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时节,白絮纷飞,长安城被积雪覆盖,变成了一座银色之城。

缥缈阁,后院。

一盆红旺的炭火旁边,放着一张梨花木案。

梨花木案上,放着一个红泥火炉,和几盘精致的点心。

红泥火炉上,温着一壶清酒。

白姬将一些腊梅花瓣丢入了清酒中,酒香之中,浮出腊梅的清芬。

白姬、元曜、韦彦正在温酒赏雪,阿漪也坐在一边,望着大雪纷飞。

韦彦是来送之前买纸人的银子的,因为今天也没什么事,又见白姬、元曜在温酒赏雪,便也留下一起附庸风雅。

那晚事件过后,阿漪本想第二天就告辞离开这座令她伤心的城市,回去溪河乡。但是她的腿伤严重,行动不便,赶不了远路,白姬、元曜便劝她留下,养好腿伤之后,再走不迟。

阿漪就住了下来,一晃便半个月了。

厨房那边,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是离奴和一只大棕熊正在把几百斤红萝炭堆在柴火间。

其实,都是大棕熊在干力气活,离奴只是蹲在一边指手画脚。

三冬庄院的事件之后,因为目击者都看见了大棕熊杀人,大棕熊便被官府悬赏通缉,猎人和术士都在捕猎它。大棕熊东躲西藏,它本想逃离长安,但是又惦记着它兄弟的熊皮。三冬庄院出事后,就被官府封锁了,一直是无人的状态,它找不着虞雍。

大棕熊想进城找白姬,但是它是低阶妖灵,在城门口徘徊了几次,都不敢进入千妖伏聚,百鬼夜行的长安城。

大棕熊十分苦恼,它在城门口徘徊时,恰好遇见了从城里出来的离奴。——离奴出城,是去终南山查看自己定下的红萝炭的烧制进度。

离奴便把大棕熊带进了城。

白姬让大棕熊在缥缈阁住下,她和元曜去了一趟三冬阁,探望受伤的虞雍夫妇,顺便找虞雍要熊皮。

元曜以为虞雍经过这次劫难,会汲取一些教训,不说从此不卖皮毛了,好歹不要再残害动物了。但是,虞雍并没有汲取教训,他心心念念的是官府什么时候才能打开三冬庄院的封条,庄院什么时候才能再度恢复。三冬庄院里的獭皮都是早就被人定下的,虞雍养伤之中不忘记催促裁缝们赶工缝制,赶紧出货。因为水獭都跑了,他还寻思着再派人去南方收购一些水獭。

管事大难未死,也没汲取教训,他拖着病体跟着虞雍忙前忙后,招募新匠人。他还琢磨着还能炮制出什么新式毛裘,怎么才能赚更多的钱。

虞夫人倒是因此一事,变了心性,从此只穿棉衣,吃斋念佛。她还劝虞雍关闭三冬庄院,不要再造杀孽了,只卖猎户送来的皮毛。虞夫人说,卖皮毛裘绒,是为了给人御寒,在寒冷之中护人性命,这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不要因为过度的欲望与虚荣,残杀无辜的生命。

虞雍只听了一半,为了安慰夫人,倒也开始在三冬阁里卖棉衣。

虽然虞雍没有汲取教训,但是倒也守信用,主要是怕大棕熊又来杀他,他同意把两张熊皮还给大棕熊。——这两张熊皮早就卖出去了,虞雍花了三倍价格赎买回来,还向买家赔礼道歉。

大棕熊一直在缥缈阁等熊皮,昨天才等到。它抱着两张熊皮大哭了一场,今天它本想告辞归乡,可是又下起大雪,而且离奴定下的红萝炭被送来了,它只好帮忙堆炭。

六出冰花一点一点飘落,天地间一片银白,十分梦幻。

白姬喝了一口素瓷杯中的梅花酒,道:“雪花飘落的景色真美啊。”

元曜捧着温暖的酒杯,道:“冬日温酒赏雪,真是让人心情宁静呢。”

阿漪感慨道:“溪河乡中,四季无冬,看不到这么美的雪景。”

韦彦喝了一口温酒,懒洋洋地道:“这雪景看着看着,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让人想睡觉了。”

元曜问韦彦道:“丹阳,最近坊间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韦彦听见元曜问坊间八卦,一扫疲惫困乏,兴奋地道:“最近在坊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就是三冬阁的事了。你们还记得五名贵妇的命案吗?坊间传言,是三冬阁的虞夫人干的!不过,官府和不良人查了一圈,发现事情有些怪力乱神,又没有虞夫人杀人的确凿证据,就列为悬案,不了了之了。而半个月前,三冬阁在郊外的一座庄院也出事了,据说一头发了疯的熊深夜从笼子里跑出来,袭击匠人,死伤了数人。虞掌柜、虞夫人都受了伤,险些丧命。”

韦彦的话又勾起了元曜的回忆,他心中有些难过。

阿漪也心中悲伤,低下了头。

白姬一直在抬头看雪花纷飞,她看得很出神,嘴角还不时浮现出一丝诡笑,似乎没有听见韦彦的话。

韦彦兴奋地道:“还有更离奇的事!一些贵妇买了三冬阁的獭裘之后,都连番做噩梦,她们说自己穿了獭裘之后,一闭眼就会看见水獭被杀死和剥皮的凄惨景象。她们感觉很难过,很悲伤,有些甚至抑郁得病倒了。贵妇们都不再穿獭裘了。有些心肠慈悲的,甚至连别的皮裘都不穿了,还阻止家人穿皮裘。今年冬天,穿棉衣恐怕会成为新的风尚。你看我,今天都穿的棉衣。”

韦彦今天穿的是一件花团锦绣的崭新棉服。

元曜刚才看见韦彦时,就觉得很纳闷。韦彦一向喜欢穿珍贵奢华的皮裘,以炫耀自己的品味和财富,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以往,才初冬时节,韦彦就迫不及待地裹上了皮裘,今天天寒地冻,他反而只穿了一身单薄的棉衣。

元曜道:“穿棉衣也挺好的。在城内活动,也够御寒了。”

韦彦继续道:“是的,不过出远门,或去郊外冬猎,还是需要穿厚实的皮裘的。不然,会冻死的。”

元曜突然想起了什么,道:“白姬,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事情了?今天好像是太平公主在芙蓉园举行迎雪宴的日子,你是不是忘记去了?”

白姬从赏雪之中回过神来,笑眯眯地道:“我记得啊,我昨天就找了一个借口推辞了,没有去。”

元曜奇道:“为什么呀?”

白姬喝了一口温热的梅花酒,笑道:“就像韦公子说的,现在长安城的新时尚是棉衣。芙蓉园在郊外,又在曲江边,本来冬天就潮湿寒冷,芳林台上四面空旷,寒风夹雪,穿厚实的皮裘都不一定能御寒,穿着棉衣傻站着可够受的。我刚才借着漫天飞雪,用离神倚物之术探看了一眼芳林台,她们果然都穿着棉衣,硬撑着在风雪之中站着呢。据我观察,她们今年的争奇斗艳之法是看谁在寒风之中站得更优雅,更持久,更有风姿。我见她们有的冻得手都红了,有些头发都被雪染白了,还有些脸色都发紫了,却还倔强地站着,不肯输给别人。”

元曜完全不能理解,叹道:“贵妇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大冬天的,冻着凉了可怎么办?她们的想法真是让人难以琢磨……”

韦彦打了一个呵欠,道:“可能是太闲了。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也不用为生计发愁,总得找点什么事情打发无聊的时间,跟我一样……”

白姬、元曜没法反驳。

白姬、元曜、韦彦一边赏雪喝酒,一边闲聊。

韦彦只喜欢诡异的事物,和离奇的八卦,对于赏雪这种安静宁神的事情,容易犯困。梅花酒喝得有点多,他有些酒乏,便去暖和的里间,躺下小憩。

白姬、元曜、阿漪继续赏雪聊天。

离奴和大棕熊在厨房里忙完了,穿过风雪,走了过来。

元曜急忙给离奴和大棕熊分别倒了一杯温酒。

离奴喝了一口温酒,道:“终于把三百斤红萝炭归置好了,累死爷了。”

大棕熊也喝了一口酒,道:“不是吧?都是洒家在出力干活,你这黑猫就趴在一边闭目养神,哪里累着你了?”

离奴不高兴了,道:“就你这大笨熊话多。爷虽然没干什么,但是一直盯着你干活,也很累的。”

元曜给大棕熊倒满酒,道:“有劳熊大哥出力了。你辛苦了,多喝一杯温酒。”

大棕熊道:“不辛苦,应该的。你们帮了洒家许多,洒家无以为报,这点小事,举手之劳而已。”

阿漪道:“白姬,元公子,猫大哥,我也该谢谢你们。你们帮了我太多太多,也救了所有水獭的性命。”

白姬笑道:“我和轩之也没有做什么,这都是你自己选择,是你的善良和勇敢救了你和你的族人。不过,离奴倒是冒死救了你。你要感谢的话,就感谢离奴吧。”

阿漪望了一眼离奴,它有些羞涩,脸上泛起了一丝坨红。

“猫大哥,你是一个好人。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

离奴一听,道:“你怎么报答爷?”

阿漪羞涩地道:“等我回溪河乡重建家园之后,我……会再回长安……找你……”

阿漪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离奴听见了阿漪回溪河乡,眼前一亮。

“阿漪,你什么时候回溪河乡?”

阿漪道:“我腿伤也痊愈了,正想向你们告辞,打算明天就启程回去。”

白姬道:“明天就走了吗?早点回去也好,三冬阁的獭裘卖不出去,水獭们也都暂时安全了。你早日回去,便能早日重建溪河乡,完成对阿鲸的承诺。”

阿漪坚定地点点头。

大棕熊道:“对了,洒家也该向你们告辞了。本想今天就走,但是风雪天,留客天,今天走不了。看这天色,明天应该能放晴,洒家明天就跟这水獭妹子一起出城吧。她南下,洒家北上,各自回家乡,完成该做的事情。”

白姬道:“也好。明天,是一个晴天,适合踏上新的道路。”

离奴对阿漪道:“阿漪,你回溪河乡之后,会想爷吗?”

阿漪一听,脸上一红,心中有些羞涩,但还是点点头。

“会的。”

“你想爷的时候,记得给爷捉一些馡鱼,要个大体肥的,然后托人送来长安。——爷最近跟卖鱼的闲聊,他说南方的溪河乡盛产馡鱼,是极其美味的珍馐,北方是没有的。嘿嘿嘿,爷一直盼着你早日回去,所以天天给你做好吃的,给你煎药、敷药,希望你的腿能早点好。”

“原来你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是因为一直盼着我早点回去给你捉馡鱼……我还以为你对我……”

阿漪失望地道。

离奴嘿嘿笑道:“不要光捉馡鱼,听说溪河乡里别的鱼也十分肥美,反正鱼多了不愁吃,你都捉一点托人送来吧。”

“……行。”

阿漪垂头丧气地道。

大棕熊道:“猫兄弟,其实北方也有美味的鱼,洒家最爱吃北鳟鱼了。”

离奴好奇地道:“北鳟鱼是什么鱼,吃起来什么味道?”

大棕熊道:“北鳟鱼是一种特别肥嫩鲜美的鱼,一条能有半个洒家这么长,它们从河里逆游入海。每到它们逆游的季节,洒家和两个兄弟就在河边等着,运气好的话,能吃个饱。如今,没有了两个兄弟,只剩洒家一个人,孤苦伶仃了。”

大棕熊想到伤心处,泪流满面。

元曜安慰了大棕熊几句,又给它满上了梅花酒。

离奴继续缠着大棕熊问北鳟鱼,大棕熊便给离奴详细地描绘和解释了一番,并答应了如果捉到北鳟鱼,就托人给离奴送来。

一股寒风吹过,风中夹雪,冷气袭人。

大棕熊、阿漪、离奴因为有皮毛附体,都没有感觉到寒冷,元曜却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元曜靠近炭火,取了一会儿暖,又喝了一口温热的梅花酒驱寒。他望着飞雪,心中有些空茫。

“白姬,小生一直有一个疑问。”

白姬笑道:“什么疑问呢?”

“人类究竟该不该穿皮裘御寒呢?不穿皮裘的话,人类会冻死。穿皮裘的话,又会伤害无辜的生命。”

白姬笑了笑,道:“草木饮风露,牛羊吃草木,虎豹吃牛羊,人类猎虎豹,虎豹也攻击人类。世间万物,生生不息,环环相扣,互食血肉,辗转偿命。生与死是自然规律,捕猎与被捕猎也是天道法则,只要不过度,不贪婪,不滥杀,就是顺应自然的。虞掌柜并不是不该售卖皮裘给人类御寒,而是不应该因为贪婪而残害生灵。同样是获取皮毛,猎人射死猎物获取皮毛,与活活地将猎物剥皮,用残酷的方法炮制猎物来获取皮毛,这中间隔着天与地的距离。狩猎和捕食,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方法,这是顺应天道的。不过度滥杀,不过度索取,不过度破坏,是人类对天地万物的敬畏,也是人类对自己的仁慈。”

元曜道:“小生好像明白了。人类要生存,免不了伤害别的生命。但是,我们要明白自己这么做是情非得已,要对死去的生命心怀感恩。”

“也不仅仅是人类,其它的生灵也一样,比如离奴会吃鱼,阿漪会吃鱼虾,大棕熊也会吃鱼,大家都是在自然法则之中,借命而活。”

离奴一听,急忙道:“主人,离奴虽然吃鱼,但是从来不虐杀鱼,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滥杀鱼。只有肚子饿的时候,才打鱼的主意。而且,离奴对鱼心怀感恩,每一条鱼都是吃完不浪费的。”

元曜道:“小生也不是全然吃素,也会食荤腥。这么一想,小生也会伤害别的生命。”

白姬笑道:“世间万物都是借命而活,这也是自然之道。轩之不必太过在意,太过在意这种事情,会陷入魔障。”

元曜道:“那小生就心怀感恩,多做善事,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以此来回报被小生借用了生命的生灵。”

白姬笑道:“轩之能这么想,很好呀。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罪。啊,这天地飞雪的景色真美,仿佛世界都变得雪白而洁净了。”

元曜心有所感,摇头晃脑地吟道:“重雪千里白,三界婆娑开。一杯岁寒酒,空明见灵台。”

白姬还没开口,离奴已经道:“书呆子,你就不能把猫写进你的诗里吗?”

元曜一愣,道:“离奴老弟,小生为什么要写猫?”

离奴道:“你的诗爷都听不懂,根本不知道你写的是什么,你写只猫进去,爷听起来亲切一些。”

元曜笑了,道:“行,那小生接下来写一首《冬日与离奴老弟赏雪赋》吧。”

离奴笑道:“好呀。”

白姬笑道:“轩之把龙也写进去吧,我听着也亲切一些。”

元曜笑道:“可以。”

阿漪小声道:“元公子,能不能把我也写进去?这是我此生第一次看见雪,又跟猫大哥和你们在一起,也想被写进诗里。”

元曜道:“可以的。”

大棕熊道:“也不差一只熊吧?小兄弟,把洒家也写进去吧。”

元曜道:“……行。”

于是,元曜在众人的起哄之中,开始构思冬日与龙、猫、水獭、熊一起赏雪的诗词。

一阵风吹来,飞雪飘舞,天地空茫。

寒冬又到了。

(《白獭裘》完)

第一折 《望舒荷》

第一章 楔子

汉朝,中平元年。

未央宫,西苑。

汉灵帝卖官鬻爵,荒淫无道,他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在西苑建了一处“裸游馆”。

一千多间宫室之中,有渠水绕过各个门槛,四处环流。宫人们采来绿色的苔藓和水草,覆盖在台阶上面。

渠水之中,遍种莲荷,让整个西苑看起来如梦似幻,仿如仙境。

莲荷之中,还种植着一种南国进献的荷花。

这种荷花名曰望舒荷(1),高约一丈有余,花大如伞盖,荷叶连田田。望舒荷十分珍奇,白天花叶都是卷曲闭合的,只有在有月光的晚上,花叶才会在月光之中舒展开来。

盛夏酷暑时节,汉灵帝会挑选一些玉色肌肤,身体轻盈的美貌宫女,让她们不穿衣服,在渠水之中执篙划船,戏水唱歌。

这一年,南方的疍民(2)又投汉灵帝所好,进贡了一个珍奇之物。

是一只鲛人。

南海之外,有鲛人,鱼尾人身,水居如鱼。

鲛人被千里迢迢运来长安,抵达未央宫时,它已经奄奄一息了。

汉灵帝将这只鲛人放入西苑,作为观赏之物。

在西苑之中,鲛人逐渐恢复了生命力。它有着丰茂如海藻一般的幽蓝色长发,它的皮肤雪白如凝脂,眼眸亮如光华耀夜的珍珠,尾鳍如同华丽的羽扇,有着流畅而漂亮的弧度。它不会说话,但似乎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会恐惧,会难过,也会开心。

夏风微凉,圆月东升。

月光下,大如伞盖的荷花在西苑中盛开,流光溢彩,如梦境一般美丽。

汉灵帝见望舒荷开了,又在裸游馆举行宴会。

一艘艘花舟半沉入水中,裸#体的宫女们头戴碧绿的荷叶,口含娇艳的荷花,在水光脉脉之间嬉戏,欢笑。

宫女们有的弹丝竹,有的翩翩起舞,还有的一舒婉转的歌喉,唱起了招凉之曲。

“凉风起兮日照渠,青荷昼偃叶夜舒。

惟日不足乐有余,清丝流管歌玉凫,千年万岁嘉难逾。”

裸游馆的僻静处,丝竹的喧哗淡去,一个鱼尾人身的身影正靠在长满青苔的台阶上,抬头望着明月。

一名宫女坐在鲛人身边,她正在给鲛人的背上涂抹药膏。

鲛人的身上有着红肿的痕迹,像是起了某种皮疹。

汉灵帝奢华无度,为了让裸游馆更加香艳旖旎,他将西域进献的珍贵的茵犀香分发给宫人,命她们煮成汤水沐浴,让身体散发出旖旎的香味。宫人们又将沐浴之后的混杂着脂粉的水倒入河渠,称之为流香渠。

鲛人的皮肤十分娇嫩,被西域香料浸染,便会起红肿的皮疹,甚至尾鳍的鳞甲也会脱落。

鲛人只能躲入没有被流香污染的水渠僻静处。

宫女不过二十余岁,她容貌秀丽,皮肤洁白如玉。她一边小心翼翼地给鲛人涂抹药膏,一边伤心地道。

“你以后,千万要等早上和傍晚放水的时候,再去河渠中央,那时候香料都被冲走了,水会干净一些。”

鲛人回头望了一眼宫女,点点头。

宫女望着鲛人,眼神悲伤。

“我在这座偌大的未央宫里待了十二年,看过了太多的血腥风雨。我没有朋友,也不敢跟任何人成为朋友,我甚至不敢跟人多说一句话。我看过了太多的人为了爬向高处,为了满足欲望,挚交尔虞我诈,姐妹反目成仇,最后谁也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很亲切,忍不住想跟你亲近一些。这十二年里,我看过了太多人因为说话而惨死,我从来不敢跟人多说一句话。能跟你说说话,真好。我再熬两年,就二十五岁了,按照规矩,就可以离开皇宫,被放归回家乡了。”

鲛人温柔地望着宫女,静静地聆听她的话语。

“我的家乡在江南的一座小城里,那里跟这西苑挺像,也是四面环水,每到夏天,水中就开满了荷花,可漂亮了。我的名字叫阿舒,母亲说,生我的时候,窗外的荷叶正好都舒展开来,所以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呢?”

