剩我一个人在孤独的岁月中被悲伤淹没。”

白姬道:“您夫人是因何去世的?”

石生流泪,道:“难产。稳婆尽了全力,大人和小孩都没有保住。”

白姬道:“请节哀。”

石生以袖擦泪,道:“这份彻骨的悲痛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以前一想起来,我会难过得仿佛天地都坍塌了,现在倒是能坦然一些了。但是,还是很难过。我曾经想过,子君会先我而去,只留我一人在时间中,承受漫长的孤独与寂寞。但是,没有想到,她是在感情最炙热的时候,以这种方式突然离开。与子君别离后,我把余生所有的光阴都封存起来,浸透在悲伤里,思念她,缅怀她。”

白姬喃喃道:“这个事情还真是少见啊……”

石生一愣。

元曜道:“白姬,你在说什么呢?”

白姬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遮掩道:“我的意思是,人与妖相恋,很少见。对了,石先生,你来缥缈阁,是为了什么事呢?”

石生道:“我……我开始长出一张人脸了。”

白姬道:“什么意思?”

石生道:“最近照镜子,我发现我的本相上,逐渐长出了一张人脸。”

白姬盯着石生,道:“你的本相……长出人脸?”

石生担忧地道:“是的。一开始,是一双人类的眼睛,后来有了鼻子、嘴巴,就是我现在幻化成人类的这张脸。这张脸长在了我的本相上。兔头上长出人脸,是很怪异的事情。白姬,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白姬沉默了一会儿,道:“石先生,你很在意长出人脸这件事情吗?”

石生道:“当然在意。这太奇怪了,让人心中不安。”

白姬喝了一口冰露茶,道:“石先生,冒昧问一句,你家里现在有些什么人?”

石生道:“我家里就只有我、阿符、两个小厮。”

白姬笑道:“又是阿符。阿符是什么来历呢?”

石生道:“阿符是我的管家,他一直跟随在我身边,替我料理家宅里的事情。”

白姬道:“石先生,阿符跟着你多久了?”

石生突然有些头疼,他扶着额头,道:“很多年了,具体多久,我想不起来了。我突然有点头疼,头好疼啊……”

白姬笑道:“看来,我必须见一见阿符了。”

注释:(1)丧家乐:傀儡戏的一种说法。傀儡戏历史悠久,发源于秦汉,而兴于唐。杜佑《通典》记载:“窟礧子,亦云魁礧子,作偶人以戏,善歌舞,本丧家乐也。汉末始用之于嘉会。”

第六章 黄昏

石生道:“阿符就在死巷外,一棵大槐树下,我去将他叫来。”

元曜道:“还是小生去吧。”

元曜起身,走出了缥缈阁,去死巷外找阿符。

死巷外,大槐树下,并没有马车和阿符。

元曜又在周围转了一圈,也不见马车和阿符。

元曜回到缥缈阁,跟白姬、石生说没有见到阿符。

元曜道:“也许,阿符是买东西去了,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石生有些疑惑地道:“今天并没有物品需要采买,我们是特意来西市找缥缈阁的。阿符一开始就不愿来,是我执意要来的。”

白姬问道:“石先生,阿符不同意你来缥缈阁吗?”

石生道:“阿符一直都不同意。他认为是我想多了,长出人脸并没有什么,不需要放在心上,更不需要找人解惑。”

白姬若有所思地道:“哦。”

石生在缥缈阁里待了许久,元曜每隔一段时间,便去死巷外的大槐树下看一看,阿符一直没有回来。

眼看着日头偏西了,白姬作出了决定。

“不等阿符了,我们去石先生的家里看一看吧。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很容易解决。”

石生同意了。

“那,我们现在就走?”

白姬望着石生,道:“走之前,我需要确认一件事情。”

石生道:“什么事情?”

白姬道:“石先生,你真的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长出人脸吗?也许,不知道的话,这场镜花水月的美梦会持续得更久一些,你会更幸福一些。”

石生想了想,坚定地道:“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长出人脸,为此我寝食难安。我一定要知道原因。”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也行吧。反正,从你长出人脸那一刻,这场梦境就有了裂缝,不会再长久了。”

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你说的是什么梦境?”

白姬道:“一场纪念死亡的爱情的梦境。”

元曜十分疑惑。

白姬从大厅里的《百马图》上召唤出三匹画马,就跟元曜、石生一起离开了。

离奴留在缥缈阁里,看守店面。

日头西斜,黄昏薄暮,郊野的群山被金红色的夕阳浸染,笼罩上了一层似真似幻的薄薄红晕。

渭水之上,升起了一弯金色的月亮,几颗星辰发出了晦暗的光芒。水中之月与天上之月互相映衬,模糊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

竹山,石宅。

白姬、元曜、石生来到石宅时,夕阳已经消失不见了。

竹山之中,在阴阳交界的黄昏时刻,呈现出三种斑驳陆离的颜色,一片翡翠般的碧绿色,一片晚霞般的金红色,一片幽暗的灰黑色。

元曜将三匹画马栓在竹林里,让它们吃草。

白姬站在石宅外,笑道:“气乘风而散,界水则止。得水为上,藏风次之(1)。这儿的风水很好,很适合做坟墓。”

石生有些迷惑。

元曜一愣,道:“白姬,你胡说什么,太失礼了。”

白姬笑道:“我的意思是石夫人葬在石宅的枇杷树下,是很好的,这座宅子是一处风水宝地。”

石生有些悲伤,他没有说话,转身去敲门。

“笃笃——笃笃笃——”

石生敲了许久,也没有人开门。

石生有些疑惑,道:“阿吉阿祥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还不来开门?难道是在后厨吃饭……”

白姬笑道:“我来敲吧。”

白姬走到石宅门口,她抬手,刚要敲门。

“吱呀——”

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地打开了。

大门里面,没有人。

门是自己开的。

白姬笑道:“石先生,看来,你家的大门没有关紧。”

石生十分疑惑,自语道:“不对,大门刚才明明是关紧的。”

白姬望着朱门后面黄昏中的石宅,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白姬再一次对石生道:“石先生,你确定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长出人脸吗?一旦踏进这个大门,一切就不能逆回了。”

石生望着朱门之内,坚定地点点头。

“我想知道真相。”

白姬道:“那,如你所愿。”

白姬踏进了石宅里,石生也跟着进去了。

元曜也抬步走进了石宅。

在走进朱门的那一刻,元曜仿佛听见了晚风之中传来了女子的哭声。他回头看了一眼竹林中的三匹画马,却发现了四个影子。一只褐色的兔子站在三匹画马旁边,它睁着血红色的眼睛,望着石宅。

元曜有些吃惊,他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那只褐色的兔子却又不见了,只有三匹画马在竹林里悠闲地吃草。

石宅之中,空无一人,石生带着白姬、元曜穿过抄手游廊,来到了后院。石生让白姬、元曜站在后院稍等,他去厨房看一下,阿吉阿祥在不在。

白姬、元曜站在后院中,眼前是一片血红色的绣球花海。

不远处,那一棵枇杷树孤独地立在院墙下,枝繁叶茂,金果累累。

元曜有些奇怪,道:“咦,这些绣球花之前是蓝色的,怎么变成红色了?”

白姬笑道:“这些绣球花本来就是红色的。”

元曜道:“不对,是蓝色的。小生记得很清楚。”

白姬笑道:“那是因为轩之被幻象蒙蔽了。蓝色的绣球花,是梦境中的幻象,这些红色的绣球花,才是真实存在的。”

元曜挠挠头,道:“小生没有做梦时,这些绣球花也是蓝色的呀。”

白姬笑道:“这座石宅本身就是梦境,你醒着与睡着,都是在做梦。”

元曜十分迷惑,正要细问,石生走过来了。

石生也一脸迷惑,道:“奇怪,阿吉阿祥不在厨房,他们去哪里了?我又去厢房看了,阿符也还没有回来。”

白姬笑了笑,道:“石先生,赶了这许久的山路,在院子里站着怪累的,能去您的书斋坐下歇会儿吗?”

石生道:“当然可以。失礼了,家里没有仆人,一下子就乱套了。请随我来。”

石生引着白姬、元曜来到了书房。

因为天色昏暗,石生亲自点上了四叶兽首鎏金莲花灯,书斋一下子亮堂了起来。石生又顺便揭开了孔雀蓝釉狮耳香炉,打算点燃熏香。

“等一等。”白姬制止了石生,笑道:“幻梦香就不必再点了。”

石生迷惑地道:“什么是幻梦香?这只是普通的甘松香,味苦而辛,能宁神静气。甘松香很适合夏天用,也很适合我的心境,多年来我一直用它。”

白姬笑而不语。

石生也就盖上了孔雀蓝釉狮耳香炉,不再点香了。

白姬转头打量书斋,看见了摆放在书斋与卧房之间的那一架四折螺钿纹云母屏风。

云母屏风上绘画着四时图,是春、夏、秋、冬四季,石生与妻子的日常生活。春天两人一起骑马去郊外,踏青赏花。夏天两人一起纳凉消暑,看天星,扑流萤。秋天,两人登高望远,欣赏漫山红叶。冬天,两人在庭院里围炉赏雪。

白姬仔细看了看屏风上的四时图,嘴角露出了一抹诡笑。

白姬笑道:“石先生,我能去屏风后面看看吗?”

石生道:“可以的。屏风后面是我的卧房,也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些早些年表演牵丝傀儡戏时雕刻的木偶。”

白姬、元曜跟着石生走过云母屏风,来到了卧室。

卧室之中,十分雅致,昏暗的光线中,只有一张檀木雕福禄寿罗汉床,一面鹤足立地葡萄纹铜镜。

石生点燃了卧室中的八叶桂树铜灯。

光线明亮起来,元曜才看见正对着檀木罗汉床的那面墙上,放了一个多宝阁,多宝阁上,摆放着许多木质人偶。

那些木雕的人偶高约一米左右,头上和关节上悬着透明的丝线。它们都没有脸,从打扮上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贩夫走卒,有帝王将相。这些形形色#色的木偶,都落满了灰尘,结满了蛛网。其中,只有几个比较新的,一个是穿着湖蓝色澜袍的石生,一个是穿着红衣的女子,红衣女子的脸上有两弯整齐的眉毛。一个是穿着褐色短打的白发老仆,还有两个小厮。

元曜望着红衣女子的木偶,心中充满了疑惑。他觉得这个红衣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仿佛是在梦里。

白姬望着多宝阁上没有落灰的几具木偶,又露出了一抹诡笑。

“这些牵丝傀儡很别致呢。”

白姬赞道。

石生道:“这些都是以往走街串巷表演用的,都是糊口的工具。”

白姬笑道:“石先生,这些木傀儡都是你自己雕刻的吗?”

石生道:“是的。”

白姬笑道:“突然很想听丧家戏,石先生能给我们表演一段吗?”

元曜一愣,他觉得白姬有些失礼。但是,又觉得白姬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

石生一怔,半晌过后,才道:“可以的。”

白姬笑道:“轩之,我们可以看牵丝戏了。”

元曜点点头。

注释:(1)出自郭璞《葬书》。郭璞,晋代风水家。

第七章 波折(上)

月上中天,灯影幢幢,

白姬、元曜跪坐在石生的卧室之中。

石生从多宝阁下,取出了一个半人高的平底柳木箱。

柳木箱子上面积了很多灰尘。

石生吹开灰尘,打开柳木箱子。

原来,那个柳木箱子并不只是一个箱子,随着石生将箱子一层一层打开,一个设计精巧的舞台出现在白姬、元曜面前。

舞台的布景是一处有花有月的厢房,古朴而意境深远。

石生看了一下舞台的布景,道:“这还停留在《会真记》呢。现在来不及做别的布景,就给你们演一段《会真记》里的红娘传书吧。”

白姬笑了,道:“《会真记》坊间的街头巷尾一直在演,都听腻了。我想看一些别的。”

石生道:“你想看什么?”

白姬道:“这个闺阁的布景也挺适合悼亡,既然是丧家乐,我想听一些思念亡人的戏曲,比如思念亡妻什么的……”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你这未免有点失礼……”

白姬笑而不语。

石生道:“我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子君,有时候也会演一出牵丝戏,怀念我们的过往。你们想看的话,我就给你们演一段吧。”

石生将穿着湖蓝色澜袍的男子木偶,和穿着红衣的女子木偶,拿到了舞台边,开始表演了。

舞台之上,男子与女子一见钟情,相遇相知,后来拜堂成亲,喜结连理。西厢房中,他们花前月下,吟诗饮酒。然而,好景不长,舞台之上只剩下了男子形单影只,孤独一人。

石生在幕后唱道:“梧桐半死,鸳鸯失伴,夜半空床听雨声,头白如雪发如霜,令人不堪断肠。”

元曜听得热泪盈眶,他觉得石生对妻子的怀念令人感动,他们生死分离令人哀惋,让人悲伤。

元曜擦了擦泪,转头看了一眼白姬,却见白姬看得笑眯眯的,仿佛是在看一幕滑稽的喜剧。

元曜不由得一愣,道:“白姬,你怎么不哭呢?”

白姬一头雾水,道:“轩之,我为什么要哭?”

元曜哽咽道:“就算是不哭,你也不能笑啊。石生兄在演生离死别的悲伤剧情,你怎么笑得出来?”

白姬笑道:“这一出悼亡戏确实发自肺腑,情思缠绵,令人哀伤。我笑的不是这一出戏,而是另一出幽默的戏。”

元曜奇道:“还有幽默的戏?小生怎么没看见?”

白姬笑道:“因为轩之在戏台上,正在演出。”

元曜十分迷惑,道:“小生明明在看戏,怎么会在戏台上演出?”

白姬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那一出戏,木傀儡不知道自己是在表演,而轩之也在陪着他演戏。”

元曜心中更迷惑了。

“白姬,小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舞台上,石生的木偶还在临窗对月,抒发对亡妻的思念。

“荏苒冬春,寒暑流易,之子归黄泉,阴阳永隔离,孤魂何茕茕,安知灵与无……”

白姬诡异一笑,道:“轩之稍安勿躁,等一会儿,再替你解惑,今晚的戏是一波三折的。”

不多时,石生表演完了悼亡的戏。他从舞台后走了出来,跪坐在地上。

石生神色哀戚,眼角还有泪痕,他许久没有说话,似乎还没有从戏中走出来。

白姬道:“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石先生,时间是可以冲淡一切的,人与非人,都很善忘,死亡与离别,哪怕当时无法接受,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变得越来越淡……”

石生打断白姬,道:“不会的。子君的离世,让我痛彻心扉,这份痛苦与悲伤从来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淡。”

白姬道:“那是因为时间还不够长。请问,石夫人去世多少年了?”

石生的眼神有些迷惑,他想了想,道:“很久了。”

白姬道:“多久了?”

“我,不记得了。”石生想了半天,似乎头又开始痛了,他抱住了头,道:“应该几百年了,我已经被悲伤淹没很久了,时间对于我们兔妖来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我记不起来了。”

“那,石夫人去世是在哪一个季节呢?是万物复苏的春天,还是万物沉寂的冬天?”

“我,也记不起来了。”

石生抱着头,痛苦地道。

“不可能记不起来的。即使时间可以冲淡悲伤,但却无法忘记悲剧发生的那个时刻。如果这场生离死别刻骨铭心的话,即使一万年后,也能将那个时刻记得很清楚,那是万物萧条的冬天,昆仑山白雪皑皑,我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去往龙渊的路上,那凛烈如刀的寒风……啊,说远了,我的意思是,石先生既然因为妻子的离世而常年陷入悲伤之中,想来这场离别是刻骨铭心的。而刻骨铭心的离别,即使记不清楚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至少也该记得是发生在哪一个季节。”

白姬的声音缥缈如风。

元曜微微一愣,昆仑,龙渊,白姬是想起了与冰夷的离别吗?虽然她从来不曾提过,好像也不在意,但是现在听来,这段离别对她来说是刻骨铭心的。

石生道:“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或许,是因为我活得太久了,对于兔妖来说,时间太过于漫长,时间没有意义,季节也没有意义。”

白姬笑了,道:“对于妖怪来说,时间或许漫长到失去意义,但是对于你来说,生命却不过百年。”

石生十分迷惑。

元曜也觉得十分迷惑。

“白姬,石生兄是兔妖……”

白姬笑道:“不,他是人类。”

石生神色骤变,他又痛苦地捂住了头。

元曜看了看石生,他从小就能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事物,而且能清楚地分辨人与非人。人与非人的区别,一般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在小书生眼里,就像是红与绿的区别那么大。在他看来,石生的身上并没有任何人类的气息,石生并不是人类。

元曜肯定地道:“白姬,这次是你弄错了,石生兄不是人类。”

白姬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小书生,而是对石生道:“石先生,刚才你表演了傀儡戏,十分精彩。作为回报,我也请你看一场戏。”

石生抬起了头,眼神迷茫。

元曜道:“白姬,你要表演什么戏?”

一阵夜风吹来,卧房里的八叶桂树铜灯倏然熄灭了。

“嘘!”白姬一只手以指压唇,一只手指着那扇四折螺钿纹云母屏风,小声道:“轩之,安静一些,好戏开始了。”

灯灭之后,卧房里一片漆黑,但四折螺钿纹云母屏风的另一边,书斋里却灯火辉煌。

元曜发现,坐在卧房里看屏风,因为透过来的光亮的关系,屏风上的四时图更清晰了。

忽然,一阵缥缈的白雾飘过,屏风上的四时图消失了。

元曜定睛望去,发现屏风上出现了一些画影,看轮廓是山水花鸟,城坊街巷。山水花鸟的场景似乎是郊外,有一片竹林,有一座山。而城坊街巷就是普通的城市,看布局像是长安城,又不像,贩夫走卒,往来于城中。

城坊街巷之中,有一名男子走街串巷,表演傀儡戏,他每到一处,便吸引了许多人围观。

元曜望着屏风上变幻的画影,忍不住问道:“白姬,这些画影是怎么一回事?是你干的吗?”

白姬以袖掩面,道:“不是。我跟轩之一样。也是观众。”

“那这些画影是怎么一回事?”

元曜好奇地问道。

“我施了一点小法术,让屏风上凝聚的思念来诉说‘真相’。这座屏风,是一扇门,分隔了生与死,连接了真实与虚妄,还是某人的藏身之处。”

白姬笑道。

某人的藏身之处?!元曜一惊,还要细问。

白姬却道:“轩之,别说话了,看戏吧。”

元曜只好按捺下好奇心,不再问了。他望向四折螺钿纹云母屏风,继续观看变幻的画影。

山水花鸟的场景之中,出现了一座竹山,竹山的深处,有一座宅院。宅院之中,往来的皆是兔子。从一间闺房的窗口望去,房里的一只兔子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名窈窕女子。

女子悄悄地溜出了兔宅,跑去了人来人往的城里。

女子在城里走来逛去,被街头的傀儡戏所吸引,她一直看到了散场。

表演傀儡戏的男子从舞台后走出来,正好看见了这个喧闹繁华的戏剧散场之后仅剩的观众,两人互相望着彼此,久久不动。

过了一会儿,男子首先反应过来,他朝女子作了一揖,然后开始捡拾观众看完表演之后留在场中的赏钱。

女子把自己的玉镯脱下,放在了地上。

可能是玉镯过于贵重,不适合拿来作为看傀儡戏的赏钱,男子把玉镯拾起来,还给了女子。

女子又把玉镯放在地上,转身跑了。

男子望着女子跑远的背影,直到看不见她了,才拾起了玉镯。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块汗巾,小心翼翼地包起来,珍惜地放入了怀中。

第八章 波折(下)

从此以后,兔妖经常幻化成女子,从竹山的兔宅出来,来到城中,观看男子的傀儡戏。两人渐生情愫,关系越来越好,当男子从怀中将玉镯小心翼翼地掏出来,送还给女子时,两个人便私定终身,成为了情侣。

男子与女子的爱情,遭到了女子的父亲——老兔妖的反对。女子不顾父亲的反对,与男子偷偷私会,深夜逃走。两人历经坎坷,最终打动了老兔妖,结为连理了。

男子与女子成婚之后,在竹山的山阴处建了一座宅院,宅院幽静而雅致,大门口挂着“石宅”的匾额。

男子与女子在石宅之中过着琴瑟和鸣,神仙眷侣的日子。

春夏秋冬,严寒酷暑,时间飞快地流逝,他们一直感情融洽,举案齐眉,十分恩爱。

岁月如梭,一晃多年。

从画影上看,男子从一个青涩少年变成了一个长着柳叶胡的中年人,皱纹爬上了他的眼角,风霜染白了他的鬓发。而女子一直都是原来的样子,岁月不曾改变她一丝一毫。

男子命中无高寿,没有征兆的,无病而终。

阴阳相隔,女子伤心欲绝,生无可恋,她甚至在男子的尸体前上吊殉情。

幸好,老兔妖及时赶到,救下了女儿。

在老兔妖的开解之下,女子暂时打消了殉情的念头,她将男子的尸体埋在了后院中,在埋尸体的地方,种下了一棵枇杷树。

女子独留在世,心哀如死。

余生再无倾城色,一草一木皆相思。

不久之后,女子病倒了,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形如槁木,似乎就要死去。

老兔妖来探望女儿,它十分着急,最后似乎想出了一个办法。

事情发生到了这里,元曜就有些看不懂画影的内容了。

因为女子消失不见了,而男子又复活了。老兔妖变成了老仆人,留在了石宅里,还多了两个小厮。

元曜看得一头雾水。

石生看到这里,头疼得快要炸开一样,他死死地抱住了头,浑身微微发抖。

白姬道:“石先生,你想起来了吗?”

