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分开众人,走向场中。她来到正在僵硬地跳舞的年轻术士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术士轰然倒地,僵死如尸。

白姬笑眯眯地走向泥人俑,一把拿起了它。

泥人俑挣扎。

白姬笑道:“想活命的话,安静点。”

泥人俑望着白姬凌厉的双眼,感到了一股威压众生的气势,竟不挣扎了。

白姬将泥人俑放在年轻术士的胸口,她以手触僵死术士的灵台,口中念念有词。

一道金光闪过,泥人俑倏然破碎。

年轻术士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仿佛苍老了二十岁,眼窝深陷,唇色惨白。

老术士见年轻术士恢复了,松了一口气。

白姬对老术士笑道:“我曾见过有人利用魂术夺取千万人的性命,禁锢了千万个灵魂。南疆之中懂得魂术的巫师也都被那个人带入黄泉之国了。后来,魂术便成了禁忌。我不知道你的魂术是跟谁学的,但以此为营生,害人害己。你的徒弟每次被你移魂于物,会耗损很多精气,虽然他年轻体壮,一时看不出来,等耗损到了极致时,他就会一病不起,回天乏力。你也一样。”

老术士和年轻术士面面相觑,一起朝白姬行礼。

“多谢高人指点。”

“多谢高人相救。”

“如果惜命的话,以后不要再表演魂术了。”

白姬摆摆手,转身走了。

元曜急忙跟上。

围观的群众这才发现刚才不是表演,年轻术士真的差点命丧黄泉,不由得惊愕不已。

元曜走在白姬身边,道:“白姬,你为什么要帮这两位南疆术士?”

白姬笑道:“也说不上是帮助,昨天无意中看了他们的表演,让我想起了一些关于魂术的往事。今天带轩之来看,忘了带钱,所以提醒他们惜命,权当是观赏表演的赏钱啦。”

元曜道:“白姬,你其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轩之,我只是一个非人。”

“不管人与非人,只要善良,就是好人。”

“我是恶人啦!”

“白姬,没有恶人会特意说自己是‘恶人’。”

“哦。”

“白姬,你刚才说你想起了一些关于魂术的往事,是什么事情呢?”

“呃,一些可怕的事情。轩之,不要再提魂术啦。已经中午了,肚子好饿,我们去哪儿吃午饭?”

“白姬,小生没带钱,你也没带钱,还是回缥缈阁吃吧。”

“唔,从东市走回西市,得一个时辰呢。”

“可是我们没带钱……”网

白姬想了想,笑道:“有了!有一个地方,离东市不远,可以蹭午饭吃。”

元曜迷惑地道:“什么地方?”

“燃犀楼。”

元曜眼前一亮,道:“对!既然都到东市了,我们顺路去崇仁坊拜访丹阳,他今天正好要找你呢。”

于是,白姬、元曜一起去崇仁坊了。

崇仁坊,韦府。

元曜是韦府的常客,白姬也偶尔会来,韦府的门仆见是公子的好友来访,急忙进去通传。

白姬、元曜来到燃犀楼时,在书房见到韦彦时,韦彦正趴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元曜看见地上摆满了手指大小的小泥俑,大约有一百多个,摆作十六列。每一个泥人俑皆是金色头冠,五色画衣,但是因为太小了,头部粗糙,没有五官。

韦彦正在排布这些无面泥人,仿佛在摆什么阵法。

韦彦抬头,看见白姬、元曜,笑道:“我正想下午去缥缈阁,没想到你俩倒是来了。”

白姬笑道:“听说韦公子频发噩梦,我十分忧心,特意前来探望。”

说谎!你明明是来蹭午饭的!元曜在心中道。

韦彦笑道:“有劳白姬记挂了。”

白姬笑道:“哪里,哪里,都是老友,应该的。”

元曜有些好奇,问道:“丹阳,你这是在摆弄什么?”

韦彦爬起身来,神秘一笑,道:“你们猜猜?”

元曜道:“看上去像在排兵布阵,这莫不是西域哪个国家传来的棋戏?”

韦彦摇摇头。

“不是。”

白姬低头扫了一眼,道:“看上去,像是在跳阵舞?”

韦彦笑道:“对了!这是武皇陛下当年还是皇后时作的‘圣寿舞”,舞之行列必成字,十六变而毕。圣寿舞有’圣超千古,道泰百王,皇帝万年,宝祚弥昌‘之意,武皇陛下打算今年在泰山祭天时呈给上天观看,可是泰山上根本跳不开这么宏大的阵舞,必须要简化一下。祭典归礼部管,这个简化圣寿舞的活儿,被指派给我了。”

元曜恍然大悟。

韦彦这是用泥人俑代替真人,从大局上研究怎么删减人数,却又不破坏阵势。

韦彦伸了一个懒腰,道:“趴了一上午了,好累。”

白姬笑道:“是啊,都中午了,该吃午饭了。”

韦彦道:“你们两人吃午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吃?”

