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灯影幢幢,

白姬、元曜跪坐在石生的卧室之中。

石生从多宝阁下,取出了一个半人高的平底柳木箱。

柳木箱子上面积了很多灰尘。

石生吹开灰尘,打开柳木箱子。

原来,那个柳木箱子并不只是一个箱子,随着石生将箱子一层一层打开,一个设计精巧的舞台出现在白姬、元曜面前。

舞台的布景是一处有花有月的厢房,古朴而意境深远。

石生看了一下舞台的布景,道:“这还停留在《会真记》呢。现在来不及做别的布景,就给你们演一段《会真记》里的红娘传书吧。”

白姬笑了,道:“《会真记》坊间的街头巷尾一直在演,都听腻了。我想看一些别的。”

石生道:“你想看什么?”

白姬道:“这个闺阁的布景也挺适合悼亡,既然是丧家乐,我想听一些思念亡人的戏曲,比如思念亡妻什么的……”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你这未免有点失礼……”

白姬笑而不语。

石生道:“我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子君,有时候也会演一出牵丝戏,怀念我们的过往。你们想看的话,我就给你们演一段吧。”

石生将穿着湖蓝色澜袍的男子木偶,和穿着红衣的女子木偶,拿到了舞台边,开始表演了。

舞台之上,男子与女子一见钟情,相遇相知,后来拜堂成亲,喜结连理。西厢房中,他们花前月下,吟诗饮酒。然而,好景不长,舞台之上只剩下了男子形单影只,孤独一人。

石生在幕后唱道:“梧桐半死,鸳鸯失伴,夜半空床听雨声,头白如雪发如霜,令人不堪断肠。”

元曜听得热泪盈眶,他觉得石生对妻子的怀念令人感动,他们生死分离令人哀惋,让人悲伤。

元曜擦了擦泪,转头看了一眼白姬,却见白姬看得笑眯眯的,仿佛是在看一幕滑稽的喜剧。

元曜不由得一愣,道:“白姬,你怎么不哭呢?”

白姬一头雾水,道:“轩之,我为什么要哭?”

元曜哽咽道:“就算是不哭,你也不能笑啊。石生兄在演生离死别的悲伤剧情,你怎么笑得出来?”

白姬笑道:“这一出悼亡戏确实发自肺腑,情思缠绵,令人哀伤。我笑的不是这一出戏,而是另一出幽默的戏。”

元曜奇道:“还有幽默的戏?小生怎么没看见?”

白姬笑道:“因为轩之在戏台上,正在演出。”

元曜十分迷惑,道:“小生明明在看戏,怎么会在戏台上演出?”

白姬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那一出戏,木傀儡不知道自己是在表演,而轩之也在陪着他演戏。”

元曜心中更迷惑了。

“白姬,小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舞台上,石生的木偶还在临窗对月,抒发对亡妻的思念。

“荏苒冬春,寒暑流易,之子归黄泉,阴阳永隔离,孤魂何茕茕,安知灵与无……”

白姬诡异一笑,道:“轩之稍安勿躁,等一会儿,再替你解惑,今晚的戏是一波三折的。”

不多时,石生表演完了悼亡的戏。他从舞台后走了出来,跪坐在地上。

石生神色哀戚,眼角还有泪痕,他许久没有说话,似乎还没有从戏中走出来。

白姬道:“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石先生,时间是可以冲淡一切的,人与非人,都很善忘,死亡与离别,哪怕当时无法接受,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变得越来越淡……”

石生打断白姬,道:“不会的。子君的离世,让我痛彻心扉,这份痛苦与悲伤从来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淡。”

白姬道:“那是因为时间还不够长。请问,石夫人去世多少年了?”

石生的眼神有些迷惑,他想了想,道:“很久了。”

白姬道:“多久了?”

“我,不记得了。”石生想了半天,似乎头又开始痛了,他抱住了头,道:“应该几百年了,我已经被悲伤淹没很久了,时间对于我们兔妖来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我记不起来了。”

“那,石夫人去世是在哪一个季节呢?是万物复苏的春天,还是万物沉寂的冬天?”

