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下游,竹山山阴。

竹山上种满了竹子,一棵棵苍劲挺拔的竹树,有着油光铮亮的竹皮,和翡翠一般的竹叶,连绵成一大片碧玉一般的莹绿色。竹林遮住了毒辣的阳光,给大地投下一片怡人的阴凉。

元曜和胡十三郎在竹山中徘徊了许久,险些迷路,也没有看见有宅院,最后向一只竹鼠打听,才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元曜、胡十三郎朝着竹鼠指点的方向走,走了没多久,果然看见了一座安静而古朴的宅院。

从外面看,这座宅子大约三进院落,白墙黑瓦,朱门墨匾,白墙上攀缘了穿石绕檐的苍翠藤蔓。

元曜抬头看大门上的匾额,可能是时间久远的缘故,匾额上的“石”字十分模糊了,得努力辨认,才看得出来。两边的门柱上,刻着一副对联,字迹也已经斑驳了。

元曜凝目细望,半蒙半猜是颜真卿的墨迹:烟霞闲骨骼,泉石野生涯。

元曜觉得,这位鳏居的兔妖主人还颇为有些风雅。

“笃笃——”

胡十三郎已经伸手敲门了。

不一会儿,一个灰衣兔仆打开了门。兔仆探出了头,打量了一眼元曜和胡十三郎,疑惑地问道:“你们找谁呀?”

胡十三郎道:“请问你家主人今天有没有带回来一只中暑晕倒的黑猫?我们是那只黑猫的朋友,是来找它的。”

兔仆道:“您二位稍等,小的去通报主人一声。”

兔仆这么说,那就是兔妖主人确实带离奴回来了。想到离奴就在石宅里,与自己一墙之隔,元曜松了一口气。

兔仆进去了一会儿,马上又出来了。

“主人有请二位,请随小的进来。”

兔仆礼貌地道。

“有劳带路。”

元曜道。

兔仆带着元曜和胡十三郎走进了石宅,石宅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他们穿过一道曲折的抄手游廊,来到了后院。

后院之中,十分雅静,草地上种满了绣球花,南边有一棵点缀了点点金黄的枇杷树。北边有一方清泉凝聚的水池,水池之中,有锦鲤游来游去。

庭院的正东方,挂着一帘帐幔。帐幔内放着一张花梨木案,木案上堆着一些名人书帖,还摆着笔墨纸砚。碧竹笔筒之中,插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毛笔,如树林一般。

看来,是兔妖主人的书斋。

元曜远远地朝书斋望去,飘飞的帐幔之后,隐隐约约能看见一名穿着湖蓝色澜袍的儒雅男子,和一只黑猫。

男子在向黑猫说些什么,黑猫抱着一只青瓷双耳碗,一边吃碗里的金黄枇杷,一边愁眉苦脸地听着。

正是离奴。

兔仆带着元曜、胡十三郎走到了书斋外。

隔着帐幔,元曜听见男子在说:“无论青春欢笑时明媚美丽的笑容,还是苍老脸上岁月斑驳的痕迹,我的感情,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

元曜心中有些奇怪,不明白男子和离奴在说些什么。

兔仆道:“主人,两位客人带到了。”

“有请。”

男子道。

离奴隔着纱幕已经看见元曜、胡十三郎了,它高兴地道:“书呆子、臭狐狸,你们怎么来了?”

元曜道:“离奴老弟,听说你中暑晕倒了,我们是来接你回去的。”

离奴一边吃枇杷,一边道:“爷已经没事了。”

男子望了一眼胡十三郎,又望了一眼元曜,笑道:“两位是这位离奴小兄弟的朋友?”

元曜急忙作了一揖,道:“小生姓元,名曜,字轩之,不知道兄台怎么称呼?”

