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元曜、离奴、胡十三郎吃完了午饭,胡十三郎本来打算告辞,但是天气太热,顶着日头走,恐怕中暑,它就打算傍晚太阳下山之后再走。

胡十三郎趴在回廊的阴凉处午睡,可是离奴不让它睡,一定要它教自己包粽子。没有办法,胡十三郎就继续教离奴怎么包粽子。

夏日午后,闲来无事,白姬坐在里间的青玉案边看一本坊间读本。

元曜坐在白姬旁边,一边翻看《论语》,一边发呆。

白姬看着坊间读本,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对元曜道:“轩之,你去把离奴叫来。”

元曜回过神来,放下《论语》,去后院叫离奴。

离奴和胡十三郎正在后院用箬竹叶包粽子,离奴包的粽子里,塞满了香鱼干。

胡十三郎一脸嫌弃,又懒得说离奴。

元曜心道,香鱼干口味的粽子,味道一定很离奇。

“离奴老弟,白姬叫你。”

元曜道。

“哦。”

离奴放下了粽子,在麻布上擦干净手,跟着元曜来到了里间。

“主人,什么事情?”

离奴道。

白姬问道:“刚才听轩之说,你们昨天在石宅里遇到了奇怪的事情。离奴,三个人之中,就只有你进入了石生的卧房,你看见的那名红衣女子是什么样子的?”

离奴想了想,道:“没有脸……那个女人没有脸,不对,仔细一想,那个姓石的也没有脸……”

元曜奇道:“离奴老弟,你不是还给那位红衣女子画眉毛了吗?她怎么能没有脸呢?”

离奴道:“爷说得不仔细,不是没有脸,是没有眼睛、鼻子、嘴巴……眉毛是爷给画的。”

元曜迷惑。

白姬指着坊间读本的一页,道:“没有脸的人,是不是这个样子?”

元曜转头望去,白姬指的那一页坊间读本上,画着一幅牵丝傀儡戏的图画。元曜仔细一看,这一张的内容写的是最近在乐游原上,有土蕃艺人在表演丧家乐(1)。

离奴点头,道:“有点像。仔细一回忆,姓石的跟那个红衣女人的头顶上,好像还有一根透明的丝线。”

白姬笑道:“原来,你们闯入了人家的牵丝戏里了。”

元曜好奇地问道:“什么意思?”

白姬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石生应该是思念亡妻,所以深夜以牵丝傀儡戏的方式表达对亡妻的思念,那个无脸的红衣女人,并不是他的侍妾,而是一个傀儡,是他回忆中的妻子。而画眉这个场景,应该是他妻子还活着时,他俩经常做的事情吧。”

离奴撇嘴,道:“经常画眉,技术还那么差,他妻子活着时一定很苦恼。”

元曜道:“原来如此。那么石生兄确实没有说谎,他的宅院里并没有女人。哎,也不对,那个白衣女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白姬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傍晚时分,吃过晚饭之后,胡十三郎告辞了。白姬送给胡十三郎一坛西域流霞酿,让它带给老狐王,算作回礼。

小狐狸很开心地道了谢。

离奴给了胡十三郎一串下午包的小鱼干粽子。

小狐狸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时光如梭,转眼又过了三天。

这一天中午,下了一场骤雨。狂风骤雨之后,天气放晴了,盛夏涌动的燥热也消去了。

元曜站在大门口,呼吸着夏日雨后清新芬芳的空气,他望着不远处碧绿的柳树,柳叶上的雨珠浑圆而透明,十分美丽。

死巷外,走来了一个人。

那是一名温文儒雅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袭湖蓝色澜袍。

元曜一下子认出来了,正是石生。

石生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

“石生兄,你来了。”

元曜急忙出去招呼道。

石生听见了元曜的声音,看见了元曜走出来,才仿佛迷障尽去,看见了死巷尽头的缥缈阁。

“原来,缥缈阁在这里呀。”

石生喃喃自语道。

元曜笑道:“缥缈阁一直就在这里。石生兄,快请进。”

石生点点头,好奇地踏进了缥缈阁。

白姬正在里间结跏趺坐冥神静养。

“白姬,石生兄来访了。”

元曜带着石生走进了里间,白姬便睁开了眼睛。

白姬看见石生,不由得微微一怔,眼神中有点疑惑,但片刻之后,又仿佛明白了什么,眼神逐渐恢复了清明。她饶有趣味地盯着石生,嘴角浮起了一抹诡笑。

白姬站起身来,笑道:“原来是石先生。早就听轩之提起过你,离奴顽皮,多有叨扰,让您费心了。”

石生道:“不客气的。那件事本来就是我家阿符的过错,与离奴小兄弟无关。”

白姬笑道:“请坐下说话。轩之,叫离奴去沏一壶消暑的冰露茶。”

元曜便去后院,叫醒了在廊檐下睡午觉的离奴,让它去沏茶。

黑猫懒得动弹,骂了小书生一句,让他自己去沏茶,就又团起来睡了。

元曜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去厨房沏茶。

元曜沏好了一壶冰露茶,又切了一盘蜜瓜,用一个花梨木托盘装了,端进了里间。

里间,青玉案边,白姬和石生正在交谈说笑。

白姬笑道:“刚才下了一场骤雨,石先生没有拿雨伞,也没有淋湿,想来应该是跟仆人一起进城的吧?”

石生笑道:“是的,我跟阿符一起驾马车来的。阿符将马车停在西市,在马车里等待。”

白姬笑道:“阿符也来了?不如请他也来喝杯茶?”

