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问道:“王公子,冒昧问一句,这位裴迪是什么人?”

王维用没有受伤的右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道:“裴兄是我的知交好友,我们曾经一起游山玩水,十分投缘。他在蜀州任职,今年年初,我收到了他的书信。”

白姬问道:“他寄来的信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王维起身,走到书案边,从那一些信件中找出了两封,又回到了罗汉床边,连同刚才正在看的一封,一起递给了白姬。

“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些寻常的问候,一些日常的感慨,和随手写的诗文。”

白姬接过三封信,随意看了一下,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其中一封信上。

也许是王维性格仔细,又或者是他比较珍惜与裴迪的友谊,裴迪寄来的三封信,连信封都被保存得很好。

白姬拿起一封信,从信封里倒出了一朵干枯的玉兰花。

干枯泛黄的白色花朵,静静地躺在白姬的手心上。这朵干花看上去仿佛饱含了很多情思,不过即使有千言万语,也被时间风干了。

白姬望着枯萎的玉兰花,不由得笑了。

“裴公子为什么要给你寄玉兰花?”

王维望着枯萎的玉兰花,有些感慨。

“这是裴兄寄来的第一封信。信里说,观音寺的玉兰树沉入了水底,这是他在最后的花期时采撷的花朵,风干之后,寄给了我。因为一些缘故,这封信辗转耽误了大半年,才送到我的手中。

“观音寺的玉兰树,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白姬垂目望着手心的玉兰花,问道。

王维睨目,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道:“三年前,我还没来长安时,去蜀州与裴兄待了一段时光,我们一起游山玩水,吟诗作赋。裴兄辖下,有一个叫辛夷的村子山水如画,风景秀丽,离州府也不是特别远,我们就在那儿待了一些时日。辛夷村有一座观音寺,当时我们就住在观音寺中。观音寺里有一棵罕见的双色玉兰树,高十余丈,开月光白和绛红色的花。当时正值春天,玉兰盛开,千万花蕊,笼盖了山寺的一角,望之如一座红白交织的玉山。现在想起来,那玉兰花开的盛景都美得令人惊叹,让人永远难以忘怀。”

白姬、元曜静静地听着王维的叙述。

王维继续道:“蜀地多水患,为了防洪利民,朝廷会建造水库拦洪蓄水和调节水流。为了修建水库,一些村落会被淹没。裴兄的来信上说,本来辛夷村不会被淹,但是因为前年蜀地发生了天灾,辛夷村附近的山脉塌陷了,水坝只能改道而行。水库改道之后,辛夷村就被划入了淹没的范围。去年春天,在辛夷村被淹没之前,裴兄又去了一趟观音寺,他看见双色玉兰开得寂寞而灿烂,一想到这是它在世界上的最后的春天,心中不免难过。裴兄采摘了一些玉兰花,做成了干花,留作纪念。裴兄在信中告诉了我这些,并且给我寄来了一朵白色的玉兰干花。”

元曜一听,心中十分难过。一棵玉兰花树随着古老的村落被沉入水底,它的生命与时光都戛然而止,从此它只能与对故土的思念一起,活在搬迁离开的村民心中,又或者因为美丽的盛景,活在曾经邂逅的人们的回忆里。

白姬道:“王公子,你与这棵被淹没的玉兰花树,是不是有过什么约定?”

王维一愣,想了想,才道:“没……没有吧?我怎么可能跟一棵树有什么约定?”

白姬笑了,道:“你的语气并没有那么坚定呢。”

王维沉默了一下,又道:“裴兄回州府办公事时,我独自留在观音寺里,常常一个人醉倒在这棵玉兰树下,有时候会把它当成一个新结交的,一见如故的友人,请它喝一杯酒,跟它聊一会儿天。因为喝醉了,醉言醉语,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白姬笑了,道:“那问题就是在醉言醉语里了。王公子,你说了些什么,还是让玉兰树自己告诉你吧。”

王维迟疑道:“白姬,玉兰树已经沉入了水底,它怎么告诉我?”

“玉兰树虽然沉入了水底,但是它的执念凝聚在了这朵枯花之上,来找王公子兑现诺言了。”

白姬低头,对着掌心吹了一口气。

枯萎的玉兰花泛出了一丝金色光芒,一瞬间之后,绽放了生命,九层花瓣舒展开来,洁白如玉。

玉兰花无风而飞,离开了白姬的手心,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优美的弧度。

虚空之中,渐渐浮现出一位美丽而优雅的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舒袍广袖,纤腰如束,她面若清莲,星眸皓齿,气质高洁而优雅,浑身散发着兰花的清香。

王维喃喃道:“这……就是我梦里见到的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望向王维,眼角渐渐红了,流下了泪水。

“王公子,你为什么不按约定来看我?直到我被水淹没,沉入水底的时候,你都没有来,我一直等着你。你难道忘记辛夷了吗?”

王维有点懵,道:“辛夷?!请问姑娘,我们什么时候有过这种约定?”

