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长安。

曲江池的水如一块清澈的碧玉,折射着春日的暖阳,偶尔有一阵春风吹过,水面荡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一叶扁舟上,白姬一边欣赏着曲江池畔的花红柳绿,一边悠闲地喝着一杯梨花白。

一阵微风吹过,岸边的梨花、杏花、桃花花瓣纷飞如雨,有一些飘落在了白姬手上的瓷杯之中,浮在了澄碧的酒水上。

白姬笑了,一口饮下了飘着花瓣的美酒。

元曜在挥汗如雨地划船。

元曜一边划船,一边观察远处的岸上,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白姬笑道:“轩之,幸好在路上买了一坛梨花白,而这扁舟上又有茶杯,不然就浪费了大好的春光了。”

元曜苦着脸道:“白姬,咱们来曲江池不是游春,而是等人。都过了约定的时辰,摩诘怎么还不来?”

白姬问道:“轩之,你确定没有记错约定的地点吗?”

元曜道:“没错,我们约好了今天中午在曲江池南边的芙蓉亭相见。喏,芙蓉亭就在那边,小生一边划船一边望着呢,一直没看见摩诘出现……”

白姬喝了一口梨花白,舒服地眯上了眼睛,道:“唔,那就再等一等吧。”

白姬一边喝酒,一边晒着春日的暖阳,不知不觉竟在扁舟上睡着了。

元曜一边划船,一边左顾右盼,等待王维赴约。

事情是这样的。

昨天,元曜去平康坊的长相思送香料,路过一家胡姬酒肆时,碰巧遇见了与同僚酬答的王维。两人多日不见,便站在酒肆门口寒暄了几句,王维似乎有什么疑难的事情,但是当时急着跟同僚应酬,一时说不清楚,便拜托元曜约见白姬。王维说,他不想去缥缈阁,因为一进入缥缈阁,就会想起桃核墨,想起与陶渊明的离别,他心中难免伤感,不能释怀。

王维与元曜约定,今天中午在曲江池南边的芙蓉亭相见,如果元曜能带白姬一起赴约,就更好了。见不到白姬的话,他就跟元曜说一下自己的困扰。

元曜同意了。

元曜回到缥缈阁,跟白姬说了这件事,白姬觉得正好可以去曲江池踏青,就同意了一起去。

今天,白姬、元曜赴约得有些早,两人在芙蓉亭待了一会儿,赏了一会儿春花灿漫,白姬便找渔夫租赁了一叶扁舟,飘在水中央喝酒。

白姬睡了一觉,醒来看见元曜还在划船,忍不住道:“轩之,这扁舟不划也不会沉,让它自己随水而飘好了。”

元曜道:“让扁舟随水而飘的话,早就飘到下游去了,就看不见芙蓉亭了。小生是担心看不见芙蓉亭,错过了摩诘,才一直在划船。”

白姬打了一个哈欠,望了一眼岸边的芙蓉亭,道:“都已经下午了,王公子还没来吗?”

元曜望了一眼芙蓉亭,只见芙蓉亭中有三三两两歇脚的游人,并没有王维的身影。

“还没呢。摩诘现在在给太平公主做幕僚,可能事情比较多,耽误了。”

白姬想了想,道:“武皇陛下准备改朝称帝,太平公主开春时就带着一堆幕僚去洛阳了。王公子被留在了长安,想必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落在他身上,不至于赴约的时间都没有……轩之,划到岸边去吧,刚才好像喝多了点,扁舟晃得我头晕……”

“白姬,你自斟自饮,喝了一坛酒,能不头晕吗?”

元曜便奋力摇桨,把扁舟划到了岸边。

白姬、元曜归还了扁舟,沿着花径小路,走到了芙蓉亭。

芙蓉亭中,有几个踏春的游人在歇脚。其中,有一个穿着青色短打的仆人,已经站了很久了。

白姬、元曜刚走到芙蓉亭,那仆人打量了他二人几眼,开口问道:“请问是白姬姑娘和元公子吗?”

白姬有些微醺,不想说话。

元曜答道:“正是。请问你是?”

那仆人行了一礼,道:“小的是王维王大人派来的。他让小的在芙蓉亭等待二位,并且带二位去镜花别苑相见。”

元曜道:“有劳带路。”

仆人便引着白姬、元曜去往镜花别苑。

镜花别苑是太平公主在曲江池边修建的别院,去年白姬、元曜在镜花别苑中参加过上巳节的流觞曲水诗宴,所以并不陌生。

元曜在心中思忖,看来王维一直住在镜花别苑,他把约见的地点定在曲江池畔的芙蓉亭,估计是因为离镜花别苑比较近。王维不直接约在镜花别苑相见,肯定是因为寄人篱下,人多耳杂,不太方便。但是,此刻,为什么他不去芙蓉亭赴约,却让仆人带他和白姬去镜花别苑呢?

白姬问仆人道:“你家王大人为什么不赴约?”

仆人道:“王大人今天上午受伤了。”

元曜一惊,问道:“摩诘怎么受伤了?他还好吧?!”