石生道:“阿符说要守着马车,不肯跟我来找缥缈阁。”

白姬笑道:“哦,那就算了。请问,石先生的姓名?籍贯何处?”

石生道:“我姓石,名生,家乡就在长安郊外的蓝田山中。

白姬笑道:“石先生贵庚?”

石生想了想,道:“我在蓝田山中修行了五百年。”

白姬笑了笑,又道:“三百六十行,请问石先生是做什么营生的?”

元曜觉得有些奇怪,以往白姬从来不会主动细问客人的各种事情,都是客人为了达成欲望主动告诉。她今天对待石生,与以往对待别的客人有些不太一样,与其说是她想知道石生的名姓、籍贯、年龄,更像是她想让石生知道他自己的名姓、籍贯和年龄。

太奇怪了。

元曜在心中道。

元曜放下了冰露茶和瓜果,跪坐在青玉案边。他将冰露茶倒入了三盏荷叶杯中,分别放在石生、白姬、和自己面前。

石生想了半天,道:“我曾经走街串巷,以表演牵丝傀儡戏为营生。我会自己制造一些表演的木偶,还会自己写剧本,然后去东市、乐游原、芙蓉园表演。不过,这都是年轻时的事情了,亡妻过世后,我就不怎么做这些了,家里还有几亩闲田,早年还有一些积蓄,倒也可以度日。”

白姬拿起荷叶杯,喝了一口冰露茶,笑道:“能听一听你跟你妻子的往事吗?”

石生的脸上浮起了悲伤,道:“我的妻子跟您一样,也姓白,名叫子君。她住在长安城万年县,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泰山大人,是一名私塾先生。我当年走街串巷,表演牵丝傀儡戏,就遇到了子君。我们一见钟情,情投意合。我是兔妖,她是人类,我们的情感遭到了她家人的反对,不过我们还是经常偷偷地约会。那时候,真的很快乐,充满了浓情蜜意,子君经常从家里偷跑出来,我们在芙蓉园里一起赏花游玩,甚至还一起私奔到洛阳去看牡丹花会。”

白姬笑道:“原来坊间读本里那些男女夜奔的事情,是真的呀。”

元曜道:“这种事情是不对的,有违媒妁之言,伤风坏俗,更有违圣人之训,不是君子所为。啊,石生兄,小生没有说你,你跟夫人后来喜结连理了,就不算违背圣人之训了。”

石生道:“儿女私情,情难自禁,即使知道违背圣人之训,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感。我和子君情比金坚,一起对抗各种阻碍,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终于得到了岳父大人的首肯,成为了夫妻。”

元曜忍不住问道:“小生冒昧问一句。石生兄,你的岳父为什么不同意你们的亲事呢?”

石生叹了一口气,道:“岳父认为,人妖殊途,不能在一起。我与子君的寿命是不同的,我可以活很多年,子君只能活百年,人类会很快衰老,三十年、四十年后,我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子君却已经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了。岳父认为,我们不是良配,无法长厢厮守,我会抛弃垂暮之年的子君。即使最后在子君的坚持下,他老人家勉强同意了亲事,也没有给予我们真心的祝福。可是,实际上,造化弄人,岳父的担心是多余的,子君先我而去,只剩我一个人在孤独的岁月中被悲伤淹没。”

白姬道:“您夫人是因何去世的?”

石生流泪,道:“难产。稳婆尽了全力,大人和小孩都没有保住。”

白姬道:“请节哀。”

石生以袖擦泪,道:“这份彻骨的悲痛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以前一想起来,我会难过得仿佛天地都坍塌了,现在倒是能坦然一些了。但是,还是很难过。我曾经想过,子君会先我而去,只留我一人在时间中,承受漫长的孤独与寂寞。但是,没有想到,她是在感情最炙热的时候,以这种方式突然离开。与子君别离后,我把余生所有的光阴都封存起来,浸透在悲伤里,思念她,缅怀她。”

白姬喃喃道:“这个事情还真是少见啊……”

石生一愣。

元曜道:“白姬,你在说什么呢?”

白姬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遮掩道:“我的意思是,人与妖相恋,很少见。对了,石先生,你来缥缈阁,是为了什么事呢?”

石生道:“我……我开始长出一张人脸了。”

白姬道:“什么意思?”

石生道:“最近照镜子,我发现我的本相上,逐渐长出了一张人脸。”

白姬盯着石生,道:“你的本相……长出人脸?”

石生担忧地道:“是的。一开始,是一双人类的眼睛,后来有了鼻子、嘴巴,就是我现在幻化成人类的这张脸。这张脸长在了我的本相上。兔头上长出人脸,是很怪异的事情。白姬,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白姬沉默了一会儿,道:“石先生,你很在意长出人脸这件事情吗?”

石生道:“当然在意。这太奇怪了,让人心中不安。”

白姬喝了一口冰露茶,道:“石先生,冒昧问一句,你家里现在有些什么人?”

石生道:“我家里就只有我、阿符、两个小厮。”

白姬笑道:“又是阿符。阿符是什么来历呢?”

石生道:“阿符是我的管家,他一直跟随在我身边,替我料理家宅里的事情。”

白姬道:“石先生,阿符跟着你多久了?”

石生突然有些头疼,他扶着额头,道:“很多年了,具体多久,我想不起来了。我突然有点头疼,头好疼啊……”

白姬笑道:“看来,我必须见一见阿符了。”

注释:(1)丧家乐:傀儡戏的一种说法。傀儡戏历史悠久,发源于秦汉,而兴于唐。杜佑《通典》记载:“窟礧子,亦云魁礧子,作偶人以戏,善歌舞,本丧家乐也。汉末始用之于嘉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