鲛人望着月亮,似乎想起了遥远的家乡,也想起了家乡的亲人。它流下了眼泪,化作了一粒粒珍珠,滚落水中。

阿舒有点着急,急忙让鲛人不要再哭了。

“别……别哭了,千万不要让人看见你的眼泪,如果她们知道你的眼泪会变成珍珠,一定会鞭打你,折磨你,让你不停地哭的。”

鲛人忍下悲伤,止住了眼泪。

“听大家说,你的家乡在南方的海中,你住在海底吗?好难以想象啊,我甚至没见过海。”

鲛人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是住海底,它开始向阿舒比划一些场景。

阿舒看不懂,但是很开心,假装自己看懂了。

“那一定是很美的地方。”

阿舒想起了什么,又有些担忧地皱起了眉头,道:“我听说,有该死的方士在向陛下胡说八道,说吃下鲛人的心脏,可以长生不老。不知道陛下会不会信,我有些担心你。”

鲛人眼神温柔,它伸手拂过阿舒的眉心,似乎要抚平她的担忧。

阿舒的眉头舒展开来,她似乎下了某种决心,道:“……如果,如果陛下真的信了,我就带你逃走,我一定要带你逃走……”

鲛人望着阿舒,眼中饱含着担忧。

鲛人与阿舒并肩坐在水渠之岸,望着天上的明月与星辰,荷花在她们身边开出了一片水叶莲天的幻景。

一阵风吹过,水殿那边的丝竹与调笑声传来,充满了欲望与糜烂,将人性枯朽殆尽。

注释:(1)望舒荷:相传一种月出叶展的莲花。《拾遗记·后汉》:“(灵帝西园)渠中植莲大如盖,长一丈,南国所献,其叶夜舒昼卷,一茎有四莲丛生,名曰夜舒荷。亦云月出则舒也,故曰望舒荷。”

(2)疍民:也称为连家船民,早期文献也称他们为游艇子、白水郎、蜒等,是生活于南方沿海的民族。他们终生漂泊于水上,以船为家,有许多独特的习俗,是个相对独立的族群。

第二章 囚牛

长安,缥缈阁。

夏至时节,天气渐热,一候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

因为没有什么生意,离奴无精打采地倚靠在柜台边,一边吃着青瓷碟中的香鱼干,一边守着店面。

后院之中,元曜坐在廊檐下读书,他似乎在思考什么难解的问题,抬头望着天上的浮云。

白姬坐在草地上,调弄着一具古筝。她在尝试一首新曲,纤手在丝弦上如蜻蜓点水,断断续续地拨出十三弦音。

见白姬停下了拨弦,元曜忍不住道:“白姬,小生有一些对于四季的迷惑。”

白姬笑道:“春夏秋冬,四季有序,轩之有什么迷惑啊?”

“夏季对应乾卦,六爻皆阳,那为什么夏至又被称为阴阳半开阖,阴阳争死生的季节呢?”

白姬笑道:“至,极也。万物皆是盛极必衰,阴阳也是如此。到了夏至这一天,阳气达到鼎盛,阴气便会滋生,世界会由阳逐渐转为阴。阴阳之气说起来玄妙,但并非缥缈,万物都能感知阴阳的变幻。”

元曜好奇地问道:“怎么感知呢?”

白姬道:“白昼变短,黑夜变长,一些喜阴的植物开始出现,而阳性的生物却开始衰退了。这都是很明显的阴阳之气的交替变化。”

元曜恍然道:“原来如此。白姬,夏季时分,一候鹿角解,鹿角真的会在夏天掉落吗?”

白姬笑道:“会的。鹿角不解,兵戈不息,如果鹿角不掉落,那就不是好兆头呢。”

元曜有点忧愁,道:“今年的鹿角可能没有掉落,听说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十万,意图谋反,武皇陛下已经派兵前去平叛了。”

白姬道:“这些事情,跟缥缈阁没有什么关系,轩之不用操心太多,不如弹弹古筝,读读闲书。说到古筝,轩之知道筝不仅是乐器,还是一种兵器吗?”

“啊?”

白姬将古筝立起来,笑道:“筝横为乐,立地成兵。一开始,筝是在战场上用来打敌人的,把它竖着挥起来,杀伤力还不小呢。后来,人们才在筝上面加上琴弦,变成乐器。”

元曜冷汗,道:“长见识了。不过,要把筝挥舞起来当武器,得需要很好的臂力呀。”

白姬一听,笑道:“虽然我弹这新曲不顺,不能弹出好听的筝曲,但是舞筝的臂力还是有的,我就舞筝为兵,给轩之见识一下吧。”

说完,白姬便把巨筝轮转如电,舞得虎虎生风。

元曜看得惊呆了。

白姬、元曜正在舞筝玩,走廊另一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离奴带着一名青衣男子来到了后院。

男子不过二十余岁,面容俊秀,气质文雅。他清瘦而挺拔,一身青色澜袍剪裁合体,将他衬托得丰神俊朗。他的眼眸是青色的,睥睨之间,又散发着与生俱来的高贵风仪。

男子看见白姬在舞筝,不由得一愣。他眼中闪过一丝担忧,目光紧紧地盯着飞舞如风的筝。

离奴大声道:“主人,今天有稀客,大公子来了。”

白姬回头一瞥,心念一动,顿时分了神,手上一个不稳,那具巨筝便直坠而下,眼看就要砸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男子一个箭步飞掠而上,奋不顾身地朝古筝扑去。

男子将落下的古筝揽入怀中,顺势仰倒在草地上。

“咯哒——”

巨大的古筝挟着沉重的力道正好砸在男子的胸口,空气中响起了一声肋骨断裂的声音。

元曜吓了一跳,急忙过去。

“这位兄台,你没事吧?要不要请大夫啊?”

男子抱着古筝坐起身来,看见古筝完好无损,露出了笑容。

“还好。这蒙恬(1)所造的四象筝没有摔坏,这可是人世间的第一具筝呢。”

白姬以手扶额,道:“裘荀,虽然你们囚牛(2)一族痴迷音律,雅好乐器,但你也用不着以身体来挡挥舞的筝。万一碰到了头,即使不死,也会被敲傻的。”

离奴撇嘴,小声嘀咕道:“大公子本来就有点傻傻的。一听见音乐,就跟掉了魂似的。主人,您的九个侄子,就没一个正常的。”

元曜一愣,望着抱着古筝傻笑的男子,问离奴道:“离奴老弟,这位兄台是白姬的侄子吗?”

离奴道:“是的。这是裘大公子。”

裘荀抱着古筝站起来,似乎断了一根肋骨,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将古筝双手捧给白姬,道:“姑姑,这具古筝是举世难寻的珍贵之物,希望您能够爱惜它。”

白姬接过古筝,道:“知道了。”

古筝离手之后,裘荀才仿佛突然有了知觉,他捂住胸口,痛苦地跌坐在地上。

白姬一见,道:“坏了,这是真的伤到了。”

元曜急道:“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去光德坊把张大夫请来?”

白姬道:“轩之、离奴,先把他扶进里间吧。”

元曜、离奴一起把裘荀扶进里间,安置在贵妃榻上。

白姬去二楼找来了治伤的丹药。

元曜端来温水,给裘荀服下了药丸,裘荀怏怏无力地躺在贵妃榻上。

白姬跪坐在青玉案边,一边喝凉茶,一边长吁短叹,道:“唉,浪费了我一颗结续复伤丹。早知道,不舞筝取乐了。”

裘荀服下了结续复伤丹,调息了一番,才缓过劲来。

元曜见裘荀脸色恢复如常,才松了一口气。他走到白姬对面,跪坐下来。

白姬对裘荀道:“平常,你们几个都很少上岸走动,更不会不打招呼就来缥缈阁。裘荀,你今天来缥缈阁,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裘荀望着白姬,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姑姑,你知道四海之中,龙族之内,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吗?”

白姬道:“我不知道,我不管那些事情,已经很久了。”

裘荀道:“你想知道吗?”

白姬道:“我不想知道,我回不去海中,知道和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区别。谁想做龙族之王的话,可以来找我。打败我,杀死我,他就是龙王了。”

裘荀道:“这些年,确实有一些野心勃勃的龙,想要当龙王,想要来找你。”

白姬喝了一口凉茶,道:“我一个也没见到。”

裘荀道:“它们都被龙隐杀死了。每一条想要来挑战你的龙,都被龙隐截杀在海中,它们甚至连岸都上不了。”

白姬笑了,道:“看来这些年,龙族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战士,只剩一些废物了。它们连龙隐那家伙都打不过,还想来挑战我?”

裘荀道:“姑姑,今非昔比,龙隐现在的力量强大到令人害怕。他不仅重建了鲸落之屿,还代替您统领了东南西北四方之龙,甚至连十方妖族也都不敢违逆他。凡是不服从他的妖族,都惨遭他的毒手,消失在了海域之中。”

白姬挑眉,道:“我不认为四方之龙会服从龙隐,龙隐也不具备统领十方妖族的力量。”

裘荀道:“据说,天地大战之后,龙隐重伤流落到了鲛人的浮织之岛,他在浮织之岛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得到了被封印在鲛人领地的上古祖龙的力量。”

白姬笑道:“有点意思了。”

裘荀继续道:“现在,龙隐与鲛人一族走得很近,鲛人族也一跃成为十方妖族之首。”

白姬道:“裘荀,你特意来缥缈阁,就是想跟我聊这些海域闲谈?”

裘荀神色严肃,道:“不是,我来是想来告诉你,龙隐打算来缥缈阁。他可能按捺不住,想要当龙王了。”

元曜一直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到这儿,不由得一惊。

白姬也愣了一下,继而眼神一扫平时的慵懒,变得凌厉如刀锋。她嘴角浮出一抹诡笑,道:“有趣了,看来得做好招待故人的准备了。”

裘荀道:“姑姑,我们囚牛一族向来和善淡泊,与世无争,龙隐归来之后,在四海之中挑起了无数争端。比起龙隐,我父王更希望您当龙族之王,所以我们一得到消息,就急忙来告诉您了。希望您能提前做好准备,千万不能被龙隐打败。”

白姬道:“九个侄子,海域众生,就只有你来告诉我这件事,看来还效忠于我的人,不多了。”

裘荀垂首道:“囚牛一族,将永远效忠于您。”

白姬喃喃道:“我需要好好思量一番了。”

因为受伤的缘故,囚牛躺在贵妃榻上闭目休养。

白姬走到后院,跪坐在廊下,安静地望着天上的浮云。

元曜也来到后院,他看见古筝还放在草地上,担心青草上的露珠会沾在古筝上,腐蚀了琴弦。他走过去,弯腰拾起了古筝,准备将它放入里间。

“鹿角不解,兵戈则起。轩之,看来今年的鹿角,恐怕没有掉落呢。”

白姬道。

元曜站住。一个时辰前,他与白姬还在无忧无虑地闲聊四季时序,闲聊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现在,忽然就有了担忧的事情,生与死的重量迎面压来,让人的心情沉重而烦闷。

“白姬,龙隐来了,可怎么办啊?要不,你去哪儿躲避一下?”

元曜担忧地道。

白姬扑哧一声笑了,道:“不想见鬼王、光臧国师,甚至武皇陛下、太平公主,都是能找借口躲一躲的,但是龙隐可躲不了。或者说,如果他是冲着取代我,成为龙族之王的目的而来,我根本躲不掉,只能迎战。”

元曜愁道:“这可怎么办呢?据裘兄所说,龙隐从鲛人那儿获得了什么力量,可能现在比你更厉害。白姬,反正你也回不了海中,不如把龙族之王的位置让给龙隐……”

“不行。”

白姬打断元曜的话。

“为什么?难道你想当龙族之王吗?”

白姬摇头,道:“自从天地大战之后,我被流放于陆地,不能入海,我就没把自己当作龙王了。龙族不需要这么狼狈的,如同丧家之犬的王。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我沉浮于人与非人的欲望里,采撷因果。我所做的事情,已经与龙族毫无关系了。我并不执着于做龙王,只是龙王之印是镌刻在生命里的,我无法将它让给任何人。新龙族之王的诞生,必定伴随着旧龙王的死去。这是龙王的宿命。龙族之王是没有退路的,不是生,就是死。”

“啊?!”

元曜心中惆怅,眉头皱成了两条蚯蚓。

白姬安慰元曜,道:“轩之不要担心,没事的。”

“白姬,龙隐是怎样的人?你跟他有怎样的渊源?”

白姬望着天上的浮云,似乎想起了一些遥远的回忆。

“我跟龙隐的渊源,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杀死了冰夷之后,我跟烛龙反目成仇,不想留在陆地上,就回到了海中。我隐居在海市,遇到了龙隐。那时候,他还是一个身负血海深仇,被仇人追杀,亡命天涯的少年。我见他孤苦弱小,无法自保,就动了恻隐之心,收他为徒,将他养大。后来回想起来,真的后悔这么做,后悔把他养大。龙隐跟了我很多年,他本性邪恶,野心勃勃,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我几次三番差点被他害死。当上龙王之后,我本来有机会杀死他的,可是终究还是没有动手,还把他留在身边,替我管理四方海域。现在想一想,真是后悔当初没杀掉他。”

“白姬,你本性善良,不忍伤害自己一手养大的徒儿,也是人之常情。”

“我没有杀他,不是因为师徒之情,从他第一次致我于死地开始,我们早就断绝师徒关系了。更不是因为我善良,我留下他,是因为我的自大与贪婪,我把他当做能够使用的工具,用他的力量助我管理海域众生,我自大地以为自己能够控制住他,不被他反噬。现在看来,这是一步错棋。世间万事,都在因果之中,可惜我不能看透过去之因,与未来之果。”

元曜望向白姬,只见她的眼中有少见的忧愁,他忍不住道:“白姬,你不要担心。无论是生,还是死,小生会一直陪着你的。”

白姬侧头,望向元曜,眼中的忧愁阴霾散去了一些。

“好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轩之这么一说,我好像突然涌出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不仅龙隐,好像连佛祖,我也能打败了。”

元曜冷汗,道:“快不要胡说了。白姬,你还是拜一拜佛祖,念一念经文,恳求佛祖保佑你不要被龙隐打败吧。”

白姬笑道:“也行。念经拜佛,也不费什么事情。”

白姬、元曜正在聊天,一名年轻的华衣公子沿着回廊走到了后院。

正是韦彦。

韦彦是缥缈阁的熟客,离奴都懒得招待他,只告诉他主人在后院,就继续低头吃香鱼干了。

韦彦驾轻就熟地走到后院,正好没头没尾地听见白姬说“拜佛念经,也不费什么事情”,他一抖玉骨洒金折扇,接茬道:“念经拜佛,虽然不费什么事情,可是没什么用啊!”

白姬回头一看,笑道:“韦公子今天怎么有空来缥缈阁?想来是发了俸禄了。”

元曜笑道:“丹阳,你来了呀。”

韦彦摇着玉骨洒金折扇,愁道:“白姬,我是特意来找你的。别提俸禄了,如果这个事情没法解决,我这辈子都没有俸禄了。”

韦彦一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事情,就会跑来缥缈阁找白姬。

元曜奇道:“丹阳,你又遇见什么事情了?”

白姬笑道:“韦公子不要急,坐下慢慢说吧。”

韦彦便席地而坐,向白姬、元曜倾诉自己的苦恼。

注释:(1)蒙恬:秦朝时期名将。据说,筝是蒙恬发明的。汉代应劭《风俗通义》载文:筝,“谨按《礼乐记》,五弦,筑身也。今并、凉二州筝形如瑟,不知谁所改作也。或曰蒙恬所造。”

(2)囚牛: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兽,爱好音乐。《治世余闻》有云:“囚牛,龙种,性好音乐。”传说,囚牛是众多龙子之中性情最温顺的,它不嗜杀,不逞狠,专好音律。龙头蛇身的囚牛耳音奇好,能辨万物的声音,它常常蹲在琴头上欣赏弹拨弦拉的音乐,因此琴头上便刻上它的雕像。

第三章 异象

夏草繁盛,碧色青青。

白姬、元曜、韦彦坐在廊檐下,一边吹着带着花草气息的夏风,一边聊天。

韦彦说起了他的苦恼。

事情是这样的。

前阵子,刚入夏的时候,齐州突然出现了异象。

大明湖之中,长出了一株巨大的荷花。这荷花高约一丈有余,花大如伞盖,重瓣千层,一茎有四莲丛生。这株荷花的花叶在白天是卷曲闭合的,只有在有月光的晚上,才会在月光之中舒展开来。

仿佛为了应和这株奇异的荷花,一夜之间,大明湖中的所有荷花都提前盛开了。

大明湖里荷叶葱葱,芙蓉朵朵,水气氤氲之中,还有白鱼在水莲之间游来游去,美如仙境一般。

初夏并非荷花盛开的季节,大明湖的这一异常景象,顿时引来了大家的关注和议论。

州官也被惊动了,他们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赶紧请来了知晓天文地理,又通达幽冥玄怪的高人来勘查,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这是凶兆,会引发不祥的灾厄,又该怎么化解。

高人探查一番,却说这是吉兆。

这个荷花名为望舒荷,乃是难得一见的珍奇宝物。据古籍中记载,汉朝时期,南国向汉灵帝进献此花,此花被种植于未央宫中,后来就绝迹了。

如今,大明湖出现此罕见之花,正是武皇陛下治世有方,盛德感天,才有此祥瑞之景,这是上天降下的吉兆。

州官一听,大喜过望,连夜就上了折子,让驿丞快马加鞭地送去长安,呈报给武则天了。

武则天看见奏报,心中喜悦,对望舒荷有些好奇。她琢磨着既然汉朝的皇帝能把望舒荷种在未央宫,那自己也一定能把望舒荷种在大明宫。

武则天下令,将望舒荷运来长安。

运送望舒荷的事情,被派给了礼部,由礼部尚书韦德玄负责。

当时,韦彦正好被派到了齐州公干,他在齐州完成了公务,正要回长安,就发生了大明湖中望舒荷盛开的事情。

韦德玄一看儿子韦彦在齐州,又正好要回来,就把运送望舒荷的事情交给韦彦了。

韦彦不敢懈怠,他在当地挑选了几名擅于种植荷莲的匠人,让他们将望舒荷完好无缺地移出大明湖,放入了州官命人赶工制造的巨大水缸里。水缸里面灌满了大明湖的淤泥与湖水,以此来保持荷花在运送的路程中不死。

韦彦带着一队负责运送的士兵,以及几名负责养护荷花的匠人,一路跋山涉水,日夜兼程,从齐州赶来长安。

望舒荷离开大明湖之后,路上就开始枯萎。

韦彦有点着急,匠人们也着急,为了养护望舒荷,他们不仅多带了几缸大明湖的湖水,及时给荷花更换洁净的清水。州官还特意命人赶工制造了一架可以打开车盖的半封闭马车,荷花喜欢阳光,晴朗的白天,就把车盖打开,让望舒荷沐浴阳光。晚上,则关闭车盖。花匠们还在马车内日夜燃烧无烟的炭火。——因为初夏时节,路上寒冷,荷花喜欢暖热的环境,太冷了就会死亡。

韦彦和匠人们一路上小心翼翼地养护着,可望舒荷还是一天一天地枯萎,眼看就要不行了。

韦彦愁得吃不下,睡不着,他深知武则天的心性,以及现在的时局。别的宝物也就罢了,路上出意外损耗了,负责运输的人最多是被降职,被罚俸禄。但是这望舒荷不一样,它有着特殊的意义,是武皇治世有方,盛德感天的祥瑞之兆。武则天一向最看重这些上天的恩德,加上今年徐敬业又在扬州举兵谋反,她更需要这些上天赐予的祥瑞来为自己站台,拉拢和安定民心。如果望舒荷在运输过程中死了,吉兆一下子变凶兆,武则天一定会勃然大怒,到时候不仅自己脑袋保不住,只怕父亲也得获罪,韦家上下恐怕都要被流放。

韦彦思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加快了行程。——只要在望舒荷彻底死亡之前,把它顺利地移交出去,总能免一个死罪。

韦彦一边加快了行程,一边却又留了另一条后路。他并没有将自己的行程如实上报,甚至没有告诉父亲韦徳玄,他带着运送望舒荷的队伍,提前回到了长安,但没有进城。

韦彦把运送望舒荷的队伍安置在韦家位于长安城二十里外的一座僻静的庄园里。运送的队伍心知望舒荷成了这个样子,是交不了差的,他们肯定难逃其罪,也没有别的活路,一切都只能听韦彦的安排。

韦彦在郊外安置好了众人,就悄悄地进城,跑来缥缈阁了。

白姬、元曜听完韦彦的话,都有些吃惊。

白姬道:“大明湖中望舒荷开,这有点意思。”

元曜心疼地道:“丹阳,你这一路从齐州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想必很多天没睡好觉了吧?怪不得看你脸色很憔悴,身围也清减了不少。”

韦彦摇着折扇,道:“唉,我本来在齐州公干时,每天饮宴歌舞,吃吃喝喝,胖了许多。接下护送望舒荷的差事之后,劳心劳力,吃不下,睡不着,短短二十天,瘦了二十斤。这件事如果不能解决,都不用武皇陛下砍我的头,我自己可能先愁得猝死了。”

元曜安慰韦彦,道:“丹阳,你不要太过忧心,千万保重身体。”

白姬问道:“韦公子,望舒荷已经枯死了吗?”

