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伞鬼

缥缈阁,大厅。

离奴已经买菜回来了,他正倚靠在柜台上津津有味地吃着香鱼干。

元曜走进来,离奴抬起头,他看见小书生背后时不由得愣了一下。

“离奴老弟,你回来了。”元曜打了个招呼。

离奴点点头,他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元曜在里间抱了一床波斯羊绒毯走向后院,他打算沏一壶红枣茶暖暖身子,再在太阳下暖呼呼地睡一觉。

白姬已经睡醒了,正闭目在阳光底下结跏趺坐打坐。

白姬听见声音,睁开了眼睛,当她看见瑟瑟发抖的小书生时,眼神幽幽一亮,嘴角泛起一抹诡笑。

“踏春会不好玩吗?轩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白姬笑道。

元曜愁眉苦脸地道:“小生突然感染了风寒,只觉得背后很冷,精神也不大好,故而先回来休息了。”

白姬以袖掩唇,道:“背后很冷,那是因为轩之背后有一个……鬼呀。”

“什么?”元曜急忙转头,却见身后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哪里有鬼?白姬,你又吓唬小生!”小书生生气地道。

“哎呀,看来,她有点怕生,不想现身,也不想说话呢。”白姬凝视着元曜的背后,喃喃道。

元曜又急忙回过头几次,可是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从白姬的角度望去,但见一名女子打着伞,紧紧地贴在元曜身后。女子身形单薄,雨伞低低地遮住了头脸。蓦然间,那女子抬起了伞,仰头远远地望向白姬,黑洞洞的眼睛,如弯月一样的口。

白姬一瞬间有些错愕,她凝视着女子的脸,声音缥缈如风。

“这件事情,有趣。”

“白姬,不要吓唬小生啦。”元曜见白姬一直盯着自己身后,不安地道。

元曜去厨房沏了一壶红枣茶,还加了一些驱寒的姜片,他喝了暖呼呼的红枣姜茶,裹着柔软的波斯毯,躺在后院的阳光下睡着了。

元曜一觉睡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白姬已经不在后院了,离奴在厨房忙忙碌碌地做晚饭。

元曜感到有些奇怪,他躺了一下午,偷了一下午懒,离奴居然都没来把他挠醒,也没骂他偷懒不干活。这实在是一件反常的事情!而且,离奴跑到井边打水时,它远远地望着坐在草地上刚醒来的小书生,不仅没有开骂,眼神还十分诡异。

一阵晚风吹过,元曜觉得背后十分寒冷,他感到有些异常,于是跑去大厅找白姬。

白姬正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摆放刚从仓库拿出的一些玉器、香料、宝石。

小书生着急地道:“白姬,你告诉小生,小生背后到底有什么?”

白姬回头望了元曜一眼,笑道:“我不是告诉轩之了吗,你背后有一个鬼呀。”

小书生急得手舞足蹈,道:“鬼?小生怎么看不见?”

“因为鬼在轩之背后呀,她可能不想让轩之看见,所以轩之看不见。”

小书生激动地道:“小生不想被鬼缠身,白姬你快把它弄走!!!”

“能进缥缈阁,就是有缘之客。她不想走,我也没有办法呢。我是开店的,总不能赶走客人,轩之忍耐一下吧。”

“那,白姬你问问它想买什么,让它买了赶紧离开小生吧。一想到身后跟着一个鬼,小生就头皮发麻。”

白姬以袖掩唇,道:“她,不肯说呢。”

“它为什么不肯说?”

白姬笑得深沉,道:“因为,她充满了怨恨之气,她的语言充满了剧毒,一说出来,就会有人丧命。”

小书生吓得牙齿直打颤。

“哎呀,缥缈阁里最近也没什么有趣的宝物了,要不要自己动手做一个呢。”白姬一边将苏合香放上货架,一边喃喃道。

后院,梨花木案边,白姬、元曜、离奴坐在一起吃晚饭。

木案上摆着一盆鲫鱼豆腐汤、一盅芦芽鸡蛋羹、一条椒盐烤大草鱼,还有三碗香喷喷的绿粳米饭。椒盐烤大草鱼一向是离奴的拿手菜,椒盐是它的秘制配方,这一次烤得火候也掌握得恰到好处,整条鱼椒香四溢,鲜嫩可口。

白姬的胃口不是太好,一碗粳米饭半天才吃了两口,也不怎么夹菜。

离奴也是一样,它一看见元曜背后,就吃不下去。

一桌子菜就元曜一个人举箸如飞,吃得津津有味。

元曜感到有些奇怪,放在平时,这一条椒盐烤大草鱼离奴自己都能吃掉大半条,今天怎么不见它动筷子?

元曜问道:“白姬、离奴老弟,你们怎么没胃口?”

离奴刚要开口说话,白姬已经抢先说道:“下午有点着凉了,没什么胃口。轩之多吃一些。”

白姬对离奴使了一个眼色,离奴闷哼了一声,道:“着凉了,吃不下。书呆子你多吃。”

元曜摇头晃脑地道:“白姬、离奴老弟,你们要多保重身体。”

然后,在白姬、离奴两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下,反应迟钝的小书生津津有味地扫荡着木案上的菜肴。