石生抬起头,他浑身颤抖,双目变得通红如血。

元曜觉得石生变得有些不对劲,他心中害怕,急忙靠近了白姬。

石生缓缓开口了,道:“原来,我早就死了啊。”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这句话对,也不对。看来,你还是没醒过来。”

元曜心中十分迷惑,白姬的话是什么意思?!

石生用血红的眼睛望着白姬,道:“我不明白你的话……”

白姬望着石生,道:“石先生确实早就去世了,他的尸体被埋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可是你,还活着,一直活着。”

石生垂头,望着自己的双手,道:“石生死了,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是谁?”

随着石生不断地问自己,他逐渐化作了一只兔子。

一只毛色雪白的兔子。

这只兔子十分怪异,因为它长了一张人脸,而那张人脸,是石生的模样。

元曜大吃一惊。

“白姬,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姬低头望着人面兔,道:“石先生……不,石夫人,你现在醒过来了吗?”

人面兔瑟瑟发抖。

“唉——”

四折螺钿纹云母屏风上,传来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随着叹息声落下,一只褐色的兔妖从屏风中走了出来。

褐色兔妖化作了一个穿着深褐色短打的老仆人。老仆人满脸皱纹,长着一头蓬乱的灰白头发,和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褐色眼睛。他沧桑的眼神中满是忧郁,皱纹里仿佛也隐藏着一波三折的往事。

元曜认得这个老仆人,正是一直不见踪迹的阿符。

阿符道:“白姬大人,您不该这么做,这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白姬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给了她两次做选择的机会,她都选择了知道真相。你爱女心切,给她创造的疗伤的梦境,是无法持续到永远的。她已经长出了人脸,这并不是好兆头,再不让她醒来的话,她或许会陷入可怕的魔障之中。”

阿符愁道:“自从她长出人脸,老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既然她能找到缥缈阁,寻求到您的帮助,那一切就听您的。”

灯火摇曳,人面兔突然发出了女子的声音。

“我想起来了……我不是石生,石生是我的夫君……他早就已经死了……”

人面兔伏地而哭,十分悲伤,令人断肠。

元曜还是很迷惑,忍不住问道:“白姬,小生一头雾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姬道:“这件事很简单。如轩之刚才在屏风上所见,石先生并不是兔妖,而是一个普通人类,他走街串巷,以表演傀儡戏为营生。兔妖是石夫人。他们相爱相知,相伴一生,石先生寿数已尽,去世了。石夫人用情至深,受不了这个打击,心哀如死。石夫人的父亲爱女心切,就用自己所能想到的办法开导女儿,给女儿治疗心伤。他耗费妖力,让这个石宅陷入了一场虚幻的梦境,将女儿和女婿调换了角色。自己化作管家阿符,陪伴在女儿身边。”

元曜望了一眼阿符,道:“原来,您是石先生的泰山大人。小生遇见的石先生,其实是石夫人吗?而枇杷树下埋着的,是石先生?”

白姬道:“是的。阿符,你怎么会想出这么一个办法?一般人,都想不出来。”

阿符叹了一口气,道:“老朽一开始就不同意这门亲事,人妖殊途,不是良配。石生死后,子君这孩子陷入悲伤,眼看就不行了。老朽就想着,或许他俩交换一下角色,交换一下心境,会好一些。老朽虽然是兔妖,但在人间走过一些年,见过了不少事情。一般来说,女子丧偶之后,会长久地陷入悲哀之中,不能自已,甚至殉情。男子丧偶之后,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都能从悲伤之中走出来,另外寻觅新的情感。所以,老朽觉得,让子君以为自己是石生,说不定过上几个月,几年,她就能从悲伤之中走出来。到时候,等她平复了哀伤,再告诉她真相。可是,好像也不太行,她不仅没有从悲哀之中走出来,还深陷其中,长出了人脸。”

元曜冷汗,阿符大费周章地编织出这个梦境,在竹山创造了一处鳏夫之宅,让女儿女婿交换了角色,自己扮作仆人,竟然因为他认为男子比女子薄情。

阿符走到了人面兔身边,道:“子君,这场梦到此为止了。我们非人的生命还很漫长,石生那孩子,也一定不希望你陷入悲伤,走不出来。”

浮生梦醒,人面兔抬起头,望向阿符,道:“阿爹,谢谢你,给了我这一场梦境。我现在心情很乱,需要好好想一想这一切了。”

阿符慈爱地望着人面兔,道:“孩子,我们的生命还很长,你还有很多时间来想通这一切。”

白姬对阿符道:“事情已经解决,石夫人的疑惑也解开了。天色已晚,我与轩之今夜恐怕要在您这儿打扰一宿了。”

阿符道:“这儿有些简陋,恐怕白姬大人住不习惯,老朽驾马车带二位去离这儿不远的另一处宅院,那是老朽的家宅,比这儿舒适华丽一些。”

元曜一想,阿符口中的家宅,应该就是屏风上看见的往来皆是兔子的兔宅吧。

白姬道:“太麻烦了,我懒得动了,就在这儿将就一宿吧。”

阿符道:“也行。”

人面兔留在卧室之中,对着屏风出神,久久无言。

白姬、元曜跟着阿符离开了。

阿符给白姬、元曜安排了两间客房。说是两间客房,其实是一间,中间只用一架水墨画屏风隔断。——因为石宅比较小,没有多余的客房,而让贵客住仆人住的厢房,是失礼的行为。

阿符就让阿吉、阿祥搬来了一架水墨画屏风,作为隔断。阿符还给白姬、元曜准备了晚饭,待客十分周到。

大梦已醒,这座石宅看似没有改变多少,却又仿佛改变了很多。就像后院的绣球花海,虽然无论哪种颜色都很美丽,但是红色的花海,和蓝色的花海,还是给予人截然不同的心境。

元曜站在轩窗边赏月,后院的墙边的探出了一枝枇杷树,元曜的心情十分复杂。之前,以为枇杷树下埋的是石夫人,却没想到,是石生。

人类与妖怪真的是殊途的么?是不能相爱的吗?

元曜心中有些悲伤,十分失落。

白姬一边吃着青瓷双耳碗里的枇杷,一边道:“人妖虽然殊途,但是人类有一句话,叫殊途同归。人与非人,最终都会去往同一个地方,只不过一个早些去,一个晚些去而已。”

元曜道:“人与非人都会去什么地方?白姬,你怎么吃上枇杷了?”

白姬一边吃,一边道:“人与非人,都会死亡,都会去往虚无的死亡之地。啊,阿符准备的晚饭很丰盛,不小心吃得有点多,刚才看见了树上的枇杷结得蛮好,就让阿符摘了一些来吃,既消暑,又消食。”

你吃了晚饭,又吃枇杷,会更积食吧?

元曜在心中道。

“白姬,小生还是不明白,石夫人为什么会长出人脸。”

白姬道:“因为她入戏太深,在梦中醒不过来了。她把自己当成了石先生,久而久之,本相上就长出了石先生的脸。”

元曜问道:“白姬,人与非人的爱情都是悲剧的吗?”

白姬想了想,道:“从我收集的各种因果来看,人与非人的爱情基本没有圆满的,结局都很悲伤。人与非人本身就不同,很难长久相爱,即使能够长久相爱,互不厌弃,还有寿命长短的隔阂,比如石先生和石夫人。非人的一方,注定要承受这份爱情所带来的巨大的悲伤,漫长的孤独,和永远的寂寞。爱得越深,会越难以承受这份痛苦。人类失伴,最多百年孤独,而非人失去了爱侣,如果走不出来的话,就是永远的劫难了。”

“啊?!”

元曜以前从未想过人与非人的爱情会是怎样的结局。听白姬这么一说,他突然觉得异常的悲伤和沉重,他是人类,生命短暂,白姬是龙,生命漫长。如果他们相爱,他必然会先一步离去,只剩她一个人在漫长的时光中承受离别的痛苦。她痛苦的时间,甚至会比他们相处时快乐的时间还要长。

“白姬,你千万不能爱上小生!那样对你来说,太痛苦了!”

元曜想都没想,脱口便道。他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了,一瞬间变得面红耳赤,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姬一头雾水,道:“轩之,我没有爱上你。不是,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小生只是顺口一说,白姬你不要放在心上。”

元曜急忙解释道。

“哦,好的。”

白姬一边吃枇杷,一边道。

元曜悲伤地道:“石先生是幸福的,而石夫人太可怜了。”

白姬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对于深情之人,欢愉过后,便是灭亡。爱这种情绪,到了极致,也会毁灭一个人。”

爱,到了极致,也会毁灭一个人吗?

元曜又想到了石夫人。

白姬吃够了,将青瓷双耳碗递给元曜,道:“轩之,不要胡思乱想了,吃几颗枇杷,就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早起,回缥缈阁呢。”

元曜接过青瓷双耳碗,收回了思绪,他拿起了一颗枇杷,看了一会儿,又放下了。

“一想到枇杷树下埋着石先生,小生就吃不下。”

白姬已经在寝具上躺下了,她听见元曜这么说,便道:“一般来说,鲜花或果树下面埋着尸体,开出的花朵会更鲜艳,结出的果实会更甜美……以往,为了阿绯能开出更灿烂的桃花,结出更甜美的桃子,我跟离奴会在开花前的冬季和结果前的夏季去找鬼王要一些他炼丹剩下的人类尸体,埋在桃花树下。不过,轩之来了之后,怕吓到轩之,我们就不这么干了。”

元曜听得头皮发麻,道:“白姬,快不要说了,吓死小生了!”

“哦,好吧,不说了。”

白姬道。

不一会儿,屏风另一边,传来了白姬的鼾声。

这条龙妖这么快便睡着了?!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有其仆也必有其主,白姬跟离奴老弟一模一样,没心没肺,能吃能睡。

元曜也在寝具上躺下了,可是他却多愁善感,思绪万千,东想西想,久久不能入睡。直到弦月西沉的后半夜,他才睡了过去,一梦香甜。

第九章 尾声

晴空灿烂,万里无云。

缥缈阁,后院。

夏日的午后,白姬和元曜闲来无事,在廊檐下消暑。

一壶冰露茶,一盘西瓜,一盘葡萄,一串五色丝缠的角粽。——粽子里面混合着胡十三郎送的八宝粽,和离奴包的小鱼干粽,吃到哪一种,全凭运气。

元曜刚才运气不好,拿到了一个小鱼干粽,因为黑猫也在旁边蹲着,扔掉的话会被骂,他只能愁眉苦脸地吃着。

院墙之外,蓝天之下,远远地能看见一棵合欢树的树冠。不知道是谁家的合欢树,生命力旺盛到长出了院墙。

这个季节,合欢树上开出了许多红色的小绒花,像火焰一样艳丽而绝美。一阵清风吹过,火红色的小绒花丛树上飘飞下来,如漫天红雨,十分美丽。

白姬捧着一杯冰露茶,安静地欣赏着远处的合欢花。

黑猫也在吃一个小鱼干粽子,它吃得津津有味。

黑猫一边吃粽子,一边道:“主人,书呆子,听你们说起来,离奴之前是在给一个木傀儡画眉毛?”

白姬道:“是的。那座石宅的‘念’太强大了,你们三人不小心闯入了石夫人的傀儡戏和阿符的梦之结界之中。”

元曜笑道:“离奴老弟,小生见过了那个红衣木傀儡,你画的眉毛还挺整齐,颇有美感。”

黑猫被夸赞,很开心。

“那爷以后天天给书呆子你画眉毛!”

元曜差点呛到,急忙道:“不用了!不用了!小生的眉毛不需要画……离奴老弟,你还是给自己画吧。”

离奴有点苦恼,道:“爷是黑猫,画了眉毛,也看不见,白瞎了这手艺……”

元曜冷汗。

白姬道:“轩之,土蕃人好像还在乐游原上表演丧家乐,明天我们去看看呀。”

元曜道:“额,白姬,你还没看够傀儡戏吗?小生总觉得木傀儡有点吓人,不想去看。一切像人而没有生命的东西,细看之下,都挺恐怖。不知道,人类为什么会想到制造木傀儡这种东西。”

白姬笑道:“大概是因为人类太过于自大,也太过于寂寞,想体验出造物之神的乐趣,才制造出类似于自己的东西吧。说到木傀儡,最早就是周穆王时期的偃师(1)制造出来的‘木人’了,不过他制造的‘木人’,跟丧家乐表演用的木傀儡,略有不同。”

元曜好奇地问道:“有什么不同呢?”

白姬神秘一笑,道:“‘木人’与真人别无二致,能说话,能行动,能思考……”

元曜忍不住打断白姬,道:“木人还能思考?”

白姬笑道:“能。‘木人’的思考方式,是人类设计的,它们有灵魂,但却不是鬼神之术。它们是与人类截然不同,却又极其相似的存在。”

元曜一头雾水,满脑浆糊,完全听不懂白姬的话。

“小生听不懂,也没见过或听说这样的东西……”

白姬笑道:“因为这种东西触犯了神明的法则,违背了天地的规律,神明不允许它存在,已经被彻底铲除了。不过,虽然这种‘术’被封禁,但种子还在,深埋在土壤之下,等待着新神取代旧神的那一日,等待着天地规律发生改变的那一刻,它们会通过人类之手卷土重来,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新的世界。”

元曜一脸懵然,道:“白姬,小生更听不懂了……”

白姬笑道:“算了,不说偃师的木人了。说一说木傀儡吧,其实木傀儡不仅可以用来表演,也可以用于战争呢。”

元曜想了想,笑道:“说到木傀儡和战争,小生倒是想起了一个典故。”

白姬道:“什么典故?”

元曜笑道:“陈平六计安天下,汉高祖亲率大兵征讨匈奴,从平城突围的那一计。”

白姬一听,便明白了,笑道:“平城突围之计啊,确实木傀儡起了大作用。这一计也跟男女情爱有关,利用了妒忌的心理。”

黑猫听不懂,道:“主人,书呆子,你们在说什么?离奴也是读书之猫,想长一点学问。”

元曜道:“平城突围之计,是汉朝时的事情。汉高祖亲征匈奴,他到达平城时,被冒顿单于率精兵四十万围困住了。汉军坚守了七天七夜,平城之中粮草将尽,形势十分危急。汉高祖身边的谋士陈平献了一条计策,陈平探知了围困平城四面的匈奴敌兵之中,有一面的敌兵是由冒顿单于的妻子阔氏率领的,阔氏的性格妒忌,不能容忍冒顿单于身边有侍妾。陈平就让工匠赶制了一些真人大小的木头人,雕成女子面容,穿上华丽的舞裙,用机关操纵着它们在城墙上跳舞。阔氏远远一看,以为是真人,又隐隐看见这群舞女一个一个都十分年轻美丽,她害怕攻下平城之后,冒顿单于会收这些美女作为侍妾,就带着自己的军队退走了。汉高祖和陈平就从阔氏这一面突围而出,逃出生天了。”

离奴听了,道:“这阔氏真傻,放跑了汉高祖和陈平。冒顿单于可以收美女作侍妾,她也可以收汉高祖和陈平做男宠啊!哦,肯定是汉高祖和陈平长得太丑了,她瞧不上,不过这一城的汉军里,总能找出几个美男子吧?”

元曜震惊,道:“离奴老弟,这是不可以的!皇后是不能这么做的!”

离奴道:“快拉倒吧。谁说皇后不能有男宠了?爷虽然没读过书,但也见过世面,当年那个皇后贾南风,也是常来缥缈阁走动的,她就苦恼她那一堆男宠不安分。如今大明宫里的那位,还没当皇帝的时候,就已经跟张氏兄弟混在一起了。现在听说她还设了一个控鹤监(2),养了一大堆男宠,如果不是畏惧光臧那个牛鼻子,很多有一副好皮囊的非人都想去控鹤监吃软饭呢!”

元曜冷汗,只好道:“武皇陛下是不一样的,贾皇后也与众不同。小生也不知道这些事情,不谈这些了……”

白姬道:“人与人的爱情是很复杂和麻烦的,人性本就很复杂,人心是望不到底的,不同的时候,人会有不一样的想法。两个短暂的生命凑在一起,各自都有无穷无尽的欲望,想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得到更多,拥有更多,来填满内心的空洞,来对抗对死亡和虚无的恐惧。两个人的欲望都太多,又不能同步,就会同床异梦。”

元曜想起了石生和石夫人,道:“人与妖的爱情,要纯粹一些,然而因为生命的长短不同,总会别离,让人悲伤。”

白姬捧着冰露茶,道:“是的,很多时候,两个相爱的人,因为死亡而分开,亡者会带走生者心的一部分,让人悲伤。”

元曜小心翼翼地问道:“白姬,你又想起了冰夷吗?你们……曾经是相爱的吗?”

白姬一愣,道:“不是。我与冰夷不曾相爱,我从未踏足过他的内心,他也未曾进入过我的灵魂,而他被留在了遥远的虚无之地,孤身一人。”

不知道为什么,元曜觉得松了一口气。

“可是,他却带走了我心的一部分,我至今无法忘记他的死亡。”

白姬道。

元曜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陪着白姬陷入了沉默。

许久之后,元曜问道:“白姬,石夫人会从丧偶之痛中走出来吗?”

白姬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元曜道:“小生觉得,人与非人的相爱,还是让人难过。”

白姬望着远处的合欢花,道:“这合欢树朝开暮合,花叶交结,看上去像是情侣,所以被人类寄予了此生同心,世世合欢的寓意。其实,合欢树并不会此生同心,也不一定世世合欢,但是轩之,你看,此时此刻,它花叶交结,十分美丽。所以,人与非人的相爱,享受每一个相爱的此刻就很好啦。那些彻心彻骨爱一个人的瞬间,那些情浓时恨不得互为血肉的欲望,都是情真意切,令人欢喜的。”

元曜望着远处火焰一般的合欢花树,心中的迷惑顿时散去了一些。

“是啊。这么一想,石先生和石夫人的结局倒也不那么令人伤感了。”

白姬笑道:“就像牵丝傀儡戏一样,虽然肯定会剧终散场,但是看的过程很精彩,很开心,这就足够了。啊,轩之,我们明天去乐游原看土蕃人表演丧家乐吧!”

元曜道:“小生不想去,太热了。”

“那我今晚让长安城下一场雨,明天会凉快一些。轩之,去吧?”

白姬道。

“白姬,你就是让长安城下一场雪,小生也不太想去,主要是小生有点害怕木傀儡……看了,会做噩梦。”

“那,我自己去吧。”

白姬失望地道。

元曜看见白姬神色失落,忍不住道:“算了,小生还是陪你一起去吧。”

白姬奇道:“轩之,你不害怕做噩梦了吗?”

元曜道:“唔,如果能梦见你,噩梦也会变成美梦的……”

白姬笑道:“那轩之就天天都梦见我吧!”

离奴在旁边道:“书呆子,你最好也梦见爷,听玄武说,梦见黑猫,会天降横财。爷每天都想梦见自己,总是没法梦见……”

元曜道:“还有这种说法?!”