韦彦道:“几天前,就一点活的迹象也没有了。大家都很害怕担这个责任。所以,我才出主意,先加紧行程,悄悄地回长安。然后,来找你想一个办法。白姬,你可一定要帮我,我们可是刎颈之交。”

白姬思索了一下,道:“这样吧。事不宜迟,我这就和轩之跟你一起去庄院看一看望舒荷是什么情况。”

韦彦一愣,道:“白姬,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事情了?”

白姬迷惑,道:“我忘记什么了?”

韦彦道:“宰客呀。平常,我有什么事情来求你帮忙,你肯定会眼珠一转,先狠狠地宰我一顿,才慢悠悠地帮我出主意。今天怎么一下子就答应了?还不提银子的事?我来的路上,都已经做好把多年积蓄花光的心理准备了。”

白姬恍然,笑道:“刚才有点烦心的事,都忘了赚钱了。本想着我可能……缥缈阁可能要关闭了,韦公子是熟客和老友,最后一单生意就当是情谊的回馈了。既然韦公子执意要付银子,那我也不能推辞,我想一想价格……”

“别,别——”韦彦急忙打断白姬,道:“我并没有执意要付银子,情谊无价,白姬,咱们都是刎颈之交了,就不要提银子了,还是以情谊回馈情谊吧。”

“嘻嘻,也行吧。”

白姬笑道。

白姬、元曜收拾了一下,准备跟韦彦一起去郊外庄院。

白姬去里间跟裘荀说了几句话,又交代离奴照顾好他,才跟元曜、韦彦一起离开缥缈阁,登上了韦彦停在西市的马车。

车夫赶着马车穿过朱雀大街上,飞快地往郊外而去。

因为韦彦是偷偷回长安城的,他怕路上被熟人看见,惹出事非,便把车窗紧紧地闭着,车帘也一直垂着。

夏季天热,车内闷沉,元曜在车内闷得浑身是汗水,透不过气来。幸好,不多时马车便出了长安城,行驶在郊外的官道上。

韦彦把车窗打开,车帘卷起。

树荫葱浓,凉风习习。

元曜大口呼吸着郊外的新鲜空气,才缓过了劲儿。

白姬跪坐在车内,一直在思考什么,她一动也不动,仿佛不觉得闷热。

韦彦一直提心吊胆,出了长安城才松了一口气。他十分焦虑不安,一会儿结跏趺坐,一会儿又斜靠在马车上,心神不宁。

韦彦见白姬安静地跪坐着,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忍不住问道:“白姬,你刚才说什么缥缈阁可能要关闭了,是怎么回事?”

白姬回过神来,笑道:“世间万事,有开始,便有结束。缥缈阁有开,自然就有关的一天了。如果缥缈阁关闭了,我就要独自远行了。韦公子,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多照顾轩之了。”

韦彦一口应承,道:“这个不用你说,轩之是我的表哥,我自然会照顾他。”

元曜一听,心中不由得难过。

“白姬,无论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小生都会陪着你的。你如果……远行,小生也跟你一起去。”

白姬笑道:“轩之,快不要说傻话了。这个事情,与你没有关系,回头我就把卖身契还给你。我远行之后,你就自由了。还有离奴,它也自由了。不过,它的卖身契可不好找,我忘了放哪儿了,而且上面的年限加加减减,是一笔糊涂乱账。”

元曜心中难过,还要说什么,韦彦已经开口道:“轩之,白姬都说不要你了,你就死了心吧。白姬,你关了缥缈阁是要去哪儿呀?是不是回老家成亲?到时候,记得送一张喜帖来,我肯定托人给你送贺礼。”

白姬笑道:“既不回老家,也不成亲,这次远行是去西方极乐世界走一走。不过,也还不确定要远行,说不定还能继续开缥缈阁。”

“哦。”韦彦点点头,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希望你能留下,如果缥缈阁不在了,总觉得长安城里少了点什么,我也会觉得很寂寞的。”

白姬喃喃道:“我也希望能留下……不,我一定要留下。”

第四章 龙隐

晴空万里,白云浅淡。

马车一路在郊外行去,穿过了阡陌纵横的农田,往僻静的山中而去。山林之中,树木森森,夏蝉在木叶之下发出微弱而嘈杂的鸣声。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一座山庄外。庄院依山而建,占地很广,它远离村落和农田,十分僻静。

白姬、元曜、韦彦下车,早有家丁在山庄外面等候,将三人迎了进去。

韦彦将白姬、元曜带到了一处院落里。

一辆马车停在院子中央,马车的车顶是敞开的,露出了一口巨大的水缸。

水缸之中,有一株枯萎的巨型植物,隐约能看出一株荷花的形态。荷叶枯黄卷曲,荷花变成了灰黑色,这株濒死的望舒荷立在水波粼粼之中,显得突兀而孤峻。

元曜望着水缸,心道这望舒荷明显已经枯死了,极可能没办法活过来了。

从刚走进院落开始,白姬的目光就被望舒荷吸引了,她一直盯着枯萎的望舒荷,不知道在看什么。

韦彦急道:“白姬,这望舒荷为什么枯死了?它还能活过来吗?”

白姬道:“韦公子,你们移植搬运望舒荷的时候,是不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韦彦回忆了一下,道:“没有啊,我特意挑了几个擅于种植莲荷的匠人,亲眼看着他们把望舒荷移植入水缸中,他们轻手轻脚,小心翼翼,连一片荷叶都不曾损伤,一瓣莲花都不曾落下。”

白姬道:“望舒荷本身是完好无缺,不曾被损伤的,可是你们把它的心和灵魂弄丢了。”

韦彦一愣,道:“什么?一株荷花还有心和灵魂?!”

白姬点头,道:“有的。”

韦彦想了想,有点惊恐,道:“是不是跟鬼手莲一样?它也有一个脾气古怪的花魄,最后又会出现一个手指大小的花灵?”

白姬笑了,道:“望舒荷的情况跟鬼手莲不一样。韦公子,你放心吧,不会出现偷人手的花魄。望舒荷本身并没有灵魂,我在它的上面看见了一个沉睡的人类幻影。而这个人类幻影能够沉睡于望舒荷之中,靠的是一股水域之族的灵气。这股气息我太熟悉了,是鲛人的水织之灵。”

韦彦道:“鲛人?古籍中记载的半人半鱼的东西?”

元曜忍不住道:“鲛人不是东西,是一种水中的生灵。《搜神记》中有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韦彦道:“可是,大明湖之中,没有看见鲛人啊?”

白姬沉吟了一会儿,道:“不应该没有,毕竟水织之灵才是这株望舒荷的心与灵魂……韦公子,大明湖之中,这株望舒荷的周围,你们有没有看见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韦彦想了想,道:“倒是有一条白色的鱼……那条白色的鱼神出鬼没,虚无缥缈,像是一个幻影一样,它总是绕着望舒荷转悠。我们移植望舒荷入水缸时,那条白鱼一直徘徊在我们身边,似乎想跟望舒荷一起进入水缸,不过被匠人们赶走了。”

白姬道:“啊,那条白鱼,就是望舒荷的心与灵魂了。如果想要望舒荷活过来,韦公子恐怕得辛苦一遭,再回一趟齐州,去一次大明湖,将那尾白鱼也带来了。”

韦彦一听,顿时瘫倒在地。

“我日夜兼程地从齐州赶来长安,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没有吃过一顿安心的饭,现在又得启程赶回去吗?”

元曜看韦彦太过劳苦,出主意道:“丹阳,不如你派信得过的人赶回大明湖去办这件事,你就在这庄院里好好休息几天……”

“这是掉脑袋的大事,我谁都信不过,还是我自己亲自跑一趟吧。”

韦彦有气无力地道。

白姬道:“韦公子,这望舒荷没有水织之灵护体,最多还能活七日,你得抓紧时间了。”

韦彦站起身来,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

为了节省时间,韦彦只挑了十名身强力健的士兵,他们轻装简从、快马加鞭地赶回大明湖。大队人马和匠人们,以及望舒荷都被留在了山庄,由山庄里的管家照料。

因为天色已晚,山庄离长安城有二十余里地,来不及在宵禁之前进城,白姬、元曜便在山庄之中住下了,准备明天再回缥缈阁。

管家不敢怠慢韦彦的贵客,给白姬、元曜准备了两间上房,又准备了美味佳肴,殷勤款待。

山庄之中亭台楼阁,风景如画,白姬也没有心情欣赏,对于摆满桌案的美味佳肴,也没有什么心情品尝。

元曜也是一样。

山高月小,水落亭台。

白姬睡不着觉,坐在亭台之中纳凉,看着从山腰飞下的瀑布出神。

元曜本来在油灯下看书,他无意中从窗户望向外面,正好看见远处亭台上的那一抹寂寥而落寞的白衣身影。

元曜便放下书本,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亭台。

元曜知道,自从裘荀说了那些话,白姬就有了担忧的事情。他很想去亭台边陪着白姬一起纳凉,开解她的心绪,可是又怕打扰她的思绪。

元曜怔怔地望着亭台之中的白衣身影,他觉得就这么一直看着她,陪在她身边,直到生命的终结,直到时间荒芜的尽头,是一件幸福和有意义的事情。以前,他以为这种平淡无奇却又珍贵无比的日常会是天长地久,然而世事无常,现在顷刻之间就要失去了。

元曜正在出神,突然一道银色的光芒闪过,一个人影骤然出现在他面前。

是一名银发男子。

男子剑眉星目,容颜俊美,他的气质遥遥如高山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一头雪发飘逸绝尘,一双金眸清冷如寒冰,却又霸气邪魅,他的肌肤之上隐隐有光泽流动。

元曜心中咯噔一下,惊得如坠冰窖。在鬼手莲事件中,白姬把耳朵弄丢了,元曜去给白姬找耳朵,他在梦里跨越山海,到了鲸落之屿,看见了这个男子。

正是龙隐。

龙隐这就来了?!

元曜望着龙隐,心念电转。

龙隐突然伸出手,一把扼住了元曜的脖子。

龙隐的力气很大,他眼神冰冷,充满了杀气。

元曜被龙隐扼住脖子,只觉得头晕目眩,无法呼吸,眼看就要窒息了。

突然之间,一道金色的光芒闪过。

一支金色的箭簇从窗外破空而至,箭尾带着红色的火焰。

利箭直指龙隐的眉心,挟着千钧力道,眼看就要将他刺穿。

龙隐只能松开元曜,闪身躲避。

箭簇落空,化作一道幻影,消失了。

元曜大口大口地呼吸,这才缓过气来。他怕龙隐还要攻击他,急忙踉踉跄跄地往书架后躲避。

龙隐却没有再攻击小书生,他转头朝门的方向单膝跪下,行了一礼。

“隐,参见吾王。”

房门无风而开,白姬缓缓地走了进来,她垂目望向龙隐,神色愠怒。

“我还以为你早就已经忘了,谁是四海之主,谁是龙族之王。”

龙隐垂头,道:“隐不敢。”

元曜急忙走到白姬身边,白姬看见元曜脖子上的瘀伤,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一阵疾风朝龙隐卷去。

龙隐并没有躲避,他被这道疾风击中,身形颤抖了一下,嘴角涌出了一丝血迹。

白姬垂目望向龙隐,道:“你为什么要伤害轩之?”

龙隐道:“我看见他一直在暗中盯着您,以为他对您图谋不轨……”

元曜一听,急忙道:“我望着白姬,是因为不想去打扰她……不是对她图谋不轨。”

白姬冷冷一笑,道:“龙隐,是你对我图谋不轨吧?”

龙隐眼神闪烁,道:“隐不敢。”

白姬道:“你起来说话吧。”

“是,吾王。”

龙隐站起身来。他望向白姬,清冷如寒冰的金眸之中,有一团火焰。

“吾王,几千年没见,您的力量又强大了不少。”

“我在人间历练,是在修行,当然要寻求和获得力量。”

白姬也望向龙隐,用龙族的气脉感受他周身的灵力。她不由得微微一怔,龙隐的力量是增强了许多,但她并没有从龙隐身上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强大力量。难道,裘荀所言是假的?还是,龙隐故意隐藏了力量的气息?

龙隐道:“吾王不曾荒废颓靡,是我海域众生之福,十方妖族,三十六旧部,都在等待吾王归来。”

白姬看不透龙隐此言是真心,还是假意,她转移了话题。

“隐,你为何上岸?”

龙隐道:“我上岸是受鲛人族之托,有一件事情要办。本想办完事情之后,去一趟缥缈阁参见您,却不曾想今夜在这里遇见了您。”

白姬又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龙隐道:“是泉女带我来的。”

白姬挑眉,道:“泉女是谁?”

龙隐对着虚空道:“泉女,你出来吧。”

第五章 泉女

一名蓝衣女子缓缓走了进来,步履无声。

泉女青丝垂肩,玉带绕臂,她穿着一身蓝色翠烟衫,和一袭水雾绿草烟罗裙。她的身形婀娜,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看起来仿如一尾灵动的游鱼。

泉女有着光洁如白玉石一般的皮肤,以及一头浓密如海藻的青丝。她的容貌也十分美丽,星眸皓齿,闭月羞花。与人类不一样,她双耳的部分,长着薄如蝉翼的鱼鳃。

元曜望着泉女的脸,不由得微微一愣。这泉女的容貌跟白姬长得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她的眼睛,简直跟白姬一模一样。

元曜暗暗思忖,泉女跟白姬长得如此相似,难道她们是亲戚?不过,看形态,这泉女明显不是龙,而是鱼,难道她是一条龙鱼?!

泉女朝白姬盈盈一拜,道:“鲛族泉女见过吾主龙王。”

白姬挑眉,道:“你是鲛人?抬起头来。”

泉女抬头,答道:“是的。”

白姬凝望着泉女的脸,道:“你长得跟我很像,尤其是眼睛。”

泉女有些惶恐,垂头道:“泉女不敢!容貌乃是天生,泉女并不是有意要长得像龙王陛下,请龙王陛下恕罪……”

白姬道:“我并没有责怪你。相反,我觉得我们很有缘份。我喜欢你的眼睛,跟我长得很像,仿若星辰宇宙都在其中,太漂亮了。”

元曜冷汗,道:“白姬,哪有人这么露骨地自己夸自己?”

白姬笑道:“轩之,偶尔夸夸自己,也很好呀。”

龙隐站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他望向元曜的目光,又一次涌起了难掩的杀意。

白姬问泉女,道:“你为何来此?”

泉女望了一眼龙隐,目光有些瑟缩。

龙隐冷冷地道:“吾王问话,你如实回答。”

白姬有些不悦。

泉女道:“回龙王陛下,我是循着水织之珠的气息,来到这座庄院,寻找我鲛族的公主。”

白姬有些疑惑,道:“鲛族的公主?”

泉女道:“事情是这样的……”

五百年前,鲛人族的小公主夷光因为顽皮,独自离开了鲛人的浮织之岛,说是要去山海之间探险。鲛王和王后发现小女儿不见了,就派人去各大海域寻找,鲛人们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

鲛王和王后十分担心,夷光还未成年,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万一遇见了危险可怎么办?

不久之后,寻找夷光的鲛人传来了一个噩耗。

夷光在归墟之域遇上了地脉裂开,被海啸卷进了地底,不幸遇难了。

鲛王和王后非常伤心,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没有走出痛失爱女的阴影。

一个月前,正逢鲛人族举行一场千年一次的大祭典,大巫在祭典之中打开鲛人族的秘宝——八荒之镜,参详天地山海的奥秘,给予族人指引与启示。

无意之中,大巫在八荒之镜里感受到了夷光的水织之灵。——这意味着当年在归墟遇难的小公主可能还活着。

大巫急忙把这件事上报给鲛王和王后。

鲛王和王后悲喜交加,他们迫切地想要把小女儿寻找回来。

大巫告诉鲛王,他从八荒之镜中感应到夷光的水织之灵在陆地上。

自古以来,鲛人族便很少去陆地上,它们害怕人类。人类喜爱奇珍异物,鲛人的泣珠、油脂、甚至皮肤、内脏、鲜血在人类的文字记载之中,都是珍稀的材料,它们一旦靠岸,便会被它们的死敌——疍民捕捉、杀死、分割,将它们身体的一部分变成人类代代相传的宝物。

鲛王有些苦恼。鲛人族世世代代远离陆地,对于陆地上的风土人情十分陌生,即使他派遣一队勇士拼死去陆地上,也很难找到夷光,将她带回来。

王后想到了龙隐。

天地大战之后,龙隐重伤,流落到了浮织之岛,被鲛王和王后所救。龙王承受天罚,被流放于陆地,不得入海。很长一段时间里,四方海域空荡无主,龙隐逐渐将分崩离析的海族重新统一。如今四海八荒,皆以龙隐马首是瞻。鲛人族因为救过龙隐,并且献给龙隐祖龙之力,而一跃成为海域十方妖族之首,与龙隐关系密切。

王后认为可以找龙隐帮忙。

鲛王写信,派人送去鲸落之屿给龙隐,恳求他能够帮助鲛人族找回流落在陆地上的公主。

龙隐同意了。

每隔一段时间,十方妖族会给龙隐进贡珍宝和美女,鲛王给龙隐进贡的美女之中,泉女最受龙隐的宠爱。

鲛王便将大巫注入了灵力的水织之珠给予泉女,让她辅助龙隐,务必找到夷光。

龙隐带着泉女来到了陆地上,泉女靠着水织之珠的指引,追寻夷光的水织之灵,来到了长安郊外的这座庄院。

白姬问泉女道:“水织之珠指引的地方,是后院的望舒荷吗?”

泉女回答道:“正是。刚才已去看过,望舒荷上,确实有一丝公主的水织之灵。只是,还是不知道公主的踪迹。”

白姬道:“我知道夷光公主在哪里。”

泉女道:“请龙王陛下指点迷津。”

白姬眼珠一转,转移了话题。

“对于鲛王来说,夷光公主很重要吗?对于你来说,找回夷光公主,很重要吗?”

泉女道:“公主是鲛王和王后最疼爱的女儿,找回公主是王的命令,即使我拼却性命,也必须完成。”

白姬道:“据我所知,夷光公主正在赶往这里的路途之中,你们只需再等几日,她就会来到这里。不过,能不能将她找回,就是一件不确定的事了。”

泉女疑惑。

“龙王陛下,此言何意?公主既然在赶往这里的途中,为何不能将她找回?”

白姬笑了,道:“因为不确定,我的刎颈之交带回的是什么……”

龙隐和泉女的所求,与望舒荷有关,他们便留在了山庄里。管家一见多了两个客人,急忙又收拾了两间客房,殷勤待客。

白姬找泉女要了水织之珠,与元曜一起去往望舒荷边。

枯萎的巨大荷花立在粼粼水波之中,显得孤峻而寂寞。

白姬将水织之珠靠近灰黑色的望舒荷,一点微弱如萤火的亮光在荷花上闪烁。

元曜在那微弱的萤火之光中,看见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幻影。

是一个沉睡的人类女子。

女子容貌秀丽,身着白色宫装,她沉睡的姿态仿如一朵舒展的莲花。

宫装女子的胸口是红色的,像是红莲花瓣,又像是血色的火焰,那红色晕染出浓淡不一的渐变。

元曜以为女子胸口的红色是宫装上的绣花,但仔细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女子胸口的红色是血迹,她的胸口有一个窟窿,本该是心脏的地方,空空如也。

望舒荷濒临死亡,不能与水织之珠长久相应,不一会儿,宫装女子的幻象便如晨雾一般消失了。

“白……白姬,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女子的心呢?”