白姬笑道:“因为关心韦公子,我和轩之来得匆忙,还没吃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元曜冷汗。

韦彦吩咐南风准备午宴,仆人们很快便在外间布置好了丰盛的饭食。白姬、元曜、韦彦跪坐在轩窗边,一边欣赏韦府后花园的景致,一边享用午饭。

韦彦道:“白姬,我最近总是做一个惨死在地宫甬道的噩梦,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白姬一边吃樱桃鸭脯,一边道:“昨天听轩之说了。韦公子,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噩梦的?”

韦彦想了想,道:“好像是从十天前,接下了简化圣寿舞的活儿之后,就开始做噩梦了。”

白姬吃了一口槐叶冷淘(1),笑道:“当时韦公子是不是买了什么东西,带回了燃犀楼?”

韦彦想了想,道:“我经常买东西,记不住买了什么……对了,买了一套泥人俑!就是刚才你们看见的那些。当时,我在东市闲逛,在一家杂货铺里看见了这一套泥人俑,一共一百二十个,我灵机一动,想到了圣寿舞,琢磨着可能会用上,就买了回来。”

元曜好奇地道:“白姬,丹阳的噩梦莫不是跟这一套泥人俑有关?”

韦彦忧心地道:“白姬,这泥人俑有什么不妥吗?”

白姬望了书房一眼,排布在地上的一百多个泥人俑正散发出一阵阵阴森黑气。

白姬吃了一口绯羊(2),笑眯眯地道:“不急,先吃饱了,再说。”

注释:(1)槐叶冷淘:用槐叶汁和面做成的面条,面条煮熟之后,再放在冰水或井水中浸凉而成。吃的时候,会拌上蔬菜,蘸着豉汁吃。

(2)绯羊:“以红曲煮肉,紧卷石镇,深入酒骨淹透,切如纸薄,乃进”(《清异录》)。用酒糟炖肉,然后卷成卷,用石头压,一直压到酒味儿入到骨头里,肉成完整的一块,就可以吃了,吃的时候切成像纸一样薄的薄片。

第六章 范姜

白姬、元曜、韦彦三人吃完了午饭。

白姬来到了书房中,跪坐在地。

元曜和韦彦急忙跟了过来,也跪坐在地。

白姬对元曜道:“轩之,你看这些泥人俑有什么不寻常?”

元曜仔细看了看,只见泥人俑行列整齐,无脸无言,却似乎有阴怨之气,森森弥漫。

元曜道:“除了有些阴森,没什么不寻常。不过,像这种人形状的东西,一般都挺阴森的,仿佛随时要动起来一样。”

白姬笑道:“韦公子,你看这些泥人俑有什么不寻常?”

韦彦盯着一地泥人俑看了半天,道:“没什么不寻常,不过是一堆制作粗糙的泥人玩偶罢了。白姬,是不是这些泥人俑成精了?”

白姬笑道:“不是,是有人的残念留在这些泥人俑上了。”

白姬对着一地泥人俑吹了一口气,四周骤然黑暗了起来,仿佛有谁把一块巨大的黑布陡然罩在了燃犀楼上。

“唉——”

满地泥人俑中传来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元曜看见虚空之中逐渐浮现出一个幻影。

那幻影如萤火一般,碧绿而诡异。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残像,他梳着偏髻,留着仁丹胡,穿着窄袖交领衫,穿着一双布鞋,看上去像是一个匠人。

元曜和韦彦不由得震惊,没想到泥人俑上居然有鬼。

白姬道:“为什么要侵入韦公子的梦境?”

那残影面向白姬,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茫然无措。

“我想……回家乡……”

他凄哀地道。

元曜忍不住问道:“你是谁?你家乡在哪儿?”

男子道:“我叫范姜,是一个工匠,我的家乡在齐国的临淄。”

元曜一愣。

韦彦迷惑,道:“齐国?临淄?是不是现在的齐州琅琊郡?这鬼还是古代的?”

元曜道:“听他的说法,似乎是先秦时期的鬼。”

男子幽幽地道:“我要回家乡……我的妻子还在家乡等我……”

白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回不去了,你的亲人早已不在人世了。你,得去你该去的地方,不要再因为一丝执念而留在这个不属于你的世界上……”

男子掩面而哭,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回家!”