离奴道:“当然有呀。”

元曜道:“那小生努力梦见离奴老弟你吧。梦见你了,白姬说不定就肯涨工钱了。”

白姬一边喝着冰露茶,一边望着远处,道:“合欢花太美了,让人沉醉其中,听不清轩之说了什么。”

元曜垂头丧气。

一阵风吹来,合欢花轻舞飞扬,如一朵朵小红伞一般,十分美丽。

仲夏又到了。

注释:(1)偃师:偃师是《列子·汤问》中记载的一位工匠,善于制造能歌善舞的人偶。“偃师献技”是列子在战国时科学发展的基础上所独创的科学幻想寓言,寓言中这个人工材料组装的歌舞演员倡者,不仅外貌完全像一个真人,能歌善舞,而且还有思想感情,甚至有了情欲,以假乱真,比现在已经造出的机器人还要高出一筹。

(2)控鹤监:武则天为招纳男宠,设立了控鹤监,由张易之和张昌宗掌管。因为控鹤监秽乱深宫,狄仁杰上书“二张在陛下左右,实在有累皇上的盛名,皇上志在千秋,留此污点,殊为可惜”,控鹤监就被撤销了。

(《人面兔》完)

第四折 《鬼竹荪》

第一章 楔#子

月夜,荒郊。

山谷之中,一棵死树静静地立在月色中,纠结的枯枝仿若鬼手,捕捉着夜色之中那一缕似真似幻的箫音。

吹箫人坐在死树上,一身宽大的黑色斗篷,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从黑斗篷中探出的手修长而有力,从手的形态上看,是一名男子。

吹箫男子手上的玉箫炽艳如血,流转出一层薄透莹润的红光,还闪动着一些咒语图符。

这支玉箫应该是某种法器,这个吹箫男子可能是一名降妖伏魔的术士。

明明没有风,吹箫男子的黑色斗篷却无风飞舞。

斗篷的风帽被夜风吹落,原来是一名风华正茂,玉面红唇的少年。

冷星数点,乌云遮月,四周变得十分阴冷。

吹箫的少年术士一直在这处山谷中等待着什么。此时此刻,仿佛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突然变得十分警惕。

“嚅嚅——”

地面上,泥土破开,有什么植物以缓慢的速度分土而出。

因为乌云遮住了月亮,山谷中黑蒙蒙的,十分昏暗,看不清楚从土里冒出的是什么。

少年术士更警惕了,他仿佛猎豹一般观望四周,默默地念着驱妖的口诀,手上的玉箫红光大炽。

一阵夜风吹过,月亮从乌云后滑出。

清亮的月辉洒满人间。

山谷之中,从地下破土而出的,是一群形形色#色的人。

从外形上看,这些从泥土中长出来的人,都是少年和少女。

少年和少女一半的身体埋在泥土里,一半的身体探出来,他们的皮肤苍白到可以看见皮肤下的血管,他们的眼睛都睁着,却没有瞳仁。一些雪白色的仿佛植物筋络的东西紧紧地缠绕着他们,从他们身上汲取着血肉与精气。他们微微张着嘴,嘴巴里似乎有什么,但是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一点白色。

看清了这满山谷的“人”,少年术士的心中十分恐惧,他的双手微微发抖。——请他来捉妖的人,没有说是这样的情况。从这漫山遍野的血尸盛宴之中,他明白自己轻敌了,低估了这次要对付的妖物。可是,妖物已经被他的箫声挑衅,现身应战了,他现在退走也来不及了。

少年术士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应战。

少年术士游走在那群从地下冒出来的少男少女之间,他明白这些诡异的土中之人是不需要防备的,因为他们都是妖物的血食,他需要防备的,是隐身在背后的妖。

少年术士感应着妖气,十分警惕地观察,小心翼翼地戒备。

突然,月光之中,一条雪白的裙裾出现在地上。

这条白色裙裾在地上缓缓滑过,波浪一般,仿佛是谁在拖着裙裾疾走。

同时,夜风之中飘荡着一缕香气。这一缕香气清芬如花朵,又浓郁如脂粉,十分旖旎,让人沉迷。

无形的香味仿佛一只只鬼手,向降妖的少年术士探去。

少年术士闻到了这股香味,一瞬间有些深思恍惚,但他立刻又恢复了清明。

少年术士在满地血尸之中,追着白色裙裾而行。

当白色裙裾不再动了时,少年术士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美丽的少女。

少女青丝垂肩,冰肌玉骨,穿着一袭委地的雪色白裙,拖曳着一条月光一样虚无缥缈的披帛。

少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少年术士一看,这不是自己的师妹吗?他一直很喜欢自己的师妹,对她有着爱慕之情。

少女一边微笑,一边对着少年术士轻轻招手。

少年术士见师妹朝他招手,便走了过去。

“师妹,你怎么也来长安了?你是来助我一起除妖的吗?”

“嘻嘻嘻——”

师妹发出了诡异的笑声。

坏了!在朝着师妹踏出第一步时,少年术士便反应了过来。

师妹远在天山,有她自己的任务在执行,此时此刻绝对不可能赶到长安来协助他。

这其中一定有诈!

然而,已经晚了。

在少年术士踏出第一步时,地面突然塌陷了。

少年术士掉进了一个蜘蛛网一样的东西里,然后被白色的网状物包裹。

少年术士拼命地挣扎,他默念咒语,试图驱动玉箫反击。可是,白色的网状物细如游丝,它们覆盖了少年术士的手,深深地勒进了他的血肉之中,他疼得松开了手。

玉箫掉落了。

少年术士被蜘蛛丝一样的白网缚住,他的皮肤渐渐变得苍白,他的瞳仁逐渐消失,他逐渐失去了意识,双眼只剩下空洞的白色。

少年术士张开的嘴中,逐渐冒出了一点雪白。

那一点白色仿佛有生命力一样,十分有规律的,如心脏一般地跳动。

夜风之中,响起了一个满足的声音。

“啊,美味极了,少年人的精气,真是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活力呀……实在是太鲜美了,这是人间最美味的佳肴……”

山谷中,一群形形色#色的少年少女半埋在土壤之中,他们睁着白色的眼睛,沐浴着清冷的月光。

突然,悄无声息的,泥土缓缓地破开,地上又冒出了一个被白网覆盖的人。

正是刚才的少年术士。

一阵夜风吹过,满山谷的少年少女在月光中随风摇曳,像是长了一地的植物。

第二章 恶妖

盛夏,长安。

缥缈阁的后院,元曜拿着剪刀站在院墙下,打算采摘一些攀缘在院墙上的野蔷薇,拿去插在里间的羊脂花瓶里。

刚下了一场骤雨,阳光又破云而出,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十分纯净自然。

元曜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旷神怡,非常惬意。

元曜正在剪野蔷薇,却听见离奴站在廊檐下喊他。

“书呆子。”

元曜回头一看,黑猫站在廊檐下,身上的毛湿漉漉的。

元曜奇道:“离奴老弟,你不是跟阿黍相约去曲江池边郊游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还浑身都淋湿了?”

阿黍是离奴的童年玩伴,不过后来阿黍全家搬走了,两只猫就天各一方。自从《玉面狸》事件之后,离奴和阿黍重逢了。阿黍住在它的主人波斯王子苏谅的府宅中,因为同在长安城,隔得不远,离奴和阿黍经常会相约一起玩。

黑猫一脸怒气,道:“别提了。书呆子,你过来一下,爷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

元曜便拿着野蔷薇走了过去,道:“什么事情?”

黑猫道:“爷跟阿黍绝交了,从此之后,不再往来。”

元曜一惊,道:“这……发生什么事了?离奴老弟,情谊可贵,你要慎重一些。”

黑猫指着自己的一身湿毛,气道:“不跟阿黍绝交,爷对不起自己的猫毛!”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离奴和阿黍在曲江池边游玩,天有不测风云,突然就乌云滚滚,下起了雨,两只猫都没带伞,四周也没有避雨的地方。

幸运的是,在雨下大的时候,离奴和阿黍看见了一株巨大的秋田蕗。

这株秋田蕗长在田陌上,只有一片大叶,两只猫便摘下了,一起举着当伞。

大雨中,两只猫一起举着秋田蕗叶行走,寻找能够躲雨的地方。但是,这片秋天蕗叶不够大,遮不住两只猫。

大雨中,只见那片秋田蕗叶一会儿倾向黑猫,一会儿倾向无尾猫,左右晃动,摇摆不定。

离奴和阿黍都不愿淋雨,一开始只是暗暗地较劲儿,将秋田蕗叶往自己头上挪,后来不知不觉,就开始在大雨中抢夺起来了。

秋田蕗叶比较脆嫩,经不住两只猫用力抢夺,一下子根茎断裂,甚至叶子也撕破了。

离奴和阿黍一下子暴露在大雨中,两只猫便互相埋怨对方,指责对方自私自利。

因为离奴和阿黍的脾气都很暴躁,很快埋怨就变成了争吵和对骂。一气之下,两只猫就在大雨中绝交了。

大吵一架,绝交之后,离奴和阿黍不欢而散,各自冒着雨回家了。

元曜听完离奴的叙述,不由得冷汗。

“这……这……离奴老弟,你跟阿黍是朋友,应该礼让对方,体恤对方,不该为了一片秋田蕗叶而绝交。事已至此,你和阿黍还是各自冷静几天,再和好吧。”

离奴生气地道:“爷才不要跟阿黍和好,爷要跟他彻底绝交!对了,书呆子,爷拜托你一件事情。”

元曜道:“什么事情?”

离奴道:“你替爷写一份账单。”

元曜奇道:“什么账单?”

离奴道:“爷跟阿黍一起去玩时,像是听书、看戏、喝茶、吃饭,还有去平康坊,很多时候阿黍说他忘了带钱包,都是爷出的银子。既然绝交了,爷得把这些钱要回来。对了,还有逢年过节,以及阿黍的生日,爷给他送的各种礼物。书呆子,爷好好回忆一下,一一告诉你,你替爷写成一个账单。”

元曜冷汗。

“离奴老弟,这大可不必吧?就算是真的绝交了,朋友之间也没有道理平这些账目。还有,平康坊是烟花之地,你俩还去平康坊玩?!”

离奴道:“平康坊爷是不爱去的,都是阿黍要去,硬拖着爷去的。不过,阿黍对人类美女也没什么兴趣,他是冲着各个舞乐坊里养的好看的美猫去的,比如长相思养的樱雪,是一只长毛白猫,还有温柔乡里养的阿蓝,是一只蓝眼猫……他就是借着喝花酒,去看猫的。”

元曜笑道:“离奴老弟,既然跟着阿黍一起去,你没有看上平康坊里哪一家的美猫吗?”

离奴道:“没有,爷看了一圈之后,觉得它们都没有爷长得好看。爷漆黑如夜,神秘高贵,还有着一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比它们这些庸脂俗粉好看多了。”

元曜一下子噎住了。

离奴道:“哎,去平康坊花了不少冤枉银子,如果不是陪阿黍,爷根本就不想去。这些在平康坊里的花销,得全部记在阿黍的头上!书呆子,你先去里间准备纸笔,爷去梳洗一下,就来找你。”

黑猫说完,就跑去古井边,打理湿透的猫毛了。

元曜走到里间,在多宝阁上的羊脂花瓶里插上了野蔷薇。他本来不想帮离奴写账单,但是又怕离奴骂他,只好取了笔墨纸砚,放在了青玉案上。

元曜跪坐在青玉案边,望着通往二楼的楼梯发呆。

白姬还在二楼的房间里睡觉,还没有醒。——昨天晚上,白姬去参加了一个千妖百鬼的聚会,早上天亮时才回来,一觉睡到了现在还没醒,连午饭都没有下来吃。

元曜担心白姬起床之后肚子饿,就起身去厨房,装了一盘墨子酥,一盘蔷薇糕,又沏了一壶阳羡茶,端来了里间,放在了青玉案上。

元曜做完这一切时,离奴也梳洗干净,过来了。

黑猫跳上青玉案,蹲下。

“书呆子,开始写吧。”

元曜劝道:“离奴老弟,其实真的没必要,这样做也不太好……”

黑猫道:“少废话,爷让你写,你就写。”

元曜没有办法,只好滴水磨墨,铺纸挥笔。

黑猫一边回忆,一边道:“先从最近的开始吧。今天上午,萧家馄饨铺,阿黍吃了两碗虾肉馄饨,爷付的钱,一共八文。中午,芙蓉园外,阿黍吃了一个冰糖葫芦,两文钱……”

元曜冷汗,道:“离奴老弟,就算是要记账,你就记一些大笔的,这些鸡零狗碎的,就算了吧。”

黑猫斩钉截铁地道:“不行,积少成多,都得记上。”

元曜没有办法,只好一边听离奴说,一边硬着头皮写。

离奴的记性很好,从今天的花销一直念叨到上个月,从夏天的,一直回忆到去年冬天的。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账目,它跟阿黍一起听书、喝茶、看戏、吃饭的各种花销,少则一文钱,多则几两银子。

元曜一边写,一边忍不住道:“离奴老弟,你怎么只说你出的钱?你俩一起玩,阿黍不可能一文钱不花,他的花销,你也得写出来吧?”

离奴道:“爷的账目,当然只记爷花出去的,阿黍虽然也花了不少银子,但那是他的账目,与爷没有关系。”

元曜道:“这……礼尚往来,其实你和阿黍的花销都差不多。离奴老弟,即使友谊不在了,情义也是长存的,不如算了,不要斤斤计较这些了。”

离奴固执地道:“不行。爷一定要计较,给阿黍花的银子,够买很多很多很多香鱼干了,既然我俩绝交了,银子必须得要回来,爷拿去买香鱼干吃!”

“……”

元曜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白姬从楼上伸着懒腰下来了。

白姬穿着一条珍珠白的软烟罗长裙,裙裾上用银线绣着栖枝飞莺。她挽着一道月光色的散花水雾披帛,披帛长长地拖曳在地上,如同水波一般。她乌黑的秀发随意地绾起,梳着简雅的倭堕髻,鬓边插着一支镶嵌夜明珠的碧玉步摇。

白姬远远地看见黑猫悠闲地坐着,元曜正在奋笔疾书,青玉案上堆着厚厚一沓写了字的纸,不由得笑了。

白姬笑道:“看来轩之今天很有灵感,下笔如有神,都快写出一部诗集了。”

元曜听见白姬的声音,抬起头来,苦着脸道:“白姬,你起床了?小生不是在写诗……”

白姬走到青玉案边,跪坐下来。

白姬笑道:“那你在写什么?”

元曜不知道该怎么说,离奴已经开口了。

“主人,离奴跟阿黍绝交了,书呆子在替离奴写账单。这些账单都是去向阿黍要债用的。”

白姬一愣,她拿过一张纸,看了一眼。

元曜道:“白姬,你劝一劝离奴老弟,这么做是不合适的。”

白姬放下纸张,笑了笑,推说道:“既然这是离奴的想法,就随它去好了。我刚起床,先去洗漱了,你们继续写。”

白姬飘去后院了。

黑猫见白姬不反对,就更大声地继续念着各种账目,元曜只好继续愁眉苦脸地写。

白姬洗漱完毕,去大厅转了一圈,因为没有客人上门,她就又回到了里间,跪坐在青玉案边,看元曜和离奴记账。

白姬拿了一块墨子酥,一边吃,一边看元曜写字。

白姬似乎想起了什么,道:“轩之,待会儿你也帮我写一些东西。”

元曜拉长了苦瓜脸,道:“白姬,难道你也跟谁绝交了,要清算账目吗?”

白姬笑道:“不是,我要轩之帮我写的东西,是战书。”

元曜手一抖,惊道:“战书?什么情况?白姬,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向谁下战书?”

黑猫兴奋地搓爪,道:“主人,你要跟谁打架了?一定要带离奴一起去。”

白姬咬了一口墨子酥,道:“鬼王。”

黑猫高兴地道:“太好了!离奴早就看鬼王那家伙不顺眼了,看这次不扒了他的僵尸皮!书呆子,你先别写这鸡毛蒜皮的账单了,干大事要紧,先替主人写战书!”

离奴老弟,你也知道自己的账单是鸡毛蒜皮的事情吗?!

元曜在心中道。

“白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向鬼王下战书?”

白姬喝了一口阳羡茶,道:“大概一千多年没跟鬼王正式打一场了,很多新来的妖鬼都不知道,谁才是这长安城里必须敬畏的存在。”

元曜想了想,道:“白姬,是不是昨晚的妖鬼聚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是什么聚会,你说十分危险,不让小生跟去……”

平常,白姬夜行,一般都会问小书生去不去。很多时候,元曜即使说不去,也会被白姬强行带着一起夜行冒险。昨晚的妖鬼聚会,元曜本来闲来无事,想跟去看一看,长一长见识,白姬却说很危险,不能带他去。

白姬道:“昨晚的妖鬼聚会是恶妖之宴,参加宴会的都是雄踞一方,且作恶多端的妖鬼。恶妖之宴,确实十分危险,不能带你去。长安这边的,和洛阳那边的,一共二十八个。不,二十九个,忘了加上自己了。”

元曜好奇地道:“恶妖们为什么聚会?是为了一起饮宴歌舞吗?”

白姬道:“怎么可能?这些盘踞一方的恶妖,都是大妖怪,平常遇见了,都会想吞食掉对方。更多的时候,它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在自己的地盘上,做自己的事情。恶妖之宴,是为了划分势力范围。”

元曜道:“什么意思?小生不明白。”

白姬道:“长安城有一百一十坊,长安城周边有八水数百山,恶妖们会划分这些城坊和山水,归于自己的地盘。他们会在自己的地盘里活动,猎食人类或低阶的妖灵。比如鬼王,他盘踞在平康坊,摄取人魂,炼不死丹药。比如鹰虎君,城西长安县大庄严寺那一带,都是他的势力范围,他喜欢在寺庙里藏匿妇女,修欢喜禅,干一些不清不楚的勾当。长安城里还有几位,更多的大妖怪的地盘在城外。洛阳那边也是如此。”

元曜道:“为什么恶妖要划分范围呢?”

白姬道:“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麻烦,这跟你们人类划分‘家’和‘国’,是一个道理。划分完毕之后,恶妖们各自约束部下,不去侵犯别人的‘家’,不去别人‘家’里猎食,不去觊觎别人‘家’里的东西。如果不划分地盘,大家混乱狩猎,很容易就遇上了,会起冲突,引起不必要的争端。”

元曜恍然,道:“白姬,听你说起来,恶妖们早已经分好了地盘,这次为什么又聚会呢?”

白姬道:“恶妖之宴,三百年会举行一次。因为随着时局不同,大家会审时度势,重新划分地盘。后浪推前浪,江山会换代,有些旧的大妖怪会死去,或离开长安城,比如佘夫人,之前八咫鸦迷惑鬼王时,她想趁机取代鬼王,抢夺鬼王的地盘,结果被鬼王打败,现在已经离开长安城了。佘夫人的地盘,本应该归鬼王所有,但是佘夫人的三个坊十分荒芜偏僻,不适合鬼王摄取人魂,鬼王也瞧不上,就一直处于无主的状态。这次恶妖之宴,就要重新分配。最主要的是,武皇陛下登基,定神都洛阳,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有两个帝都了。这次恶妖之宴,就是把长安、洛阳及其周围重新划分一下。”

元曜笑道:“原来,恶妖之宴是这样的情况。早知道,小生就跟你一起去长一长见识了。虽然与会的都是恶妖,但是听起来并不危险,而且还蛮有趣的。”

白姬望着元曜,像看着一个傻子。

“轩之,都已经说了说是恶妖了……难道你以为恶妖之宴中,大家是坐下来,一边喝酒谈笑,一边划分地盘?”

元曜一愣,道:“难道大家是站着划分地盘?”

白姬还没有回答,黑猫已经开口道:“主人,书呆子比较傻,还是离奴来解释吧。书呆子,恶妖之宴其实是大家混战打群架,少分了一个坊,想抢对方一座山,一言不合,就要开干呀!一般来说,恶妖之宴上,总是血肉纷飞,得死几个大妖怪。”

元曜大惊失色,道:“这么危险?!白姬,你为什么不带离奴老弟去?小生是没什么用处,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它好歹能帮一些。”

白姬沉默了一下,才道:“毕竟,我是监督者,不是参与者,我去恶妖之宴只是监督恶妖们划分地盘,保证宴会的公正性。跟它们打起来,也挺累的,打赢了,也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

元曜迷惑不解。

离奴笑着道:“嘿嘿,爷脾气不好,每次跟着主人去,看着这些作恶多端的妖怪就很烦,它们在那儿磨磨唧唧地分地盘,爷会忍不住跟他们吵起来。这些大妖怪也很讨厌,有一些脾气贼大,不依不饶的,主人为了保护爷,就只能干翻它们了。爷记得有一年的恶妖之宴中,一共有十八个恶妖,因为跟爷吵架,最后都被主人杀死了。爷跟主人站在一地的恶妖尸体之中,心中都很茫然,它们都死了,这地盘就不知道该怎么分了。”

元曜冷汗。

白姬睨目回忆,道:“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那一年,鬼王还在深山古墓里修炼,还没来人类的帝都,鹰虎君估计都还没出生。那次之后,我就告诫离奴,不许在恶妖之宴上惹是生非。可是,它也不听,后来我就不带它去了。”

离奴道:“主人,主要是恶妖们都不干好事,它们划分地盘是为了猎食人类,残害无辜。容忍它们作恶,一年得死多少普通的人类,还有弱小的无辜妖灵?离奴看不得这些,一时脾气上来,忍不住就……”

白姬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善与恶是必须同时存在,并保持平衡的。这些邪恶的大妖怪盘踞一方,自然会有降妖的术士去平衡它们的恶。阴与阳、善与恶如同昼与夜一般,都必须存在。离奴,如果把修行看作登山,你现在只是在山腰,等你攀登到了山顶,看清了这个世界的全貌,你就会明白,这些相反之事共同存在,才能给天地万物的运转提供生生不息的能量。”

离奴有点迷惑,道:“主人,离奴不懂这些。”

白姬道:“你将来会懂的。”

第三章 孟青

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你为什么是监督者呢?

白姬道:“因为我既不作恶,也不行善,我只是一个在人间道收集因果的旁观者。”

离奴道:“因为主人是最强大的妖怪,无论东都,还是西京,全都是主人的地盘。那些恶妖要划分领地,必须得到主人的同意。”

元曜恍然,道:“原来如此。”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在这群新的恶妖眼中,我已经不是最强大的了,它们都认为鬼王才是这长安城中最强大,最恐怖的存在。”

元曜道:“这又从何说起?”

白姬道:“昨天晚上,在恶妖之宴中,鬼王和跟他走得近的那一群恶妖谈笑风生,说什么‘绣虎雕龙,只是看着可怕,不过而而’、‘降龙伏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还说起了叶公好龙的典故,说人类是不会真的喜欢龙的。当时的情况太乱,另一些恶妖为了争夺地盘打了起来,我只顾着看打斗,没有反应过来。后来,宴会结束之后,我在回缥缈阁的路上一想,鬼王和他那一群党羽偷偷议论的绣虎雕龙、降龙伏虎,这不都是在嘲笑我吗?叶公好龙,人类与龙,这不是暗指轩之不喜欢我吗?我很生气,本来想直接去平康坊把鬼王拖出来打一顿,可是看恶妖们争斗了一夜,感觉很累,就决定先回来睡一觉之后,再下战书。”

元曜有些脸红,小声道:“小生没有不喜欢龙……”

白姬道:“轩之,你在说什么?”