元曜忍不住颤声问道。

白姬收了水织之灵,道:“看来,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得等韦公子把白鱼带来,才能知道了。”

元曜问道:“这名女子跟夷光公主是什么关系呢?”

白姬摇头,道:“不清楚,但她对于夷光公主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人。重要到,她愿意以自己的生命守护她的灵魂,一直守护了五百年。”

元曜很难过,道:“听起来,让人既感动,又悲伤。”

白姬看见元曜红瘀的脖子,忍不住伸手,抚摸他。

“轩之,脖子还疼吗?”

元曜摇头,道:“不疼了,没事的。”

一点柔和的光润从白姬指尖涌出。

元曜只觉得一股柔软的轻风轻触皮肤,凉润如水,脖子上的疼痛顿时消减了许多。

“轩之,你忍耐一下,尽量躲开龙隐,我也不知道他会做什么。”

元曜点点头。

白姬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道:“等帮韦公子救活了望舒荷,我会让龙隐付出代价。”

元曜心中一惊,急忙道:“白姬,还是算了吧。万事以和气为贵,既然龙隐并不是冲着夺取龙王之位而来,就不要挑起争端了。”

白姬望向元曜,道:“轩之,在你心中,什么是最重要的?”

你,你是最重要的。

元曜在心中道。

“小生觉得,没有争端,是最重要的。你每天忙着收集因果,小生忙着读书和记账,离奴老弟忙着做鱼和吃鱼,这样的日子,在小生心里,是最重要的。”

白姬笑了,道:“明白了。”

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在你心里,什么是最重要的?”

白姬正在思考。

元曜又忍不住答道:“一定是缥缈阁和因果,毕竟这是你在人间道历练和修行的意义。”

白姬笑道:“因果很重要,不过轩之也很重要呀。”

元曜脸一红,心情有些不能平静,道:“小生也很重要吗?”

“对呀,轩之很特别,人和非人仿佛都能被你吸引,来到缥缈阁。不瞒轩之,以前我总是十年一百年才有三五个因果,自从你来缥缈阁之后,我得到的因果多了很多!其实,我一直想着给你涨工钱,但总是在发工钱的时候忙忘了。”

一时之间,元曜心情低落。

“……白姬,你觉得小生重要,只是因为小生能够吸引妖鬼,给你带来更多因果?”

“对呀。”

“……也行吧。”

“轩之就像太阳一样,星辰被太阳吸引,围绕太阳旋转,人与非人被轩之的善良吸引,围绕轩之旋转。我也被轩之吸引,在我心里,轩之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是很重要的存在。”

白姬笑道。

元曜听见白姬夸赞他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不由得沮丧顿消,变得高兴起来。

“白姬,在小生心里,你也很重要。你像是月亮一样神秘而美丽,是小生写诗词的灵感之源。”

“唔,轩之,你写的诗词,大多数我也读不懂……人类的诗词歌赋,很难读懂呀。”

“小生可以教你写诗词,会写,就自然能读懂了。”

“算了,太麻烦了。我能读懂坊间读本,就很满足了。”

“呀,最新的坊间读本,小生忘记买了。”

“明天回缥缈阁了,去买吧。”

“白姬,你刚才说给小生涨工钱……”

“轩之,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涨工钱的事……”

“山里的夜风有点儿凉,不宜多说话,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

白姬和元曜一边闲聊,一边离开后院,去往客房。

一株合欢树后,龙隐静静地站着,望着白姬、元曜逐渐走远的身影。他的眼中充满了各种混沌的欲望,像是狂暴之海的滚滚波浪,又仿佛是最幽暗的诡秘夜空。

第六章 窥梦

夜已经深了,元曜回到客房之后,感觉有些困乏,就躺下休息了。

元曜决定,明天回缥缈阁之后,一定要联合离奴一起,跟白姬把工钱的事情讲清楚。

元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阵清风吹过,飘来了水荷的香气,萦绕入梦。

元曜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看见了一座广阔而华丽的皇宫,皇宫西苑的一千多间宫室之中,有渠水绕过各个门槛,四处环流。

渠水之内,有绿色的苔藓和水草覆盖台阶,还有大片的莲荷生长在水中,如梦似幻,仿如仙境。

莲荷之中,有的高约一丈有余,花大如伞盖,荷叶连田田。

月光下,粉红色的荷花与碧绿的荷叶舒展开来,光华流转,美得令人惊叹。

一名宫装女子坐在水畔的台阶上,她以手托腮,望着水中央,嘴角含笑。

水波之中,一尾人鱼正在游动。鲛人披散着丰茂如海藻的幽蓝色长发,如同华丽羽扇的尾鳍,在水中甩出流畅而漂亮的弧度。

鲛人在水中游动,它看见了一朵很美的荷花,探出身来,伸手采摘了。

鲛人一个转身,潜入水中。

一瞬间之后,坐在台阶上的阿舒面前,一朵美丽的荷花从水中缓缓升起。

花瓣带水,娇艳欲滴,每一滴水珠之中都镶嵌着一轮明月。

碧绿的荷花枝上,有一只雪白的手。

鲛人从水中探出半个头,它眨着大眼睛,调皮地望着阿舒。

阿舒接过荷花,笑盈盈地道:“谢谢你。”

鲛人破水而出,溅了阿舒一身的水珠。

阿舒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更下了几个台阶,将腰部以下都泡在了水中。

鲛人坐在阿舒身边,两人一起纳凉望月。

阿舒道:“你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你们鲛人有没有名字?”

鲛人点点头,表示鲛人有名字。它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名字,看见月光洒在水中的荷花上,一片轻纱般的光芒,它灵机一动,对着月亮比划。

阿舒明白了,道:“你的名字和月亮有关?那我就叫你阿月吧!”

鲛人愣了一下,勉强点点头,接受了阿月这个名字。

“阿月,你一直不会说话吗?还是鲛人都不会说话呢?”

阿月一听,摇摇头。它指着自己的喉咙,比划了几下。

阿舒看懂了,道:“你是会说话的,鲛人们也会说话,但是你遇到了不幸的灾难,丧失了声音?”

阿月点点头。

阿舒有些难过,道:“那,你还能恢复声音吗?”

阿月摇摇头,又点点头。

阿舒喃喃道:“明天我去太医所问一问同乡,看看有什么药方,能让人恢复声音。”

梦境之中,元曜游荡于这座虚无而宏大的宫殿里,他不时地在缥缈的白雾之中看见不同的场景。

大多数时候,都是月夜。

阿舒和阿月在莲荷之间嬉闹。

阿舒给阿月带来了能够恢复声音的药汁。

药汁很苦,阿月喝了一口,蹙眉咂舌,不愿意再喝了。

阿舒变戏法一样地从衣袖里拿出蜜枣糕,放入阿月的嘴里。

阿月吃下甜丝丝的蜜枣糕,眉头舒展开来。

阿舒用蜜枣糕哄着阿月喝药,阿月为了那一丝甜蜜的味道,忍耐着喝下了苦涩的药汁。

喝了一段时间的药汁,阿月的声音居然恢复了一些。

在梦境里,元曜听见了人鱼的歌声。

那是美丽而空灵的歌声,仿佛洪荒始分,天地初开时的第一声海浪,又如在透明鲛绡之间游动的一尾灵鱼,在轻纱之间荡漾起一圈圈涟漪,让人遐思无限。

人鱼的歌声回荡在未央宫的上空,打开了月色莲天的幻境。

元曜看见龙首原的最高处,未央宫的正殿前,一棵巨大的珊瑚树在人鱼的歌声之中舒展了枝叶,树上结的一串串珊瑚果由绿色变成了血红色。

珊瑚树之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人影红衣白发,身形佝偻,倚珊瑚树而生,看姿态似乎是一名老年女性。

珊瑚老妪远远地朝元曜招手。

“窥梦之人,过来。”

元曜懵懵懂懂之中,不由自主地朝珊瑚老妪飘飞而去。

珊瑚老妪满脸皱纹,饱经风霜,一双浑浊的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嘴里的牙齿也已经快落光了。

“老婆婆,请问您为何招呼小生?”

元曜作了一揖,礼貌地问道。

“唉——”

珊瑚老妪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道:“她们需要一颗心,才能活下去。公主需要一颗心,才能逃走。窥梦之人,能把你的心,借给她们吗?”

元曜一惊,他即使天真善良,也知道心是不能乱借的。人没有了心脏,是会死的。

元曜正要拒绝。

珊瑚老妪看了一眼元曜的胸口,又发出了一声叹息,道:“算了,老身问错人了,你帮不了她们。”

元曜疑惑。

珊瑚老妪道:“窥梦之人,你自己都没有心啊。”

元曜心中奇怪,他低头朝自己的胸口望去,才发现他的胸口空空如也,本该是心脏的地方,只剩一个空洞的窟窿。

窟窿的周围,正汩汩流血。

“啊——”

元曜一下子惊醒了。

夜色浓稠,元曜在黑暗之中坐起身来。

夏季天热,又加上在梦中被惊吓,汗水浸湿了元曜的衣裳,让他觉得有些热。

元曜下床,走到窗边,打算把窗户打开,透一透气。

窗外月光如水,一阵清凉的夜风吹来,让元曜觉得凉爽而舒适。

元曜正在琢磨刚才的奇怪梦境,突然听见夜风中传来一声声女子的啜泣。

谁?谁在哭泣?

元曜从窗户伸出头,四处探看。

不远处的花园里,一座紫藤花架下,隐隐浮现出一个婀娜绰约的身影。

紫藤花架下的石凳上,坐着一个青丝披散的女子。

女子正在伤心地哭泣。

紫藤花垂落如帘,遮住了女子的身形,元曜看不清楚究竟是谁。

深更半夜,是谁在伤心哭泣呢?

元曜心中疑惑。

一阵夜风吹过紫藤花帘,花叶飘飞之中,女子的半边脸露在月光下。

竟是白姬。

元曜心中一惊,想都没想,急忙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白姬为什么深更半夜独自一人伤心哭泣?难道是她心中有难解的忧愁?无论如何,一定要开导她,哪怕不能替她解忧,至少也要陪着她。

元曜走到了紫藤花架下,他首先被一地晶莹的珍珠吸引,然后才看清了哭泣的女子。

原来,是泉女。

泉女坐在石凳上,神色哀戚而悲伤,她无声地落泪,伤心地啜泣。她的眼泪落地,化作了一颗颗美丽的珍珠。

泉女看见元曜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有些吃惊,一时之间忘记了哭泣。

泉女的脸跟白姬长得颇像,元曜刚才晃眼之间看错了,以为是白姬,才贸然走过来。

面对泉女,元曜十分尴尬。继续留下,好像不妥,转身离开,好像也不对。他只好开口道:“泉女姑娘,人生难免有很多难过的事情,凡事得看开一些,不宜太过于伤怀。”

泉女望着元曜,面露哀戚,道:“救救我,我好害怕——”

元曜一惊,道:“这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泉女欲言又止,她用跟白姬长得一模一样的眼睛望着元曜,眼神恐惧、无助、绝望。

“我和她们……都会死的……”

泉女说得没头没脑,元曜一头雾水。

“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们是谁?你们为什么会死?”

泉女瑟瑟发抖,颤声道:“我……我不敢说……我好害怕,没有人能救我们……”

元曜心中疑惑,又不敢追问,只能道:“泉女姑娘,你是鲛人,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求助于鲛王……”

泉女摇摇头,道:“从我们离开浮织之岛,被送往鲸落之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将命运献祭给了四海之主,龙族之王,鲛王也无法保护我们。我们拿生命去侍奉龙王,是为了保护同族在海中的命运。”

元曜一听龙王,便道:“既然你侍奉龙王,那有什么难以解决的烦恼,可以去对白姬说。她虽然看起来不可靠,但本性善良,也很有责任感,一定会保护你的。”

听见元曜说起白姬,泉女的眼神更加悲伤,更加绝望了。

“龙王陛下……恐怕救不了我们……”

元曜以为泉女的意思是,白姬不能入海,长久不在海中,所以她无法找白姬帮助自己。

元曜想了想,道:“那,你可以找龙隐帮忙。他既然代替白姬统领四海众生,肯定有王者的能力与气度,会帮助你的。”

元曜一提龙隐,泉女更加瑟瑟发抖了,她欲言又止,几次张嘴,却无法成言。

这个时候,泉女突然看见了什么,她望向元曜的身后,面色逐渐灰白如死,眼神逐渐充满了恐惧。

元曜没有察觉,还在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龙隐似乎很讨厌小生,还想要杀死小生,可能是因为他讨厌人类吧……”

泉女望着元曜背后,她恐惧至极,甚至不敢落下涌出眼眶的眼泪,她的身体因为无力而缓缓地滑落石凳,跌在地上。

元曜感觉到了不对劲,他循着泉女恐惧的目光,回头一望。

一条巨大的黑龙潜伏在夜色之中,就在小书生的身后。

黑龙体态矫健,龙爪雄劲,它的头颅巨大如屋宇,须鬣戟张,目光冰冷而残酷。

小书生回头的一瞬间,黑龙张开巨口,一口将他吞下。

“啊啊啊——”

元曜再一次惊醒。

从噩梦中醒来,元曜满头冷汗,浑身无力,他平躺在罗汉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元曜经历了两次噩梦,让他感觉到虚脱无力,他头脑之中一片空白,不知道此刻是真实,还是梦境。

窗外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天,亮了。

第七章 忠心

天气晴朗,柳树迎风。

花厅之中,管家让仆人备下了丰盛的早餐,招待白姬、元曜、龙隐、泉女四人。

白姬、元曜跪坐在梨花木案边,喝着清香的梗米莲子粥。

昨夜做了连环噩梦,元曜的精神不好,也没什么胃口,看上去有些怏怏无力。

白姬一边喝粥,一边问道:“轩之,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精神萎靡不振?”

元曜打了一个呵欠,道:“小生昨夜做噩梦了。”

元曜下意识地朝龙隐与泉女瞥去。

龙隐静静地侍立在白姬身后,他英俊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双金眸清冷如寒冰。因为龙隐站着,泉女也不敢坐下,她垂眉低目地站在一边。

泉女神色平静,从容而优雅,她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悲伤无助,更看不出昨夜哭过。

元曜暗忖,泉女的悲泣和求助果然是一场梦!昨夜真是做了一场离奇古怪的连环梦啊!

白姬望了一眼侍立在一边的龙隐,神色不悦地道:“这里不是鲸落之屿,你不必侍奉在侧,去坐下吧。”

龙隐垂头,道:“无论在哪里,隐不敢与吾王平起平坐。”

白姬望向龙隐,嘴角挑起一抹弧度。

“隐,你抬起头来。”

龙隐犹豫了一下,才抬起头,望向白姬。

白姬望着龙隐,道:“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你对我的忠心。”

阳光照入花厅之中,白姬俊美的脸庞上辉映着晨曦的光芒,带着天神般的威仪,散发着王者的霸气。斜飞入鬓的眉毛之下,她的眼神深邃而锐利,让人难以看透,亦不敢去直视。

龙隐直视白姬的眼睛,他的金眸之中有浮云变幻,往事如云烟,沧海化桑田。

白姬嘴角挑起一抹弧度,与龙隐对视,等待他宣誓忠诚。

龙隐的眼中闪动着难以抑制的激烈情绪。他无法宣誓忠诚,因为他凝聚于白姬身上的欲望,并不是效忠。

“吾王,天地之间,无论神佛,除了我,没有人能够伤害你。这,是我对您的忠心。”

白姬望着龙隐冷傲孤清的脸,笑了。

“龙隐,你的这份忠心,真是让人感动。看来,我得对你另眼相看了。”

“隐对您的拳拳之心,可鉴日月,可表天地。”

龙隐的银发在晨曦的照耀下,发出淡淡的光彩。他望着白姬的眼神,也炽烈到熠熠发光。

元曜觉得,龙隐的言辞是恳切的,他的眼神也是真挚的,或许是裘荀误会了,他并没有反叛之心,仍旧忠诚于白姬。

白姬眼珠一转,笑道:“天地太远,日月缥缈,既然你对我拳拳忠心,就去替我做一些事情吧。”

龙隐垂头,道:“请吾王示下,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白姬笑得很愉快。

“放心吧,我要你去做的,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你死了,可没人帮我管理海域,统领妖族。我决定暂时不回缥缈阁了,就在这座山庄里待着消暑。刚才我看见婢女们在后山上采摘杨梅,你去一趟昆仑之巅,替我取来千年寒冰,千年寒冰之水煮成酸梅汁,最解暑了。记住,要有雪莲生长的寒冰,那样的寒冰融化成水之后更纯澈,口感更佳。”

元曜一惊,白姬这是想干什么?

龙隐微微一愣,颔首。

“遵命。”

白姬笑得很灿烂。

“你现在就去吧。用龙行之术,最迟明天就能把寒冰带回来,不过耗损一些妖力罢了。好心提醒你一句,绕开章尾山,别跟烛龙迎头遇上了,他对你的旧仇,还没消。”

“谢吾王提醒。隐,这就去昆仑。”

龙隐行了一礼,退后离开。

泉女也行了一礼,跟着龙隐离开了。

白姬伸了一个懒腰,继续喝粥。

元曜放下了青瓷荷叶盏,问道:“白姬,你这是在做什么?平常也没见你喝酸梅汤一定要什么昆仑之巅的千年寒冰,这不是折腾人吗?”

白姬笑道:“轩之,我这是在让龙隐表达拳拳忠心,并不是折腾人。”

元曜道:“龙隐已经表达了忠心,小生觉得他言辞诚恳,对你并没有贰心。”

白姬挑眉,道:“你忘了龙隐刚才说了什么吗?他的忠诚……让我毛骨悚然。”

天地之间,无论神佛,除了我,没有人能够伤害你。这,是我对您的忠心。

元曜想了想,道:“白姬,龙隐的意思……不是想保护你吗?”

“……轩之,你就听不出他的话下之意,弦外之音吗?”

元曜摇摇头。

“除了他……这三个字,已经暴露了龙隐的野心,他的挑衅如此明目张胆,昭然若揭,轩之你还没听明白吗?”

“啊!这……”

元曜觉得,白姬的理解好像也对,毕竟龙隐说这句话时的眼神,并非赤胆忠心,而是更复杂的情感。

“白姬,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折腾龙隐……”

“轩之,我这叫展示帝王的威仪。而且,昆仑之巅的千年寒冰,也许真的适合煮酸梅汤呢。”

元曜冷汗。

“白姬,你这哪是展示帝王的威仪,你这分明是乱使唤人……”

“轩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帝王的威仪,就是使唤人呀。”

“……好吧。白姬,今天不回缥缈阁了吗?”

白姬摇摇头,道:“不回。我昨晚考虑过了,暂时不能回去,先住在这里。”

元曜奇怪地问道:“为什么?”

“鲛人公主的事情,暂时还没有眉目。我回缥缈阁,龙隐肯定会跟去。裘荀现在在缥缈阁养伤,势必两人会遇上,龙隐性格多疑,他会猜测裘荀为什么此时此刻在我身边,是不是来向我通风报信。我不想让囚牛一族陷入麻烦之中。毕竟,我暂时没法回到海域,对于海族的生杀予夺,都是龙隐说了算。我保护不了效忠于我的人。”

白姬的眼神闪过一丝黯淡的无奈。不过,转瞬之间,又恢复了自信与神采。

元曜道:“那我们就在山庄之中多待几天吧。丹阳的这处别院位置真不错,有山有水,风景秀美,正好可以消暑。”

白姬笑道:“夏日漫长,闲来无事,吃过早饭之后,我们去瀑布下游的河流边钓鱼玩呀?”

元曜摆摆手,道:“额,上午还是算了,不如下午去钓鱼吧。小生想吃过早饭之后想去补个觉,昨夜做了两个梦,感觉好累,好乏。”

白姬笑道:“轩之,你梦见了什么?”