男子大约不惑之年,面如敷粉,唇似点朱,他留着柳叶胡,眼角依稀有一点皱纹,看上去玉树临风,文质彬彬。

男子也回了一礼,道:“鄙人姓石,名生。”

元曜道:“原来是石生兄。”

胡十三郎道:“某叫胡十三郎。”

元曜、胡十三郎、石生互相见过礼,便坐下了。

兔仆退下,不一会儿,端来了两杯凉茶。

石生笑道:“我的管家阿符年纪大了,脾气也不好,跟这位离奴小兄弟在金光门外起了一点龃龉,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我看离奴小兄弟孤身一人昏迷不醒,不忍心留下它在那鱼龙混杂的茶铺,就跟阿符一起带了回来。离奴刚醒过来没多久,再歇一歇,就没事了。阿符年纪大了,不如年轻人恢复得快,还在房间里躺着呢。”

元曜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多谢石生兄了。离奴老弟,你跟一个老人家起什么争执,幸好没有大事。”

离奴一边吃枇杷,一边道:“不是爷要起争执,是那只老兔子……不,阿符先撞了爷,还不依不饶,爷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当然不能忍让了。”

胡十三郎揉脸,道:“你这黑猫真小气,某只是来缥缈阁送粽子,顺便用了一下你的厨房,你就气得跑出去了。害得某跟元公子走了七八里山路,来这儿找你。”

离奴不高兴了,道:“你送粽子来缥缈阁是什么意思?是瞧不起爷吗?难道就你狐狸会包粽子,猫就不会包粽子吗?”

元曜道:“离奴老弟,你果然是为了粽子的事情生气。十三郎送粽子来,是一份浓厚的情谊,并没有别的意思。”

离奴小声嘀咕道:“总觉得,它是特意来嘲笑爷不会包粽子的。包粽子也没什么难的,爷摘了一堆箬竹叶,准备回去学……”

离奴的声音很小,只有它自己能听见。

石生道:“缥缈阁?天上琅嬛地,人间缥缈乡,你们是从那个传说中的缥缈阁来的?”

元曜道:“正是。难道离奴老弟没有告诉石生兄么?”

石生道:“刚才,我只问了离奴小兄弟的名字,没有细问别的。其实,我最近在找缥缈阁,但一直没有找到,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今天居然遇上了缥缈阁的人。”

元曜一听,道:“石生兄找缥缈阁做什么?”

石生犹豫了一下,道:“我有一些疑惑的事情,想找缥缈阁的白姬解惑,听说她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而缥缈阁能解决大家的疑难和麻烦。”

元曜笑道:“白姬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不过她确实会帮大家解决疑难和麻烦。石生兄,你有什么疑难的事情呢?”

石生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黑猫一直在吃枇杷,小狐狸看着又圆又大的金色枇杷,也有点想吃。它伸爪去青瓷双耳碗里摸,却被黑猫打了一下。

“臭狐狸,想吃枇杷,自己去摘。”

黑猫道。

胡十三郎十分生气。

元曜道:“离奴老弟,十三郎为了找你,不辞辛苦,赶了七八里山路。它担心你的安危,还花了两锭银子,向妖鬼们打听你的所在。你给它吃几颗枇杷,又有什么要紧?”

离奴听了,把青瓷双耳碗递给了胡十三郎。

“喏,吃吧。”

胡十三郎把头扭向一边,生气地道:“某不吃了。谁稀罕吃你的枇杷?”

离奴道:“吃一颗吧。”

胡十三郎道:“不吃。”

离奴指着沉默不语的石生,道:“这枇杷是他老婆的骨灰养出来的,酸甜可口,汁水又多,很好吃的。”

胡十三郎一愣。

元曜一惊,道:“离奴老弟,你又在胡说些什么?太失礼了!”

离奴道:“爷没有胡说,是他刚才说的。你们来之前,他一直在给爷说他和他老婆的陈年往事,爷刚中暑醒来,头还晕晕乎乎的,也没听清太多。但是,他说他老婆死了之后,他把她埋在了院子里,还种了一棵枇杷树,爷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喏,就是那一棵枇杷树。这些枇杷是从那棵枇杷树上摘的,不就是他老婆的骨灰养出来的吗?”