元曜急忙搪塞道:“没,没什么。小生只是说,原来白姬你是为了这些小事情而想向鬼王下战书。小生觉得,这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白姬道:“轩之,这不是小事情。在千妖百鬼的世界里,弱肉强食,实力为王。让人恐怖与敬畏,会让危险自动绕开,能够省去很多麻烦。一旦让人认为你变弱了,就像是狮王露出了伤口,会引来环伺在侧的敌人的攻击,被杀死和分食。更何况,这些邪恶的大妖怪都贪婪残暴,它们表面上恭敬,其实都把缥缈阁视为一个宝藏,一直在等待时机,想要屠龙夺宝。打败鬼王,杀鸡儆猴,能让这群嗜血的狂热之徒的脑子清醒一些,也让它们明白,要心存敬畏,不该有不安分的妄念。”

元曜冷汗,道:“白姬,你真的决定向鬼王下战书吗?”

白姬点头,道:“决定了。”

元曜道:“那行吧。小生会替你写一封礼貌的战书,写清楚你只想和鬼王切磋一下,点到为止。”

白姬柳眉倒竖,道:“点到为止?鬼王要是不把叶公好龙的事情说清楚,我想把他撕成碎片。”

元曜一惊,道:“这万万不可!白姬,你为什么对叶公好龙耿耿于怀……”

白姬不高兴地道:“因为叶公好龙不就是轩之不喜欢我的意思吗?不知道为什么,绣虎雕龙,降龙伏虎我都觉得没什么,唯独叶公好龙这句话,我听了很不高兴。”

元曜道:“叶公是叶公,小生是小生,小生没有不喜欢白……龙。”

白姬以手支颐,望着元曜。

元曜脸一红,急忙道:“小生的意思是小生跟叶公不同,小生很喜欢龙,因为龙是一种很神奇的存在,而且十分美丽,有时候也很可爱。”

白姬一听,笑道:“听轩之这么说,我的心情好多了。仔细一想,轩之的建议也很有道理,毕竟跟鬼王也是多年老友了,没必要赶尽杀绝,那就点到为止,只揍他一顿吧。”

元曜松了一口气。

离奴问道:“主人,昨晚的恶妖之宴中,死了几个大妖怪?”

白姬喝了一口阳羡茶,道:“死了五个。”

离奴问道:“这一次的恶妖之宴中,有什么有趣的新妖怪吗?”

白姬想了想,道:“这次的恶妖之宴里,添了不少新面孔,不过我对新人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那几张相熟的老面孔了。毕竟,按照以往的情况来看,没有必要浪费精力去记住新面孔。因为新的恶妖大部分都熬不过三百年,不是被其它的恶妖吞噬,就是被降妖伏魔的术士除掉。要在千妖伏聚,百鬼夜行的东都与西京长久地盘踞着,同时还得躲过人类术士的猎杀,是很艰难的事情。这些新面孔,十之八九都熬不住。”

离奴失望地道:“既然主人没有印象,那就是新来的大妖怪都不怎么样,看来将来的三百年里,鬼王那老僵尸又得继续神气了。”

白姬笑道:“所以,我才打算揍他一顿,让他不再神气了呀。”

离奴一听,又开心了,催促元曜道:“书呆子,快写战书。爷迫不及待地想看鬼王被主人揍趴下了。”

元曜苦着脸,道:“离奴老弟,白姬拿鬼王立威,是有她不得已的缘由,你就别煽风点火,看热闹不嫌事大了。”

在白姬和离奴的催促下,元曜只好写了一封战书。他斟字酌句,尽量用华丽的辞藻,和引经据典的修辞,把战书写得真诚而恳切。乍一看上去,像是一篇白姬向鬼王抒发惺惺相惜的情感的诗赋。

战书被离奴送去了平康坊。

然而,一连两天过去,也不见鬼王传来回信。

这一天上午,缥缈阁中生意冷清。

白姬闲来无事,又在琢磨战书的事情。

“按照礼数,应战或不应战,鬼王也该给我一个回话。一封战书送去,如石沉入海,这是什么意思?”

离奴道:“主人,一定是鬼王那老僵尸不敢应战,假装没有看见战书。”

元曜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白姬跟鬼王避免了冲突,让他松了一口气。

离奴道:“主人,不如离奴再送一封战书去?”

白姬还没回答。

元曜苦着脸道:“离奴老弟,小生写的账单,你送去苏府了吗?你还是把心思用在向阿黍讨债上吧。”

离奴愁道:“前天就送去了。不过,阿黍也没有给爷回话,恐怕他想赖账。”

白姬、元曜、离奴三人正站在大厅里说话,有人走进了缥缈阁。

难得有客人。

元曜回头望去,来者是一名身形魁梧的年轻男子。男子约莫二十三、四岁,高鼻深目,粟色卷发,不似中土人。他穿着一身金线滚边绣西番莲图案的长袍,眸子是深碧色,仿佛两潭寒水。

元曜认得,正是波斯王子苏谅。苏谅在《玉面狸》事件中跟白姬、元曜结缘,还在缥缈阁里住了一段时间,是老相识了。

白姬笑道:“苏公子,好久不见了。”

元曜急忙迎了上去,笑道:“苏兄,你怎么有空来缥缈阁了?”

离奴左右四望,没见阿黍跟着苏谅一起来,眼神中有一丝失望。

苏谅道:“白姬,元老弟,我来是有事情想求助于你们。”

白姬笑道:“苏公子,请进里间说话吧。”

里间,蜻蜓点荷屏风旁,白姬、苏谅跪坐在青玉案边,寒喧了几句近况。

黑猫在大厅里看店,元曜去厨房沏了一壶六安茶,端入了里间。

白姬笑道:“苏公子有什么烦恼?”

元曜在青玉案边跪坐下来,他倒了三杯六安茶,分别放在苏谅、白姬、和自己面前。

苏谅望着白瓷杯中澄黄色的茶水,道:“白姬,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白姬笑道:“找谁?”

苏谅道:“一个名叫孟青的术士。他今年十八岁,据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英俊少年,但是我也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

元曜奇道:“苏兄既然跟这位孟青连面都没有见过,为何要找他?”

苏谅道:“是我妹妹飞鸽传书,托我打探孟青的下落。这个孟青,是我妹妹的师兄。”

元曜道:“苏兄你还有一个妹妹?”

苏谅道:“是的。我妹妹从小就有奇志,要做降妖伏魔的术士,帮助被妖魔鬼怪残害的芸芸众生。她及笄(1)之后,不顾父母反对,去了青城山拜师学降妖之术。她长年离家,我们不常相见,但我们兄妹的感情很好,她拜托我的事情,我得尽心尽力,替她办妥。”

白姬问道:“苏公子,令妹为何要找孟青?难道这位孟青失踪了吗?”

苏谅点头,道:“孟青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妹妹的信中说,孟青是奉师命来长安城降妖的,来了之后,就失踪了。恐怕是凶多吉少。我妹妹跟孟青有不浅的交情,她拜托我打探他的消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元曜道:“苏兄,令妹既然挂念孟青,为什么她自己不来长安寻找?”

苏谅道:“青城山的门规森严,没有师命,门人不能擅自离开。青城山的人,都认为孟青已经为了执行除妖任务而牺牲了,只有我妹妹,不肯放弃。”

白姬问道:“孟青来长安城,是除什么妖?”

苏谅道:“知道这个,就好找了。可惜,我也不知道,我已经去信询问了,在等妹妹传来消息。”

白姬道:“既然如此,那苏公子可以等令妹传来消息,得到了线索,再寻找孟青。现在没有头绪,无头苍蝇似的乱找,也是白费功夫。”

苏谅犹豫了一下,才道:“虽然妹妹还没传来消息,但是我已经有一丝线索了。正是因为有了这点线索,我才来找白姬你帮忙。”

白姬道:“什么线索?”

苏谅道:“孟青的降妖法器是一支引魂箫。小苏昨天在平康坊的黄金台玩博戏,它说看见夜叉的腰间插着这么一支人类术士用的箫。也许是孟青的引魂箫。夜叉是鬼王的左膀右臂,如果引魂箫落在了夜叉手里,那孟青极有可能是来长安城除鬼王的。鬼王是长安城中最可怕的魔王,小苏也不敢去探问,劝我来缥缈阁找你帮忙。”

白姬笑了笑,道:“青城山的术士千里迢迢跑来长安城除鬼王?这倒是有点意思……”

苏谅忧心忡忡地道:“白姬,拜托你去鬼王那儿打探一下,孟青是生是死。我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白姬眼珠一转,道:“行。不过,苏公子,你也知道鬼王是长安城中最可怕的魔王,我一个柔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去饿鬼道那么可怕的地方打探孟青的生死下落,得冒着很大的危险。一个不慎,连小命都保不住……”

元曜暗暗地翻了一个白眼。

苏谅道:“白姬,你放心,不会让你白辛苦一趟的。需要多少银子,你尽管说。”

白姬道:“都是老友,我也就不虚价了,十两金子。”

苏谅一惊,道:“只是打探一句消息,就要十两金子,也太贵了。”

白姬以袖掩面,道:“苏公子,你不要小看了消息,有时候,一个有用的消息,是需要拿身家性命一搏,才能得到的。这样吧,都是老友,除了消息,我还把引魂箫附赠给你。如果孟青不幸身亡,你把引魂箫拿去送给令妹,也能让她留着做一个念想。”

苏谅想了想,道:“如果孟青还活着呢?”

白姬愉快地笑道:“救人的话,那就是另一个更贵的价格了。”

苏谅沉默,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是希望孟青死了,还是希望孟青活着。

事情定下来之后,苏谅就打算告辞了。临走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要见离奴。

元曜便去大厅里叫来了离奴。

苏谅从衣袖里拿出一沓纸,放在青玉案上。

“离奴,这是小苏让我带给你的。你前天给小苏送了一叠账单,要它还钱。小苏气得要死,连夜催促账房也写了一堆账目,托我拿来给你,让你也还钱。我也没细看,不知道你们在干些什么,告辞。”

苏谅说完,就离开了。

黑猫望着青玉案上的一堆账单,气得浑身发抖。

元曜瞥了一眼青玉案,阿黍送来的账单跟离奴逼迫他写的账单差不多,也是记载着某年某日离奴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花了多少钱。

元曜忍不住道:“离奴老弟,阿黍的账单堆起来比你的厚一些,看来你该给阿黍还钱了……”

“书呆子,你闭嘴!”

离奴生气地道。

白姬坐在青玉案边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元曜道:“白姬,你在想什么?”

白姬笑道:“轩之,我们今天去平康坊玩吧,好久没去黄金台赌一把了。手气好赢了的话,今晚我请你喝葡萄美酒,看大食的舞娘跳拓枝舞。”

元曜想起了上次白姬火烧黄金台的事,忍不住道:“输赢都是小事,看不看拓枝舞也不重要,白姬你千万不要再烧黄金台了!”

白姬笑了笑,上楼换胡服去了。

黑猫望着一堆账单,气得在青玉案上团团转。

元曜怕黑猫迁怒他,就出去大厅待着了。

注释:(1)及笄:又叫“既笄”,指古代女子满15岁。

第四章 战书

长安,平康坊。

平康坊,又称为平康里,位于长安城东北部,当时的歌舞艺妓几乎全都集中在这里。平康坊中,酒楼、旗亭、戏场、青楼、赌坊遍布,十分繁华热闹。

黄金台位于平康坊的西边,是长安城中最大的赌场。黄金台曾被白姬烧毁过一次,如今重建之后,由两层楼变成了三层高楼,檐牙高啄,驭云排岳,看上去更加金碧辉煌,气势恢宏了。

白姬、元曜走进了黄金台。

大厅之中,赌徒们熙熙攘攘,沸反盈天。因为现在是白天,所以这些赌徒基本都是人类,有的人在玩樗蒲,有的人在玩双陆,有的人在玩叶子戏,有的人在玩六博戏。还有一些赌徒正围着赌桌玩猜大小,他们一掷千金,赢的人兴高采烈,输的人垂头丧气。

蛇女与蝎女照旧在巡场,不过白天她们没有露出妖态,看上去是正常的艳丽女子。

蛇女一看见白姬,急忙扭着腰身,从二楼的栏杆边款款走下来。蝎女也停止了巡场,急步走了过来。

蛇女、蝎女十分热情,蛇女笑盈盈地道:“白姬大人,您怎么来了?”

蝎女笑道:“白姬大人,元公子,请去楼上的雅间奉茶。”

元曜感觉,今天的蛇女、蝎女热情得有些异常。平时,鬼王手下的四位得力妖女,玳瑁不用说了,看见白姬就是冷言冷语,蛇女、蝎女、鹰女三人看见白姬,都是内心恐惧但保持着场面上的虚情假意,这么发自内心的热情,很少见。

白姬也微微愣了一下,才笑道:“玄武说我这个月运交华盖,逢艮有金,会在东北方位有一笔横财。我一想黄金台不就在东北吗?今天闲来无事,就来碰一碰运气了。”

蛇女殷勤地笑道:“白姬大人,您说笑了,什么横财不横财的,再过些时日,黄金台都是您的了。不,现在也差不多算是您的了。”

蝎女也笑道:“玄武算卦还挺准的,回头我也找他算一卦去,看我什么时候有财运。”

白姬心中纳闷,不过一想,又明白了。

“哦,我说鬼王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原来是怕挨揍之后丢脸面,所以不想应战,打算把黄金台送给我,息事宁人。也行吧,但这黄金台我拿了也没什么用,赌场虽然是一个聚宝盆,但还得雇人看管打理,时不时还会出事,很麻烦……”

蛇女笑道:“白姬大人,这就不劳您费心了,有我们这些属下替您看管打理。”

蝎女也笑道:“管理赌场,我们很有经验,您大可放心。”

白姬奇道:“你们的意思是我接了黄金台,就雇佣你俩帮我管理?你俩是鬼王的得力下属,跟着他很多年了,这就想反水不跟他了?”

蛇女和蝎女面面相觑,满脸疑惑。

蛇女道:“鬼王陛下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永远不会背叛他。”

蝎女也道:“我也一样。我从没想过离开饿鬼道。”

白姬道:“那你俩是什么意思?不离开鬼王,你们怎么帮我管理黄金台?”

元曜听了半天,忍不住道:“这两位大姐是不是生活压力太大,想做两份差事?同时给鬼王和白姬你干活?”

蛇女道:“元公子,你说对了半句,我俩是打算同时效忠于鬼王陛下和白姬大人,但这不是两份差事,而是一份差事。”

蝎女道:“白姬大人跟鬼王陛下很快就要喜结连理,成为一家人了,我俩效忠于谁,都一样。”

白姬、元曜大惊。

元曜急道:“两位大姐,你们在胡说什么?”

白姬道:“蛇女、蝎女,你俩把事情说清楚。说不清楚的话,你们今天就准备再重建一次黄金台吧。”

元曜道:“白姬,你别冲动,千万不要再烧黄金台了。这中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蛇女、蝎女面面相觑,十分迷惑。

蛇女道:“白姬大人,前两天,您不是送了一封情书来给鬼王陛下吗?那封情书我们都看了,什么‘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有匪君子,如切如磋’,还有什么‘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您的情书写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鬼王陛下看了,也被您的真情所打动,决定接受您的爱慕。”

白姬的脸色逐渐黑了。

蝎女道:“白姬大人,您在情书之中,约了城外龙首原相见。鬼王陛下认为,与您约会,应该浪漫一些。女性都喜欢与心上人在美丽的场景中约会定情,龙首原现在十分荒凉,不够浪漫。听说缥缈阁中有一棵桃花树,料想您喜欢桃花,鬼王陛下已经亲自领着玳瑁和一大群人去龙首原种桃花树了。十里桃花,连夜赶种,明天就能种好了。白姬大人,今晚您应该就能收到鬼王陛下的回信,没想到您等不及,亲自来了。”

元曜忍不住道:“现在是夏天,即使种了桃花树,桃花也不会开啊。”

蝎女笑了,道:“用法术,别说是桃花,就是梅花,也能在夏天开。不过耗费一些妖力而已,只要能让白姬大人开心,鬼王陛下是乐意的。”

白姬黑着脸道:“我送来的不是情书……”

蛇女笑道:“白姬大人,您不必觉得难为情。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也得让君知呀。您对鬼王陛下有情,鬼王陛下也对您有意,这是天大的喜事……”

白姬对元曜道:“轩之,我让你写战书,你到底写了些什么?”

元曜冷汗如雨,道:“白姬,小生写的是战书,因为担心你与鬼王冲突过大,就写的比较婉转,弱化了敌意,还用了一些惺惺相惜的典故……这,这也不应该被看成是情书啊!”

蛇女一惊,道:“啊,闹了半天,不是情书吗?鬼王陛下在龙首原种桃花树,已经忙了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蝎女道:“这下子比较尴尬了。这十里桃花也白种了。”

白姬看了一眼元曜,道:“也没有白种。谁写的情书,谁就去桃花树下,跟鬼王约会定情好了。”

“不要啊,白姬。”

小书生抱头道。

白姬道:“闹了这么一出,我也没心情在黄金台玩博戏了,直接办事情吧。蛇女,蝎女,你们把夜叉叫来,我有事情问它。”

蛇女、蝎女面面相觑,不知道白姬为什么找夜叉,但又不敢违逆,只好点头。蛇女将白姬、元曜带到了二楼的雅间奉茶,蝎女去福地叫夜叉了。

二楼,雅间中,白姬、元曜一边等待夜叉,一边闲聊。

元曜苦恼地道:“白姬,这可怎么办?如何向鬼王解释战书的误会?”

白姬饶有兴趣地望着人眼桃花茶中沉沉浮浮的眼珠,道:“没必要解释,揍他一顿就完事了。”

“唉,都是小生的过错,才让鬼王误会了,害得他跑去龙首原辛辛苦苦地种桃花,小生心中很过意不去。”

“那,轩之可以陪鬼王一起看桃花呀。”

白姬笑眯眯地道。

元曜急忙摆手,道:“不要,不要,鬼王一怒之下,非得撕碎了小生。”

白姬、元曜正在闲聊,夜叉推门进来了。

夜叉拿着三齿铁叉,头发上冒着绿色的火焰,它长得十分丑陋可怕,眼睛生在顶门上,半月形的鼻孔一个朝地,一个朝天。

夜叉道:“白姬大人,听说您找我?”

元曜朝夜叉的腰间望去。

夜叉的腰带上,插着一支炽艳如血的玉箫。

白姬道:“夜叉,最近是不是有术士来饿鬼道降妖伏魔了?”

夜叉摇头,道:“没有。除了光臧国师,哪一派的术士敢找鬼王陛下的麻烦?就算是江城观里的那些牛鼻子,一听是平康坊的单子,都是不接的。术士不自量力地来福地降妖,那是提着灯笼进茅厕,找屎(死)。”

元曜忍不住道:“夜叉兄弟,这句俗语这么用不恰当,听起来好像福地是茅厕一样。”

夜叉眼睛一翻,道:“我没读过书,当然不知道怎么用俗语。元公子,你饱读诗书,怎么也把战书写成情书了?”

元曜脸一红,嗫嚅道:“夜叉兄弟,你也知道了?”

夜叉道:“刚才过来的路上,听蝎女说的。我一会儿还得去龙首原,告诉鬼王陛下这件事。唉,愁死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能让鬼王陛下的怒火小一点。鬼王陛下一旦发怒,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白姬道:“夜叉,既然你还有事情要办,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你腰间的引魂箫是从哪里得来的?你是不是杀了一个术士?”

夜叉道:“我很久没跟术士动过手了。”

白姬道:“那你的引魂箫是从哪儿来的?”

夜叉的脸突然有些红了,它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支箫是我的相好的送的。我新认识了一个相好的,她不嫌我貌丑,我俩正打得火热……”

白姬问道:“你相好的是什么人?住哪儿?”

夜叉道:“她也住平康坊,在南曲的‘竹笙馆’,是一个舞娘。”

白姬道:“她是人类?”

夜叉摇头,道:“不是,她是蜘蛛精。人类美#娇娘,也瞧不上我这副模样的。”

白姬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夜叉道:“若丝。”

白姬伸出手,道:“引魂箫给我,你可以走了。”

夜叉有些舍不得情人送的东西,道:“白姬大人,这箫不值钱,我给您银子……不,金子,行不行?”

白姬道:“不行。”

没有办法,夜叉只能从腰间解下引魂箫,双手奉上,呈给了白姬。

白姬接过引魂箫。

一道金光闪过,灵力通过白姬的指尖,注入引魂箫。炽艳如血的箫上流转出一层薄透莹润的红光,还闪动着一些咒语图符。

白姬观察了一番,自语道:“这引魂箫是高阶的法器,持箫之人也不是平凡之辈,看来是遇上大妖怪了……”

白姬又问道:“夜叉,你知道最近长安范围内的哪一个大妖怪跟人类术士起冲突了?”

