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曜坐等韦彦泡茶,突然听见大厅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南风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

南风一脸惊慌,看见元曜,顾不得寒暄,开口便问道:“元公子,我家公子呢?”

元曜有气无力地道:“丹阳在厨房烧水呢。南风,何事这么匆忙?”

“出大事了。”

南风丢下这么一句,便急匆匆地往后院跑去。

元曜心中奇怪,南风一向行止优雅,处事从容,从没见过他这么着急忙慌的样子,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不一会儿,韦彦和南风一起出来了。

韦彦对元曜道:“轩之,府里有事,我得回去了。白姬回来,你告诉她一声,明天我来找她。”

元曜本想问一句出什么事了,但是一想这是韦府的私事,不好探问人隐私,便不开口了。

“好。小生一定转达。”

韦彦、南风急匆匆地离开了。

因为病体疲乏,元曜便回到贵妃榻上,躺下休息了。

元曜躺在贵妃榻上,他感到时热时冷,昏昏沉沉,整个人非常难受,似乎要死了一样。

“哗啦啦——”一阵铁镣铐拖地的声音响起。

元曜感到有一只冰冷的手在试探他的额头,又探了探他的呼吸。他的耳边响起了两个男子的声音。

一个道:“小安,是个死人吗?”

小安道:“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阿咎,这几天总是遇见没魂的活人,有魂的死人,我已经分不清楚活人死人了。”

阿咎叹了一口气,道:“唉,我也是,这地府的差事没法当了。要不,咱兄弟俩改行吧?阎王小气,工钱太低,我老早就不想在地府干了。”

小安道:“即使要改行,咱们也得把手头这本冥府名册里的魂魄送归地府,交接完毕。不然,魂魄不归位引起了生死乱序,破坏了六道轮回的规律,即使阎王饶了咱们,也逃不了地府的冥罚。”

元曜睁眼一看,不由得吓得一个激灵。

青玉案边,站着一黑一白两个人。这两人戴着高高的立乌帽子,浑身黑气缭绕。白衣男子高瘦细长,舌头伸得老长,几乎拖到了肚脐的位置。他拿着手铐,白帽子上写着“一见生财”;黑衣男子身宽体胖,面容凶悍,他拿着脚铐,黑帽子上写着“天下太平”。正是地府的鬼差黑白无常,黑无常名叫范无咎,白无常名叫谢必安。

元曜心中恐惧,心念电转。这……这是地府勾魂的黑白无常?难道自己已经死了?他们是来勾自己的魂的?只是着凉而已,居然就死了吗?还没来得及见白姬最后一面,连遗言也没交代,就这么死了吗?其实,他还有一些藏在心底的话想对她说……

元曜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舍不得死,不由得哭道:“两位无常大人,请等小生跟白姬再见一面,说上几句话,再带小生去地府。”

黑白无常闻声转过头来,见小书生正在哭,不由得面面相觑。

黑无常道:“小安,这书生在说什么?”

白无常道:“阿咎,听话里的意思,他大概想去地府?”

黑无常对元曜道:“你是活人。咱哥俩不能带活人去地府,如果你实在想去地府看一看的话,给我们十两银子,我们可以悄悄地带你去一趟。”

白无常道:“我们最多带你走到奈何桥,不能过桥,也不能让孟婆发现,免得那碎嘴的老婆子告到阎王那儿去。”

元曜一听,反应过来,停止了悲哭。

“原来,小生还没死。太好了,小生没死,小生才不去地府呢!”

白无常道:“阿咎,这书生又不去了?”

黑无常道:“嘁!人类真是反复无常,没外快可赚了!”

白无常道:“别惦记着外快了,还是先担心一下眼下的状况吧。这书生既然躺在缥缈阁,肯定是白姬的人,问一问吧。”

黑无常道:“书生,你是谁?白姬在不在?”

元曜听见黑白无常是来找白姬的,猜想应该是客人。他虽然见过不少奇奇怪怪的客人,但地府来的黑白无常,还是第一次见。

元曜勉强站起身来,作了一揖,道:“小生姓元,名曜,是这缥缈阁的伙计。白姬出门未归,两位地仙若有事找她,不妨坐下等一等。”

白无常道:“那就等一等吧。”

黑无常道:“我记得缥缈阁里除了那条龙妖,只有一只脾气很臭的黑猫,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人类伙计了?”

元曜正要解释,离奴的声音却响起了。

“谁脾气臭啦?!你们这两只吊死鬼又来缥缈阁干什么?怪不得刚进巷子里,爷就闻到了一股尸臭味!”

