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手莲花瓣萎卷,莲叶枯黄,呈现出死亡般的灰黑色,仿佛快要凋谢了一般。水缸里,莲叶边,泡着三只惨白的人手。

元曜奇道:“鬼手莲怎么枯萎了?”

韦彦愁道:“因为公务上的事情,我离家去齐州(1)了一段时日,昨天才回来。昨天一回来,就发现鬼手莲变成这般模样了。走之前,还好好的,它还叫我给它捎大明湖的莲子回来呢。”

南风急忙道:“公子走后,我一直照养着这莲花。当然,它嫌弃我是下人,从不跟我说话。我并没有疏于照看,也不知道怎的,它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枯萎,最后就变成这样了。”

韦彦愁道:“跟它说话,它也不回答了。以往,问十句话,它怎么也会回一句‘闭嘴’的。”

元曜冷汗。

白姬没有听见韦彦和南风的话,她伸手拂过鬼手莲,笑道:“它的花魄丢了。”

韦彦问道:“什么意思?”

白姬听不见,元曜急忙比划。

白姬大声道:“鬼手莲丢了花魄,陷入了昏迷,命悬一线。”

韦彦道:“花魄是什么?”

元曜又准备比划,可是比划不出“花魄”二字,只好去书案边拿笔在纸上写了下来。

白姬的声音时大时小。

“花魄,乃是花之奇精,能孕育花灵。不是每一种花都有花魄,只有世间罕见的奇花,才能生出花魄,孕育出花灵。鬼手莲是地狱来的,它的花魄……”

因为耳聋的缘故,白姬后面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韦彦、元曜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他们并不关心花魄花灵这些难懂的东西,他们比较关心鬼手莲还能不能活。

元曜写道:“鬼手莲还能活吗?”

白姬大声道:“找回花魄就可以了。按照正常情况来说,鬼手莲应该在燃犀楼盛开一个夏天,从夏至到立秋,立秋时分,花魄成熟。花凋魄落,生为花灵。如今,花魄还没成熟,就丢了,这可不是一件好事。鬼手莲,是开在地狱的花,它的花魄会散发出……”

后面的一段话,白姬的声音又低如蚊吟了。

韦彦急道:“怎么找回鬼手莲的花魄?”

元曜写道:“怎么找回鬼手莲的花魄?”

白姬眼珠一转,笑道:“韦公子要找回鬼手莲的花魄,有两个选择,要么靠五十两银子,要么靠缘分。”

韦彦、元曜一愣。

白姬笑道:“给我五十两,我去替你找花魄。或者,韦公子就这么等着,一切看缘分。”

韦彦气得头上冒烟,怒道:“你怎么不去抢?!”

不用元曜打手势,白姬从韦彦的口型和表情看懂了这句话,她笑道:“韦公子说笑了,我是良民,不是抢匪。五十两银子已经很便宜了,鬼手莲的精华是花魄,花魄是世间罕见的稀奇东西,绝对不会让你失望。你看,你已经花了二十两买鬼手莲了,如果不找回花魄,那二十两就白花了。”

韦彦咬了咬牙,道:“我给你二十两,你找回鬼手莲的花魄,不能再多了。”

元曜拿手比划了一个二十。

白姬眼珠一转,笑道:“都是老友,我也就不虚价了,三十两。我再免费替你把这三只手送回去,这手都快在水缸里泡烂了,再不送回去,就回不去了。”

大水缸里的三只人手皮肤浮肿而苍白,再泡下去,就腐烂了。

韦彦点点头,成交了。

白姬愉快地笑了。

白姬从灰黑色的鬼手莲上摘下了一瓣花瓣,放入了衣袖。

元曜忍着头皮发麻,捞起了水缸里的三只人手,用一张油纸包了,捧在怀里。

白姬、元曜告辞离开了。

路上,白姬问元曜道:“轩之,现在什么时节了?”