夜叉摇头,道:“不知道。白姬大人,您也知道规矩,恶妖之宴已经划分好了地盘,别人‘家’里的事情,我们都是不管的。”

白姬笑了,道:“夜叉,我看你是被蜘蛛精迷昏了头。这引魂箫都出现在平康坊,送到你手上了,怎么可能是别人‘家’里的事。分明是有人想把祸水引向鬼王,挑动青城山的术士来找鬼王的麻烦。我猜,它是看上了平康坊的人气,想把鬼王干掉,占有平康坊……”

夜叉如梦初醒,打了一个寒战。

“白姬大人,那该怎么应对?”

白姬又笑了,道:“夜叉,你又昏了头,我跟你家鬼王是死敌,还下了战书,打算揍他一顿。看见有大妖怪想干掉他,我当然静观其变啦。你最好去找鬼王,告诉他这件事,好好商量对策吧。”

夜叉一听,道了一句“白姬大人,告辞”,急急忙忙地就走了。

白姬拿着引魂箫,陷入了沉思。

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孟青现在到底是生是死?”

白姬回过神来,道:“不知道。轩之,我们去南曲的‘竹笙馆’看一看吧。”

元曜道:“好。”

第五章 若丝

南曲,竹笙馆。

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竹笙馆位于平康坊最热闹的南曲,与长相思、温柔乡隔了一街。从外面看上去,竹笙馆与旁边的青楼歌馆没有什么区别,都是重门高楼,绿窗水影,彩色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绚烂的光华。

白姬、元曜走向竹笙馆。

元曜问道:“白姬,这竹笙馆有妖鬼的气息吗?”

白姬望了一眼竹笙馆,扑哧一笑,道:“轩之,这平康坊的三曲之内,很少有青楼妓馆没有妖鬼之气。”

元曜想了想,道:“也是。夜叉兄弟的相好是一只蜘蛛精,她既然在竹笙馆,那竹笙馆里肯定有妖气了。”

说话之间,白姬、元曜走到了竹笙馆外。

现在是下午,还不到青楼里挂灯迎客的时间,竹笙馆非常安静,外面没有仆人,里面也没有丝竹声,欢笑声。

白姬想了想,没有进去,而是走到了对街。

元曜急忙跟上。

白姬等了一会儿,看见了一个挑着担子穿街走巷的卖货郎,拦住了他。

“这位小哥,等一等。”

元曜朝卖货郎的担子望去,发现货物都是一些胭脂水粉、眉黛头油。

卖货郎一看两个贵公子叫住了他,以为是给相好的姑娘买胭脂水粉的,便放下了货担,笑道:“二位要买些什么?我这儿有上好的桂花头油,还有新蒸的玫瑰胭脂……”

白姬笑道:“胭脂和头油都来一点,我俩拿着送相好的。”

元曜冷汗。

“好咧!”

卖货郎很热情地开始打包两份桂花头油和玫瑰胭脂。

趁着卖货郎打包时,白姬问道:“这竹笙馆看着颇为雅致,里面最貌美的娘子是谁?”

卖货郎笑道:“这竹笙馆里的头牌娘子名叫姑射雪,长得跟仙女一样好看,她总是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大家又叫她雪裙仙子。”

白姬道:“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竹笙馆里有这么一位神仙娘子……”

卖货郎笑道:“这位雪裙仙子是新来的,来了才半年。她来了之后,这竹笙馆的生意才开始好起来,不过老鸨姚三娘是一个没有福气的人,生意刚好起来,日进斗金,她却得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姑射雪跟姚三娘情同母女,姚三娘病倒了,就多亏她撑着这竹笙馆了。”

白姬道:“这竹笙馆里有什么怪异的事吗?比如怪力乱神之类的事情?”

卖货郎摇了摇头,道:“没有听说。说到怪力乱神的事情,前街的‘长相思’里闹得最凶了,不是闹黄大仙,就是闹无头鬼,最近又在闹吊死鬼。竹笙馆里,倒是从没听说过有这些事情。”

白姬笑了笑,不再问了。

卖货郎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不过,我听同行们闲聊时说起,竹笙馆里也有奇怪的事情。一些年轻的娘子不见了。据姑射雪说,那几位年轻娘子是不干这一行,交了赎身的银子,自己回老家了。但是,我同行中有人跟其中一位失踪的娘子是同乡,与家人来信中,并没有听说她回去。现在外面不太平,可能是离开长安的路途上遇见了什么事情吧。哎,出门讨生活,都不容易,希望人没事。”

白姬喃喃道:“还有人失踪呀……”

卖货郎包好了货物,元曜接过了两包桂花头油和玫瑰胭脂。

白姬付了银子。

卖货郎重新挑起货担,开开心心地走了。

元曜拎着两包胭脂头油,道:“白姬,你买这些做什么?”

白姬笑道:“当然是送相好的娘子呀。”

元曜苦着脸道:“咱们哪有什么相好的娘子?”

白姬朝竹笙馆走去,笑道:“没有的话,现在就去找一个,也不迟。”

竹笙馆中,十分冷清。现在还不到上灯时节,又位于背街,所以没什么客人。不过,二楼的宴厅里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料想也还是有宴饮之客。

白姬、元曜站在竹笙馆中,一名妖娆的黑衣女子从珍珠帘后走了出来,迎向两人。

黑衣女子双瞳剪水,风流万种。她梳着堕马髻,簪着紫牡丹,穿着一身黑色绣着蛛网花纹的长裙,挽着一袭烟罗紫披帛。

元曜仔细一看,黑衣女子身后幻化出八只节肢长足,还有一片蛛网。这不是一只蜘蛛精吗?

黑衣蜘蛛精看了一眼白姬和元曜,以为是两个来寻欢的客人,便笑道:“两位公子来得真早,不知是想要饮宴作赋?还是看歌舞?”

白姬笑道:“当然是看歌舞。”

黑衣蜘蛛精笑道:“行。两位公子看着面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相熟的舞娘?”

白姬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蜘蛛精道:“若丝。”

白姬笑道:“我们相熟的舞娘,那就是你了。不过,我更想见一见你们这儿的雪裙仙子,不知道有没有幸能一睹玉颜呢?”

若丝微微一惊,她重新打量了白姬、元曜二人一番,才道:“你们来的不是时候,姑射姐姐今天已经出门赴宴去了。我不记得见过你们,我们并不相熟,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白姬笑道:“没有认错。你与夜叉相熟,我们也与夜叉相熟,把夜叉去掉,不就是我们相熟了?”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人与人之间的交情往来,是不能这么算的,不能把夜叉去掉。”

白姬笑道:“不能去掉,那就把这些玫瑰胭脂和桂花头油当作夜叉吧。若丝姑娘,这是夜叉托我们送给你的小礼物,请务必收下。我与轩之想清饮几杯,听说你的舞姿绝美,倾国倾城,如果能给我们跳一曲拓枝舞,就再好不过了。”

白姬说完,从衣袖中拿出了一块黄金,呈给了若丝。

一听到白姬提起夜叉,若丝的脸色倏然就变了,她似乎有些恐惧。惊惧之下,若丝对黄金也不感兴趣了,推辞道:“不,不,实在是抱歉,我……我昨天不慎扭到了腰,今天没法跳拓枝舞。不过,两位公子请尽管宴饮,我会安排别的舞娘为你们表演。”

白姬收了黄金,笑道:“扭到腰了?不能看你跳舞,真是太遗憾了。”

若丝笑道:“拓枝舞是这段时间坊间最流行的舞蹈,别的舞娘也都会跳,而且跳得很好。阿花,你带两位公子去春水间稍坐,我去安排舞宴。”

一名侍女走了过来,要带白姬、元曜去春水间。

若丝眼神瑟缩,转身想走。

白姬伸手,拉住了若丝的衣袖。

“若丝姑娘,你别走。”

若丝勉强笑道:“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白姬笑道:“总觉得,让你一走,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还是先问你几句话吧。”

若丝一惊,反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来这竹笙馆干什么?”

白姬道:“我们都说了跟夜叉相熟,你在这平康坊待着,还能不知道我们是谁的人?”

若丝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颤声道:“你们……是鬼王派来的?!”

白姬笑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夜叉糊涂,被你的美色迷惑了,鬼王陛下可是慧眼如炬,清醒着呢。”

若丝一听到鬼王,花容失色,微微发抖。鬼王十分残暴可怕,对于不听话的妖鬼,他有着一百种恐怖的处理方式,有些会被丢进饿鬼之池,活生生地被饿鬼分食殆尽。有些会被放入百鬼汤鼎,直接被煮熟,骨头分离,在宴会上被鬼王吃掉。

白姬看见了若丝的恐惧,她从衣袖中拿出引魂箫,问道:“若丝,这支引魂箫,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若丝看见自己送给夜叉的引魂箫在白姬手里,顿时完全相信白姬、元曜是被鬼王派来的。她因为心中隐藏的秘密即将暴露而感到恐惧,但是却又不甘心,想要拼死一搏。

“这是……我捡来的。”

白姬问道:“你在哪儿捡的?”

若丝强自镇定,道:“平康坊北曲的姻缘桥边。我与夜叉相好,在姻缘桥边捡到了这个,就送给了他,图一个好姻缘。”

若丝明显在说谎。

白姬眼珠一转,也没有拆穿她,问道:“这引魂箫真的是你捡来的?”

若丝用力地点点头,道:“是的。”

白姬道:“行。我信你。毕竟,你的道行太浅,与这引魂箫的主人相差悬殊,不可能是抢夺来的……”

若丝松了一口气。

白姬道:“若丝姑娘,鬼王并不反对你与夜叉来往,但是术士的东西出现在夜叉身上,鬼王很不高兴,你以后注意一些,不要乱送东西。这件事就算结了。我回去跟鬼王交代,说你是无意的,这是一个误会。”

若丝如释重负,急忙道:“我以后一定注意。”

白姬打算告辞。

若丝以为蒙混过关没事了,居然挽留白姬、元曜,道:“时间还早,两位公子难得来竹笙馆,不如且歌且乐,饮宴歌舞一番,再行回去交差?”

白姬推辞道:“不了,还是先回去交差。回头有空了,再来消遣。”

白姬转身离开了竹笙馆。

元曜将手里拎的两包胭脂头油递给若丝,说是夜叉送的,就离开了。

白姬出了竹笙馆,朝着黄金台的方向走,元曜跟在她身后。

白姬一直沉默地走着,眼神不时地瞥一眼身后。

元曜也不说话,就跟着白姬走。

走了许久,都快要到黄金台了,白姬才松了一口气,笑道:“尾巴终于离开了。轩之,这蜘蛛精还挺小心谨慎,派了一个人跟着咱俩。”

元曜一愣,道:“啊?还有人跟着我们?”

白姬道:“都跟了一路了。轩之,你太迟钝了。”

元曜道:“小生不是迟钝,只是没注意。白姬,若丝姑娘为什么要派人跟着我们?”

白姬道:“她估计是想确定咱们到底是不是替鬼王办事的。见我们到了黄金台,这个尾巴才走。”

元曜道:“白姬,你是故意往黄金台这边走的吗?你为什么要假称是替鬼王办事的?”

白姬笑道:“因为我不想参与恶妖之间的斗争呀。不过,为了找孟青,又不得不参与,只能假托鬼王的名头了。”

元曜道:“白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生觉得若丝姑娘在说谎,你怎么信了她的话?引魂箫肯定不是捡的,孟青会不会被蜘蛛精抓走了?”

白姬笑了,道:“连轩之这么迟钝的人都看出了她在说谎,我能信她的话吗?我这叫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元曜一愣,道:“什么意思?”

白姬道:“若丝只是一个修为很浅的蜘蛛精,她是打不过引魂箫的主人的,她更没有胆子算计鬼王,跟鬼王作对,她背后应该有一个大妖怪,在命令她做这些事情。大妖怪的目的,很可能是干掉鬼王。——让青城山的术士跟鬼王争斗,鹬蚌相争,它坐收渔利。若丝只是一枚棋子,我假意相信她,是为了让背后的大妖怪放松警惕。不这么做的话,若丝很可能会被大妖怪灭口,成为弃子。”

元曜有些感动,道:“白姬,原来你是担心若丝姑娘的性命,才假意相信她。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白姬扶额,道:“轩之,若丝死了,引魂箫的线索就断了,幕后的大妖怪也会消失踪迹,再查起来会很麻烦。我这么做是为了保住线索,放长线钓大鱼,并不是为了保住若丝的命。”

元曜道:“都差不多,反正白姬你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白姬道:“接下来,就等着鱼上钩了。”

元曜迷惑地道:“什么意思?”

白姬笑了笑,道:“肚子好饿,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先找一个地方吃晚饭吧。”

元曜道:“现在离开平康坊,应该还能在下街鼓响起时,赶回缥缈阁,吃离奴老弟做的晚饭。”

白姬笑道:“不回缥缈阁了,就在平康坊里吃吧,一会儿还得去竹笙馆。”

“啊,还去竹笙馆?”

白姬眨眨眼,笑道:“是的。这一次,是悄悄地去。”

第六章 离间

白姬、元曜已经走到了黄金台,他们在黄金台附近转了转,周围没有吃饭的食肆。如果去旁边的风月楼,倒也不是不能吃饭,但免不了又要开歌舞宴,会耽误晚上的事情。

白姬想了想,道:“哎,既然都走到这里了,还是去黄金台蹭饭吃吧。”

元曜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白姬,不要,刚才闹了那么一出天大的误会,我们怎么好意思再去黄金台?鬼王万一回来了,他看见了小生,非得把小生撕碎了。”

白姬一边走向黄金台,一边笑道:“谁叫轩之写文章喜欢堆砌辞藻,又言之空洞无物?这很容易引起误会的。写文章这种事情,贵在言词达意,简洁明了,如果我来写战书的话,最多七个字。”

元曜十分好奇,他认为再怎么用词简洁,战书也不可能只写七个字。

“白姬,哪七个字?”

白姬想了想,道:“龙首原,打架!时间?”

元曜一下子噎住了。

白姬笑道:“战书这种东西,只要写清楚时间、地点、干什么就行了,不需要太多不必要的废话。出于对鬼王的礼让,我让他选时间,所以七个字就够了。”

元曜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战书,也只有白姬才能写得出来吧。

白姬走进了黄金台,元曜因为好奇七字战书的写法,只顾着听白姬说话,不知不觉也跟了进去。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赌场里了。

已是夕阳近黄昏,白昼与黑夜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黄金台中,赌客们还是熙熙攘攘,沸反盈天,与白天不同的是,蓬头兽尾,獠牙鬼面的非人赌客变得更多了。

蛇女本来倚在栏杆边出神,一看见白姬、元曜又来了,急忙迎了过来。

“白姬大人,您怎么又来了?”

蛇女的声音有些紧张。

白姬笑道:“我跟轩之刚才在乐坊惹了相熟的娘子生气,被赶了出来,本来想回缥缈阁,谁知已经敲了下街鼓了。现在我们腹中饥饿,又无处可去,只好来黄金台找一些吃食果腹了。”

蛇女小声道:“白姬大人,您还是赶紧走吧。鬼王陛下已经回来了,现在正在二楼雅间中对着夜叉发怒呢。他见到了你们,尤其是您,可不得火上浇油……”

“鬼王这么快就回来了呀?”白姬眼珠一转,笑道:“那我和轩之还是去别处吃晚饭吧。”

元曜也有些害怕,催促道:“白姬,咱们赶紧走吧。”

白姬、元曜刚转身,还没走出黄金台,背后便有一股狂劲的飓风袭卷而来。

狂风所过之处,大厅里正在玩博戏的人与非人都被卷飞了。

那股飓风直直地袭向白姬。

白姬不动如山,甚至都没有回头,她挥袖之间,一道金光闪过,化解了飓风的威力。飓风逐渐变小,继而幻化成了一点金光,凝固在她的手指之间。

元曜回头望去,一个特别醒目的巨鬼站在二楼的栏杆边。

那是一个身高一丈,肌肉虬结的巨鬼。巨鬼的身形仿若山岳,他红发獠牙,狰狞凶恶,有着一股不怒自威的霸气。

正是鬼王。

鬼王发出了一声惊雷般的爆喝声。

“气死本座了,你们如此戏耍本座,还敢来黄金台?!”

鬼王雷霆震怒,龇牙怒目,元曜十分害怕。

“啪——”

白姬回过头,微微一笑,打了一个响指。

那道飓风突然带着万钧之势,回卷向站在二楼栏杆边的鬼王。

一些刚刚爬起来的非人又被飓风卷飞了,它们鬼哭狼嚎地跑了。

飓风直接掀翻了二楼的栏杆,毁掉了一部分雅间。

鬼王急忙闪身躲避,他从二楼飞跃而下,同时双手十指爆长,燃起了绿色的鬼火。夜叉也急忙拿起铁叉,摆出战斗的姿势,跟在鬼王身后。

鬼王和夜叉一起攻来,白姬的眼眸一瞬间变成了金色,她的身上激荡出一股妖力,眼看就要化身为一条战龙。

元曜眼见白姬和鬼王就要打起来,他十分着急,急中生智,大声道:“鬼王陛下,请住手!龙首原,打架!时间?”

鬼王不由得一愣,顿时停止了攻势。

“你这书生,在说什么?”

夜叉也提着铁叉,一脸迷惑地站住了。

“鬼王陛下,听起来,元公子是要向您下战书啊?”

白姬忍不住莞尔一笑,一瞬间也没了战意。

“轩之,你终于学会正确地下战书了。”

元曜急忙道:“鬼王陛下,小生不是向您下战书,小生是重新表达上一封信的内容。上一封,不是情书,而是战书。白姬并没有爱慕您。都是小生言辞不达意,给您造成了误会,万分抱歉。”

鬼王道:“这条奸诈的龙妖没有爱慕本座,本座真是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这两天本座一边种桃花,一边仔细地想了想,她一肚子坏水,跟她成亲,肯定没有好日子过,本座不仅得不到缥缈阁里的奇珍异宝,说不定连福地里辛辛苦苦攒了多年的家当,都得被她搜刮去。”

白姬扑哧一笑,道:“鬼王陛下,您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福地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宝物,我也从来没有打过福地的主意。我不想跟你成亲,只想跟你打架而已。”

鬼王浓眉一挑,道:“现在就打吗?”

白姬一笑,道:“如果你不怕黄金台又被毁掉一次,现在也行。”

鬼王道:“还是改天再约战。本座现在很累,而且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白姬笑道:“我现在肚子很饿,一般肚子饿的时候,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躁情绪……”

鬼王道:“蛇女,带他俩去雅间,给他俩准备吃的。”

白姬又笑道:“吃得不好,我也容易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

鬼王很烦地道:“给他俩准备宴席,不要怠慢。”

蛇女领命,道:“是,鬼王陛下。”

白姬又道:“鬼王陛下,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

鬼王心烦,道:“什么事?”

“恶妖之宴那晚,究竟是谁在您耳边说‘绣虎雕龙’、‘降龙伏虎’,还有‘叶公好龙’?”说到叶公好龙时,白姬有些咬牙切齿,似乎还有些耿耿于怀,道:“我当时注意力都在恶妖的争斗上,只听见是你那边传来的声音,似乎是你和你周围的人在说话,没有注意具体是谁。”

鬼王一愣,道:“原来你下战书,是为了这个?龙妖,本座不学长舌之妇,从不在人背后说这些无用的闲言碎语。跟本座交好的几个恶妖,也不是长舌之人,更不会挑拨你我的关系。你是不是听错了?”

白姬回忆了一下,恶妖之宴上人多口杂,她突然也不是很记得这些闲话是不是鬼王及其党羽说的,但是她很确定自己听见了雕龙画虎,降龙伏虎,以及叶公好龙,至于是谁说的,她也没看清,反正是从鬼王所在的方向传来的。

白姬笑了,道:“鬼王陛下,看来是有人想要挑拨离间我们之间深厚的友情啊!”

鬼王没好气地道:“本座跟你没有什么深厚的友情!反了它们了,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如此处心积虑地算计本座,一会儿挑动你来下战书,一会儿又挑动青城山的术士跟本座结仇,本座找出它来,非得把它的头捏爆!”

白姬道:“想来,鬼王心里是已经有怀疑的人了?能不能给我也提示一下?我这些年都没有怎么注意参与宴会的恶妖是谁,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

鬼王冷冷一笑,道:“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上心?是不是青城山那边有人去缥缈阁找你了?你想找引魂箫的主人?”

白姬笑了笑,没有回答。

鬼王愤怒地道:“你自己去找,本座可不想给你线索,白白便宜了你的因果。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充满了野心的狂徒,居然打起了本座的主意,本座要亲自捏死它。”

白姬一笑,道:“也好,我们就各行其事。肚子好饿,轩之,吃饭去了。”

蛇女一听,急忙道:“白姬大人,元公子,这边请。”

白姬刚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鬼王道:“鬼王陛下,龙首原的桃花树快种完了吗?”

鬼王一听,火冒三丈,就要发怒。

白姬笑道:“鬼王陛下,您先别发火,反正十里桃花都种了八里了,也不能白辛苦。你就让人继续种完吧,我买下。”

鬼王狮子大开口,道:“十里桃花,千两黄金。”

白姬连眼睛都没眨,一口答应,道:“行。你把桃花树都种好,我明天让离奴把黄金送来。”

鬼王有些惊愕,但是能赚一千两黄金,他不能跟黄金过不去,就应承了。

“好。本王让他们继续种。”

白姬笑道:“有劳了。”

白姬、元曜便上楼去雅间了。

元曜十分疑惑,道:“白姬,你拿一千两黄金买十里桃花树干什么?”