离奴买菜回来了,手中拎着一条大草鱼。它走进里间时正好听见黑无常说它脾气臭,不由得十分生气。

黑无常脾气暴躁,听离奴骂他兄弟俩“吊死鬼”,忍不住抡着铁镣就要打离奴。

离奴一见黑无常要打架,毫不胆怯,也把手中的大草鱼抡得风生水起。

元曜一见,急忙道:“离奴老弟一向心直口快,两位地仙大人有大量,还请不要与它一般见识。”

白无常也打圆场了,道:“阿咎,算了吧。咱们是来请那条白龙帮忙的,不好先跟它家的黑猫打起来。”

黑无常忍气收了铁镣,与白无常一起,在青玉案边坐下了。

离奴见黑白无常不敢打它,便有恃无恐,一边唱着歌谣,一边拎着大草鱼去厨房了。

“吊死鬼,没脖子,舌头伸出有三尺。吊死鬼,戴高帽,坟头绿草五尺高。吊死鬼,爱擦粉,死要面子不要脸——”

歌谣绕耳,黑白无常气得浑身颤抖,他们散发出愤怒的黑气,几乎淹没了里间。

元曜看得心里发毛,不敢再待在里间了,他强撑着下下了地,准备溜走。

“小生去给两位地仙沏茶,拿些点心。”

元曜刚走了几步,却见一阵清风吹来,满屋子的浓黑鬼气都被吹散了。

白姬从外面走了进来,转过了屏风。

白姬穿着一袭玉色如意纹堆花长裙,披着半透明鲛绡披帛,她乌云般的秀发梳作飞仙髻,斜插着云脚珍珠卷须簪,垂坠下细细的珍珠流苏。

元曜见白姬回来了,松了一口气。

“白姬,你回来了。两位地仙在等你呢。”

“轩之,你看起来已经康复了,真是太好了。”白姬笑眯眯地道,她转头望了一眼浑身冒黑气的黑白无常,笑道:“原来是两位鬼差驾临,怪不得我刚进巷子里就闻到了一股地府的怨怒之气。”

黑无常道:“白姬,我们怨怒,都是你家黑猫害的!”

白无常道:“阿咎,算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白姬,我们兄弟二人是来请你帮忙的。”

白姬笑着坐下,道:“能进缥缈阁,就是有缘之客,两位鬼差有什么需求,不妨直说。”

元曜很想知道黑白无常找白姬有什么事,但是他已经说了去沏茶,又不好不去,只好走出里间,去厨房烧水。

后院,古井边,离奴一边收拾大草鱼,一边还在唱吊死鬼之歌。

元曜忍不住道:“离奴老弟,快别唱了,白姬回来了。”

离奴一听白姬回来了,有恃无恐,唱得更大声了。

元曜摇摇头,去厨房忙活了。

元曜把茶水和点心端进里间时,黑白无常和白姬正在说话。

白无常叹了一口气,道:“不知道人界发生了什么事,死人还活着,活人却死了。冥府名册也奇怪,一天一天地无端多出好多页名单,从昨天到今天,就多出了十九页,以前从没遇见过这种事情。”

黑无常道:“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们兄弟俩没法回地府交差。地府的轮回簿九天一归档,超过九天我俩没把名册上的魂魄拘回地府,是失职,不仅要扣工钱,还得被重罚。”

白姬沉吟不语。

黑白无常一起道:“请白姬帮我们兄弟俩查清这件怪事的缘由。”

白姬眼珠一转,笑道:“两位鬼差既然开口了,那这件事情我一定会替两位调查明白。不过,缥缈阁的规矩是一物换一物,我替你们办事,你们得给我报酬。”

白无常道:“请白姬开价。”

黑无常道:“你想要什么?”

白姬凤目微睨,道:“上古时期,历山之东有尸山。尸山之中,发源出一条河流,名叫尸水。尸水之畔,产苍玉。因为一场变故,尸山倾塌,尸水#干涸。千年之后,因为历山地脉阴气旺盛,尸气逐渐恢复,尸水又开始流淌,阎王将尸水引入地府,归入三途川。不瞒二位,我想要一块苍玉。我正打算亲自去地府,沿着三途川上游找一找,既然两位鬼差来了,我就不用去地下走这一趟了。你们去三途川取来苍玉,我替你们查清活死人之事。”

黑无常一脸迷茫,正要开口。

白无常却急忙道:“没问题。一言为定。”

黑无常刚想说什么,白无常已经站起身道:“白姬,我们兄弟俩这就回地府去取苍玉,你也赶紧去调查吧。”

白姬笑道:“好。那我就不虚留了。两位鬼差请便。”

黑白无常告辞离去,白姬笑眯眯地坐着。

元曜一头雾水地站着。

缥缈阁外,死巷中。

黑无常问道:“小安,咱们地府的三途川是尸水吗?我怎么不知道?也没听说三途川有什么苍玉啊?”