元曜一边喝粥,一边道:“小生昨夜梦见了女子。”

“啊?梦见女子,还很累。哦,按人类的年龄,轩之也到了应该成婚的年纪……”

元曜急忙打断白姬,道:“不是,不是,小生是梦见了女子,但不是男女私情。”

白姬笑道:“轩之,你梦见了哪位女子?”

元曜道:“小生梦见了四位女子,其中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

“哈?!轩之梦得有点多,一口气梦见四个女子,好像不是很合适吧?而且,连老妪都有……”

元曜差点呛出一口粥,急忙道:“不是,不是,白姬,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听小生说……”

元曜放下荷叶盏,将昨晚的梦境对白姬述说了一遍。

白姬安静地听着,神色逐渐变得严肃。

“白姬,小生梦中的宫女长得很像我们在望舒荷里看见的幻影……小生梦里出现的不会说话的鲛人,是夷光公主吗?”

“也许是吧。”白姬点点头,继而又轻如叹息一般地道:“轩之真的很特别,能在时空之中溯游,窥见众生的梦境。”

元曜没有听见白姬对于自己的评价,又追问道:“白姬,那个珊瑚老妪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是珊瑚树妖吗?”

白姬道:“我想起了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什么事?”

“汉朝的时候,郁林郡有一个珊瑚市,是海客们买卖珊瑚的地方。这个地方我没有去过,只是听说。元封二年,郁林郡向皇帝进献了一株巨大的珊瑚树,名叫珊瑚妇人。这株女珊瑚被种植在龙首原最高处,也就是未央宫的正殿前,她一直枝繁叶茂地活着,经历了几代帝王,在汉宫之中如神灵一般存在。我也见过她几次,是一个睿智有趣的老妇人。到了汉灵帝时,没有任何征兆,她突然就枯死了。人们都说,珊瑚妇人的枯亡象征着汉室将衰。我当时在时间荒野中忙一些事情,很久没有关注人间,得知珊瑚妇人的死讯时,感觉很突然,心中很遗憾。轩之在梦中遇见的老婆婆,应该就是她吧。”

元曜惊叹道:“还有这种事情?那珊瑚老婆婆对小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她为什么要借小生的心呢?”

白姬摇头,道:“不清楚。肯定是发生了一些事情,按照珊瑚妇人的寿命,她不应该突然死去,她还能活很久呢。”

元曜道:“总觉得,这个梦很悲伤。”

白姬道:“轩之,我比较在意你的第二个梦境。”

“小生也比较在意第二个梦境,泉女为什么哭泣求救?她遇上了什么困难?不过,刚才小生看她并无异常,也许梦只是梦,并不是真实。”

白姬道:“轩之,泉女是被选中的祭品,被送上鲸落之屿的祭品的命运……唉!”

“白姬,你叹什么气?”

“没有谁比我更明白祭品的宿命……因为我,我曾经沉迷于攫取祭品的生命,我喜欢他们温暖的鲜血,他们死亡的瞬间像是一副极美的图画,那不是人工雕琢出的拙劣之美,而是自然之灵爆发出来的令人叹息的美丽,让人忍不住为这样的美而感动流泪。夺取他们的生命,让我感觉愉悦,让我贫瘠的心灵变得充盈。我太过于沉迷这种快感,各大部族为了讨好我,不断地给我送来源源不绝的祭品,大部分是人类——他们兼具脆弱短暂的生命,和充盈丰沛的情感,被夺取生命的那一瞬间特别美。我沉迷于杀戮,沉迷于死亡的盛宴,那段时间,鲸落之屿附近的海水都变成了血红色。那个时候,可能我是六道众生的噩梦吧。”

“……白姬,你不要再说这些恐怖的往事了。小生听得头皮发麻。”

“轩之,我现在已经反省了。曾经,是我被心魔迷惑,走入了歧途。在人间修行历练,我才明白自己的错误,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都是很宝贵的。八万四千法门,尽由一心而起,乾坤浩大,草木犹青,即使由于强大的力量,也不应该践踏任何生命。”

元曜有些感慨,道:“白姬,看来佛祖惩罚你不能入海,在人间收集因果,还是有用的。俗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有向善之心,仁慈之念,这是很可贵的。”

白姬望着透窗而入的阳光,道:“我并非向善,也不仁慈,但是对于自己的过错,我承认、忏悔、也会改正。破坏和杀戮并不能得到力量,也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不说这些了,泉女的苦恼,不管是真实,还是轩之的梦境,我都会找时间问问她。如果她愿意向我倾诉,我会帮助她。毕竟,鲛人,也是我的子民。”

元曜一愣,道:“白姬,小生觉得,你突然有了龙王的风范了。”

白姬不高兴了,道:“我一直都有王者的风范与威仪,只是轩之呆头呆脑,没有察觉而已。”

“不是的,白姬,你一直都是奸商的样子,总是琢磨着宰客,以及克扣小生和离奴老弟的工钱。”

元曜在心中道。

“轩之,你梦里见到的吞噬你的黑龙……算了,你不必理会了,我会给他找一些事情去做,让他远离你。”

白姬低声自语道。

第八章 寒冰

吃过早饭之后,元曜就去房间补觉了。

元曜睡了一觉,并无杂梦。他中午醒来之后,神清气爽,就去找白姬。

白姬在凉亭之中打坐纳凉,她早已让管家准备了两人的鱼竿、鱼篓,以及防晒的幕离、蓑衣。

吃过午饭之后,白姬、元曜一起去瀑布下游钓鱼,消磨时间。

瀑布下游是一条河流,草木葱茏,十分安静。

白姬、元曜正在钓鱼时,有一只纸鹤飞了过来。

白姬伸出手,将纸鹤引上指端。

元曜朝纸鹤瞥去,隐约看见纸鹤的背上,似乎写了什么字。

隔得太远,元曜也没有看清。

白姬看了纸鹤上的字,笑了笑。

“轩之,你钓到鱼了吗?”

元曜望了一眼脚下的鱼篓,道:“钓到了一条。”

白姬笑道:“给离奴送去吧。”

元曜一愣,问道:“白姬,你的意思是咱们现在回缥缈阁给离奴老弟送鱼?”

白姬摇头,道:“不是。裘荀还在缥缈阁,他肋骨断了,暂时下不了床,咱们肯定不能回去,我的意思是让这只纸鹤把鱼送去。”

“这是哪里飞来的纸鹤呀?”

白姬笑道:“上午轩之睡觉的时候,我让纸人回缥缈阁给离奴和裘荀传话。告诉离奴,我们这几天不回去了,让它看好店铺。告诉裘荀,我已经见到了龙隐,让他伤好了就离开。这个纸鹤是裘荀送来回话的,上面还有一些多余的灵力,就这么毁掉了怪可惜的,既然我们在钓鱼,就让它给离奴带一点鱼回去吧。”

“原来如此。那就给离奴老弟捎一些刚钓上来的鱼吧。”

元曜笑道。

白姬把自己钓到的两条鱼倒入了元曜的鱼篓,再把鱼篓用一条青藤系在纸鹤上。

“去缥缈阁吧。”

白姬笑眯眯地对纸鹤道。

纸鹤闻言,振翅起飞,鱼篓有些沉重,它飞起来,十分艰难。

纸鹤拖着鱼篓凌空飞远,它飞得十分吃力,踉踉跄跄,摇摇摆摆。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这也太为难纸鹤了,它只是一只纸鹤啊——”

白姬手搭凉棚,望着飞远的纸鹤,笑道:“希望它能顺利抵达,鱼篓在路上可不要掉了。”

月上柳梢,夜风徐来。

凉亭之中,一盏凤首鎏金莲花灯下,白姬、元曜正在下棋。吃过晚饭后,两人就开始下棋了。

白姬不太擅长手谈,连输了三盘,眉头紧蹙,心情很不好。她一会儿说是瀑布的流水声太吵,影响她走棋的思路。一会儿又嫌弃空气中的花太香,熏得她头疼。

元曜决定,这一局让白姬赢。白姬如果不赢一局,他今晚就别想睡觉了,一整夜都得陪她下棋。

白姬盯着棋盘,思索怎么走棋才能赢。

元曜也盯着棋盘,思考怎么才能输得不着痕迹。

一个纤细婀娜的身影缓步走上了凉亭,正是泉女。

泉女的手里托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两个绿釉碗。绿釉碗中,盛着鲜红色的酸梅汤,红汁之中,冰块沉浮。

“龙王陛下,请用。”

泉女行了一礼,伸出纤纤玉手,将绿釉碗放上石桌。

白姬抬眸,有些吃惊,道:“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泉女低头道:“回龙王陛下,傍晚时分,就已经回来了。这是用昆仑之巅的千年寒冰熬成的酸梅汤,里面的碎冰也是千年寒冰。请陛下恕罪,我不会做人类的食物,这是山庄的婢女做的。”

元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冰块。他觉得这个千年寒冰看起来跟普通冰块也没什么不同。

白姬道:“龙隐呢?他怎么不亲自端来?”

泉女答道:“主上……受了伤,正在房间里调养生息。”

白姬挑眉,道:“哦?他怎么受伤了?”

泉女答道:“我也不清楚,我没有上昆仑山,在山下等待主上。他下来的时候,就受了伤,听他说遇见了什么开明兽……”

白姬将棋子落上棋盘,微微一笑,道:“好久没去昆仑,我都忘了有两只开明兽在山巅镇守着王母之境的入口了。”

元曜冷汗,他觉得白姬根本就没有忘记,她就是想让龙隐在山巅遇见开明兽。

白姬眼珠一转,又道:“泉女,你去告诉龙隐,今天我在瀑布下游钓鱼,发现这水里的鱼十分肥美,适合拿来烤着吃。这烤鱼的火,必须要朱雀守护的南明离火。幸苦他去一趟南方的朱雀栖息之地,替我取来南明离火。如果明天晚饭时能吃到鱼炙,那就再好不过了。”

泉女微微一怔,继而点头道:“是,龙王陛下。”

元曜冷汗如雨,白姬又开始折腾龙隐了。这么明显的刁难,他都能看出来,龙隐不可能看不出来。万一龙隐一怒之下,不再忍耐,跟白姬打起来,这……这可就糟了。等等,龙隐奔波劳累,而且还受伤了,现在打起来,白姬不一定吃亏。难道,白姬一开始,就是打算以这种方式消耗龙隐的体力和战斗力?

泉女退步要走。

白姬又叫住了她,道:“泉女。”

泉女低头道:“龙王陛下,您还有什么吩咐?”

白姬道:“你……有什么苦恼吗?”

泉女又是一愣,她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没有苦恼。”

白姬道:“真的吗?如果你有什么苦恼或困境,可以告诉我。我会帮助你。”

泉女眼神犹豫,最后还是摇摇头。

“没有。龙王陛下,我没有苦恼。”

白姬望着泉女,道:“你不必急着回答我,还有时间。你好好考虑一下,随时可以来找我。”

泉女点点头,她行了一礼之后,逃也似的匆匆离去了。

白姬望着泉女离开的背影,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元曜端起绿釉碗,喝了一口冰爽的杨梅汁。

“这千年寒冰煮出来的酸梅汁,喝起来跟普通的酸梅汁也没有区别呀。白姬,你不喝吗?”

白姬摆摆手,道:“没胃口,喝不下。”

“白姬,你怎么了?”

白姬道:“我以为他们最早也要明天才会回来,谁知不过半天时间,龙隐就打败了开明兽,从昆仑山巅取来千年寒冰……我都不一定做得到,他的实力,深不可测,令人发愁。”

“这……他也受伤了。而且,你又使唤他去找朱雀的麻烦了。”

白姬有些发愁,道:“我本意是试探他的实力,消磨他的时间和精力,现在,试探出的结果是猛虎在侧,随时准备吞噬我,我更忧心了。”

“白姬,这……当龙王好心累啊。”

“谁说不是呢?当龙族之王,就像是在万丈深渊上走独木桥,一个不注意,一个懈怠,就会跌下深渊,粉身碎骨。我突然有点明白,在我刚回海中的时候,赤龙为什么要派出天罗地网来追杀我了。他的心境,我现在理解一点了。”

“赤龙是之前的龙族之王吗?小生在浮生梦里看见的,在鲸落之屿上,你打败的那条红色的龙?”

白姬点点头。

“他曾经追杀过你?”

白姬点头,道:“冰夷死后,我心灰意冷地回了海中,本来准备在海市过一些平静的日子。可是,当时的龙王——赤龙却派出天罗地网,在四海之中捕杀我。我跟他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当时十分纳闷,后来才知道,在我踏入海中的那一刻,就有海巫向赤龙预言,说他在预知之梦中看见,不久之后,赤龙将会死去,拥有盘古之力的白龙会杀死他,成为新的海中之王。我是白色的,又拥有盘古之力,赤龙认为我会杀死他,就不放过我,我带着龙隐四处逃亡,那段日子,挺惨的。”

元曜非常好奇,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不堪其扰,为了过一些平静的日子,也觉得或许当上龙王,生命会更有意思一些,就杀死了赤龙,成为了龙王。”

白姬道。

元曜冷汗,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赤龙不多生事端,去追杀你,说不定他现在还是龙王……”

“也不一定啦。如果我在海市过够了平静的日子,觉得当龙王更有趣,也会去挑战他的。以前不是很理解,但此刻,一想到龙隐,我跟赤龙的心情竟有些相似。我现在倒是能够明白,他当时为什么要追杀我,他在害怕一些什么。”

“他在害怕一些什么呢?”

白姬望着挂在瀑布上的下弦月,道:“失去。失去生命,失去力量,失去荣耀,失去秩序感,失去拥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最重要的,可能赤龙无法体会,失去了时间,便无法再守护一些重要的人。”

白姬从弦月处收回目光,望向元曜,眼神温柔。

元曜望向白姬,眼神纯澈。

“白姬,小生觉得有些悲伤。虽然小生可能没有你的生命长久,但小生只想永远守护你……和离奴老弟。”

白姬笑了笑,道:“还是不要聊这么悲伤的话题了。虽然我理解了赤龙曾经的心情,但我不是他。我是不会被龙隐打败的,只要看见轩之,我就有源源不绝的力量,没有人能够杀死我。”

元曜有些迷惑,道:“白姬,为什么你看见小生,就会有源源不绝的力量呢?”

白姬一愣,想了想,道:“不知道,我只是如实说出我的感觉。奇怪,轩之又不是聚能的宝物,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呢?”

“其实,小生看见白姬,也会突然涌起勇气,去做以前不敢做的事情。”

“啊?我也不是能激发人勇气的宝物啊……真是奇怪的心情,回头去曲江池边问问玄武,它活的时间比我还长,能够解释一些奇怪的现象。”

“白姬,明天还去钓鱼吗?”

白姬促狭一笑,道:“去啊,运气好的话,明天晚上能吃到南明离火烤出的鱼呢。”

“……白姬,你要喝这碗酸梅汤吗?”

“不喝了,看着就心烦,没胃口。”

“那小生替你喝了吧。龙隐千里迢迢去一趟昆仑山,还受了伤,也不容易,不要浪费了千年寒冰……”

“那,轩之就多喝几碗吧。”

第九章 风暴

不知道是不是千年寒冰喝多了的缘故,元曜做了一个冰冷的梦。

梦境中,元曜身在水底,他在水中像游鱼一样飘荡。

暗蓝色的水,如白纱一样的月光,还有荷花和莲叶的倒影。

一尾雪白的灵鱼游荡在元曜身边,一时远,一时近,虚幻而缥缈。

元曜听见水面上有声音传来。

是很熟悉的声音。

阿舒在说话。

“阿月,听说有方士向皇上进言,说吃下鲛人的心脏,可以长生不老。陛下可能已经想要杀死你了。”

一个空灵的声音哭泣道:“那该怎么办?我不想死,我想回家,呜呜——”

阿舒沉着地道:“阿月,你不要慌。现在正值太后的诞辰,前后三个月内,皇宫中禁止滥杀。你是奇异的生灵,现在杀你,会折损太后的福报,惹得太后动怒,所以暂时你还安全。”

阿月难过地道:“等太后过完诞辰,我就要死了吗?”

“我们逃走吧!”阿舒咬咬牙,道。不过,马上,她又无可奈何地道:“宫墙那么高,宫门也守卫森严,我们怎么才能逃走呢?我们是没法逃走的。”

阿月低声道:“我们去找珊瑚婆婆,她也许有办法。还有,我不叫阿月,我叫夷光,是鲛族的公主。”

阿舒笑了笑,道:“我还是习惯叫你阿月。珊瑚婆婆是谁?她在哪儿?”

“我带你去见她。”

元曜听见阿舒和夷光在上面说话,他便朝水面游去。然而,元曜头顶的水面如同一面虚幻的水镜,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无论怎么拼命地往上游,也无法靠近。

元曜在水底徘徊,白色的灵鱼围绕着他游来游去。

蓝色的水底像柔软的丝绸,慢慢地舒展开来,梦幻而虚缈。灵鱼蜿蜒游动的身姿仿佛一条白色的飘带,随着水波起伏,泛着一点一点的幽光。

不多时,水面上又传来了声音,是一个苍老的女声。

元曜认得这个声音,是珊瑚老妇人在说话。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黄色的烈火已经在山河之间燎原燃烧,你们只需要等待,等待草木枯黄的时候,宫门将会被燎原而至的黄色火焰打开,到时候你们可以趁乱逃出去,去往广阔的天地——”

夷光道:“珊瑚婆婆可以预知天下大事,我们就等着吧。”

阿舒道:“离秋天也不远了,我会悄悄地做好逃走的准备。阿月,逃出皇宫之后,我们去哪儿呢?”

夷光道:“我……想回家。”

阿舒笑道:“那我们就往南方走吧。我送你到海边,正好我还没有见过大海,可以看一看大海。”

夷光依依不舍地望着阿舒,道:“阿舒,你跟我一起去鲛人的浮织之岛吧。”

阿舒微微一愣,道:“人类能在你们鲛人所在的地方生活吗?我不会游泳,也没法在水底呼吸……”

夷光扑哧笑了,道:“我们鲛人不是住在海底,浮织之岛是一片绵延的岛屿,上面有山有树,有瀑布湖泊,一年四季都开满了鲜花,结满了蔬果。浮织之岛周围的海水碧蓝如宝石,翠绿如美玉,沙滩的颜色跟黄金一样美丽,又柔软得仿佛丝绸。对了,我的宫殿里还种着很多莲花和荷花,虽然没有望舒荷,但是也十分美丽。你见到了之后,一定会喜欢,如果你喜欢望舒荷,我会让仆人们也种一些,让你天天都能看见。”

阿舒感慨道:“听起来,你的家乡像仙境一样。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家乡还有一个兄弟。因为分别太久,我与兄弟已经没有书信来往了,情感也不是很深。我不回家乡,是没有牵挂的。我,真的能去浮织之岛吗?”

夷光点点头,道:“能去的。虽然从来没有人类在浮织之岛上生活过,鲛人对人类也有偏见,但我是尊贵的公主,你是我的客人和最好的朋友,我让你在浮织之岛上生活,没有人敢反对。”

阿舒忍不住笑了,道:“尊贵的公主殿下,您现在是汉宫的阶下之囚,还有被杀死的危险,先不要说一些任性的话了。我们先计划一下路线,准备好逃亡的物品,等逃出皇宫,到了南海,再决定吧。”

“阿舒,你一定要跟我去浮织之岛。我舍不得与你分别,我会想念你的!”

阿舒笑着点点头。

元曜在水中漂浮,白鱼在他身侧游荡。不一会儿,他又听见水面上传来了声音,声音很吵杂,似乎是在争执。

元曜侧耳倾听,仔细分辨,除了阿舒和夷光,还有一名男子的声音。

阿舒颤声道:“太后诞辰之月,宫内不许杀生,你这是要干什么?”