元曜道:“小暑已近尾声,快到大暑了。”

白姬从元曜的口型看懂了“大暑”二字,笑道:“大暑时节,一候腐草为萤,二侯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不急,等腐草为萤时,再去寻花魄吧。”

元曜本想反驳白姬,让她不要偷懒,早点去找鬼手莲的花魄,以免韦彦等得心急。可是,白姬听不见,小书生懒得比划,就不做声了。

一连几日过去,白姬画了尸解之阵,归还了三只人手之后,就不再关心鬼手莲的事了。她加派了更多纸人去找她的耳朵和离奴的嘴,还是没有什么结果。龙耳和猫嘴似乎在外面玩得乐不思蜀,完全不想回来。

白姬把从燃犀楼摘来的鬼手莲的花瓣放入了一个三彩棱格盆中,又从仓库中取来了一个贴了封条的三彩珍珠兽面纹凤颈瓶,从中倒出了一些血泥般的黄色液体。

这些血泥般的黄色液体散发出鲜血的腥甜味,闻久了,令人欲呕。

通过白姬的自言自语,元曜得知了这些血黄色液体是三途川里的水。

三途川之水倒入三彩棱格盆中,顿时变得清澈见底,那股浓郁的腥甜味也消失了。

一瓣莲花飘在三途川之中,妖气氤氲,载沉载浮。

三彩棱格盆被放在青玉案上,白姬隔三差五会凝神看一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元曜也曾仔细观望,他只见一瓣黑莲浮在水中,除了偶尔发出一缕烟雾般的黑色水气,也没什么异样。

夏叶绿密,朱萼鲜明。

这一天,白姬想吃应季的莲花糕了,就使唤元曜去东市瑞蓉斋买。

莲花糕是瑞蓉斋在仲夏时节才卖的糕点,它以清晨带露珠的莲花花瓣捣出汁液,加以莲子粉、藕粉、蜂蜜,包以莲叶蒸制而成。莲花糕入口软糯,清香甜润,十分受欢迎。

由于制作工序复杂,瑞蓉斋的莲花糕每日供应有量,售完就没了。

元曜去晚了,今天的莲花糕已经卖完了,他心中十分失落。

在东市闲逛了一会儿,元曜想起了贺远,刘嫂的话说得头头是道,他心中还是不放心。

宣阳坊在东市旁边,元曜转回瑞蓉斋买了两包点心,就去贺远家拜访了。反正,没买到莲花糕,回去太早肯定会被白姬责怪,不如晚些回去,也显得自己已经尽力排队了。

宣阳坊,贺宅。

元曜敲门之后,来开门的是书童阿宇。

数数日不见,阿宇面色憔悴,双眼无神,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阿宇一看见元曜,蜡黄的脸上露出了笑意,道:“是元公子啊。”

元曜笑道:“进贤在家吗?小生来看看他。”

阿宇笑道:“在家,公子在午睡。元公子请进。”

元曜随阿宇走进去,一路上但觉贺宅里杂草丛生,灰尘满地,葱茏的树枝上结着蛛网,似乎没有人清扫院落。

阿宇解释道:“前阵子,负责洒扫的王伯生病了,公子许他回乡下养病了。宅子里就剩我一个下人,我既要做饭洗衣,又要服侍公子,还要做采买之类的杂务,实在顾不得每日打扫院落了。”

元曜忍不住道:“为什么不再雇两个仆人呢?”

阿宇咬了咬嘴唇,道:“雇不到。出多少钱,都没人肯来。”

元曜奇道:“为什么?”

阿宇道:“大家都说贺宅闹鬼,自从王伯生病离开之后,这闹鬼之说被传得神乎其神了。而且,公子他……他……”

元曜道:“进贤怎么了?”

阿宇发觉失言,急忙遮掩道:“没事,没事。”

元曜道:“阿宇,贺宅真的闹鬼吗?”

阿宇脸色瞬间惨白,道:“没……没有。不过,倒是真有一些奇怪的事情。”

元曜道:“什么奇怪的事情?”

阿宇疲倦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梦见狰狞恐怖的女鬼。一开始是一两个,现在是六七个了,她们披头散发,面色惨白,有的脖子上缠着白绫,有的浑身湿漉漉的,浮肿滴水,还有的额头上有一个窟窿,正在汩汩流血。这些可怕的女鬼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直愣愣地围着我,看着我。我常常被惊吓而醒,再也不敢闭眼。我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了。睡不好,吃不好,苦不堪言,元公子你看,我都瘦了一大圈了。再这样下去,我这条小命怕是得交代在这异乡了。”

元曜一愣,道:“这是什么缘故,好端端的,为何会做这么恐怖的梦?”