“我,也记不起来了。”

石生抱着头,痛苦地道。

“不可能记不起来的。即使时间可以冲淡悲伤,但却无法忘记悲剧发生的那个时刻。如果这场生离死别刻骨铭心的话,即使一万年后,也能将那个时刻记得很清楚,那是万物萧条的冬天,昆仑山白雪皑皑,我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去往龙渊的路上,那凛烈如刀的寒风……啊,说远了,我的意思是,石先生既然因为妻子的离世而常年陷入悲伤之中,想来这场离别是刻骨铭心的。而刻骨铭心的离别,即使记不清楚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至少也该记得是发生在哪一个季节。”

白姬的声音缥缈如风。

元曜微微一愣,昆仑,龙渊,白姬是想起了与冰夷的离别吗?虽然她从来不曾提过,好像也不在意,但是现在听来,这段离别对她来说是刻骨铭心的。

石生道:“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或许,是因为我活得太久了,对于兔妖来说,时间太过于漫长,时间没有意义,季节也没有意义。”

白姬笑了,道:“对于妖怪来说,时间或许漫长到失去意义,但是对于你来说,生命却不过百年。”

石生十分迷惑。

元曜也觉得十分迷惑。

“白姬,石生兄是兔妖……”

白姬笑道:“不,他是人类。”

石生神色骤变,他又痛苦地捂住了头。

元曜看了看石生,他从小就能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事物,而且能清楚地分辨人与非人。人与非人的区别,一般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在小书生眼里,就像是红与绿的区别那么大。在他看来,石生的身上并没有任何人类的气息,石生并不是人类。

元曜肯定地道:“白姬,这次是你弄错了,石生兄不是人类。”

白姬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小书生,而是对石生道:“石先生,刚才你表演了傀儡戏,十分精彩。作为回报,我也请你看一场戏。”

石生抬起了头,眼神迷茫。

元曜道:“白姬,你要表演什么戏?”

一阵夜风吹来,卧房里的八叶桂树铜灯倏然熄灭了。

“嘘!”白姬一只手以指压唇,一只手指着那扇四折螺钿纹云母屏风,小声道:“轩之,安静一些,好戏开始了。”

灯灭之后,卧房里一片漆黑,但四折螺钿纹云母屏风的另一边,书斋里却灯火辉煌。

元曜发现,坐在卧房里看屏风,因为透过来的光亮的关系,屏风上的四时图更清晰了。

忽然,一阵缥缈的白雾飘过,屏风上的四时图消失了。

元曜定睛望去,发现屏风上出现了一些画影,看轮廓是山水花鸟,城坊街巷。山水花鸟的场景似乎是郊外,有一片竹林,有一座山。而城坊街巷就是普通的城市,看布局像是长安城,又不像,贩夫走卒,往来于城中。

城坊街巷之中,有一名男子走街串巷,表演傀儡戏,他每到一处,便吸引了许多人围观。

元曜望着屏风上变幻的画影,忍不住问道:“白姬,这些画影是怎么一回事?是你干的吗?”

白姬以袖掩面,道:“不是。我跟轩之一样。也是观众。”

“那这些画影是怎么一回事?”

元曜好奇地问道。

“我施了一点小法术,让屏风上凝聚的思念来诉说‘真相’。这座屏风,是一扇门,分隔了生与死,连接了真实与虚妄,还是某人的藏身之处。”

白姬笑道。

某人的藏身之处?!元曜一惊,还要细问。

白姬却道:“轩之,别说话了,看戏吧。”

元曜只好按捺下好奇心,不再问了。他望向四折螺钿纹云母屏风,继续观看变幻的画影。

山水花鸟的场景之中,出现了一座竹山,竹山的深处,有一座宅院。宅院之中,往来的皆是兔子。从一间闺房的窗口望去,房里的一只兔子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名窈窕女子。

女子悄悄地溜出了兔宅,跑去了人来人往的城里。

女子在城里走来逛去,被街头的傀儡戏所吸引,她一直看到了散场。

表演傀儡戏的男子从舞台后走出来,正好看见了这个喧闹繁华的戏剧散场之后仅剩的观众,两人互相望着彼此,久久不动。

过了一会儿,男子首先反应过来,他朝女子作了一揖,然后开始捡拾观众看完表演之后留在场中的赏钱。

女子把自己的玉镯脱下,放在了地上。

可能是玉镯过于贵重,不适合拿来作为看傀儡戏的赏钱,男子把玉镯拾起来,还给了女子。

女子又把玉镯放在地上,转身跑了。

男子望着女子跑远的背影,直到看不见她了,才拾起了玉镯。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块汗巾,小心翼翼地包起来,珍惜地放入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