白无常想了想,道:“阿咎,咱兄弟俩在地府干活也不过几百年,哪知道这些陈年旧事?回去问一问判官,他年级大,在地府待得久,也许知道尸水,苍玉之类的事情。”

“万一判官也不知道呢?你就这么一口应下来了,咱们找不到苍玉,怎么跟那白龙交代?”

“先让那白龙查着吧。万一找不到苍玉,再想办法。当务之急,是有个人帮我们调查人界的异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如果白龙查出了,咱俩却不能给它苍玉,以那白龙的暴脾气,会不会把咱俩打死?”

“我俩都已经是吊死鬼了,还怕再死一次吗?放心吧,真到了那一步,阎王不会不管我们的。”

“小安,你才是吊死鬼,我不是。每次都跟你一起被人骂吊死鬼,真是倒霉。”

“阿咎,咱们难兄难弟,谁跟谁呀,不要计较那么多啦。”

“呸!吊死鬼,真晦气!”

“阿咎,你骂谁晦气呢?我还不是因为你,才变成吊死鬼的!”

“小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

“哼!”

一黑一白两个鬼差渐渐飘远,不见了踪迹。

第四章 祸乱

里间,青玉案边。

白姬静静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元曜在白姬对面坐下,道:“白姬,黑白无常来做什么?小生听得没头没尾,不是太明白。”

白姬喝了一口茶,没有回答元曜,却道:“轩之,你卧病在床的这几日,发生了一些事情。”

元曜好奇地道:“什么事?”

白姬道:“一些诡异可怕的事。我本打算等你好了,再告诉你。既然现在你问了,我就说了。长安南郊有尸气侵袭,来势凶猛,我心中不安,便去查看,结果发现一些村庄空了。我四处搜寻,发现村庄里的男女老幼全都变成了一群活死人,它们在山野之中游荡。这群活死人非妖非魔,它们没有意识,仿如行尸走肉。据我观察,这些活死人被尸气缠绕,意识被一种‘术’驱使,四处袭击人类,撕咬活物,被它们咬伤的人类或活物,也会变成跟它们一样的活死人。”

元曜道:“听起来好可怕!黑白无常所说的死人还活着,活人却死了,就是指这些活死人?”

白姬道:“没错。死人还活着,是指冥府名册上的人因为被尸气侵袭,魂魄被‘术’控制,黑白无常无法勾走本该去地府的魂魄。活人却死了,是指没有在冥府名册上的人,也因为尸气的缘故,变作了行尸走肉。”

元曜道:“这么看来,白姬你早就查清楚了黑白无常问的事情,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们呢?”

白姬笑道:“那样做的话,谁替我去三途川取苍玉呢?”

元曜道:“白姬,你太狡猾了!”

“嘻嘻。”

元曜道:“白姬,既然你已经调查清楚了,那这件事情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拯救那些被活死人袭击的可怜人?”

白姬皱眉,道:“如果只救被活死人袭击的可怜人,倒也简单,用龙火把所有的活死人烧成灰烬就行了。”

元曜一听,惊道:“白姬,听你这话的意思,那些活死人也还有救?”

白姬点头,道:“我观察之后发现,活死人其实……还没有死亡。他们只是像轩之一样生病了,当然轩之得的是风寒,而他们得的是会传染的‘疫病’。疫病也是病,只要对症下药,就还有救。活死人之中,肉体没有致命损毁的,还有救。那些因为咬人而被人砍断头,剁烂肉体的,就没有救了。这就是黑白无常的冥府名册骤然暴增那么页的原因。冥府名册与六道轮回相通,记录生死,毫无虚假,出现在名册上的是彻底死去,回天无力的人。”

元曜惊道:“这意思就是被活死人撕咬而变成活死人不一定死,而被人损毁肉体的活死人却会真正死亡?”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如果能找到解救活死人的办法,驱逐控制它们的尸气,确实是这样。如果找不到驱逐尸气的办法,那就只能把所有活死人都烧成灰烬,以保护活着的人了。现在,每过一刻,就会多出一些活死人。”

元曜急道:“白姬,该怎么办?”