仆人道:“具体小的也不清楚。王大人最近经常受伤,不是摔伤腿,就是划破脸,或者撞到头……”

白姬、元曜追问,这个仆人只是在外面听差的,也不清楚王维的具体情况,问不出什么。

镜花别苑离芙蓉亭不远,说话之间,便到了。

仆人跟门房打过招呼,从侧门带白姬、元曜进入了镜花别苑。镜花别苑占地很大,有一条清流从曲池江引入,在别苑之中盘旋流过,清流两岸,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院落。

去年春天来镜花别苑参加流觞曲水诗宴时,元曜听说过别苑里的院落是按二十四番花命名,当时就觉得十分风雅。

仆人带着白姬、元曜一路分花拂柳,穿过亭台水榭,来到了一处优雅而安静的院落之中。

元曜抬头一看,这个院落上写着“辛夷坞”三个字。

王维住的院落名为辛夷坞,以玉兰花命名。元曜觉得玉兰花高洁清雅,芬芳澹然,与王维的气质十分相衬。

辛夷坞临水而建,白墙黑瓦,雕檐绣栏,墙头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庭院之中种着不少玉兰树,但不知道为什么,都没有开花。枯枝死树林立,春天仿佛在辛夷坞中戛然而止,让整个院落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白姬看见这些状如死树的木兰,不由得露出了一抹诡笑。

“王公子不愧是轩之的表哥,也是很有妖缘的呀。”

元曜急着去见受伤的王维,走得匆忙,没有听清白姬的话。

“白姬,你说什么?”

白姬笑道:“没,没说什么。快走吧,轩之。”

王维的书童朱墨正在庭院之中晒书,看见白姬、元曜来了,急忙迎了上来。

“白姬姑娘,元少郎君,你们来了。我家郎君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朱墨跟引路的仆人交代了几句,给了他一吊钱,仆人便自去了。

朱墨领着白姬、元曜走向水坞。

水坞之上,一间雅致的书房之中,王维正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捧着一封书信发呆。

元曜发现,王维的手臂受伤了,正包裹着纱布,纱布上隐隐有血迹渗出。——这大概就是王维没有按时去芙蓉亭赴约的原因了。

王维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见朱墨带来了白姬、元曜,便放下了书信,站起身来。

“白姬姑娘,轩之,你们来了。真是抱歉,我今天上午伤到了手,不方便出门赴约,所以让仆人去请你们来此……”

白姬笑道:“没有关系,在哪儿相见,都是一样。”

元曜关切地道:“摩诘,你的手没事吧?严不严重?有没有请大夫来看诊?”

王维笑道:“没事的,一点小伤而已,朱墨帮我包扎了一下,没有大碍。”

王维一边招呼白姬、元曜坐下,一边吩咐朱墨去沏茶待客。

白姬四下打量书房,目光停在了不远处的花梨木书案上。书案上放着文房四宝,一堆书本,几封书信,还有一沓手稿。

白姬的目光停在了那几封书信上,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元曜问道:“摩诘,你昨天说,遇见了疑难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王维露出了一丝愁容,道:“我最近遇见了妖邪的事情,似乎是被什么人怨恨诅咒,经常无缘无故地受伤。明明在平地上走路,却莫名其妙地被一块突然出现的石头绊倒,跌伤了腿。害得我没法跟着太平公主去洛阳,只能待在这里养伤。无缘无故的,一阵风刮过,像是刀子一般,割伤了脸。结果,是别苑里的护卫在练习射箭,箭簇跑偏了,射向了我。今天上午,我刚要出门赴约,婢女端着香炉不小心撞在我身上,烫伤了我的手臂。这种意外事件,隔三差五总会发生,让人不由得怀疑是遇到了妖邪之事。”

元曜道:“听上去,好像真的是妖怪作祟。白姬,你觉得呢?”

白姬问道:“王公子,除了这些意外,还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王维道:“有。我还经常做奇怪的梦。”

白姬问道:“什么梦?”

王维回忆了一下,道:“这些怪梦的内容一醒来就忘记得差不多了,但我清晰地记得梦里有一名白衣女子,她长得很美丽——我其实也没看清她的脸,从身影和气质上看,十分美丽,十分优雅。”

白姬笑了,道:“美丽优雅的白衣女子?那,跟我差不多……”

王维道:“不,比你瘦多了,也更优雅一些。”

白姬沉默。

元曜忍不住笑了。

王维继续说道:“梦境里,这名白衣女子总是站在一棵花树下,是什么花,我也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她有时候问我什么时候按约定回去看她,有时候又哭着说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有时候又说她来看我了。反正,梦境的内容很混乱,而且莫名其妙。”

白姬道:“这不是很清楚吗?一定是王公子你惹了什么风流债,对这名白衣女子许了什么诺言没有兑现,人家来找你了。”

王维急忙摆手,道:“没有这回事。不瞒你们说,来长安之前,除了问路,我从未跟陌生的年轻女子说过一句话,不会有这些风流轶事。来长安之后,虽然不免在公主贵妇的宴会上应酬,或是在平康坊的歌台舞榭之中混迹,但我很少放纵私情,记忆里绝对没有这名白衣女子。”

白姬问道:“你真的不认识她吗?”

王维摇头,道:“没有任何印象。不过,她在梦里称呼我为……故人……可我真的不记得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白姬道:“这就奇怪了。对了,王公子,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奇怪的梦?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莫名其妙地受伤?”

王维回忆了一会儿,有些记不清了。

这时恰好朱墨端着三杯春茶上来了,他见王维答不出白姬的问话,一边摆放茶水,一边忍不住道:“郎君,一切怪事都是从裴迪(1)裴郎君寄信来开始的。”

王维被提醒了,道:“对。就是从裴兄寄信来开始的。”

注释:(1)裴迪:盛唐著名的山水田园诗人。王维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