白姬道:“我知道你从何而来,你的身上有魂术的味道,已经过了八百年了,你的’容器‘已经毁坏,碎成了这一个个泥人俑,你也该离开了。”

白姬的声音,缥缈如风。

黑暗之中,寒气刺骨,绝望如深渊。

地上的泥人俑一个一个地无声碎裂,化作齑粉。

男子哀求道:“求求你,带我回去,回地宫去……”

白姬道:“那是你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你还要回去吗?”

男子哀伤地道:“我不知道……我只能回去,那是我的来处,也是我的归途。”

白姬道:“行,我带你回去。”

阳光再度洒入燃犀楼,书房中光明而温暖,一百多个泥人俑碎了一地,灰烬如荒漠,只剩下一个完好的。

白姬将那个完好的泥人俑拿起来,递给了元曜。

“轩之,把它收好。”

“好的。”

元曜接过泥人俑,小心翼翼地放入了衣袖中。

白姬对韦彦道:“韦公子,从今以后,你可以睡安稳觉了。”

韦彦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姬笑道:“韦公子,从你的梦境看,这位范先生是一位工匠,他生前应召为帝王修筑陵墓,在地宫里工作,后来死在了地宫里。因为他身上带有魂术的咒印,我猜他的魂魄被封入了泥人俑中,后来他可能被盗墓者带出了帝王墓,然后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它被毁坏了,被人做成了这一套小泥人俑。一般来说,封存他魂魄的泥人俑被毁坏时,他就应该消失于天地间了,但因为他回乡见妻子的执念太深,居然还有一丝残念留在这套小泥人俑上。韦公子你把这套泥人俑买回来,范先生就给你托梦了。”

“啊,原来是这样!”

韦彦恍然大悟。

元曜忍不住伤心,道:“范先生真可怜,应召去做工,却病死在地宫之中,回不了家乡,见不到思念的亲人……”

当元曜说到“病死”两个字时,他衣袖之中的泥人俑倏然剧烈抖动起来,一股黑气弥散开来。

白姬见了,急忙伸手,捏住了元曜的手腕,封住了他的衣袖。

泥人俑恢复了平静。

元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十分惊愕。

白姬道:“轩之,范先生不是病死的。”

元曜好奇地道:“那是怎么死的?”

白姬欲言又止,道:“也许,是发生了意外。”

元曜问道:“什么意外?”

白姬闪烁其词,道:“修筑陵墓,需要开山劈洞,十分危险,总有各种意外啦。”

元曜叹了一口气,道:“唉,范先生真可怜,他想念自己的亲人,他的亲人应该也思念了他一辈子。”

白姬道:“思念,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强烈的思念可以跨越时间,连接生死。”

元曜叹了一口气,心中伤怀。

闲坐了一会儿,白姬、元曜便告辞离开了燃犀楼。

白姬、元曜回到西市,他俩刚刚走到死巷时,就见离奴在巷口的大槐树下徘徊。

离奴的表情有些忐忑,又似乎十分愤怒,他走来走去,似乎有些狂躁。

白姬、元曜不由得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离奴为什么不待在缥缈阁里,而站在外面。

离奴一见到白姬,急忙跑来道:“主人,您可回来了!”

白姬道:“出什么事了?”

离奴指着缥缈阁的方向,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生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白姬睨目一看,道:“紫气东来,有人间帝王来做客了?”

元曜一听,联想到昨晚他和离奴炸毁骊山地宫的事,再一看离奴说不出话的心虚样子,以为是秦始皇兴师问罪来了。

元曜忍不住道:“离奴老弟,昨晚毁了地宫,是我们不对。既然人家找上门了,不如诚恳地道歉,尽力赔偿吧。”

白姬一下子懵了,道:“毁了什么地宫?赔偿什么?”

离奴一听,急得话也说通畅了。

“死书呆子,你不要胡说!缥缈阁里来的是新登基的武皇和光臧那牛鼻子,跟骊山地宫的事不相干!爷心里犯堵,气得说不出话是因为那武皇讨厌猫,一进缥缈阁,就把爷给轰了出来!”

“啊!原来是武皇陛下……”

元曜自知说漏了嘴,偷眼去看白姬。

白姬的脸渐渐地黑了,道:“轩之,离奴,你们昨晚去骊山毁了地宫?”

元曜沉默。

离奴闭嘴。

白姬扶额,道:“行,你们有能耐。骊山的事回头再说。武皇陛下从不亲自来缥缈阁,不知道这次来是为了什么事?”

白姬朝缥缈阁走去,元曜急忙跟上,离奴却踟蹰不前。

元曜道:“离奴老弟,你怎么不跟来?”

离奴挠了挠头,道:“那武皇盛气凌人,十分跋扈,爷跟她犯冲,就不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