白姬望了一眼元曜,眼中有星辰的光芒,笑道:“不告诉轩之,秘密。”

元曜只好不问了。

白姬、元曜在雅间吃完了丰盛的晚饭,又歇息了一会儿。

入夜之后,平康坊中灯火通明,春意盎然,一家家乐坊之中彩袖歌舞,丝竹不绝,显然是一处盛世不夜天。

“轩之,时间不早了,我们再去竹笙馆看一看吧。”

白姬道。

元曜道:“好。”

元曜起身要走,白姬笑道:“等一等,轩之,不能这样子去。”

元曜疑惑地道:“那该怎样去?”

白姬笑道:“隐身而去。”

元曜道:“白姬,你又要用化猫之术了吗?”

“不,化猫的隐身术只对人类有用。对于非人,还是得吃隐骨花丸。”

隐骨花是一种奇特的花,花瓣遇水则变透明,仿佛隐身了一样。隐骨花丸可以使人或非人隐身隐气,不过药效只有一个时辰。而且,人类不能多吃,否则会彻底变成透明人,永远没有人能看见他。

白姬拿出了两粒隐骨花丸,一颗自己吞下了,一颗递给元曜。

元曜接过,也吞下了。

不一会儿,白姬和元曜便成了透明人,他俩穿梭于赌徒之间,走出了黄金台时,巡场的蛇女、蝎女都没看见。

第七章 竹笙

风生竹院,月上蕉窗。

白姬、元曜在竹笙馆中转悠,往来的客人、艺妓、侍女都看不见他们。

竹笙馆彩灯高悬,丝竹不绝。大厅之中,舞榭之上,有几名美丽妖娆的大食舞娘在跳拓枝舞,一群宾客在台下饮酒观舞。后院大大小小的雅间之中,有官宦仕子在花厅里开夜宴,觥筹交错,应酬作答。也有墨客在雅间里安静地听歌姬拨弄管弦,在美酒与音律之中寻找灵感,挥舞狼毫,写下诗篇。更有一些多情之客,在雅间之中,与相好的艺妓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白姬、元曜站在后院中,正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探查,就见到若丝和阿花走过来了。

元曜急忙闪避到一株茂密的芭蕉树后,借着芭蕉叶挡住自己。他站在芭蕉叶后才想起,自己吃了隐骨花丸,即使不躲起来,若丝和阿花也看不见他。

白姬顺势坐在了一处石凳上,大剌剌地等着若丝和阿花走过来。

若丝披着一件兜头的披风,似乎刚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步履匆匆。若丝摘下风帽,解开披风,扔给身边的阿花。

“我不在的时候,竹笙馆里没什么事吧?”

若丝问道。

阿花道:“没什么事,一切如常。哦,对了,夜叉让人传了口信来,说让你回来之后,去一趟黄金台,鬼王有话要问你。”

若丝神色一凛,道:“看来,果然如主人所说,鬼王已经察觉了,这竹笙馆是待不下去了。”

阿花是一只花蜘蛛,她颤声道:“那该怎么办?鬼王好可怕的,违逆他的妖鬼,都会死得很惨。”

若丝眼中有一丝恐惧,道:“违逆了主人,也没有好下场。”

阿花道:“若丝姐姐,我们该怎么办?”

若丝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还是去黄金台走一趟吧。下午,鬼王的人已经来过了,差不多也蒙混过关了,我估计鬼王只是例行问话,我机智一些,应付过去,就行了。”

元曜冷汗。若丝真把他和白姬当成了鬼王的使者,以为自己蒙混过关了。其实,鬼王的问讯还没开始,鬼王也并不好糊弄,她这一去,只怕凶多吉少。

若丝又道:“阿花,未免夜长梦多,你把新弄到的三个血食送去城外的鬼笔谷给主人。我去一趟黄金台,看一看是什么情况,回来再决定要不要放弃竹笙馆。主人的意思是,如果鬼王察觉了,就放弃竹笙馆。毕竟,平康坊是鬼王的地盘,主人偷偷地潜伏在竹笙馆行事,是逾越了地盘的界限,坏了恶妖之宴的规矩的。”

阿花想了想,道:“鬼王只要稍微一查竹笙馆,就能知道姑射雪……主人即使放弃了竹笙馆,鬼王也会知道他来过平康坊猎食,我们难逃其罪……”

若丝道:“猎食的事情,是瞒不过的。主人也没打算隐瞒,恶妖之间偶尔逾越地盘猎一点普通的血食,也不是什么大事,赔礼道歉,做出补偿就行了。主人要隐瞒的,是引魂箫的事,还有挑唆离间鬼王和龙王的事。”

阿花道:“主人真的挑唆鬼王和龙王了吗?我怎么听坊间传闻,说鬼王跟龙王情投意合,感情更好了,鬼王还在龙首原种桃花,摆酒宴,似乎是要喜结连理了?”

元曜一听,不由得惭愧,这都是他舞文弄墨不恰当,惹出来的误会。不过,他又有些哭笑不得,谣言这种事情,三人成虎,没想到已经被传成这样了。

若丝道:“男女之间缠绵悱恻的情感,朝为云,暮为雨,变幻莫测,我们外人是不知道的。不管龙王跟鬼王的感情怎样,反正主人在其中挑拨离间的事情,必须得瞒住了。不然,同时得罪了两位大人物,是一场大麻烦。”

阿花道:“若丝姐姐,主人害怕鬼王吗?”

若丝一笑,道:“主人如果害怕鬼王,就不会做这些事情了。主人来长安城,就是冲着向鬼王复仇而来,他早就想干掉鬼王了。挑拨离间,不过是想先借力打力,坐山观虎斗,等鬼王被削弱了实力,他再出手,坐收渔翁之利。”

阿花有些迷惑地道:“若丝姐姐,我一直不明白,主人跟鬼王有什么仇怨?”

若丝道:“你还记得被鬼王打败,离开长安城的佘夫人吗?”

阿花点点头,道:“记得。听坊间传说,佘夫人挺惨的,她虽然逃得了性命,离开了长安城,但是她的几个儿子都被鬼王丢进百鬼汤鼎,活活地煮成了蛇羹,吃掉了。”

若丝道:“主人是佘夫人的义弟。他是来给他的义姐雪恨,给几个外甥报仇的。”

阿花一惊,道:“啊?那我们这些低阶的小妖怪搅进了这些大妖怪的恩怨情仇中间,一步踏错,就是粉身碎骨,不得善终啊……”

元曜也心中一惊,没有想到这件事情隐藏着这段恩怨。

若丝笑了笑,道:“富贵险中求,大妖怪们相争,对于我们这些小妖怪来说,也是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如果主人真的扳倒了鬼王,他就是这长安城中最厉害的大妖怪,我们跟着他,还能吃亏了?你看鬼王座下的四大妖女平时多神气?尤其是那个猫女玳瑁,她经过之处,百鬼皆低伏。如果主人变成了众妖之王,我们就能跟玳瑁她们一样了。”

阿花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若丝从阿花手里拿过了披风,道:“好了,不多说了。阿花,你先把三个血食送去鬼笔谷。我梳洗一下,就去黄金台。”

“好的。”

阿花点点头。

若丝去房间梳洗了,阿花转身,沿着鹅卵石小路走向了另一个跨院。

元曜望了一眼白姬,他与白姬都吃了隐骨花丸,互相能看见对方,但是别人看不见他们。

白姬起身,转头望向元曜,指了指阿花。

元曜明白了,白姬的意思是要跟踪阿花。

白姬、元曜跟踪阿花,穿过一道花篱墙,来到了另一个小跨院。

跨院里长满了杂草,荒烟蔓草之中,有一座像是柴房一样的屋子。柴房一样的屋子木门紧闭,还落了铜锁。

阿花站在木门边,从衣袖中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铜锁。她推开了柴门,闪身走了进去。

阿花进入柴房之后,木门又关闭了。

元曜不知道要不要跟进去,悄声道:“白姬,我们要跟进去吗?”

白姬打量了一番柴房的布局,小声道:“不必进去了,等着吧。这柴房应该是一处地窖的入口,而平康坊中河渠绕流,竹笙馆后门就是河流,地窖的地道不可能挖出坊去,她迟早会出来的。”

白姬、元曜站着等了半柱香的时间,柴门果然又打开了。

阿花首先走了出来。

紧接着,一高一矮两个青面獠牙的鬼怪押着三个人走了出来。

这三个人是三名豆蔻年华的少女,她们被绳索绑缚着,泪流满面,惊恐万状。可是,因为被布条塞住了嘴,她们连哭泣都没有声音。

元曜大惊,心中暗忖,这些妖鬼绑架少女是想干什么?难道也跟之前的幻音蛇蛛一样,为了收集女魄?不对,夺取女魄也不需要绑架少女……

元曜正心念电转之间,只见那个矮个子的鬼怪突然变形,逐渐化作了一辆带着青色火焰的马车。

这辆马车除了没有马,车舆、车轴、车轮、车毂都是正常的形态。不过,车盖的部分,仔细一看,是矮个子鬼怪的头,还睁着两只血红的眼睛。

“你们上去!”

高个子鬼怪粗蛮地将三名少女塞进了马车。

“嘤嘤嘤——”

“呜呜呜——”

三名少女被塞进了马车,惊恐无助地哭泣着。

白姬趁着三名少女一个一个被高个子鬼怪推上马车的功夫,也飘上了马车,斜坐在车板上。元曜反应很快,也跟了上去,挤在白姬和三名少女旁边。

阿花没有进车舆,只坐在外面赶车的位置。

高个子鬼怪没有上来。

阿花回头一看,三名少女都在车舆里,便道:“走吧,去鬼笔谷。”

“是。”

马车道。

马车腾空而起,不需要马匹拉,车轮飞转,自己在空中飞奔。

马车离开了平康坊,向城外而去。

车厢里,空间有限,元曜挤在白姬和三名少女之间,入眼皆是春水荡漾,入鼻皆是盈盈暗香,他感觉十分局促不安。

元曜转头朝白姬望去,只见她正凝神思考着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望着白姬的脸,让元曜的心情宁静了许多。

三名少女一边哭,一边有些奇怪,明明旁边还有空余的空间,可是好像有两个人杵在那儿似的,根本靠不过去。马车行进颠簸之中,她们更确定了车厢里有看不见的存在,不由得更加恐惧了。

马车道:“阿花,你最近是不是吃得太好了?”

阿花一愣,道:“什么意思?”

马车道:“你也该少吃一些,减一下体重了。吃得太胖,小心被主人吃掉……”

阿花气恼,道:“你胡说什么?我哪有吃胖了?”

马车道:“你吃没吃胖,我心里有数。我拉着你们四个跑,就像拉着五、六个人一样。那三个小丫头有多重,我刚才拖她们出地窖时,已经掂出来了。你一个人比她们三个加起来还重,你还说你没贪吃,没长胖?”

阿花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到三个少女瑟瑟缩缩地挤在车舆里,便骂道:“你这破车整日里没事就灌黄汤,灌了黄汤就胡言乱语说昏话。我没长胖,这车上也就四个人,哪里来五、六个人?!看我回头不告诉若丝姐姐,把你这乱嚼舌头的破车拆了当柴烧!”

马车一听,心中怕了,便求饶道:“阿花姐姐,我错了。我不该胡言乱语说昏话,你没有贪吃,你身轻如燕,纤瘦苗条,可以了吧?你饶了我吧。”

阿花气得又骂了马车一顿,才作罢了。

不多时,马车踏着月色,行到了一处山谷。

鬼笔谷,到了。

第八章 鬼笔(上)

月光下,鬼笔谷的两边峰峦陡立,怪石嶙峋,而山谷之中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一棵死树在山谷外静静地立着,黑色的树枝虬结,如鬼手一般。一缕一缕轻薄的雾气在山谷之中飘荡着,神秘而缥缈。

马车停在了离死树不远的地方。

阿花先跳下了马车,又将三名少女赶下了马车。白姬、元曜也趁机从马车上下来了。

众人都下来之后,马车逐渐起了变化,恢复了矮个子恶鬼的形态。

阿花和车鬼押着三名少女往山谷里走去。

白姬、元曜也悄悄地跟了上去。不过,他们并没有紧随其后,而是远远地跟着。

阿花站在山谷口,对着虚空道:“主人,三个血食带到了。”

山谷之中,白雾缭绕,地面倏然起了变化。

“嚅嚅——”

地面上,泥土破开,有什么植物以缓慢的速度分土而出。

元曜借着月光望去,只见从地下破土而出的,是一群形形色#色的人。

这些从泥土中长出来的人,都是少年和少女。他们一半身体埋在泥土里,一半身体从土中探出来,他们的肤色苍白到可以看见皮肤下的血管,他们的眼睛都睁着,却没有瞳仁。一些雪白色的仿佛植物筋络一样的东西紧紧地缠绕着他们,从他们身上汲取着血肉与精气。他们微微张着嘴,嘴巴里似乎有什么,但是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一点白色。

看清了这满山谷的“人”,元曜心中十分恐惧。

三名少女站在阿花身后,她们看见这样妖异的场景,早已吓得惊恐万状,抖如筛糠。其中一个,还晕厥了过去。

白姬冷冷地望着山谷之中,白雾之后。

突然,白雾之后,一条雪白的裙裾出现在地上。

这条白色裙裾在地上缓缓滑过,波浪一般,仿佛是谁在拖着裙裾疾走。

夜风之中,飘荡着一缕香气。这一缕香气清芬如花朵,又浓郁如脂粉,十分旖旎,让人沉迷。

白雾之中,走出了一个妖怪。

这个妖怪长得十分美丽,它穿着一条白色的曳地长裙,挽着长长的月光色披帛,披帛如波浪一般,拖曳在地上。它有着黑缎一般的长发,皮肤雪白,嘴唇鲜红,一颦一笑,千娇百媚。

元曜正觉得这妖怪是一位绝色佳人,可是妖怪却发出了男子的声音。

“把她们送过来。”

元曜冷汗。原来这妖怪跟阿绯一样,身为须眉男子,却有女装的癖好。

白姬轻声道:“果然是他呀。”

元曜小声问道:“他是谁?白姬,你认识他?”

白姬小声道:“他是一个竹荪精。我在恶妖之宴上见过,是新来长安城的,据说他刚来不久,就吞掉了好几个大妖怪,得到了参加恶妖之宴的资格。刚才听到鬼笔山时,我就猜测是他了。”

元曜有些吃惊,道:“竹荪?炖鸡汤的那个?也能成精?还能当大妖怪?”

白姬笑道:“当然能啊,马车都能成精呢。至于能不能当大妖怪,就看自己的能力了,跟是什么没有关系。毕竟,只要修炼得够久,有毅力,有恒心,一块石头都能变成山神呀。”

元曜恍然。

白姬、元曜正在低声说话。

姑射雪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警惕地望了一眼四周,道:“我怎么感觉到有生人在附近……”

阿花和车鬼也急忙四下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

阿花道:“主人,没有人啊。”

姑射雪有些疑惑,但是因为确实没有看见人,也没有任何气息,便放松了警惕。

白姬、元曜沉默地站在远处,不再说话了。

姑射雪看了一眼三个少女,满意地笑了。

“啊,虽然少女不如少年血气方刚,吃起来有浓烈的味道,但是胜在口感柔美,回味无穷。这三个,看上去就很鲜美,年轻的人类躯体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

元曜心中恐惧,又很愤怒,他猜测孟青恐怕是被这竹荪妖怪给吃掉了,极有可能就在那一地的少年男女中间。他又十分担心同车而来的三位少女,毕竟都是鲜活的生命,她们若是遭遇不测,家人朋友肯定会很伤心。

元曜决定,如果这竹荪妖怪开始害人,他一定要冲出去阻止。

姑射雪却没有急着享用三个少女,他抬了抬眉,问道:“若丝怎么没来?”

阿花答道:“若丝姐姐因为引魂箫的事情,被鬼王叫去了黄金台。是她让我带着三个血食来献给主人您的。”

姑射雪沉吟了一下,道:“看来,事情是瞒不过去了。不过,有些奇怪,引魂箫在夜叉身上挂了这么久,鬼王也没有在意,怎么突然就事发了?难道,另外有人插手了?”

白姬冷笑了一下,继续观望。

姑射雪正在沉思。

夜空中,妖气蔽天,东方仿佛有闷雷震地,震得一地的半长出泥土的血食摇摆不定。

元曜心中一悚,急忙朝东方望去。

东方的夜空中,彤云密布,阴风阵阵。远远望去,能看见一群千奇百怪、怪模怪样的黑影。等待那群黑影靠近,元曜才看清是一群恶形恶状的鬼怪,它们拿着各种兵器,踏着月色而来。元曜认出了其中有蛇女、蝎女、鹰女,再仔细望去,玳瑁和夜叉也在其中。

玳瑁和夜叉的身后,站着一个特别醒目的巨鬼。

巨鬼身高一丈,肌肉虬结。他的身形仿若山岳,红发獠牙,狰狞凶恶,行走之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霸气。

正是鬼王。

看见鬼王带着千妖百鬼踏云而来,阿花和车鬼都大惊失色,三名少女之中两名还没晕过去的,看见这么一大群恐怖的恶鬼,此时也吓得双双晕过去了。

“嘁,这么快就来了,真碍事。”

白姬不高兴地道。

姑射雪看见鬼王,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也许是因为仇恨,更可能是因为兴奋,他的表情开始变得扭曲,道:“鬼王,你还是来了。”

鬼王铜铃大的碧目朝姑射雪扫去,眼神森冷如刀。

“搞了半天,居然是你这不男不女的东西在作怪?!来人,把蜘蛛精带上来。”

夜叉推着若丝走了出来。

若丝蓬头乱发,一身伤痕,嘴角还带着血迹。看来,在鬼王的问讯之下,她没少吃苦头,所以才招出了姑射雪,还带着鬼王一行人来到了鬼笔谷。

鬼王道:“杀了她。”

若丝一听,十分恐惧,急忙伏地求饶。

“鬼王陛下,不要啊,我一时糊涂,才会走了错路。看在我带您来鬼笔谷的份上,求您饶我一命……”

夜叉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相好的,有点念情分,舍不得动手,道:“鬼王陛下,看在她招供了,还带路的份上,饶她一命吧。”

鬼王并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夜叉。

夜叉明白,求情无用,他看着满脸惊恐,哭得梨花带雨的若丝,手中的铁叉半天落不下去。

倏然,电光石火之间,若丝惨叫一声,鲜血迸溅,被一只猫爪刺穿了心脏。

血泊之中,一只磨盘大小的八足黑蜘蛛僵死在地。

一个妖艳的猫女站在蜘蛛尸体旁边,伸舌舔舐着钢牙般的猫爪。猫爪上,鲜血淋漓,猫女面若春花,却眼神冰冷。

原来,玳瑁见夜叉磨磨蹭蹭,半天不动手,早就心烦了,自己动手了。

玳瑁抬足,仿佛蹴鞠一样,一脚将死蜘蛛踢到了姑射雪的面前。

玳瑁嚣张地冷笑道:“你的属下,还给你。”

若丝一死,阿花和车鬼一个悲痛,一个惊愕。

阿花扑向死蜘蛛,哭道:“若丝姐姐——”

姑射雪虽然面无表情,看似无动于衷,但他的眼中,精光更甚了。

元曜有些难过,他没想到若丝就这么被杀死了。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没有来得及阻止玳瑁。可是,一想到这满地的少年少女,估计一大半都是因为若丝助纣为虐而遭殃,他又觉得若丝的下场,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因果报应。

突然之间,山谷的地面震颤了起来,那些束缚住少年少女的白色经络仿佛活了一般,它们放开了血食,陡然迎风暴长。

山谷之中,姑射雪的身后,探出了无数雪白的触手。那些张牙舞爪的触手形如镰刀,迎风飞舞,还在滴着白色的毒汁。

元曜惊得头皮发麻。

姑射雪冷冷地道:“鬼王,新仇旧恨一起算,今晚就是你的死期了。”

鬼王爆喝一声,怒道:“区区一个竹荪成了精,还敢狂言妄语?!早知道你要来,本座就先留着你那几个蛇外甥,等你来了一起在百鬼汤鼎里炖成竹荪蛇羹了。”

姑射雪暴怒,冷笑道:“你不也只是一只古墓里的僵尸吗?听说僵尸虽然浑身尸臭,腐肉不可食,但脑子却是格外鲜美呢。”

白姬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小声道:“轩之,你说竹荪炖僵尸脑花,会好吃吗?”

元曜冷汗。

“白姬,肯定很难吃的。”

“那,竹荪炖鱼呢?”

“什么炖鱼好吃,得问离奴老弟,他比较懂,但是普通的竹荪就好,不必用竹荪精。”

“竹荪精的味道,说不定更鲜美浓郁。毕竟,灵芝啊,人参啊,雪莲啊,都是越老越精贵呀。”

“竹荪不一样吧?竹荪应该跟蘑菇差不多,并不是越老越好吃……白姬,他们为什么都对咱们看着?!”