白姬揉了揉太阳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如果知道尸气从何而来,就可以追根溯源,找出解决的办法了。可惜,我查了几天,也不清楚。这尸气必有一个源头,这源头在哪儿呢?这股尸气来势凶猛,恐怕很快就要侵入长安城了。长安城里,有百万之人,一旦尸气袭来,后果不堪设想。又要不伤活死人,又要保全人,太难了。”

元曜一听,感动地道:“白姬,你其实也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你也是可以成为拯救苍生的圣贤的。”

白姬笑道:“轩之,我可不愿当圣贤,拯救苍生太辛苦了。我要做大魔王,因为大魔王可以随心所欲地干坏事。”

元曜道:“只要多读圣贤书,大魔王也是可以成为圣贤的。白姬,刚才听你跟黑白无常说什么尸山尸水,还有什么苍玉,这些是什么?”

白姬道:“尸山是上古时时期的一个地方,我以前无意中从古书上读到过,尸水所产的苍玉可解尸气。尸山尸水后来都没了,这几天我都在翻找古籍,终于让我查出尸水原来被引入了地府的三途川。既然尸气入侵长安,也许苍玉能解。不过尸水,不,三途川现在还有没有苍玉,我也不确定,正好黑白无常来了,姑且让他们去找找看吧。轩之,你且休息,我上楼去翻看古籍,再找找别的解尸气的办法。”

元曜急道:“小生帮你一起查找。读书,小生还是挺拿手的。”

白姬道:“这个……轩之,甲骨文、金文、籀文、以及西域文字,你能看懂吗?”

元曜一下子泄气了。

“小生看不懂。”

“那你好好休息吧。”

白姬转身上楼了。

元曜颓然地站在里间。看来,以后得花时间学一些不同的文字了。不过,如今尸气凶猛,长安城危在旦夕,还有以后吗?

元曜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贵妃榻上躺下休息。

不一会儿,元曜便睡着了。

傍晚时分,元曜被离奴叫醒吃晚饭,他本来没有胃口,但是一想到活死人的事情,就想赶紧养好身体,于是强撑着去吃饭。

元曜准备上二楼叫白姬下来吃饭。

离奴道:“不必去叫了,书呆子你睡着时,主人出去了。”

“白姬去哪儿了?”

“江城观。一个江城观来的小道士请走的。”

“小生怎么没听到有人来?”

离奴叹了一口气,道:“书呆子,你睡得跟死猪一样,哪里能听到人来?你不知道,你打鼾的声音有多大,屋顶都险些被你震垮了。”

元曜一听,不由得脸红,推脱道:“可能是喝了风寒药的缘故,所以睡得有些深沉。”

吃过晚饭,因为下午睡足了,元曜精神还不错,便坐在油灯下,一边看《论语》,一边等白姬。

今晚,街上不仅有打更声,还不时地夹杂着鸣锣声。——这是全城戒严,不许外出的信号。

元曜心中不安,又不敢出去查看,只好坐等白姬回来。

离奴给元曜熬好了汤药,端了进来。

“书呆子,趁热喝了,早点休息。”

元曜心中一暖,道:“多谢离奴老弟。”

因为想早日康复,元曜便端起药碗,一鼓作气喝了精光。

喝完之后,元曜咂舌,道:“这药的味道似乎跟这几天喝的不一样,怎么有些茱萸的香味?还有一股雄黄味?”

离奴道:“最近不是闹尸气吗?爷打算煎一些茱萸雄黄水,喝下防尸气。因为懒得另外再生火炉,爷就把茱萸、雄黄都放进书呆子你的药里一起煎,这样子省事多了。”

元曜震惊,道:“离奴老弟,所谓对症下药,药方不能乱改,药草也不能乱加,会死人的!”

离奴一惊,道:“哈?不会吧?爷刚才喝了两碗!”

元曜惊恐,道:“吓?两碗?离奴老弟,你又没着凉,乱喝什么药啊,还不赶紧吐出来?”

离奴张了张嘴,道:“完全吐不出来!都是药,都会喝进肚子里,反正最后都会在肚子里混在一起,一起煎有什么问题吗?”

“这问题,可大了!”

元曜怕自己和离奴被毒死,心中着急。他张口想把药吐出来,但却吐不出来。

元曜和离奴相对干呕了半天,都无法吐出药来。

折腾了一会儿,元曜觉得一股暖气从丹田升起,蔓延向四肢百骸,整个人暖呼呼的,十分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