阿宇叹了一口气,道:“不知道呢。”

阿宇带着元曜来到客厅,让他坐下稍候,便去书房通报贺远了。

不多一会儿,贺远来到了客厅。

猛一眼望过去,元曜差点认不出贺远,他比之前更加消瘦了,仿佛一具骷髅,一阵风吹来,就会倒下。

元曜吃惊地打量贺远,贺远眼圈发青,面色枯黄,但眼里却闪烁着异乎寻常的光亮。

贺远十分热情,道:“轩之,你来得正好!如果你不来,我还打算去西市缥缈阁找你呢。”

元曜担忧地望了一眼形容枯槁的贺远,道:“进贤,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呃,困难了?”

贺远没有回答元曜,他拉住元曜,道:“以前,在书院读书时,大家私下里都说你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有些人还十分害怕你,我总是不以为然。那时年少无知,阅历浅薄,我不信世间有怪力乱神之事。后来,看了许多,才知道世间充满了怪奇之事,神妙之物。轩之,你跟我来书房。”

贺远带着元曜离开客厅,去往书房。

贺远的书房布置得简洁雅致,北窗下放着一张桌案,一盏灯,一座香炉,南墙边有几个书架,上面放满了书册。西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山河水墨画,和一副字帖,墙角的立地花瓶里插着几支枯荷。再往内室而去,就是贺远的卧室,内外室以一架八曲云母屏风隔开,隐约可见里面有一张罗汉床。

元曜刚一进入书房,便觉得一股异香扑鼻而来。那香味清雅如莲,芬芳旷远,却又夹杂着一股血之腥甜。一时之间,竟说不出是好闻,还是难闻。

元曜在书案边跪坐下来,贺远让元曜稍候,转身走向了内室。

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放着几本书册。

元曜以为是经史子集,但他仔细一看,却是坊间流传的六朝志怪手抄本。

呃,贺远来长安游学待考,不苦读圣贤书,却看这些不入流之书做什么?元曜心中十分奇怪。

元曜正自纳闷,贺远提着一个以黑布半蒙住的竹质鸟笼走来了。

贺远将鸟笼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书案上。

元曜望着鸟笼露出黑布外的部分,琢磨着笼里是什么。

突然之间,一个雪白纤细的影子出现在了鸟笼边缘,一只人手从鸟笼的缝隙探了出来。

元曜不由得一惊。

与此同时,贺远伸手掀开了黑布。

青竹鸟笼里,居然有一个小人。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有着乌黑的长发,雪白的皮肤,嫣红的嘴唇,窈窕的身姿,和一双星辰般的黑眸。

这个女人只有食指大小,浑身不着一缕,只以长及脚踝的浓密黑发蔽体。她待在鸟笼里,仿佛一只金丝雀。

元曜吃惊地道:“这……这是什么?”

注释:(1)齐州:山东。

第六章 小小

贺远痴迷地望着笼中女子,他伸出手指,触碰女子伸出笼外的手。

“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我叫她‘小小’。小小是我捡到的,她不会说话,但善解人意,会倾听我说话,会陪伴我读书。有时候,她还会帮我研磨,为我翻书。”

小小靠在鸟笼边,歪头望着元曜,她的眼神清澈而明亮。

元曜见小小无衣蔽体,不敢多看,急忙移开了目光。

贺远拿起桌案上点心盘里的一块莲花糕,掰开一小块,递给小小。

小小接过莲花糕,吃了起来。

贺远道:“她只喝清水,偶尔会吃一点花糕之类的点心。不过,不吃,似乎也不会饿死。”

“进贤,你在哪儿捡到她的?”

贺远答道:“小暑那天,在平康坊的石桥边捡到的。当时,正好下雨,她的脚受伤了,躲在一丛虞美人下避雨。”

贺远嘴角浮起一丝幸福的笑容,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天中午,贺远因为欠了银子,被花姨赶出了“长相思”。

乌云密布,风吹帘动,转眼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夜来倒是心善,担心贺远淋雨生病,背着花姨偷偷地从二楼的轩窗给他抛了一把绘着桃花的油纸伞。