辛夷哭道:“辛夷村,观音寺里。原来,你全都忘记了。王公子,你刚见到我时,不是大声说,与我一见如故,我是你灵魂中的色彩,我们仿佛是久别重逢的故人吗?你常常在我身边喝酒,还会给我也倒满一杯,对我诉说你的心事与抱负,我……我早就把你看成了朋友呀。你离开观音寺的时候,说明年春天再来看我,结果你失约了。第二年春天,我努力开放出最美丽的花朵,从初春花开,等到暮春花落,你还是没有来。第三年的春天,我还是在等你,直到被淹没的那一刻,我一边沉入水底,一边担心你来了之后,会找不到我。王公子,你早就忘记我了吗?”

王维心中一恸,勾起了脑海深处的无数记忆。

王维想起来了,他在观音寺里度过了一个美好的春天,离开的时候,确实对着山寺中的双色玉兰说明年再来看它。但是,文人墨客对着一棵树随口许下的承诺,也不过是一句应景的优雅玩笑,在心底是没有当真的。第二年,王维来长安求取功名,各种凡尘琐事扰心,没有时间再去蜀州,早就把这句玩笑的承诺忘记到九霄云外去了。

王维心中歉然,道:“我想起来了。你是我的故人,一见如故的友人。我没有履行诺言,没有按照约定回去看你,对不起。”

辛夷一边流泪,一边笑了。

“没有人类会把对树的承诺当真的,是我自己当真了。王公子,你还记得我是你的故人,就很好了。”

“对不起,我没有按时赴约……怪不得,你如此恨我……”

王维心中有些难过。

辛夷道:“当我知道自己要被沉入水底时,确实很恨你,恨你违背约定,不来看我,心中遗憾我们再也不能真正相见了。对不起,王公子,我的怨恨伤到了你……”

王维明白,如果辛夷对自己真的有恶意的话,那他就不止是遇见被石头绊倒跌伤腿,被飞至的箭簇划破脸,被香炉烫伤手臂这些小事了。他承受这些伤痛,也是随口许诺,却又忘记诺言的代价。这些伤痛,比起被沉入水底的玉兰树的巨大痛苦,比起因为自己失约而一次一次失望的故人心中的伤痛,要小太多了。

王维难过地道:“如果知道水库改道,观音寺会被沉入水底,再忙我也会抽时间去一趟蜀州辛夷村,去看看你。可惜,裴兄的信被耽误了大半年,今年年初才送到我手中,而你早已经被沉入了水底……”

辛夷望着王维,眼神悲伤。

“幸好,裴公子在辛夷村被淹没之前来观音寺看望我,还采下了一些花朵。我的心愿与思念才能够随着花与信,寄到你的身边。”

王维心中悲痛,问白姬道:“白姬,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沉入水底的玉兰树重新回到人间?你是龙,一定有办法的。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付出!”

白姬摇头,道:“王公子,你冷静一些。观音寺的玉兰树在沉入水底时,就已经死了,没有办法再回到人间了。你付出任何代价,我也没有办法让水底的死树重生。”

王维悲伤地道:“那,我该怎么弥补自己的过错?我不该忘记自己的诺言。”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王公子,你眼前的辛夷是枯萎的花朵,是玉兰树的一丝残念,她并不是真实的存在,玉兰树也无法复活。你们能做的,只有告别。能够跨越时间告别,已经是不浅的缘分了。”

王维流下了眼泪。

辛夷道:“王公子,你不必弥补我什么。刚才,听见你叫我一声故人,我心中所有的怨恨和愤怒都在那一瞬间消失了。我现在心中很平静,很丰盈,很喜悦,我本来就没有奢望什么,能够与你告别,已经很好了。”

王维望着辛夷,想起了蜀州山寺之中那一树灿烂而寂寞的玉兰花,心中十分难过,欲语却哽咽。

辛夷伸出手,道:“王公子,你跟我来。”

王维伸出手,与辛夷相携走出书房,来到了庭院之中。

庭院里种着不少玉兰树,都没有开花。枯枝死树林立,春天仿佛戛然而止,让整个院落显得死气沉沉。

辛夷道:“对不起,王公子,我的怨念把辛夷坞的春天挡住了。我想把春天还给你,还想让你看见去年的我。”

王维心中疑惑。

辛夷笑了笑,松开了王维的手。

一阵春风吹过,辛夷的身影逐渐消失了。

庭院之中,玉兰树纷纷抽芽开花,那些迎风绽放的花蕾或洁白或紫红,一朵一朵镶嵌在枝头,仿佛是用美玉雕刻而成,清雅而美丽。

玉兰花树的中央,产生了海市蜃楼般的幻象。

一株高约十丈的双色玉兰凌空绽放,它开着月光白和绛红色的花,千花万蕊,皎洁清丽。那是一种令人心颤的美丽,是深山无人处的灿烂繁华,但是却又空灵无比,花落纷飞。

王维、白姬、元曜都看得惊呆了。

“王公子,你当时说,明年再来观音寺看我,还会给我写诗……我一直盼着你给我写诗……”

虚空中,传来了辛夷微弱的声音。

王维想起了那一树山中古寺的繁花,沉吟了一下,吟道:“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1)。”

“咯咯——”

虚空中,传来了辛夷开心的笑声。

“谢谢你的诗,故人。”

王维望着庭院之中的玉兰花,难过地笑了,道:“谢谢你不远千里,跨越时光,来与我道别,故人。”

一阵风吹过,辛夷坞之中,玉兰花纷落如雨。

仲春时节,又到了。

注释:(1)这首诗是王维写的《辛夷坞》。

(《故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