男子阴邪一笑,道:“师尊等不及了,我们太平道需要鲛人的心脏!既然皇帝不肯动手,我们自己来吧。”

水面有一道寒光闪过,是男子手中的匕首的光。

水面上波光潋滟,人影憧憧,夷光的惊叫声,阿舒的哭喊声,男子恶毒的言语,以及三人扭成一团的争斗声。

“啊——”

最后,男子发出了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吼后,便没有了声音。

与此同时,一股鲜血流入水中,水面变成了火焰般的赤色。

阿舒大口大口地喘气,惊道:“我杀了他……我杀了人……”

夷光颤声道:“这……这该怎么办?”

阿舒拼命地平复心情,道:“别慌……别慌……要镇定,让我想个办法……”

阿舒、夷光正惊慌失措,突然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似乎是提着灯火巡逻经过的宫人们。

一阵惊叫之后,有宦官尖细的声音传来。

“杀人了,有宫女杀人了——”

“是鲛人发狂,杀人了——”

阿舒、夷光满身鲜血,在宫人们的惊叫声中面面相觑,瑟瑟发抖。

水面的残影渐渐淡去,各种声音也逐渐消失,只剩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红色。

元曜十分好奇,想知道阿舒和夷光的命运,但是他等了一会儿,水面却再也没有声音传来。

水面的红色逐渐向下扩散,吞噬着元曜身边的暗蓝色。

那尾白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元曜独自一人漂荡在蓝色与红色之间,沉沉浮浮。

红与蓝不断地融汇,汇聚成了太极的图案,太极图案不断地变幻,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元曜脑海中十分空荡,他飘飘荡荡,仿佛身处摇篮之中,心潮逐渐平静,神思逐渐远去。

元曜闭上眼睛,正要睡去的瞬间,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奇异的幻景。

苍茫的大海之中,有一座巨鲸化作的陆岛。巨鲸驼着海岛,在茫茫沧海之中游荡。

鲸岛之上,白雾弥漫,有雄奇巍峨的山脉,有奇石嶙峋的峡谷,还有美轮美奂的宫殿。

华美的宫殿之巅,有一座观星台,观星台的后面,原本是海面的地方,被法术打开了一个缺口,缺口之下,是万丈深渊。

元曜浮游在鲸岛之上,在缈缈白雾之中穿梭,从他的角度,能够看见深渊下的黑暗海底。在那无尽的黑暗之中,卷起一阵阵激荡的风暴,潜伏着一群择人而噬的恐怖凶兽。

观星台上,站着一群人。

看清了那群人时,元曜心中一惊。

白姬和龙隐在那群人中。

这座巨岛是鲸落之屿,而那群人都是龙。

那群人是侍卫的打扮,他们身着铮亮的盔甲,手执兵器。这群侍卫簇拥着一名高大威武的红发男子,红发男子身着华丽的长袍,头戴王冠,似乎是一位帝王。

红发男子正值盛年,高鼻深目,容颜英俊,但他的眼神十分凶恶,充满了暴虐的戾气。

龙隐站在红发男子身侧,他脸色苍白,浑身微微颤抖。——因为发自内心的恐惧。

白姬站在不远处,被一群侍卫围困着。她披散着长发,白衣有些褴褛,浑身血迹斑斑,她的背上有被锁镣捆缚的血痕,脸上也有法术灼烧的新伤。

地上,横七竖八,都是侍卫的尸体。

红发男子望着白姬,像是望着一只困兽,笑道:“你还能杀多少人?你逃不出鲸落之屿的。”

白姬没有理会红发男子,她望向男子身边的龙隐,眼神中有着深深的失望。

“龙隐,这是你第二次背叛我,置我于死地了。”

龙隐低下头,不敢看白姬的眼睛。

“师父,我……我也没有办法,我们逃不开龙王陛下的天罗地网,不把你骗来鲸落之屿,我会死无葬身之地……”

不知道是因为怒火,还是因为受伤的缘故,白姬吐出一口鲜血,怒道:“不要再叫我师父!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

龙隐颤声道:“陛下答应过我,他不会杀你的,他会给你一条活路。陛下,请您放过我师父,海巫的谶言虚无缥缈,毫无根据,师父她淡泊名利,只想在海市过平静的日子,不会跟您争夺龙王之位……”

赤龙望了一眼白姬,笑了。

“龙祀人,孤很喜欢你,所以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成为孤的王后,成为四海的女主人,等你生下孤的孩子,你与孤有血脉相连,就不会成为孤的威胁了。第二个是从这打开的风暴之狱跳下去,下面不仅有一群因为诅咒而发狂的独角魔兕,它们会闻血而动,把你撕成碎片,还有混沌(1)的巢穴,也在其中。你逃得过独角魔兕,也逃不过混沌……”

白姬根本就懒得听完赤龙的话,转身朝悬崖边走去。

龙族的侍卫们急忙分开,让出了一条道路。他们望着白姬的眼神,不知道是敬佩,还是恐惧。

赤龙有些恼羞成怒,道:“你不怕死吗?从来没有任何人,能从风暴之狱中活着回来。”

白姬停住了脚步,她的眼中也有一丝恐惧。不过,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向悬崖,道:“比起做你的王后,天天对着你那张恶心的脸,我宁愿去风暴之狱。”

赤龙暴怒,狂吼道:“你不怕死吗?!”

白姬回头一笑,眼神冰冷。

“赤龙,你最好祈祷我死了。如果我从风暴之狱中活着回来,就该是你的死期了。”

说完,白姬纵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天风猎猎,浮云缥缈,白姬化作一条白龙,朝风暴之狱而去。

赤龙愤怒至极,气得要死。

“不——”

暴怒的赤龙身边,龙隐发出痛苦地哀嚎。他飞身奔上了悬崖,奋不顾身地追着白姬一起跳了下去。

一条黑龙追向白龙,两条龙发出了长长的龙吟,一起坠入了凶兽蛰伏的狂暴之狱。

注释:(1)混沌: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四大凶兽之一。根据《左传》记载,四大凶兽分别是:“混沌”、“饕餮”、“穷奇”“梼杌”。

《庄子》中有个“七窍出而浑沌死”的故事,写着“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所以某绾认为混沌是出自海中,故而把它的巢穴设定在海中的风暴之狱。

故事原文: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释义:南海的帝王叫“倏”,北海的帝王叫“忽”,中央的帝王叫“浑沌”。倏和忽在浑沌的地方相会,浑沌对待他们很好。倏和忽想报答浑沌,见大家都有眼耳口鼻,用来看听吃闻,浑沌没有七窍,就为他凿七窍。每天凿一窍,七天后,七窍出,而浑沌则死了。

第十章 望舒

白龙坠入风暴之狱的刹那,元曜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了。

阳光照在元曜身上,他觉得心中十分空茫,浮起了悲伤的情绪。

元曜坐起身来,他这才发现枕头上有未干的泪痕。不知道这眼泪,是为了阿舒和夷光公主而流,还是为了白姬的过往而流。

吃早饭的时候,仆人告知龙隐和泉女不在,元曜猜测他们可能连夜去南方的朱雀之境,去取南明离火了。

白姬、元曜正在安静地喝粥,管家走进来,询问白姬、元曜今天在山庄中的行程,需要准备什么。

白姬沉默了一下,才回答道:“钓鱼。”

管家正要下去准备白姬、元曜去钓鱼的物件,白姬又开口道:“韦公子现在到哪儿了?你有他的消息吗?”

管家回答道:“还没有少主人的消息。不过,从齐州到长安,虽然不近,但也不是很远,轻装简从,日夜兼程,走畅通无阻的官家驿道的话,六七天也能回来的。”

白姬问道:“望舒荷的情况怎么样了?”

管家有点发愁,道:“我亲自用心地照顾着,但是情况越发不好了,看起来就像是枯死了。不瞒您说,跟着公子从齐州来的那些匠人、军士都人心惶惶,愁云惨淡。有人按耐不住,还想逃走,被我拦下了。毕竟,这望舒荷一死,他们交不了差,脱不了干系,武皇陛下盛怒之下,他们都是死路一条。”

白姬道:“一会儿,我去后院看一看望舒荷吧。总不能韦公子还没回来,就让它死了。”

管家道:“再好不过了。”

吃过早饭之后,白姬、元曜来到了放置望舒荷的庭院。

管家照看得非常用心,因为郊外山中,深夜难免风寒,怕望舒荷冻着,他还给马车上搭了一个架子,蒙上了绸布。可是,即使管家照料得再精心,望舒荷的情况却比前天更糟了。

望舒荷孤零零地立在水缸之中,枯黄的枝干,黢黑的花叶,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白姬在望舒荷边徘徊,她垂头看着枯萎的荷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元曜安静地站在一边。

元曜不想让白姬知道,他在梦中窥探了她的过往,所以连同昨晚梦见阿舒和夷光公主的事情,也没有告诉白姬。他觉得,现在的情况已经很微妙了,如果让白姬再度勾起被龙隐背叛的回忆,可能会加深她的愤怒,让她跟龙隐起争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夷光公主的事情解决了,白姬和龙隐能相安无事地分开,各归其位,就很好了。

龙隐对白姬的感情,似乎十分复杂,那是元曜也不能明白的情愫,像大海一样深沉,又充满了悲伤,狂怒和绝望的时候,还会摧毁和吞噬一切。

元曜想了想自己对白姬的情感,他觉得他和白姬就像是飞鸟和鱼,一个在水上,一个在水底。鱼抬头,能看见飞鸟,飞鸟低头,也能看见鱼。但是,飞鸟和鱼身在不同的世界,只能隔着水面一起走过一段轻松欢乐的旅程。旅程的终点,分开的时候,是他生命的尽头。飞鸟只是一只小鸟,生命短暂,而鱼为鲲,是海中的永恒。

元曜正在思绪万段,却听见白姬在喊他。

“轩之,快过来,望舒荷上又出现幻影了。”

元曜回过神来,只见马车上轻纱飞舞,白姬站在望舒荷边朝他招手。

轻纱飞扬之中,元曜隐隐约约看见望舒荷上有一团莹光。

元曜急忙走了过去,与白姬一起望向望舒荷。

望舒荷上,那名胸口绽开红莲的宫装女子,仍旧在沉睡着。

与之前不同的是,宫装女子的幻影清晰了许多,而枯黑的荷花枝叶,有了那么一点枯黄色。——这说明,望舒荷的生命力似乎回来了。

元曜道:“白姬,是你给望舒荷恢复了生命力吗?”

白姬摇头,道:“不是。我刚才正想给它注入一些灵力,延缓一下它的生命,让它暂时不枯死,但是,我还没有开始,它就稍微有点复活的迹象了。”

元曜有些好奇,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白姬想了想,道:“可能,是韦公子已经带着这望舒荷的心与灵魂在半途了。心与灵魂靠近了,这望舒荷的生命力也回来了。”

元曜道:“太好了。希望丹阳能早日回来。”

白姬道:“最快,也得要三五日。可怜的韦公子,估计又是通宵赶路,几夜没合眼。”

元曜道:“白姬,你可以让龙隐去接丹阳,这样也能让丹阳少辛苦几日。”

白姬扑哧笑了,道:“人有人途,妖有妖道,龙隐去的话,会吓到韦公子,还是让他自己努力吧。这是韦公子人生中该有的历练,得让他自己经历才行。现在用外力给他开辟捷径,他付不起代价,反而会让他将来的人生平添坎坷。”

元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元曜望着望舒荷上的幻影,想了想,还是将昨晚关于阿舒和夷光公主的梦境告诉了白姬。

白姬听完之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原来,夷光公主和阿舒竟然经历了这些事。不知道,她们后来怎么了……”

元曜道:“小生也很好奇她们后来的境遇,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梦到。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肯定很悲伤,她们没能逃出宫去。毕竟,阿舒现在沉睡在望舒荷里,还失去了心。”

白姬道:“是啊,可惜她们没有逃出去……”

元曜本想告诉白姬关于鲸落之屿的梦境,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白姬、元曜钓了一天鱼。

下午,白姬、元曜回到山庄的时候,龙隐已经回来了,并且取来了南明离火。

元曜偷偷望向白姬,发现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这意味着龙隐的实力比她预想之中要强大很多,这对她来说,比较忧心和麻烦。

龙隐和泉女都不会做人类的食物,管家自告奋勇,说自己很擅长鱼炙,接过白姬、元曜的鱼篓,亲自去厨房烹鱼去了。

黄昏时分,花厅之中。

白姬、元曜跪坐在梨花木案边,木案上除了各色佳肴,还摆放着一盘鱼炙。

龙隐和泉女侍立在白姬身边。

从外表上,看不出龙隐受伤了。他仍旧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眉目间英气勃发,眼神冷似寒冰的精芒。

元曜吃了一口鱼炙,虽然还是吃不出南明离火跟普通火焰烤出的鱼的区别,但是管家的手艺不错,鱼烹制得焦香且鲜嫩,十分美味。

白姬望了一眼龙隐,道:“听说,你受伤了?”

龙隐垂头道:“一点小伤而已,并无大碍。”

白姬笑道:“没有大碍就好。毕竟,接下来,我还有几件事情想让你去办呢。”

龙隐平静地道:“请吾王示下,隐必定办妥。”

白姬从龙隐的神情和语气中看不出他的情绪,她的眉头便皱了起来。越是平静的海面,底下越是暗涛汹涌,若有航船驶过这片海域,必定会被卷入暗流之中,碎成齑粉。

泉女在龙隐身侧瑟瑟发抖,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是她明白他心底的愤怒与疯狂,她也明白她因为自己的容颜,将会陷入万劫不复。

花厅之中,白姬、龙隐、泉女三人各怀心思,气氛剑拔弩张,暗波诡谲。只有单纯的小书生毫无觉察,正在津津有味地吃鱼炙。

接下来的几天,白姬一会儿说天气太热,想用玄冰天蚕丝做一件披帛,让龙隐去南疆之地找九命魔蚕。一会儿又说她心神不宁,夜里睡不安稳,必须要喝碧落蜂的蜂蜜来安神,又让龙隐去一趟碧落之谷,取碧落蜂的蜂蜜……

龙隐并不多话,也看不出情绪,一一照做。几番奔波下来,他明显疲惫了许多。

白姬的存心刁难,连元曜都看出来了,他觉得有些担心。他不知道白姬在想什么,就算是脾气再好的人,被故意刁难,也会忍耐不住,要掀桌子打起来的。但是,他相信白姬,她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不过实在是让人担心。

自从梦见白姬的往事之后,元曜心中莫名地悲伤,他不想再梦见白姬的往事。也许是不愿窥梦的情绪使然,他这几夜竟然不做梦了,连阿舒和夷光公主的梦境,也没有了。

不再做梦,但又惦记阿舒和夷光公主的命运,元曜偶尔会来到后院,在望舒荷边看一看。

望舒荷逐渐恢复了生命力,荷叶与花枝上,已经能见到绿色了。

夕阳近黄昏,山庄之中十分宁静,白姬在瀑布前面的凉亭里纳凉发呆,龙隐在客房里吐纳打坐,泉女坐在紫藤花架下穿针引线,缝制一件玄冰蚕丝披帛。

元曜闲来无事,在山庄之中散步,就转到了后院,去看望舒荷。

水波粼粼,白纱曼舞,望舒荷立在阴阳交界的黄昏之中,已经恢复了生命的活力。

一株巨大的荷花挺立在水中,荷叶层层如盘,碧绿如翡翠。而白玉色的荷花还没有盛开,花叶卷曲着,含苞欲放,晶莹剔透。

在夕阳的柔和光线下,层层白纱曼舞之中,这株望舒荷仿佛画师刚刚完成的一副水墨丹青。

元曜不由得看得出神。

神思恍惚之中,元曜听见望舒荷之中传来了声音。

是珊瑚老妇人和阿舒的声音。

阿舒哭泣道:“珊瑚婆婆,求求你,救救阿月,她会被术士杀死——”

珊瑚老妇人发出了一声哀叹,道:“老身也没有办法。公主保护了你,这是她做出的选择。”

阿舒大哭。

在扭打之中,她杀死了术士的弟子,她和夷光正不知所措时,被巡逻的宫人们撞见。

宫人们只看见一具死尸,和浑身是血的鲛人与宫女,有人猜测是宫女杀人了,有人猜测是鲛人发狂杀人了。

夷光为了保护阿舒,在众人面前现出了狂态,攻击阿舒和宫人们。

这一下子,惊动了皇宫中的侍卫和术士。

对于鲛人来说,只有成年之后,才能拥有水织之灵,每个人凭借自己的天赋,逐渐从自己的水织之灵中获得海的力量。

夷光才刚成年,她虽然拥有水织之灵,但力量却还没有觉醒。她根本就没有自保的力量,如果有力量的话,她也不会被疍民捉住,进献给汉灵帝,作为汉宫中珍奇的玩物了。

夷光被术士降伏,情况便糟糕了。术士原本就图谋鲛人的心脏,他们以长生不死为饵,骗皇上同意杀死鲛人。皇上也同意了,只是碍于太后的生辰不能滥杀,暂时没有动手。现在,杀死发狂了,伤人性命的鲛人,是不在滥杀的范围里的。

阿舒伤心欲绝。

本来,只要熬到草木枯黄的时节,她和阿月便能逃出皇宫,天高海阔,从此自由。她甚至还能去往一个美丽的仙境,从此过着快乐的生活。然而,这一切美好的希望,突然就破碎了。

“求求您了,珊瑚婆婆。阿月说您神通广大,您一定会有办法救她的!”

“唉!老身只是一棵珊瑚树,被种在这龙首原的最高处,借了地势的灵气,眼界宽阔一些,看得比别人远一些。老身没有通天之能,救不了鲛人的公主啊……”

“我该怎么办?呜呜——”

阿舒悲伤地哭泣。

“孩子,你找个由头出宫,去长安九市(1)一趟,在柳市之中有一个缥缈阁。缥缈阁的主人是一条白龙,她曾经是海中之王,鲛人的事情她不会不管。只要你能找到缥缈阁,公主就还有救,虽然你可能需要付出代价……”

元曜心中一惊,心想难道阿舒去过缥缈阁?怎么没听白姬说起。

元曜正在疑惑,他的耳边又传来了声音。

阿舒痛苦地道:“珊瑚婆婆,我找不到缥缈阁!我把长安九市都转遍了,每一间店铺我都进去了,每一个人我都问遍了,我的脚都磨出了血,我还是找不到缥缈阁啊——”

“唉——”珊瑚老妇人又发出了一声长叹,道:“看来,你们跟缥缈阁的缘分还没到。”

阿舒爆发出了绝望的哭泣。

过了一会儿,珊瑚老妇人又开口了。

“孩子,为了救公主,你愿意付出代价吗?”

阿舒停止了哭泣,道:“只要能救阿月,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

“这个代价,包括生命吗?”

阿舒一愣,继而咬咬牙,道:“包括。我愿意用我的命换阿月的命。”

珊瑚老妇人缓缓地道:“那,公主就还有救了。”

元曜十分震惊,还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却听不见虚幻的声音了。因为山庄之中,开始热闹起来,人声鼎沸。

山庄之外,一队人马飞奔而至,马蹄卷起了一地尘埃。

韦彦带着骑士们从齐州回来了。

山庄之中,管家和匠人、士兵们喜出望外,急忙敞开大门,迎接韦彦一行人归来。

注释:(1)长安九市:西汉时长安有九市,是指东西九市。六市在西,三市在东,九市之间是相互独立的,并不集中在一起。唐朝长安城只有东、西两市,规模上比汉代大。《三辅黄图》里提到:“(汉)长安市有九,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东。凡四里为一市。致九州之人在突门。夹横桥大道,市楼皆重屋。”

第十一章 夷光(上)

韦彦连日奔波劳累,看上去又瘦了不少,一脸疲惫,面如土色。

韦彦一下马,从管家口中得知望舒荷已经复活了,才松了一口气。又得知白姬还住在山庄,顾不得喝口茶歇一下,急忙就让管家把白姬请来,向她请教白鱼的事情。

韦彦带回来一条诡异的白鱼。

大明湖中,望舒荷盛开,大家都只看见异荷盛开的奇景,没有人注意到一条白色灵鱼在水中游弋,一直围绕着望舒荷。

韦彦把望舒荷带走之后,白鱼孤零零地留在大明湖中,一天一天过去,它越来越没有活力,它的颜色越来越浅淡,近乎透明。

韦彦再次返回大明湖,到处寻找白鱼,他们找了整整一天,最后才在水草最底下,找到一动不动,近乎透明的白鱼。

韦彦把灵鱼装入一口琉璃鱼缸中,带着返回长安了。

一路上,随着韦彦一队人接近长安,灵鱼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灵鱼毫无生机,近乎透明,仿若鲛绡。随后的几天,灵鱼逐渐恢复了白色,也有了生机。

韦彦仔细观察过灵鱼,发现它并不是实体,而是虚幻的影子。他觉得这灵鱼十分古怪,只想快点把它带回长安,然后找白姬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白姬和韦彦把灵鱼带到望舒荷边,感受到白鱼的灵气,龙隐和泉女也跟着来了。

白姬、韦彦一行人来到后院时,元曜正在望舒荷边发呆。

白姬笑道:“轩之,到处没看见你,原来你跑来这里了。”

元曜一笑,道:“小生闲来无事,不知不觉就走来这里了。丹阳,你回来了?小生刚才听见外面有动静,猜测可能是你回来了。”

韦彦道:“唉!轩之,我这一路上可辛苦了,差不多累死了半条命。回头跟你细说……啊,这望舒荷活了呀!太好了!能交差了,小命保住了!”