小书生说着说着,发现了不对劲,颤声道。

白姬这才发现,鬼王、姑射雪停止了争执,千妖百鬼都一起一脸震惊地望着他们。

隐骨花丸的隐身效果是一个时辰。掐指一算,从出了黄金台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白姬、元曜显露了身影,被众人察觉了。

鬼王一看见白姬,就火冒三丈。

“龙妖,你怎么也在这儿?!”

白姬见已经被发现了,只好不躲避隐藏了,她朝鬼王、姑射雪等人走去。

元曜急忙跟上。

白姬一笑,道:“今晚月色很美,我跟轩之出城散步,不知道为什么,就走到这儿了。”

姑射雪冷笑,道:“原来,龙神大人也来了。”

白姬盯着姑射雪,道:“恶妖之宴上,我小看了你。现在的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出手就是反间计,真是后生可畏。”

姑射雪一听自己的反间计谋也被拆穿了,不怒反笑。

“真可惜,龙神大人没有中计,不然我就有鹬蚌相争的好戏看了。”

元曜冷汗。其实,白姬已经中计了,但是因为他不小心把战书写成了情书,才没有跟鬼王打起来。

白姬走向姑射雪,道:“我问你一件事情。”

姑射雪道:“什么事情?”

白姬笑眯眯地道:“你在恶妖之宴上说的叶公好龙,是什么意思?”

姑射雪一愣,居然很认真地道:“龙神大人连这都不知道吗?传说中,叶公非常喜欢龙,器物上刻着龙,房屋上也画着龙。真龙知道了,来到叶公家里,把头探进窗子。叶公一见,吓得拔腿就跑。这句成语是比喻口头上说爱好某事物,实际上并不真爱好。”

元曜捂住了脸,他知道,无论姑射雪怎么解释这个词,接下来他都要倒大霉了。

第九章 鬼笔(下)

姑射雪话音刚落,突然感到一道狂风迎面卷来,仿佛有利刃割脸。

“你的意思是,轩之不会喜欢龙吗?!”

白姬身形暴起,倏然化作一条巨龙,闪电般朝姑射雪袭去。

姑射雪大惊,想要躲开,可是白龙来势凶猛,他的周围瞬间腾起了金红色的龙火,挡住了他的退路。他本想驱动漫天飞舞的触手,然而触手一碰到龙火,就仿佛寒冰遇上了烈焰,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触手被龙火灼烧,姑射雪感到钻心的疼,心中暗道,这次完了。一个是万年道行,一个只是千年修行,他与白姬的实力,相差太悬殊了。跟鬼王对战,他还有一半的胜算,跟白姬对战,他是一丁点胜算也没有。他突然有些后悔,其实义姐佘夫人早就告诫过他,长安城里隐伏着一位不能归海的龙族之王,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存在,千万不能得罪它。可惜,他年少气盛,无知无畏,没有听进去。

姑射雪望着巨龙的灼灼金眸,颤声道:“轩之是谁?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龙!而且,他喜不喜欢龙,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没关系的事,你就闭上嘴,不要胡说八道!”

白龙须鬣戟张,张牙舞爪,就要用龙火将姑射雪烧成灰烬。

鬼王坐不住了。他暴喝一声,身形迎风暴长,化作一个三丈高的巨大僵尸。僵尸皮肤呈现出诡异的青绿色,他青面獠牙,双眼如铜铃,浑身冒着碧色的尸毒。

巨型僵尸挥手,卷起一道尸毒之气,朝白龙袭去。

“这竹荪是本座的猎物,是本座先向他挑战的。龙妖,你先等在一边!”

白龙停止了攻击姑射雪,转而朝尸气喷出一口龙火。

金红色的龙火与碧绿的尸气在夜空中碰撞,交织成一片金绿色的火焰。

白龙不耐烦,仰头聚气,朝鬼王吐出一股地狱烈焰。

“我讨厌等在一边做替补,要求更改主次。鬼王,你滚一边去!”

鬼王勃然大怒,他闪身躲过了白龙的攻击。

“龙妖,你休要猖狂!反正这竹荪也跑不了,本座就先跟你打!让你尝尝本座新修炼出的鬼馁之术!”

鬼王静静地站在山谷中,他的身边阴风呼啸,能量涌动。骤然之间,他撕开了虚空,放出了无数饿鬼。这些饿鬼面容如黑炭,喉咙像针一样细,肚子却大得像一面鼓。它们仿佛蝗虫过境一般,卷向了半空中的白龙,它们所过之处,地面的青草都被蚕食殆尽,化作虚无。

元曜一惊,急道:“白姬,小心啊——”

白龙身上闪过一道炽烈的金色光芒,它如金蛇一般在半空中舞动,一股强大的力量使空间发生了扭曲,那些袭来的饿鬼纷纷被卷入了扭曲的空间之中,紧接着一股巨大的能量如山洪暴发,喷薄而出,将这些密密麻麻的饿鬼全都粉碎了。

白龙金眸灼灼,不屑地道:“就这?”

鬼王见辛苦修炼的鬼馁之术没有用,有些气恼,道:“当然不止。鬼馁之术,才是开始!”

鬼王说完,便纵身飞去,与白龙在半空中打了起来。

鬼笔谷中,元曜、夜叉、玳瑁等千妖百鬼都静静地站着,望着白龙与僵尸在半空中打斗,只见夜空中风起云涌,阴气蔽天,金红色的光芒和碧绿色的光芒交织成一片。

姑射雪看见鬼王和白龙打了起来,不管自己了。一瞬间,他的心思就活络了,他趁着千妖百鬼不注意,悄无声息地潜行,准备逃走。

阿花和车鬼也在抬头看白龙和僵尸打斗,姑射雪连这两个属下都不管了,自己独自悄悄地遁走。

姑射雪在心中庆幸,没想到反间计失败了,白龙和鬼王居然也打了起来,真是苍天助他。这场白龙与僵尸之战,不管是龙王死掉,还是鬼王死掉,对他来说,都是好事。

姑射雪本来已经悄悄逃到谷口了,没有任何人发现他,只要再走几步,出了鬼笔谷,就能天高海阔,带着一条残命逃出生天了。可是,他偏偏被心中的一股执念所迷,就这么逃出长安,不甘心。现在是一个好时机,只要再等一下,等龙王和鬼王分出胜负,如果一方惨死,一方重伤,他就可以坐收渔利。这个机会如果抓住,他就是千妖百鬼之王,整个东都西京都是他的了。

姑射雪利欲熏心,在谷口边站住了。

白姬和鬼王刚交战了两个回合,正好就看见了姑射雪站在山谷口出神。

这竹荪精想逃?!

白龙与僵尸对视一眼,停止了争斗,一起朝山谷口的姑射雪飞去。

姑射雪一见白姬和鬼王朝他来了,顿时心中一凛,急忙飞舞着触手迎战。

元曜看着白姬和鬼王打起来了,心中正担忧,忽然又看见他俩一起朝谷口飞去,这才发现姑射雪逃走了。

元曜远远地看见谷口边闪过金色、碧绿和白色三道光芒,激起一片虚空的巨浪,伴随着姑射雪的连番惨叫声。

不多时,谷口没有了声音,只剩恢复了常态的白姬和鬼王站在那儿。

元曜急忙跑向白姬,担心地道:“白姬,你没受伤吧?”

白姬笑道:“轩之,我没事,你别担心。”

白姬和鬼王的脚边,有一个巨大如床的白色竹荪。那竹荪形如白色的蘑菇,但是有着白蛇皮一般的网状菌幕,下垂如裙。

竹荪已经死掉了。

元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体型庞大的竹荪,哪怕是尸体,看着也有些害怕。

鬼王道:“这竹荪精居然还想跑?本座送他去黄泉!龙妖,这算是你打死的,还是本座打死的?”

白姬挑眉,笑道:“怎么?鬼王,你是想要跟我抢这只上好的竹荪?这竹荪精修行了几千年,把它吃下去,至少可以少五百年修行之苦。”

鬼王道:“算了,让给你吧。本座这几天在龙首原种桃花树很累,没有力气跟你抢了。”

白姬眼珠一转,笑道:“其实,我拿着这竹荪也没什么用。缥缈阁人太少,吃不完。你们饿鬼道人多,能吃完,还是让给鬼王你吧。毕竟,勤俭节约,不浪费食物,才是美德呀。”

鬼王皱眉,道:“你有什么条件?”

白姬笑了笑,走向山谷之中。

元曜急忙跟上。

之前,姑射雪准备跟鬼王打斗时,放开了自己用根须束缚住的血食。现在,少男少女们倒了一地,不知死活。

白姬随便找了一个少年,将他翻过身,查看他的状况。

那少年穿着一身黑色斗篷,风华正茂,玉面白唇。看他的情况,应该还没有死,但也很难活过来,因为他被姑射雪汲取了太多的精气。

白姬道:“鬼王,这些孩子还没有死,运气好的话,有些也许还能救回来。你不是练了很多丹药吗?这只竹荪,我让给你,你拿一些九转还阳丹出来,给他们吃下去,救他们一命。”

鬼王震惊,道:“龙妖,你疯了吗?本座和你都是恶妖,只害人,不救人的!”

白姬笑道:“鬼王陛下,你说笑了,我虽然是恶妖,可是从不害人。我是来人间道收集因果的,害人对我来说,没有好处。”

鬼王道:“可是,你也从不救人。本座记得,人命对你来说,就跟路边的草芥一样,它们的生死枯荣,你从不在意。”

白姬笑道:“青青草木,也是值得怜惜的。这些少年和少女,如果在最好的年华死去,是可惜的事情。我既然遇见了,还是救助一把吧,反正也只是举手之劳。”

鬼王道:“在本座看来,救活了他们,他们也只是多活几十个春秋而已。几十个春秋,不过一弹指,反正,早晚都得死。”

白姬怅然,道:“也许吧。”

鬼王道:“龙妖,总觉得,你改变了很多。变得,怎么说来着,用和尚们的话说,变得心怀慈悲了?”

白姬笑道:“鬼王,连你这么愚蠢的僵尸,也看出我越来越像佛门中人,快要成佛了吗?”

听见白姬说自己是愚蠢的僵尸,鬼王气得青筋暴起,浑身发抖。

“你成不成佛本座不知道,但本座迟早要送你上西天!”

当然,这句咬牙切齿的话,鬼王只敢在心里吼出来。

鬼王同意了以九转还阳丹换竹荪精,因为丹药没有带在身上,他就带着千妖百鬼,抬着竹荪精回福地了。鬼王承诺,回去之后,会让夜叉把丹药送来。

鬼王本来打算杀死阿花和车鬼,元曜心软,求了情。白姬也说她需要人手帮忙处理这一地的人,阿花和车鬼才保住了性命。

鬼王带着千妖百鬼离开之后,元曜、阿花、车鬼就在鬼笔谷中忙碌,他们将一地的少年少女扶在一起,等着夜叉送丹药来。

忙完之后,阿花抱着黑蜘蛛的尸体,找了一块高地,打算埋葬了。

阿花一边伤心流泪,一边用手挖土。

元曜、车鬼见了,就去帮阿花挖土,一起埋葬了若丝。

白姬独自坐在一边,一边赏月,一边望着元曜、阿花和车鬼忙忙碌碌。

不多时,夜叉带着九转还阳丹来了。

夜叉走到白姬面前,从腰间解下一个玉葫芦,道:“白姬大人,丹药都在玉葫芦里。一共有一百三十颗,给这些人吃,绰绰有余。鬼王陛下说,多出的,就送给您了。”

白姬笑道:“行。夜叉,你来都来了,别急着回去,留下帮一把手吧。”

夜叉没有办法,只好留下帮忙。

白姬、元曜、夜叉、阿花、车鬼五人一起给少年少女们喂食九转还阳丹。他们从月上中天忙到圆月西沉,这一百多名少年少女才都吃下了丹药。丹药发挥效果需要时间,五个人便强撑着睡意等着。

夜叉看见了若丝的坟墓,有些伤感,还摘了一朵花儿,放在坟前祭奠。

夜叉哭道:“若丝,你死了,再也没人喜欢我了。”

见夜叉伤心,元曜只好安慰他,道:“夜叉兄弟,一定还会有人喜欢你的。”

夜叉抱着元曜哭,道:“元公子,你不要安慰我了,就我这副模样,我心里有数。若丝也不是真心喜欢我,只是在利用我……”

元曜拍着夜叉的肩膀,安慰他。

“夜叉兄弟,别太难过了,一切都过去了。以后,一定会有人真心喜欢你的。”

白姬问阿花,道:“竹笙馆里是什么情况?姚三娘还活着吗?”

阿花很害怕白姬,急忙跪下,道:“回龙神大人,姚三娘还活着。主人……不,那竹荪精只是借竹笙馆来寻觅血食,比如刚入行的年轻艺妓,以及来竹笙馆寻欢的少年人。因为平康坊是鬼王的地盘,他想偷偷行事不被发现,就没有杀害姚三娘,只是用法术让她卧病在床,自己作为姑射雪去主持竹笙馆,他喜欢在这山谷里享用血食,不愿在城里待太久,大部分时候就让若丝姐姐替他处理事情……”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姑射雪死了,姚三娘应该能很快恢复健康吧?”

白姬笑道:“应该没有大碍。”

元曜道:“阿花,你以后不要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阿花伏地道:“这次捡回来一条小命,我不打算留在城里了。我想在这鬼笔谷中静心修炼,我一定潜心向善,不再害人。”

白姬、元曜面面相觑,觉得阿花的决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多时,山谷中的少男少女们陆续转醒,元曜、夜叉、阿花、车鬼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这些醒过来的少年少女都很虚弱,借着九转还阳丹强劲的药力,倒也还能支撑着。他们非常恐慌,元曜急忙安抚他们,简单解释了一下事情的缘由,大家才镇定下来。醒过来的,有一百人,没有醒过来的,有十九人。那十九个少男少女,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元曜觉得很难过,忍不住哭了。

白姬望着一群大难不死的少年少女,问道:“你们当中,有没有谁是从青城山来的,名叫孟青?”

一个身穿黑色斗篷,风华正茂,玉面白唇的少年站了起来,道:“在下叫孟青,是青城山来的。”

白姬一看,这不是她刚才查看血食的状况时,随便找的那一个人吗?

白姬笑道:“原来是你呀。你师妹的兄长苏谅拜托我找你,既然你没事了,我就完成委托了。”

孟青拱手道:“多谢。不过,你袖中的引魂箫,不打算还给在下吗?”

白姬扑哧一笑,道:“我差点忘了,你们这些高阶术士与自己的法器都是能互相感应的。”

孟青念动咒语,想要驱使引魂箫从白姬的衣袖中出来,回到自己手中。然而,他念了半天咒语,额头上都冒出了汗水,引魂箫却只在白姬的衣袖中颤动了一下,便纹丝不动了。

白姬笑道:“孟青,别白费力气了,这引魂箫你拿不走,只有苏谅才能来拿。你还是去拜托苏谅吧。”

孟青没有办法,只好作罢。

元曜很好奇,问道:“白姬,你为什么要苏谅来拿引魂箫?”

白姬笑道:“因为我只收了十两金子,却把救人的活儿都干了,只好在引魂箫上赚回来了。”

元曜恍然,继而冷汗。苏谅估计得出一大笔银子,才能替孟青从白姬手中拿回引魂箫。

地平线上,一丝曙光亮起,不知不觉,已经快天亮了。

少年少女们准备要回城去。

“得了,我载你们一程吧。”

车鬼见少年少女们太虚弱,赶路未免太辛苦,就倏然化作了一辆巨大的马车。马车大如宫殿,装一百人绰绰有余。

少年少女们惊愕过后,壮着胆子,纷纷走上马车。刚才被车鬼拉来的三名少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主动登上这吓死人的马车,她们感觉人生难料,万事无常,但是一想到还能活着,又很庆幸。

元曜惊叹,道:“马车兄弟,你居然还能变得这么大?”

车顶上的人脸叹了一口气,道:“变大很耗费妖力,这一趟拉完,一百年的辛苦修行没了。”

夜叉道:“别担心,回头鬼王陛下用百鬼汤鼎煮竹荪,开竹荪宴,我悄悄地给你留一碗汤。一碗竹荪汤,差不多能补回来。”

马车惊喜地道:“多谢夜叉大人。以后,我就弃暗投明,跟着您混了。”

夜叉道:“行。反正我身边也差一辆马车。有时候去荒郊野外寻觅相好的孤魂野鬼,没有一辆马车,还真不方便。”

元曜冷汗。

于是,在清晨的曙光中,巨大如宫殿的马车拉着白姬、元曜、夜叉、和一众少年少女们去往长安城了。

阿花留在了鬼笔谷做善后事宜,她将死去的十九名少年少女的尸体放在了谷口的死树下。天亮后有人经过,看见了尸体,就会报官。然后,这些尸体就会被官府带走,幸运的话,能被亲人认领,带回去安葬。

第十章 尾声

城郊,龙首原。

龙首原本来非常荒凉,但是不知道被谁种了十里桃树林。更离奇的是,人间七月,桃李已尽,这十里桃花却在盛夏时节开得如火如荼,但见漫山遍野桃花压枝,灼灼如粉红的丹霞。

一条清澈的小溪横穿龙首原而过,水流潺潺。一阵夏风吹过,飘落的桃花如雨一般纷飞,花瓣落入溪水之中,逐水而流。

清溪之畔,一棵桃花树下,铺着一条用金丝、银丝混合着绒线编织而成的波斯绒毯,上面放着几样精美的食器,食器中盛着色彩鲜艳的瓜果,旁边的琉璃酒壶中,盛着如血的葡萄美酒。

白姬、元曜跪坐在波斯绒毯上,一边喝着琉璃杯中的流霞酿,一边欣赏桃花盛放的美景。

一只黑猫和一只没有尾巴的玉面狸猫在不远处的溪水中捉鱼。

离奴和阿黍又和好如初了。

昨天,离奴和阿黍因为要清算账目,相约在缥缈阁面谈。它俩吵得不可开交时,元曜忍不住道:“离奴老弟,你的账目上少写了你与阿黍分别之后,在千年的时光中,每年给阿黍攒的一顶帽子。上千顶帽子,都能开帽子铺了,这一笔巨大的花销,你应该写上。”

离奴道:“这……不是爷不想写,而是因为跨越的时间太长,又改朝换代,每一个时期的钱都不一样,不知道怎么写啊。早期的一些帽子都是用贝壳买的,还有用铲币、刀币、蚁鼻钱买的,换成现在的钱,爷不知道该怎么算。”

阿黍听见元曜说起离奴给它买帽子的事情,不知为什么,回忆起了儿时与离奴的情谊,突然就心软了。

元曜又道:“阿黍,你的账单小生也看了。你忘了写去年离奴老弟过生日时,你花了一百两黄金,给它买月眉蝶鱼的事情。”

去年相思鸟事件中,离奴爱上了一条月眉蝶鱼,给它起名叫小蝶。阿黍就花了一百两黄金,买给了离奴。不过,阿黍买的不是小蝶,是另一条长得差不多的月眉蝶鱼。

阿黍道:“这……因为买的不是小蝶,况且后来黑炭把鱼做熟了,我吃了大半条,这笔账我就没有写进去了。唉,那一百两黄金是东拼西凑借的,我现在还起早贪黑,到处接一些化形乔装的活儿,挣钱还债呢。”

离奴一听,想到了阿黍还是很关心他的,心也有点软了。

元曜见状,趁机劝解了几句,于是两只猫就忘记了抢秋天蕗叶的事情,冰释前嫌,重归于好了。

白姬喝了一口流霞酿,望着纷飞的桃花,笑道:“这十里桃花太美了。轩之,这一千两黄金花得很值。”

元曜也陶醉在这桃花美景之中。

“桃花乱落如红雨,夏天能欣赏到这样的美景,真是神奇而又美丽。不过,白姬,你根本就没有花一千两黄金呀。”

事情是这样的。

在鬼笔谷里,白姬、鬼王打了一半就罢手了,没有分出胜负,后来白姬闲来无事,还是决定揍一顿鬼王,所以又给鬼王送去了一封战书。这一次,战书是白姬亲自写的。

鬼王马上派人送了回信,说他本来很想应战,但是在龙首原种桃花时,夜风寒凉,他不慎着凉了。大夫说,他需要卧床静养,暂时不宜打斗,要求白姬将战期延后。信尾又说,龙首原的十里桃花树已经种好了,白姬随时可以去欣赏,至于买桃花林的千两黄金,可以等交战过后,再付不迟。

元曜一看,就明白了,鬼王是怕应战之后,打输了丢脸,以后不能在千妖百鬼面前立威,所以宁愿拿一千两黄金,买一个面子。

白姬一看信尾,就决定暂时不揍鬼王了。毕竟,揍完之后,她就得付一千两黄金。不揍的话,这一千两黄金就可以拖着不给。

白姬一边喝酒,一边道:“今天本来邀请了苏谅也一起来赏桃花,他怎么不来呢?”

元曜道:“刚才小生听阿黍说,苏兄今天在灞桥送孟青,所以没有空来。白姬,你拿引魂箫宰了苏兄一百两黄金,即使不送孟青,估计他也没有心情来看桃花。”

“嘻嘻。对了,轩之,今天晚上鬼王开竹荪宴,夜叉早上送来了请帖,你要去吗?”