虽然舍不得离开温柔乡,但贺远兜里没有钱了,无法留下。他只能接过夜来给的伞,闷闷不乐地回家。

这是夏季午后常见的阵雨,下得急,且大。

贺远举伞站在一株老柳树下,打算等雨小一些了再走。

老柳树旁边,是一座拱形石桥,桥畔长着几株红色的虞美人,生机勃勃,花开繁艳。

贺远正低头欣赏雨水一滴一滴落在虞美人上的韵致,一个晃眼之间,他看见绿叶下躲着一个食指大小的女人。

女人浑身赤裸,侧身坐在绿叶下避雨。她的皮肤白如霜雪,嘴唇红艳如莲花,眼神明亮如星辰,一头海藻般的黑发湿淋淋地裹在身上。

女人与贺远对上了目光,她没有恐惧,反而笑了。

大雨中,绿叶下,食指大小的美丽女子露出了花开一般的笑容,惑乱了贺远的心。

贺远走过去,蹲下,伸手将雨伞遮在了虞美人上,以免滴落花叶的雨水再打湿小美女。

小美女探出头来,看着被大雨淋湿了头发的年轻书生,她笑得更灿烂了。

贺远的心中荡起一片涟漪,眼中除了小美女的笑容,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了。

贺远朝小美女伸出手,小美女探出手臂,碰触贺远的手指。她实在太小了,她的手还没有贺远的手指大。

贺远摊开手掌,示意小美女上来。

小美女怯生生地朝贺远的手掌走去。她的左脚受伤了,走路一瘸一拐。从她脚踝青紫的淤肿来看,可能是摔伤的。

小美女在贺远的掌心坐下,也许是人类手心的温度很舒服,她竟蜷缩成一团睡着了。

不一会儿,雨停了。

贺远鬼使神差地把小美女捧回家了。

小美女被贺远放在了书房里,他用治疗跌打损伤的草药膏为她涂抹了脚踝,还给她喂清水和食物。

小美女只喝一点清水,并不吃任何食物。一次偶然中,贺远发现她会吃一点莲花糕,就给她喂莲花糕了。

贺远还为小美女买了弱水记的胭脂水粉,小美女很喜欢鲜花研磨制成的花膏和胭脂,她不拿来涂抹,却拿来吃。

贺远虽然好美色,但也知书识礼,他觉得小美女整日赤身露@体不雅,便精心裁剪了一小块软布,给她当衣服蔽体。

小美女并不是人类,不习惯蔽体的衣服,她总是把软布脱掉,丢在一边。

贺远也只好随她去了。

贺远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阿宇,小美女的存在。自从带回小美女之后,贺远就交代阿宇,除了端水送饭,不许他随意进入书房了。

贺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怕阿宇看见小美女被惊吓,也许是担心阿宇嘴巴不牢,小美女这种异乎寻常的存在被街坊四邻知道后,惹来麻烦。

小美女实在是太小了,贺远担心她四处走动会跌伤,或者不小心被自己踩到,便买了一个精致的青竹鸟笼,把她放在里面。

小美女不会说话,却善解人意。

贺远刻苦用功时,会把小美女放在书案上陪伴自己。

白天,贺远看书时,小美女就静静地待在书案上。贺远看书累了,小憩时,她就在阳光下跳舞给他看,她灵动的舞姿十分优美,长发飞舞,飘摇如花。

夜晚,贺远对窗望月,满腔诗情时,小美女便给他研磨剪烛,含笑看他挥毫落纸。

一天一天地相伴,贺远对小美女产生了爱慕与眷念,还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小。

自从与小小相伴,贺远就再也不去平康坊了,除了给小小买胭脂和莲花糕,也很少出门了。他每天都与小小在一起,过得充实而快乐。

贺远为小小念诗读文,为她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为她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小小虽然听不懂,也不能回应,但总是会对着他微笑。

贺远忧心来年科考,向小小倾诉自己的不自信,她总是伸出手,抚摸他的手指,给他自信,让他安心。

贺远客居长安,难免会思念故乡与父母,她总是温柔无声地陪伴他,抚慰他羁旅他乡的孤独。

小小那么美丽,仿如落入凡尘的花之精灵。小小那么温柔,仿佛三月的春风与冬日的暖阳。

贺远沉迷于小小的美丽与温柔,只希望永远与她相伴。

元曜望着贺远枯黄消瘦的脸,和他痴迷而狂热的眼神,心中有些不安。

“进贤,既然你不想让别人知道小小姑娘的存在,为什么今日却让小生见她?”

贺远犹豫了一下,道:“轩之,实不相瞒,有一件怪事,令我困扰。自从小小来了之后,我就开始做恐怖的噩梦。我梦见一些死去的女子,她们披头散发,面色惨白,总是冷幽幽地看着我。实在是太吓人了。一开始,只是偶尔会梦见,最近梦见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那些女鬼一开始只有一两个,后来逐渐增多,现在有六七个了。总是做这种噩梦,让人心惊胆战,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