韦彦奔向了望舒荷,他围着水缸看来看去,欣喜若狂。

元曜的注意力放在了白姬捧着的琉璃鱼缸上。

白姬穿着一身羊脂色的水仙散花长裙,挽着一袭半透明的白烟披帛。她绾着简雅的倭堕髻,没有佩戴金玉之类的首饰,只在发髻上插着一朵山庄中种的胭脂牡丹。胭脂牡丹之下,压着一支血红色的珊瑚发簪。

白姬捧着鱼缸,鱼缸之中,有一条白色灵鱼在水中游来游去。

龙隐和泉女的注意力,也在鱼缸中的灵鱼上。

龙隐喃喃道:“鲛人公主已经变成了这样,不可能恢复了……”

泉女也忧心忡忡地望着水中的灵鱼。

白姬看了一眼龙隐,勾唇一笑,道:“在我这里,没有任何不可能的事。我,最喜欢做不可能的事了。”

龙隐道:“吾王,鲛人公主已经魂飞魄散,只剩一点残魂,就算是神仙出手,也不可能将她复原。”

白姬笑道:“龙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死’过了几次,却还是这么没有长进,遇见了事情就先绝望吗?你需要聪明一点,有想象力一点,有自信一点。”

龙隐神色微变,道:“可是……”

白姬没有理会龙隐,径自捧着琉璃鱼缸走向望舒荷。

夕阳已尽,月光如水。

望舒荷立在水缸之中,荷叶如盖,花朵紧闭。

白色灵鱼在接近望舒荷的那一瞬间,从鱼缸中鱼跃而起,飞向了望舒荷。

“噗通——”

白色灵鱼没入了水中。

白色灵鱼在水中游动,带起一圈圈涟漪。

望舒荷上有光脉浮现,白玉般的荷花在月光下一瓣一瓣缓缓盛开。

望舒荷盛开,美不胜收,空气中浮动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水荷之香。

白姬从衣袖中拿出水织之灵,放入盛开的荷花中。

一件奇怪的事情出现了。

望舒荷的花蕊之上,出现了一个宫装女子的幻影。

女子容颜清秀,发如墨缎,皮肤胜雪,她正在闭目沉睡,神色安详。她的胸口有一片刺目的红色,远看像是宫装上刺绣的血色花纹。仔细一看,是斑斑血迹,她胸口有一个窟窿,仿佛心脏被谁剜走了。

白姬将手伸入水中,虚拂着白鱼之灵。

“你守护了她五百年,值得吗?”

白鱼环绕在白姬指端,仿佛有人性一般,点点头。

“你想回海中吗?”

白鱼点点头,又摇摇头。

白姬金眸灼灼,垂头望着水中的白鱼。

“你,有愿望吗?”

白鱼点点头。

白姬的手指上绽出一点金色光芒,一股强大的灵力注入水缸之中,将大明湖水染成了金色。

白鱼得到了这股强劲的灵力,倏然改变了形态,化作了一尾荷花大小的人鱼。人鱼从金色的水中破出,浮现在月光之下。

泉女大喜,道:“公主殿下,您还活着……”

夷光望向泉女,眼神温柔。可能是看见了同族,不免想起了远隔天涯的父母亲人,她又有些悲伤。

夷光转头望向沉睡在望舒荷之中的宫女,眼神痛苦而绝望。

“阿舒,阿舒她能活过来吗?”

白姬摇摇头,道:“不能。如果是刚死不久,只要您能付出代价,我也许能让她复活。但她已经死了五百年了,肉体早已经化为了泥土与尘埃,我没有办法复活她。”

夷光公主悲伤地道:“我守着她很久很久了,我不知道是几百年,我以为她还能醒过来,跟我说说话。最近,我发现她的灵魂越来越浅淡,越来越虚无,我连她的魂魄都守不住了。”

白姬道:“六道轮回,是自然的规律。人死亡之后,灵魂会归于天地与轮回。您和珊瑚老妇人逆天而行,将她的灵魂安放在望舒荷里,五百年已经是极限了。”

夷光悲伤地问道:“珊瑚婆婆,她……她也死了吗?”

白姬没有回答,反问道:“夷光公主,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夷光望着白姬,眼神悲伤,缓缓道来。

因为发狂伤人,夷光被关入了皇宫中的水牢,要被处死。太平道的术士打算择一个吉日,剜鲛人的心脏炼丹。

吉日的前一夜,夷光恐惧万分,她十分害怕。就在她独自在水牢里哭泣时,阿舒穿着一件连帽斗篷,来监牢之中探望她。

狱卒打开水牢,就离开了。

夷光看见阿舒,如同黑暗之中看见一盏灯火。她急忙离开水中,幻化出双腿,奔向阿舒。

阿舒和夷光对望无言,相拥而哭。

阿舒首先止住了眼泪,道:“阿月,你听我说,我们还有救。”

夷光慌乱无措地道:“我们该怎么办?”

阿舒镇定自若地道:“今天水牢值夜的兵长是我的老乡,我花光了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和攒下的赏赐,买通了他。今晚谁从水牢出去,他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穿上我的斗篷,马上出去,去找珊瑚婆婆。后面的事情,珊瑚婆婆会帮我们。”

夷光破涕为笑,道:“好!我就知道,珊瑚婆婆会有办法救我们的!”

夷光穿上了阿舒脱下的斗篷,往监牢外走去。

阿舒却站在原地不动。

夷光奇怪地问道:“阿舒,你怎么不走?”

阿舒面色惨白,她勉强笑了一下,道:“你先去,我跟老乡还有几句话要交代。阿月,你快去吧,我一会儿就去珊瑚婆婆那儿找你。”

夷光点点头,就要离开。

阿舒悲伤地望着夷光,眼神温柔而绝望。

在夷光离开水牢的一瞬间,阿舒不由自主地叫住了她:“阿月,你等等——”

夷光回头,道:“怎么了?”

阿舒望着夷光,心情复杂而难过,泪如雨下。

“没事,就想再看你一眼。”

夷光心中疑惑,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阿舒垂下头,催促道:“阿月,你快走吧。一会儿,我去找你!”

“好。”

夷光点点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夷光离开之后,阿舒走到门口,关上了水牢的门。

月光从水牢的石窗照入,一地冰冷的清晖。

阿舒站在月光中,她从衣袖里拿出一颗红色的珊瑚。她望着红色的珊瑚,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的手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而发抖。

阿舒仰头,将红珊瑚吞入口中,咽了下去。

不一会儿,阿舒逐渐变成了人鱼的形态,容颜也逐渐幻化成了夷光的模样。

阿舒潜入水中,在月光下摆尾,激起一片水浪。

阿舒一边流泪,一边笑了。

她喃喃道:“啊,浮织之岛真美啊,到处开满了鲜花,海洋的颜色碧蓝如宝石,翠绿如美玉,沙滩的颜色跟黄金一样美丽,又柔软得仿佛丝绸一般。阿月,我们在你的宫殿里种满望舒荷吧……阿月,你一定要活着回你的家乡去,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第十二章 夷光(下)

月光下,汉宫中,夷光披着斗篷,匆匆行走。

龙首原的最高处,一个鹤发鸡皮的红衣老妪拄着拐杖站着,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当珊瑚老妇人看见夷光匆匆而来时,她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喃喃道:“人类居然真的能为了情义而奋不顾身。这两个孩子,让人心疼啊——”

夷光看见了红衣老妪,急忙跑了过来,焦急地道:“珊瑚婆婆,阿舒让我来找你。接下来,我们怎么逃出去呢?”

珊瑚老妇人望着恐惧而焦急的夷光,她伸出手,拂过夷光的额头。

“公主,你先睡一觉,其它的交给老身。”

珊瑚老妇人温柔地道。

夷光眼前一黑,逐渐失去了意识,倒在了珊瑚老妇人的怀里。

等夷光睁开眼睛,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珊瑚幻境里。她的身边是无边无际的红色珊瑚,抬头低头看不见天地,举目四望看不到尽头。

夷光明白,她现在身在珊瑚树里,是珊瑚老妇人将她藏了起来。

珊瑚老妇人似乎能感应到夷光,虚空中传来了她的声音。

“公主,你醒了?”

“嗯。”

夷光点点头。

珊瑚老妇人道:“公主,接下来你在老身这儿躲一阵子,等到草木枯黄的时候,宫门会被黄色的火焰打开。你可以趁乱离开,去往南海,回去浮织之岛。”

夷光站起身来,四处寻找,却找不到阿舒。

夷光问道:“珊瑚婆婆,阿舒呢?”

珊瑚老妇人沉默了一下,才道:“老身能力有限,将你隐藏起来,已经尽了全力。老身没有能力再隐藏一个人类。”

夷光想了想,感觉不对劲。

“阿舒呢?”

“那孩子……还在皇宫里。”

“我去找她。”

“公主,不要去——”

“为什么?阿舒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

“珊瑚婆婆,一定是出事了,对不对?”

“……”

“珊瑚婆婆,求求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阿舒,她在哪儿?”

过了一会儿,虚空中才传来珊瑚老妇人的声音。

“……那孩子,已经死了,就在你刚才醒来的前一刻,她在宫里的太平观,被术士们活活地剜出心脏,死去了。”

夷光震惊,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她浑身瑟瑟发抖,眼神绝望。

“公主,那孩子是自愿代替你而死的。她来求老身救你,老身能力有限,能做的,只是让她暂时幻化成你的样子,代替你而死。老身答应她,将你藏到宫门破开的那一天,你就自由了。那孩子临死的时候,还望着龙首原的最高处,露出了笑容。”

夷光心痛如刀绞,哀恸如天地幻灭,她绝望的眼中逐渐浮现出了仇恨和愤怒。她心脏的位置突然出了一点光芒,那点光芒逐渐明亮,越来越耀眼。——那是鲛人的浮织之珠。

珊瑚老妇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颤声道:“公主,你现在不能觉醒啊!老身藏不住你的——”

如星辰在宇宙中炸裂,鲛人之珠爆发出了一股能量。与此同时,夷光的形态也发生了变化,她双目赤红如血,口中长出了尖锐的獠牙。

“我要去找回阿舒!我要杀死所有的人——”

珊瑚幻境在万丈光芒之中倏然破裂,鲛人的公主从龙首原的珊瑚树中走出来,如海啸一般挟裹着雷霆万钧之势,飞奔向太平观。

珊瑚老妇人无法阻拦,她从珊瑚树中现出人形,拄着拐杖,望着狂怒远去的鲛人公主,皱起了眉头。

“公主竟在这种时候觉醒……这股可怕的海之力量,恐怕会伤害无辜,给长安城带来毁灭的灾难,这可如何是好?”

珊瑚老妇人望向了西苑,看见了裸游馆的望舒荷,眉头微微舒展了一点。

“还好,有这样的灵物在。那孩子不顾性命,看来老身也得舍弃自己的原体,赔上一条老命了。活了这么多年,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大劫是在今天,但是不管这两个孩子,老身做不到啊——”

珊瑚老妇人回头望了一眼那棵枝繁叶茂的珊瑚树,又自言自语地道:“唉!从海市而来,被种在这龙首原几百年,看过了几代帝王,被皇宫里的人们当作神灵供奉,听着别人在珊瑚树下许下愿望。其实,老身也有愿望。人老思乡,落叶归根,老身想回海市呀。本想再见到那条白龙,就跟她买下归乡的心愿。好多年没见她了。现在,老身也保不住命了,但愿跟那条白龙还有些许的缘分,说不定将来还能有奇迹发生……”

珊瑚老妇人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拄着拐杖,慢悠悠地朝太平观而去。

皇宫之中,发生了骚乱。

天空阴云密布,狂风吹云,涌成漩涡。漩涡之中卷起一阵暴风,惊人的海啸凭空而来,从天际涌向了皇宫。

汉宫里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恐地四散奔逃。北方的宫墙也坍塌了,太后妃嫔们慌得以为是天罚,纷纷在自己的宫室内拜佛祈祷,都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汉灵帝本来就生病了,正在喝药,他望向殿外,只见海啸狂浪铺天盖地而来,一下子就吓晕了过去,面如死灰,气若游丝。

西苑的太平观在风暴之中倒塌,连道观的地面也裂开了一道深渊。道观前的广场上,摆着一座炼丹炉,炼丹炉翻倒在地上,炉火也已经熄灭。广场上到处是术士的尸体,已经一个活人也没有了。

夷光抱着阿舒的尸体,木然地跪坐在丹炉前。

珊瑚老妇人跨过横七竖八的术士尸体,走向夷光和阿舒。

夷光抬头,望向珊瑚老妇人,目光空洞如死。

“珊瑚婆婆,阿舒为什么变得这么冰冷了?”

珊瑚老妇人望了一眼夷光抱着的,被剜去心脏而死的宫装女子,道:“人类失去了生命,就会变得冰冷了。”

夷光根本就没有听进珊瑚老妇人的话,她想了想,道:“鲛人有冰眠期,每活到一千年,我们就会浑身冰冷,陷入沉眠,等再次醒过来时,会蜕掉旧的鳞甲。阿舒也是这样吗?她也在冰眠吗?”

珊瑚老妇人叹了一口气,道:“公主,这孩子已经死了。”

夷光愤怒,她身上又开始涌出星辰炸裂一般的耀眼光芒。

天空黑云如盖,仿若阴沉的海洋,漩涡之中卷起一阵狂风,从天际涌向皇宫的海啸越来越近了。

珊瑚老妇人神色一变,急忙道:“公主,您不能毁了这座皇宫,这座城市。这里还有很多无辜的生命。您如果再造杀孽,就真的回不了浮织之岛了。”

夷光绝望地道:“我要把这里变成海洋,然后跟阿舒一起沉睡在海底,等冰眠期过了,我们就能一起醒来了。”

珊瑚老妇人急了,道:“公主,你想这孩子活过来吗?”

夷光木然而空洞的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

“珊瑚婆婆,我该怎么做?”

珊瑚老妇人望了一眼从天际呼啸而至的海啸,道:“灵魂才是人类的本源。你抱着她的肉身沉睡,是没有用的。老身用灵力将她的灵魂藏起来,不让她入地府轮回,你守护着她,或许有一天,她能醒过来。”

夷光点点头,道:“我会永远守护着她的灵魂。”

珊瑚老妇人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你抱着她,跟老身来。”

珊瑚老妇人拄着拐杖,走向裸泳馆。

夷光抱着阿舒,跟了上去。

裸泳馆和太平观都在西苑,相隔不远。不多时,珊瑚老妇人和夷光便走到了。

发生了奇异的变故,妃嫔们和宫女们都吓得待在宫殿里不敢出来,裸游馆里一个人也没有。

水渠之上,一大片莲荷在安静地绽放,它们姿态各异,亭亭玉立。望舒荷在其中最显眼的位置,荷叶碧绿如盘,荷花白洁胜玉,只是没有盛开。

珊瑚老妇人踏入水中,走到望舒荷边。

夷光也抱着阿舒走了过去。

珊瑚老妇人伸手,抚摸着望舒荷,道:“很好,不愧是奇异之物,水灵之气很充足。”

没有月光,望舒荷在白昼也缓缓盛开了。

珊瑚老妇人将布满皱纹的手伸向死亡的阿舒,覆盖在她的灵台上。

夷光看见一个幻影从阿舒的尸体上升起。

一个宫装女子安静地沉睡着,是阿舒的魂魄。

珊瑚老妇人将阿舒的魂魄移到了望舒荷中。

阿舒沉睡在了望舒荷里。

望舒荷缓缓地闭上了。

珊瑚老妇人将拐杖举起来,她缓缓地从拐杖中抽出一柄锋利的鱼肠剑。

剑光森寒,如水流动。

夷光正在疑惑,珊瑚老妇人倏然将鱼肠剑刺入了她的腹部。

“啊——”

夷光发出了一声惨叫,她感觉腹部很痛,突然觉醒的力量因为受伤而在逐渐涣散。鲛人心脏之中的水织之珠的光芒也在逐渐暗淡。

天空中,乌云逐渐散去,从天际涌向皇宫的海啸也如幻影一般消失了。

珊瑚老妇人拔出了鱼肠剑,神色哀戚。

夷光捂着腹部,痛苦地道:“珊瑚婆婆,你这是……”

珊瑚老妇人道:“公主,对不住了,你现在觉醒得不是时候,海洋赐给你的力量太强大了,会给这座城市带来毁灭。老身在龙首原上观察了这座城市几百年,渐渐地对它有了感情,对生活在这座城市的芸芸众生,也有了感情。那些蝼蚁一样的生命,虽然短暂而脆弱,但也有喜怒哀乐,生离死别。老身不忍心看着他们因为你的愤怒而死亡,所以对不住你了。”

夷光有些愤怒,正要开口。而珊瑚老妇人突然横转鱼肠剑,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刺目的红色鲜血从珊瑚老妇人的胸口喷薄涌出。

夷光十分错愕,道:“珊瑚婆婆,你——?”

珊瑚老妇人的血和鲛人的血在水中融合。

珊瑚老妇人逐渐与望舒荷融为一体。

望舒荷上发出了奇异的光彩。

珊瑚老妇人笑了笑,道:“老身没有什么能耐,只能消尽这些年的修为,与望舒荷融为一体了。以后很长的一段岁月里,老身化为望舒荷,用尽所有的灵力,庇护你们这两个傻孩子。”

珊瑚老妇人说完,便消失了。

与此同时,龙首原最高处的珊瑚树,前一刻还枝繁叶茂,后一瞬间便枯萎死亡了。

夷光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她垂头看着在水中摇曳生姿的望舒荷,又看了一眼阿舒冰冷的尸体,她的心变得很空茫,只剩下一个执着的愿望。

“阿舒,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夷光潜入水中。

一尾白色的人鱼之灵从水中跃起,围绕着望舒荷游来游去。

第十三章 珊瑚

众人听完了夷光讲述的过往,都十分安静,气氛有些悲伤。

元曜心中难过,人与非人,一旦产生了羁绊,那些情谊比山还高,比海还深。阿舒为了夷光而死,夷光守护了阿舒五百年,珊瑚老妇人舍弃了性命,保护着夷光和阿舒。

白鱼道:“珊瑚婆婆没有料到人世多变,也高估了自己的灵力,她的灵力是远远不够的。为了守护阿舒和望舒荷,我不断地损耗自己的灵魂——心脏中的水织之珠,是鲛人灵魂的所在。一开始,我是人鱼的形态,后来逐渐无法维持,只能依靠一点一点地损耗水织之珠勉强支撑。如你们所见,我现在连实体也没有了,只是一尾虚幻的白鱼。而且,我耗尽了所有的灵力,已经没办法再守护阿舒了。”

白姬恍然,道:“这就是大明湖中,望舒荷开的原因吗?”