元曜一听,急忙摇头,道:“不去,不去,太可怕了。”

白姬笑道:“那我也不去了。但这张请帖也不能浪费,就让离奴和阿黍去竹荪宴上玩吧。”

元曜道:“白姬,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恶妖呢?”

白姬笑道:“因为人与非人都有贪嗔痴之念,都有欲望。如果欲望必须伤害他人才能达成,那就成为‘恶’了。”

“白姬,你明明很善良,为什么也会成为恶妖呢?”

“轩之,我并不善良。你看见任何人,都能找出他的善良之处,其实是因为你有一颗善良之心。”

元曜想了想,道:“并不是,姑射雪的行为,小生并没有看出一丝善良,他为了一己私欲,害死了那么多人,十恶不赦。小生觉得白姬你很善良,而且心怀仁慈,这并不是因为小生有一颗善良之心,而是因为白姬你确实是一个心怀仁慈的人。”

白姬的脸倏然一红,大声道:“轩之看错了,我是一个大恶妖,毕竟东都西京的恶妖加起来,也没有我作恶多端呀!”

“白姬,你的脸为什么红了?”

“流霞酿喝多了!”

小书生挠头,奇道:“小生比你多喝了几杯,也没脸红呀。”

过了一会儿,白姬又喝了一口流霞酿,才道:“轩之,即使我有善良和仁慈,我也不想展现出来,让别人看见。”

元曜奇道:“为什么?”

白姬道:“人与非人都有贪念,如果我表现出了善良与仁慈,他们会要求我一直善良,一直仁慈。那缥缈阁的生意,就没法做了。”

元曜想了想,道:“可是,白姬,如果你一直表现得邪恶而恐怖,大家都会畏惧你,远离你,那缥缈阁的生意还是没法做呀?”

白姬笑了笑,道:“我在人间道徘徊了几千年,到现在还是没能弄明白,究竟是邪恶的力量强大,还是善良的力量强大。所以,我就一直以邪恶的恐怖来让人畏惧,借此避免麻烦,偶尔也会善良一下,吸引人与非人来缥缈阁满足欲望,达成我的因果。”

元曜冷汗,道:“白姬,听你的描述,小生好像看见了一条恐怖的巨龙盘在缥缈阁里,张开巨口,等着人与非人进入缥缈阁,然后一口吞噬他们……”

白姬笑道:“轩之的描述也挺准……你看,我像是一条恐怖的巨龙吗?”

元曜朝白姬望去,不由得脸红了。

“白姬,你比巨龙好看多了……”

当然,这句话小书生不敢说出口。

“轩之,你怎么脸红了?”

元曜心中有些慌乱,急忙解释道:“小生刚才流霞酿喝多了!”

白姬抬头,望着满天纷飞的桃花雨,笑道:“轩之,流霞酿确实容易醉人,待会儿我们采一些桃花回去,做一些清淡的桃花酿吧。”

“好呀。”

元曜笑道。

桃花纷飞,落花流水,这一年仲夏的龙首原上,别有天地非人间。白姬、元曜在花树下愉快地对饮,小黑猫和玉面狸在溪水边欢快地捉鱼,几尾鲤鱼自己跃上了岸边。

一阵风吹过,桃花落如雨,仲夏又快要过去了。

(《鬼竹荪》完)

第五折 《梦仙枕》

第一章 楔@子

显庆(1)五年,长安。

长寿坊,一处深宅大院之中。

已是深夜,内宅之中还亮着一盏灯火,一男一女正在灯下夜话。看上去,似乎是一对夫妇。

男子大约而立之岁,面容清瘦,双目炯炯。他束发盘髻,戴着南华巾,穿着一袭青兰色澜袍,颇有一些仙风道骨。——看这打扮,不是居家修行的道士,就是痴迷于神仙方术的道家信徒。这在唐朝很正常,甚至在某一时期,贵族们居家修行是一种风尚,并不影响娶妻生子。

女子与男子年龄相仿,容貌秀美,她的鼻梁很高,鼻子上有一颗小痣。女子梳着半翻髻,穿着一袭五彩绣花裙,披着一袭银泥绉纱披帛,这种时下流行的贵妇装束,让她的气质显得更加雍容华贵。

女子的神色悲伤,她的眼中有复杂的情感,看上去充满了幽怨。

女子道:“夫君,你真的决定离家去成仙吗?”

男子的眼中有一丝狂热,道:“不是去成仙,是去找梦仙枕,据说找到了梦仙枕,就可以在梦中得到仙人的指引,得道升天……”

女子幽怨地道:“得道成仙,对你来说,那么重要吗?”

男子望着书案上的灯火,神色狂热,仿佛扑火的飞蛾。

“生命短暂,人间哀苦,不及成仙逍遥快乐。遗世独立,羽化成仙,不在五行的束缚之中,遨游于三界之外,这是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女子问道:“夫君,你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男子道:“如果踏遍山河,没有找到梦仙枕,我三五年后就回来。如果找到了梦仙枕,我就不回来了。”

女子悲哀地道:“你去成仙了,家里怎么办?我和峰儿怎么办?峰儿还小……”

男子道:“府中的琐事,我一向是不管的,都是你操持。我走之后,你继续操持就是了,母亲在大哥的府里,同在一个坊,隔得又不远,有什么办不了的事情,你去问母亲和大哥大嫂,就是了。宗族里的例银,和朝廷对于先父的荫封赏赐,大哥会按时按份例送来给你的。”

女子悲伤地哀求道:“夫君,你就不能放弃去找梦仙枕的念头吗?”

男子一听,脸色瞬间就黑了。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这是要误我的成仙大计吗?!”

女子出生士族之家,一向温顺体贴,遵守三从四德,从不忤逆丈夫。此时她因为过于悲伤和怨愤,把心一横,哭道:“夫君,这几年你在府里耗费巨资炼丹,金石鼎炉,费了多少钱财?为了买一些珍稀的材料,你不惜把城外的田产都卖了,我怕母亲大人知道我们府中的亏空,惹她老人家担忧,只好把我的嫁妆全都变卖了,才把田产赎买回来。你为了买一本什么炼丹秘籍,一掷千金,写下借契,人家三番五次上门来要债了,我不得不回洛阳的娘家去求娘亲,娘亲怜惜我,从体已钱中偷偷给了我一些,我才补上了这些窟窿,免得外人看笑话。你在家里怎么折腾,我即使心中不满,也从来没有半句怨言说出口,现在你还要为了你那些虚无缥缈的成仙妄念,而抛妻弃子吗?!”

男子一听,不仅没有觉得自己有错,反而认为妻子居然敢教训自己,是违逆妇德的事情。

男子勃然大怒,道:“芸娘,你出生士族之家,一向知书达礼,贤良淑德,如今也要效仿市井泼妇,忤逆丈夫,无德无容了吗?”

芸娘哭道:“我没有……我只是希望夫君你不要远行……你可以在家炼丹,在家修行,只要你不离开这个家,你做什么,我都毫无怨言。”

男子气恼地走来走去,道:“我离家寻仙,你就有怨言了?唉,尘网羁绊,是凡人成仙的考验,我是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就放弃成仙的。我去意已决,你不要多说,否则你我的夫妻情分到此为止。”

芸娘惊愕,道:“夫君,你要休了我吗?”

男子斩钉截铁地道:“你若再阻挠我的成仙大计,我们的夫妻缘分就此断绝。”

芸娘伤心欲绝,哭道:“我只是不想你抛弃妻子,离家远行……你这一去,回程渺茫,跟休了我,又有什么区别?”

男子怒极而笑,走到书案边,准备磨墨。

“你忤逆丈夫,毫无妇德,我这就写一封休书给你,一别两宽,你自回洛阳去。”

芸娘一惊,继而悲伤,道:“不……不,你不能休了我,我不能离开峰儿,我生他时九死一生,他是我的命……”

男子冷笑道:“你不用担心,你走之后,峰儿自有母亲悉心照料,大哥大嫂也会帮着看顾。”

芸娘既悲伤,又愤怒,她伏在罗汉床上哭泣不止。

男子写完了休书,站起身来。

芸娘还伏在罗汉床上悲伤哭泣。

“休书在桌子上,我去丹房休息了。就要远行了,我得去整理一些行李。”

男子看都没看悲泣的妻子,丢下了一句话,就走了。

芸娘哭泣了许久,直到油灯灯芯燃尽,爆出了一个灯花,她才抬起头来。

芸娘的双眼因为哭泣而布满血丝,变得鲜红。她的眼中,有无尽的怨怒,还有一丝冰冷的仇恨。

芸娘站起身来,走到了书案边,看了一眼摆在桌案上的休书。她伸出手,将休书拿起来。她一边流泪,一边冷笑,将休书放在灯火上,烧成了灰烬。

芸娘鬼魅一般走出了卧房,她穿过寂静无人的庭院,走过了曲折的游廊,来到了一处僻静的房舍外。——这是她丈夫的炼丹房。

因为是夏天,天气炎热,所以炼丹房的窗户是开着的,可能是男子刚跟妻子吵完架,心绪有些烦乱,炼丹房的门也忘了落锁,只是虚掩着。

从窗户望进去,借着月光,可以看见男子已经在靠墙的竹床上睡着了。他睡得很熟,呼吸均匀,鼾声如雷。

炼丹房外,整齐地码着一堆烧丹鼎用的柴火。柴火还没有劈完,下人们随意地将一把柴刀放在还没有劈完的木柴边。

那把柴刀十分锋利,刀锋森寒如水。

月圆如镜,清辉满地,芸娘抬头望了一眼圆月,她觉得此时的月光仿佛是正午的阳光一样刺目,让她不能直视,便伸手挡住了眼睛。

芸娘走到柴堆前,她望着地上的柴刀,眼神云波诡谲,阴晴不定。突然,她嘴角微挑,露出了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芸娘拿起柴刀,她轻轻地推开炼丹房的木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一阵夜风吹过,圆月滑入了乌黑的螺云后,人间便变得昏暗矇昧起来。

注释:(1)显庆:唐高宗李治在位期间的年号。

第二章 青泥

北雁南飞,草木皆黄,已是初秋时节。

入秋以后,寒冬之前,正是万国旅商运送各种奇珍异宝来大唐货卖的时节,因为凛冬以后,天寒地冻,商路就不好走了。

西市之中,商旅往来,格外热闹。

白姬和元曜走在熙来攘往的市集中,随意逛看。白姬打算看一看这些不远万里从世界各地来的旅商都运来了什么新奇的宝物,顺便购买一些波斯的香料,和天竺的经卷。

元曜看着满地琳琅满目的香料、宝石、和一些他从没见过的异邦器物,听着胡商们用流利的汉语跟汉人们讨价还价,或者吹嘘千里迢迢来长安的路途上所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事情。

白姬在一个波斯商人的摊位前面挑选香料,元曜站在一边等候。

离波斯商人的摊位不远处,有几个胡人在跟几个僧人吵架。为首的胡人是一个身形健壮的大胡子,为首的僧人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胖和尚。

元曜心中好奇,就留意地听着,看他们在争执一些什么。

听了一会儿,元曜大体明白了。

这些胡人是狮子国(1)来的旅商,这几个僧人是大兴善寺的和尚,大兴善寺的主持弘智禅师的师弟弘善禅师在狮子国的皇家寺院里挂单修行,弘善禅师在狮子国旅居时得到一件宝物,名叫青泥珠。弘善禅师打算将青泥珠送回大唐,交给师兄弘智禅师。因为自己修行期未满,不能回大唐,弘善禅师只好托相熟的狮子国旅商大胡子一行人带青泥珠回大兴善寺。然而,大胡子一行人却在路途中把青泥珠弄丢了,他们道歉之后,打算给大兴善寺赔偿一笔钱。双方起争执的原因是这笔赔偿款的数目没有谈合适。僧人们认为赔款太低了,而大胡子认为赔偿已经够多了。

在西市之中,这种银钱争执很寻常,最后肯定是报官,然后由官家来裁定一个折中的价格,双方和解。

元曜只是看热闹,没往心里去。

谁知,僧人们和狮子国旅商争着争着,就说出了令众人惊奇的话。

大胡子道:“其实,青泥珠是被龙王抢走了!我们在海上航行,遇见了龙王,它说青泥珠其实是它的龙珠,要我们还给它,不然就弄沉我们的船。当时狂风大作,海浪翻涌,那条白色巨龙超级可怕,眼看我们的船就要沉了,我们只好把青泥珠交给了它。青泥珠是龙王抢走的,你们这些和尚应该去找龙王要赔偿。”

僧人们面面相觑,面露惊疑之色,围观的群众也惊异不已。

白姬本来在挑选香料,一听见这群人说龙王抢青泥珠,便抬起了头。她打量了一番那几个狮子国旅商,目光停留在了大胡子身上,嘴角露出一抹诡笑。

白姬放下了香料,走了过去。

元曜急忙跟了上去。

胖和尚道:“阿弥陀佛!即使是龙王抢了去,那也是你们弄丢的。弘善师叔春天时就写信来,告知我们他得到了一个奇珍异宝,名叫青泥珠。将青泥珠投入浑浊的湖水中,浑水会变得清澈见底。他说秋天就会将青泥珠送来大唐。青泥珠价值连城,你们把它弄丢了,就赔五十两银子,也太说不过去了。”

大胡子道:“我们替弘善带青泥珠来大唐,是出于道义,没有收他一文钱。青泥珠被龙王惦记,害得我们差点沉船,还丢了不少货物,我们没有向你们要修船的费用和货物的补偿,反而还给你们一点赔偿,已经很不错了。”

僧人们还要开口争执,白姬却在人群中笑道:“这些异国商旅不远万里,不取一文,为大兴善寺捎带宝物。路上差点被龙王所害,他们自己损失不少,不仅一点抱怨也没有,反倒还给大兴善寺赔偿,这简直就是沙门所说的大善大德之人。”

狮子国的旅商们听见白姬为他们说话,夸赞他们是大善大德之人,顿时对白姬产生了好感。

僧人们却对白姬产生了恶感,一个脾气暴躁的黄眉僧人道:“你这妇道人家不在家中相夫教子,谨言慎行,却在市井之中大放厥词,不觉得羞愧吗?”

白姬笑道:“你们这些和尚才应该觉得羞愧。”

黄眉僧人道:“贫僧们羞愧什么?”

白姬笑道:“一来羞愧有眼无珠,所托非人。二来羞愧毫无智慧,心盲眼瞎,被人耍得团团转。三来羞愧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胖和尚听出了一点苗头,急忙问道:“女施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姬笑道:“我是妇道人家,不该在市井之中言语,告辞。”

白姬转身要走,胖和尚急忙追上来,道:“女施主,请留步。一看您就是具有大智慧的人,是佛祖派来为我们这些愚钝之人指点迷津的,刚才我师弟多有冒犯,还请您不要往心里去。”

刚才说白姬应该羞愧的黄眉僧人也急忙来道歉,一时之间,几个僧人围着白姬行佛礼,口中念着阿弥陀佛,仿佛白姬是佛祖一样。

元曜忍不住笑了。白姬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心中也很好奇。

元曜道:“白姬,助人是乐事,你就替这几位禅师解开疑惑吧。”

白姬笑道:“本来不想帮这些不知好歹的傻和尚。既然轩之说了,那我就替这些傻和尚找回青泥珠吧。”

几个僧人一听白姬说他们是傻和尚,又有些不高兴了,但是一听到找回青泥珠,便顾不得挨骂了。

胖和尚道:“女施主,青泥珠已经被龙王抢走了,怎么找回来?”

白姬笑道:“这些胡人随口一说的事,你们就信了?他们不取一文,为大兴善寺捎带宝物,可以说是道义。但是据他们所说,路上差点被龙王所害,九死一生,还损失了货物。货物比旅商的命还重要,是他们背井离乡,长途跋涉的意义,他们失去货物不仅一点抱怨也没有,反倒还给你们赔偿,这是正常的事情吗?这样的大善大德,你们不觉得违背常理吗?商人逐利而动,他们给你们道义之外的赔偿,不过是低价买下青泥珠。”

僧人们如梦初醒。

狮子国的旅商们面面相觑,眼神复杂。

胖和尚道:“这……其实,主持一开始也怀疑他们撒谎,私吞了青泥珠,几天前我们就已经彻底搜过商队的每一个人,也搜过他们的住处,都没有。”

黄眉僧人道:“这些狮子国的旅商是异乡人,在长安人生地不熟,不太可能有同伙帮着藏匿。青泥珠是举世难寻的宝物,价格昂贵,也不可能临时找到买家变卖。或许,青泥珠是真的被龙王抢走了?抑或是他们赶路跋涉中不慎弄丢了?”

白姬望着狮子国旅商,道:“龙王没有抢青泥珠,他们也没有弄丢青泥珠。”

大胡子一听,冷笑道:“一派胡言!青泥珠已经在大海中被龙王收走了。”

另一个商人道:“我们的商队和落脚的住所早就被这群和尚搜过了,他们没有找到青泥珠。你们汉人有一句俗话,捉贼要捉赃,你说我们藏匿了青泥珠,那青泥珠在哪里?”

元曜思忖,白姬既然说狮子国的旅商们没有弄丢青泥珠,她的话想必不会有错。那青泥珠肯定是被旅商们藏起来了,他们会藏在哪里呢?

元曜道:“青泥珠是不是被你们找了一个地方,挖了一个坑埋起来了?你们打算风头过了,再挖出来卖掉?或者等归国时,再挖出来带走?”

狮子国旅商们一听,哈哈大笑。

白姬也笑道:“轩之,青泥珠这么贵重的宝物,即使埋起来,他们也不会放心,怕被别人挖去。青泥珠,他们是不会离身的。”

狮子国旅商们一听,纷纷笑了。

大胡子见白姬是一名女子,便促狭地笑道:“这位姑娘,你口口声声诬赖我们,我们就在你面前把衣服全都脱光,一丝不挂,任你搜查。如果找不到青泥珠,你也当众把衣服都脱光,以惩戒你的妄言,你敢不敢?”

元曜一愣,有些生气。

僧人们一听,便有些打退堂鼓。他们觉得万一搜不出青泥珠,害得一个古道热肠,仗义相助的女子当众脱衣服,这是佛家的罪过,而且这些狮子国的旅商如此自信满满,那青泥珠十有八九不在他们身上。

胖和尚正要劝白姬算了,白姬却笑道:“敢。”

狮子国旅商们面面相觑,露出了狡猾的笑容。他们一起站了出来,当众就要宽衣解带。

白姬道:“等一等。青泥珠只有一颗,只会藏在一个人的身上。这里是西市,不是华清池,你们不用都脱,我点一个人脱就行了。”

大胡子笑道:“行,你点谁脱?”

白姬指着大胡子,道:“你。”

大胡子的笑容突然变得有些僵硬了,其他的狮子国旅商也露出了些许不安的神色。

大胡子骑虎难下,勉强笑道:“行。”

大胡子正要脱衣,狮子国的服饰是上下分开的制式,因为天冷,旅商们穿得很厚,上衣得一层一层地脱。

白姬不耐烦地道:“别浪费时间了,直接脱裤子。”

大胡子一听,笑容顿时从脸上消失了,他的眼中浮出了一丝惊疑。

众人有些惊愕。

元曜一愣,道:“白姬,这……不大好吧?难道他把青泥珠藏在裤子里了吗?”

大胡子的手有些抖,他哆哆嗦嗦地就要一把将裤子都脱下。

白姬道:“底裤不用脱了。大唐是礼仪之邦,你们远来是客,得给客人留一些颜面。露出大腿就行,反正青泥珠是藏在你的大腿里的。”

大胡子一下子崩溃,软倒在地。

僧人们一听,急忙围拥上去,将大胡子团团围住,要他交出青泥珠。众目睽睽之下,大胡子理亏,没有办法,他只能拿出一把匕首,剖开了大腿,将青泥珠从腿肉中取出,还给了僧人们。

原来,果然是狮子国的旅商贪图青泥珠,打算据为己有,才撒谎说是在海中被龙王抢走了。

大兴善寺的僧人们对白姬和元曜千恩万谢,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觉得这件事情很有意思,值得看热闹。

大胡子不甘心地问白姬,道:“你怎么知道青泥珠被我藏在大腿之中?”

白姬走过去,在大胡子旅商的耳边笑道:“你漏洞百出的谎言有一处是真的,这青泥珠确实是龙珠。龙珠在哪儿,我一感应就知道了。”

“为什么?”

大胡子惊恐地道。

“因为我是龙王呀。你们人类真虚伪,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贪婪,想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据为己有,却推到我的头上。”

白姬的眼眸中,浮出了一条张牙舞爪的恶龙。

大胡子一看,吓得脸色苍白,一瞬间昏了过去。

这场闹剧之后,白姬也懒得买波斯香料了,她和元曜离开了喧闹的人群,回去缥缈阁。

白姬、元曜一前一后,走在死巷之中。

元曜感慨道:“白姬,这些狮子国商人居然能够想到把青泥珠藏进大腿里,幸亏有你在,不然就让他们阴谋得逞了。”

白姬道:“对于旅商来说,商路上穷凶极恶的盗贼很多,把细小且贵重的宝物藏入身体里,是他们自保的手段。那些傻和尚估计没出过远门,只知道念经,不通人情世故,才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