元曜顺着离奴指的方向望去,庭院南边确实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枇杷树,现在正是枇杷成熟的季节,绿叶之中硕果累累,点点金黄。

石生开口道:“离奴小兄弟说的没错,这棵枇杷树是我在亡妻死那一年亲手种的,亡妻也埋在枇杷树下面。刚才,离奴小兄弟说胸闷头晕,想吃枇杷,我就派人给他摘了一些,看见枇杷,就想起亡妻,忍不住便说了一些往事。”

元曜急忙道:“石生兄,请节哀。离奴老弟一向天真烂漫,不懂事,言语冒犯,还请见谅。”

石生道:“无妨,无妨。”

之前元曜、胡十三郎在竹山里迷路了,耽误了一些时间,此刻已经快要傍晚了。现在带离奴走,他们来不及在下街鼓响起之前,赶回长安。更何况,离奴还没彻底恢复体力,所以石生挽留三人住一夜再走。

元曜、离奴、胡十三郎便同意了。

元曜担心自己和离奴夜不归宿,白姬会担心,便求石生让兔仆走一趟,去缥缈阁送信。石生同意了,兔仆领命去了,但是找不找得到缥缈阁,就看缘分了。

石生招待元曜、离奴、胡十三郎吃了简单的晚饭,又给三人准备了客房。石生待客礼貌而周到,元曜对他很有好感,十分感激。

晚饭之后,元曜又去探望了跟离奴起冲突的管家阿符。

阿符年过花甲,满头银发,还躺在房间里休息。阿符对待元曜,挺客气的,但是一提起离奴,还是非常生气。

元曜便替离奴道了歉,又劝阿符好生养息,保重身体。

月上竹林时,元曜从阿符的房间里回客房,他经过庭院时,看见石生正站在水池边,对着枇杷树吟诗。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石生吟的是潘安的三首悼亡诗之一。

石生的声音充满了深情与哀恸,元曜仿佛感受到了落单的鸟儿的彷徨,被分开的比目鱼的悲伤。此情可待成追忆,被生与死所分隔的深情,哀婉而凄绝。

元曜没有打扰石生追思亡妻,悄悄地走了。

元曜回到了客房里,离奴和胡十三郎还没有睡,正在油灯下聊天。

胡十三郎小声道:“这座宅子和这个主人都有些奇怪。”

离奴躺着道:“嗐,妖怪的宅子,不奇怪才叫奇怪呢!”

胡十三郎道:“某说的不是那种奇怪,是不对劲。”

元曜便接过了话,道:“十三郎,什么不对劲?”

胡十三郎想了想,道:“元公子,这座宅子的主人姓石,兔妖很少有姓石的。”

元曜一边铺寝具,一边道:“妖怪的姓氏还有讲究?”

胡十三郎道:“有的。妖怪修炼成人形之后,混迹在人类的世界里,通常都会取跟自己本相谐音或有一定关联的姓氏。比如狐族,大部分都姓胡,细分一下,也有姓苏、涂山的。比如白姬,她姓龙,但她是白龙,所以也姓白。比如孙上天,灵猴类都是猢狲,所以它姓孙。还有很多,元公子可以自己细想,大多都是这个规律。兔妖一般的姓氏是屠,不过白兔也有自称姓玉姓月姓雪姓白的,从没听说过有姓石的。石跟兔子,没有任何关系。”

元曜有点好奇,道:“为什么妖怪混迹在人类之中,要取与自己本相有关的姓氏呢?”

胡十三郎道:“这个,某也不知道。这个规矩在妖怪之中是不成文,但一直流传的,据说这样做可以伪装得更像人类,不会被人类识破真身,带来厄运。”

元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离奴道:“快拉倒吧。爷可从没见过姓毛的猫。我们猫就不按这套破规矩来,爱叫什么叫什么。”

胡十三郎道:“你们猫一直在人类的屋檐下蹭饭吃,跟人类混居在一起,还用伪装什么?”

离奴无法反驳,只好小声道:“狗也一样。就你们这些山林里的野兽规矩多,总觉得你们取谐音的姓,像是生怕人类不知道你们是什么玩意儿似的……”

元曜道:“兔妖姓石,在小生看来也没有什么异常。十三郎,是不是你多虑了?”

胡十三郎揉脸,道:“也许吧。还是早点休息,明天早点离开吧。”

“嗯。”

元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