白鱼道:“我的灵魂已经耗尽,守不住阿舒了,我即将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想在我们消失之前,再看一眼望舒荷盛开的美景。”

泉女道:“公主,鲛王和王后还在等着您回去。我奉命来接您回去。”

白鱼遗憾地道:“我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已经回不去了。跟阿舒一起消失,也不错。父王和母后,他们还好吗?”

泉女道:“听说您在归墟遇难,沉入地底,鲛王和王后悲伤了很久,现在他们一切安好,只盼着您回去。”

白鱼回忆道:“归墟遇难,那是好遥远的事情了。当时年纪还小,贪玩且胆大,听说归墟的地脉会裂开,特意跑去看,结果被海啸卷入地下,从地下海底被卷到了疍民的居住之地,结果就被捉住了。当时,还因为喉咙受伤,不能发声。还被千里迢迢,送入了汉宫,遇见了阿舒……”

白鱼提到阿舒的名字,开始伤心落泪,一粒粒珍珠滚入水中。

望舒荷中,阿舒的幻影微微颤动了一下。

白姬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望舒荷的花瓣。

“六道轮回,是无法逆改的规则。她已经到了大限,必须要离开了。”

一道金色的光芒笼罩了望舒荷,有源源不绝的灵力汇聚在阿舒的幻影上。

阿舒在金色的光芒中苏醒过来,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沉睡了五百年的人类灵魂在望舒荷中苏醒,漫长的岁月也消磨不去她临死前的强烈愿望,她如梦魇般地喊道:“阿月,快逃走,你要回你的故乡——”

白鱼望着阿舒,哽咽道:“阿舒,你终于醒了?我们一起走,一起逃出宫去,去浮织之岛……”

阿舒低下头,看见了白色的灵鱼。

失去了心脏的宫女与失去了形体的灵鱼隔空相望。

这一眼,相隔五百年。

“阿月,是你吗?我去不了浮织之岛了,我感觉自己很快就要像泡沫一样消失了。能再次跟你说话,像是做梦一样。我睡了好久,做了好长的梦,梦里你一直在我身边。”

白鱼十分悲伤,道:“阿舒,是我害死了你。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不会遭受剜心而亡的痛苦,你还能回到你的家乡,跟你的亲人团聚。”

“不,阿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在皇宫里待了十二年,没有任何朋友,我很孤独。遇见你,和你相处的那段日子,虽然短暂,却是我最开心的岁月。而且,你给了我最美好的希望,去往一个没有人去过的仙境,永远过快乐的日子。虽然,这个梦想最后没有实现……”

阿舒的身影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从脚开始,如风沙散去。

白鱼十分难过,道:“阿舒,你要去哪里?”

阿舒茫然地道:“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去人类最后该去的地方吧。阿月,能跟你相遇,真好。再见了,你要回海中去,以后要听父母的话,不要再任性乱跑了。”

“阿舒——”

白鱼的眼中不断地落下珍珠。

阿舒一点点地消散,最后只剩了胸口的那一抹红莲。

红莲与一粒珍珠融合,那粒珍珠上便有了一丝血红的纹路。

白姬伸手,捞起了那粒有一抹红纹的珍珠。

“鲛人泣泪,珍珠凝血,人与非人的情感真美啊!”

白姬喃喃地道。

元曜望向白姬,人与非人的情感,让他想到了自己和白姬。他对白姬的情感,虽然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但是一想到要与她告别或分离,也会痛苦得如同被剜去了心脏一样。

泉女忍不住道:“龙王陛下,公主看起来越来越虚弱了,她怎样才能恢复啊?”

白姬回过神来,道:“夷光公主是被珊瑚老妇人庇护的,她要恢复如初,必须借助珊瑚老妇人的力量。”

泉女还没开口,龙隐已经道:“吾王,珊瑚老妇人已经散尽妖力,死了。”

白姬笑了,道:“树这种存在,生命力很顽强。一段枯木插在土里,都有可能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这望舒荷上,还有珊瑚老妇人的灵力,她并不是不能复活。”

龙隐观察了一下望舒荷,道:“确实还有一股珊瑚之灵,可是只有珊瑚之灵,没有珊瑚树的本体,也是枉然。”

白姬笑道:“那你就去找珊瑚树的本体呀。”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龙首原上的珊瑚树已经死了五百年了,你让龙隐兄台现在上哪儿去找珊瑚树的本体?这不是刁难人吗?”

白姬笑道:“好了,不逗你们玩了。”

白姬伸手,从倭堕髻上取下压鬓的珊瑚发簪,道:“这就是了。当年,我得知珊瑚老妇人的死讯,十分惋惜,就去了一趟汉宫。龙首原上,只剩下枯萎的珊瑚树,我折了一段树枝,作为念想。后来,闲来无事,我把珊瑚树枝雕刻成了发簪,放在了缥缈阁。听轩之说梦见了珊瑚老妇人,我猜想用得上这支发簪,就让离奴找出来,用纸鹤送来了。”

元曜恍然。

白姬将珊瑚发簪放在手心,靠近望舒荷。

白姬喃喃念着咒语,珊瑚发簪和望舒荷同时光芒大盛,金色的光芒照亮了沉沉黑夜。

白姬的额头上微微浸出了汗水。

珊瑚发簪熠熠生光。

珊瑚老妇人逐渐在黑暗之中现出了身形。她仿佛午睡刚醒一般,打了一个呵欠,环顾四周之后,目光凝聚在了白姬身上。

“白姬大人,我们果然是有缘份的,老身祈盼的奇迹已经发生了。”

白姬笑眯眯地道:“好久不见呀,珊瑚夫人。”

“差一点,就永远见不到了。”

珊瑚老妇人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望舒荷,又看了一眼水缸之中安静如死的白鱼。——阿舒消失之后,白鱼就一直木然不动,呆滞无神。

“这两个孩子……果然还是离别了么?”

白姬道:“那个人类已经死了太久了,我也无能为力。珊瑚夫人,鲛人公主能不能恢复,就靠您了。”

珊瑚老妇人点点头。

珊瑚老妇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水缸边,对着水中的白鱼伸出了树皮般的手。

一道红色的光芒在水中扩散,与金色的光芒交织,包裹了水中的白鱼。

“公主,这是您在这五百年里不断地把水织之珠粉碎,注入望舒荷的灵力,现在老身将它还给你。”

元曜看见,白鱼的体内逐渐出现了一颗水织之珠。一开始,水织之珠是残缺破碎的,因为白姬和珊瑚老妇人的灵力,它逐渐恢复了完整,并且发出蓝色的光芒。

水织之珠恢复完整的那一瞬间,白鱼从水面破空而起,化作了一尾美丽的人鱼。

人鱼有着丰茂如海藻一般的幽蓝色长发,皮肤雪白如凝脂,眼眸亮如光华耀夜的珍珠,尾鳍如同华丽的羽扇,有着流畅而漂亮的弧度。

泉女望着夷光,道:“太好了!公主,您现在的状态,可以回浮织之岛了。”

夷光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望舒荷,神色怅然若失。

白姬伸出手,将一粒红纹珍珠递给她。

“回去吧。这是她的心愿。”

夷光颤抖着从白姬手中接过了红纹珍珠,又流下了眼泪,珠落如雨。

“阿舒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

白姬又问珊瑚老妇人,道:“珊瑚夫人,您是想回龙首原的最高处,继续观察人间,还是跟鲛人公主一起回海中?”

珊瑚老妇人道:“人间已经待够了。人老思乡,老身还是回海市去吧。”

“行。”

白姬将珊瑚发簪也交给了夷光,道:“夷光公主,麻烦你送珊瑚夫人回海市。”

“是。龙王大人。”

夷光接过珊瑚发簪,道。

白姬笑道:“我现在只是一个西市的商人而已,并不是龙王,我甚至无法回到海中。”

夷光道:“您身上有龙王的咒印,您就是海中之王。”

白姬笑而不语。

珊瑚老妇人道:“白姬大人,缥缈阁的规矩是万事皆有代价,一物换一物,您救了老身和公主的性命,我们需要拿什么来交换?”

白姬望了龙隐一眼,笑道:“代价嘛,现在还没想好,我回头会派人去向你们收取的。”

“愿为您效力。”

珊瑚老妇人垂首道。

“愿为龙王大人效命。”

夷光垂首道。

一阵风吹过,望舒荷在月光下飘摇,美丽如梦幻。

仲夏,午后。

缥缈阁,后院。

晴空万里,白云朵朵,云朵漂浮在天边,仿佛是海洋里翻滚的银色浪花。

因为没有什么生意,白姬坐在廊檐下练习弹古筝,元曜坐在白姬旁边磨墨写诗。离奴在大厅里无精打采地看店,时不时地吃一口青瓷碟中的香鱼干。

离望舒荷事件,已经过了一个月了。

韦彦将望舒荷交接之后,望舒荷被匠人们种植在了大明宫的太液池里,一时间成为了皇宫里的盛景,并被传为坊间的奇谈。

韦彦跟一众匠人、军士们也得到了武则天的赏赐。

夷光公主、珊瑚老妇人与龙隐、泉女一起回去了海中。

龙隐和泉女离开的那一晚,元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笃笃——”

元曜正在灯下读书,有人在敲门。

元曜打开门,却是泉女站在门外。

泉女神色哀伤,她的手中,拿着一个红木牡丹纹托盘,托盘上放着玄冰天蚕丝披帛。

元曜不明白泉女深更半夜来找自己干什么,便道:“泉女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泉女道:“披帛缝制好了。请元公子转呈给龙王陛下。”

元曜道:“白姬就在隔壁,你可以直接给她……”

泉女哀伤地道:“我不敢打扰龙王陛下。”

“那,小生帮你转呈吧。其实,白姬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她,她会帮助你的。”

元曜一边接过托盘,一边道。

泉女犹豫了一下,道:“元公子,请您提醒龙王陛下,一定要小心龙隐……他太可怕了,他对龙王陛下充满了恨意,迟早会对龙王陛下不利……”

元曜一惊,道:“此话怎讲?”

泉女鼓足了勇气,道:“龙隐有一座不许外人踏入的地宫,只要去过那座地宫,就知道他有多憎恨龙王陛下了。”

“为什么?”

元曜好奇地道。

泉女瑟瑟发抖,咬着嘴唇,道:“那座地宫里,全都是寒冰封冻的尸体或尸体的一部分。寒冰之中,最多的,是白色的龙。不是龙族,尸体就只是一部分,跟龙王陛下最像的一部分。我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描述地宫中的景象,太可怕了!龙隐会在各大部族送到鲸落之屿的祭品中,寻找像龙王陛下的人,留在他的身边。我也是被他选中的。龙隐喜怒无常,经常折磨我们,鞭打我们,我们命如草芥,都活不了多久。我目睹过那些像龙王陛下的祭品的宿命,她们有的手长得像龙王陛下,就被砍掉了手。有的笑容像龙王陛下,就被割掉了头,凝固了笑容,被封冻在寒冰中……龙隐是一个疯子,他对龙王陛下充满了仇恨,才会以这种方式宣泄仇恨。我恐怕也活不了太久了,我好害怕。”

元曜十分震惊,道:“还有这样的事情?!泉女姑娘,你得赶紧告诉白姬,让她帮助你。”

泉女摇摇头,哭道:“我不能。祭品的宿命,就是牺牲自己,换取族人的安宁与繁荣。这是我们自愿的。在我踏上鲸落之屿时,就接受了服从死亡的命运。龙王陛下也无法真正帮我,她现在被困在海之外,是被放逐的囚徒,海中众生的命运,都在鲸落之屿上。鲛人一族离不开龙隐,龙隐会庇护鲛人,让鲛人更加繁荣强盛。如果龙隐不在了,鲛人会失去庇护,又会被其它部族欺凌,我不能背叛我的族人。”

“那,你现在对小生说这些……白姬如果知道地宫的事情了,肯定要跟龙隐起争端的……”

泉女的眼泪滑落,一地珍珠。

“这些天,我一直很矛盾,尤其是龙王陛下说要帮我时。我想活下去,但我又不能舍弃我的族人。龙王陛下跟传说中完全不一样,她既不凶狠残暴,也不冷血嗜杀,是一个温柔的好人。在她救夷光公主时,我看见她眼中有着悲悯苍生的柔情,我想提醒她,提防龙隐,她是一个好人,不能被龙隐那个疯子伤害……不行,元公子,你还是不要告诉龙王地宫的事,千万不要告诉她……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是偷偷地跑来的,我现在心情很乱……”

元曜安慰道:“泉女姑娘,你且镇定一些。不如,我们还是去找白姬商量一下吧,她就在隔壁。”

泉女摇头,盈盈一拜。

“算了,已经晚了,还是明天再找龙王陛下吧。谢谢你,元公子,你也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也好吧。明天再说。”

元曜道。

泉女转身离开了。她回头望了一眼元曜,与白姬十分相似的眼中,全是哀愁。

第二天醒来,元曜才想起,昨晚夷光公主、珊瑚老妇人复活之后,就跟龙隐、泉女一起离开了,他们四人并未留在山庄中过夜。

昨晚泉女深夜来访,只是一场梦吗?

元曜看着木桌上托盘里的玄冰天蚕丝披帛,和门口的一地雪白的珍珠,陷入了迷惑。

因为泉女的来访如梦似幻,元曜便没有把泉女的话语告诉白姬,只是说泉女托梦送来了玄冰天蚕丝披帛。

白姬看着披帛上绣纹精致的白龙,叹了一口气,道:“这一针一线,缠绕的都是绝望与哀愁。她还是不信任我,没有向我求助啊。”

元曜道:“也许泉女姑娘有自己的权衡与考量,才做出了沉默的选择。”

白姬道:“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自己做出的选择。”

夏风吹过草木,碧色飘摇。

元曜提笔了半天,也没有什么灵感,便放下了毛笔。

“铮铮——”

白姬熟练地弹着一曲《观海听涛》,元曜便凝神听着,心情随着古筝的声音时而宁静,时而激荡。

一曲终了。

白姬拿起木案上荷叶盘中的一片西瓜,笑道:“夏天还是适合弹古筝,吃西瓜。”

白姬又望了一眼元曜面前空白的纸,笑道:“我的筝曲已经练习得很熟了,轩之却还没有写出诗来。”

元曜托着腮道:“小生没有灵感。”

白姬笑道:“为什么没有灵感呢?夏天,万物生机勃勃,是很适合写诗的季节呀。”

元曜道:“白姬,夷光公主,珊瑚老妇人她们现在在哪里呢?”

白姬笑道:“夷光公主在浮织之岛,珊瑚夫人也在浮织之岛,她还没回海市,我昨天还接到珊瑚夫人的信了。”

“白姬,泉女姑娘还好吗?”

白姬的脸色倏然变了,她手上的西瓜掉在了地上,眼中有难以抑制的愤怒。

长安城的上空,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瞬之间变得阴云密布,狂风大作,云层之上,隐隐有惊雷滚过。

元曜从来没见过白姬如此愤怒,心中十分恐惧。

“白姬,你怎么了?”

白姬回过神来,慢慢平复了心情。

阴云逐渐散去,天空又慢慢恢复了晴朗。

“我没事,一时之间没有控制好情绪,吓到轩之了。”

“白姬,难道泉女姑娘出了什么事?”

元曜颤声道。

白姬平静地道:“泉女死了。”

元曜十分震惊。

“珊瑚夫人在信中说,龙隐认为泉女背叛了他,杀死了泉女,还挖出了她的眼睛。夷光公主十分愤怒,但也没有办法。”

“啊?!是不是因为她给小生托梦,被龙隐察觉了,才会惨遭毒手。”

元曜十分难过,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白姬平静地道:“也许是吧。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泉女如此,龙隐也一样。”

“白姬,龙隐为什么如此残暴?”

白姬苦笑了一下,道:“他本性如此。而且,我曾经也将万物的生命看作不值得一提的存在,看作是我闲暇时的消遣,跟着我耳濡目染,让他的本性更加残忍暴虐了。”

“可是,看起来,龙隐在你面前十分温和顺从,不像是那么残忍的暴君。”

“轩之,私塾中,最顽劣的学生在夫子面前,不也装得很温顺听话吗?如果不是珊瑚夫人告诉我,我也不知道泉女的死讯。”

元曜心中十分难过,白姬也很难过,两人在悲伤之中沉默了许久。

“白姬,你打算怎么办呢?”

白姬叹了一口气,慢慢道来。

“刚得到泉女之死的消息时,我比现在还愤怒十倍,泉女跟我长得很相似,尤其是眼睛,龙隐不仅杀死她,还剜掉她的眼睛,这明显是对我的挑衅与示威。我想过写信叫龙隐来长安,与他一战,只活一个。可是,冷静下来一想,无论我们两个之中活下的是谁,对我都没有好处。我死,缥缈阁就会消失,我在时间荒野之中经营了几千年的梦想,也会毁于一旦,我可能再也得不到那个谜题的答案。如果龙隐死,海中的局势就会混乱,将会不断地有野心勃勃想当龙王的龙,来这儿向我挑战。我倒是觉得无妨,但你和离奴恐怕会陷入危险——并不是所有的挑战都是光明磊落的。到了那种地步,我只能让你们离开缥缈阁。我思考了很多,发现暂时只能忍耐。如果,我能回海中就好了,只有我能够重回海中,龙隐才没有存在的必要,这个死局才能破解。”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你跟龙隐可以试着沟通,毕竟你们曾经是师徒,有过不浅的情份,或许其中的仇恨、猜忌、纠结都能开诚布公地讲清楚,彼此的心结能够消释。”

“轩之,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复杂的心结是没法沟通或消释的。如果沟通有用,我就收不到那么多因果了。泉女之死,彻底断绝了我和龙隐沟通的可能,我不能原谅。一切众生,都活在因果之中,龙隐是我种下的恶果,我必须承担这个恶果。”

“唉!”

元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白姬、元曜又沉默了许久,白姬看上去很悲伤,元曜也觉得很难过。

良久之后,白姬先开口了。

“算了,不提龙隐的事情了。轩之,今晚月色应该不错,我们去大明宫里欣赏望舒荷吧。”

元曜道:“好呀。说不定看见望舒荷在月光下盛放的美景,小生就有灵感,能写出诗赋了。”

“那我也把四象筝带着,去望舒荷边练习新曲子吧。”

元曜一愣,道:“这,半夜三更在太液池边弹古筝,会不会吵到皇宫里的人睡觉?”

“我们吃下隐身果,再去。不会被皇宫里巡逻的金吾卫逮住的。”

“不是会不会被逮住的问题,而是深更半夜在禁宫里弹古筝,会吵到人睡觉,不太厚道。而且,吃下隐身果,他们只听见古筝声,看不见人,这更吓人啊。”

“好吧,那就不带四象筝了,带一壶芙蓉酒去赏荷赏月吧。”

“如此,甚好。”

“轩之,我突然想到,宫人们深更半夜看见两只酒杯漂浮在太液池边自斟自饮,更吓人吧?”

“那,就不吃隐身果吧?”

“不吃隐身果,万一遇见了光臧国师,会有些尴尬。”

“那该怎么办呢?”

白姬、元曜正在发愁。

一只黑猫走了过来,道:“哎,主人,书呆子,你们变成猫去皇宫看荷花不就行了。猫是最好的隐身法术呀。”

白姬道:“也对,那就变成三只猫去吧。”

“可是,看见三只猫在太液池边推杯换盏地喝酒赏荷花,宫人们心中会更害怕啊……”

元曜小声地道。

黑猫正在吃一片西瓜,闻言一愣,道:“三只猫?主人,书呆子,离奴就不去了。离奴不爱看荷花,天气太热,也懒得走动,只想在缥缈阁里躺着。”

白姬笑道:“太液池里有鱼哟!皇宫里养的鱼,应该很肥美。”

黑猫眼前一亮,道:“那离奴还是去吧。离奴也是一只风雅的读书之猫,努一把力,也是能赏月看荷,饮酒吟诗的。”

“那就一起去吧。”

白姬笑道。

闲谈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一阵风吹过,青草葱茏,蝉鸣声声,仲夏又到了。

(《望舒荷》完)

第三折 《人面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