春光明媚,桃红柳绿。

缥缈阁中,漫漫春光无以消磨,白姬正坐在青玉案边读一本元曜买回来的坊间传奇读本。离奴去集市买菜去了,元曜正在大厅用鸡毛掸子清扫货架上的灰尘。

从昨天开始,元曜背后就跟了一个鬼,他时不时地会觉得背后发冷。那鬼不言不语,就这么跟着元曜,元曜连它的样子也没见过。

元曜十分害怕,想把鬼撵走,白姬不肯帮他,他自己也没办法撵,只好就这么凑合着过。所幸,除了偶尔背后发寒,小书生的身体倒也没有别的不适。

突然,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个人走进了缥缈阁。

元曜回头一看,原来是韦彦。

韦彦穿着一身绣着竹菊的紫色锦袍,束着碧玉腰带。初夏都还没到,他就已经拿着一柄泥金扇,附庸风雅地扇来合去。

韦彦见小书生正在勤劳地干活,他一展泥金扇,笑了。

“轩之真勤劳,一大早就干活,看来昨天的风寒已经痊愈了。”

因为不能告诉韦彦自己其实是在踏春会上被鬼附身了,元曜只好笑道:“多谢丹阳记挂,小生好多了。白姬在里间看书,丹阳要买什么宝物?小生去叫白姬出来?”

韦彦笑道:“我今天不是来买宝物的。我是来送帖子的。”

元曜奇怪地道:“送什么帖子?给谁送?”

韦彦从衣袖中拿出一张芙蓉图案的洒金拜帖,促狭地笑道:“给白姬,不,龙公子送帖子。”

白姬听见外面的动静,早已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她站在货架旁边,笑吟吟地望着韦彦道:“谁给我送帖子?还劳韦公子大驾亲自跑一趟。”

韦彦阴阴一笑,道:“是非烟那个臭丫头。”

白姬微微一愣,道:“哦?武夫人为什么给我送帖子?”

韦彦笑道:“非烟那丫头在武府办了一个赏花会,想请轩之和龙公子去。可她找不到缥缈阁,就去我那儿拜托我来缥缈阁给龙公子送帖子。我本来懒得管她的闲事,可是一听是送给龙公子,立应承下来了。”

韦彦和韦非烟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是他俩一向不和睦,互相仇视,互相看彼此的笑话。韦彦和韦非烟命数特异,并且截然相反,韦彦即使没有“欲望”,也能走进缥缈阁。韦非烟即使有着强烈的“欲望”,也无法走进缥缈阁。

韦非烟曾经在竹夫人事件中对龙公子一见钟情,心生爱慕,一直想请龙公子去武府喝茶。白姬一直推拒不去,韦非烟却还念念不忘龙公子。

元曜冷汗,他心中暗忖,韦彦大概是在坑妹。韦彦绝不会热心地帮非烟小姐,他这次肯帮非烟小姐送帖子,肯定是因为他知道白姬就是龙公子,而非烟小姐喜欢白姬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想看她的笑话。

白姬可能是闲得无聊了,居然问道:“武夫人什么时候办赏花会?”

元曜冷汗,道:“白姬,你不会想去吧?”

韦彦一展折扇,答道:“今天。”

白姬笑眯眯地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就去凑个热闹吧。”

韦彦笑道:“那就去吧。”

白姬笑道:“轩之去不去?”

元曜不想趟浑水,正要开口推拒,韦彦已经抢答道:“轩之也去啦。如果没有轩之,我一刻也不想待在武府。”

“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一起去赏花。”白姬笑眯眯地道。

元曜没办法开口拒绝,只好同意一起去赏花了。

白姬去楼上换了一身白底暗绣云纹的圆领窄袖胡服,腰束鸾玉扣,黑发束作一个髻,戴上一个鹖冠。

韦彦是一个英俊的翩翩贵公子,龙公子与他站在一起,倒像是一个风姿比他更胜几分的俊俏美男子。元曜跟他们站在一起,觉得自己平凡无奇,没有他们好看,不由得有些生闷气。

白姬、元曜、韦彦离开缥缈阁,在巷口乘上韦彦的马车,一起去位于太平坊的武府。

第三章 花宴(上)

太平坊,武府。

春意盎然,百花争艳。武府的花园之中春花灿漫,万紫千红。海棠、碧桃、杏花在和煦的阳光下争相吐蕊怒放。荷包牡丹半开半闭,静静地躺在绿叶之中。金雀花、仙客来在池塘畔舒缓展叶,虞美人、白鹤芋、三色堇在草丛之中随风摇曳。

一架美丽繁茂的紫藤花架下,摆着一张长约七米,宽约三米的宴会桌,桌上摆满了鲜果、糕点、和美酒。

韦非烟坐在上首,她的贴身丫鬟红线侍立在她身后。龙公子、韦彦、元曜依次坐在韦非烟旁边。龙公子能来一起赏花,这让韦非烟非常高兴,她不仅拿出来珍藏的西域葡萄酒待客,还特意让龙公子越过韦彦,坐在自己的旁边。

龙公子笑眯眯地坐在韦非烟旁边,一边品尝葡萄美酒,一边和韦非烟闲聊。

“承蒙武夫人邀请,今日能赏得如此百花美景,品得如此醇美佳酿,龙某真是幸甚至哉!”

韦非烟穿着一身烟霞色长裙,挽着半透明鲛绡披帛,她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还以为龙公子你不来了呢。之前让元公子请了你几次,你都不来。这次你能来,我真开心。”

“哈哈哈,之前我都不在长安,去洛阳了,昨天才刚回来。”龙公子打哈哈道。

“你还住在缥缈阁吗?”

“是的。”

韦非烟以骨扇掩面,问道:“龙公子为什么一来长安就住在缥缈阁?难道你跟白姬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咳咳咳咳——”元曜呛出了一口葡萄美酒。

韦彦以看好戏的表情忍俊不禁。

龙公子一愣,问道:“什么是……不同寻常的关系?”

韦非烟羞涩地道:“就是……你……龙公子你是不是喜欢白姬……想娶白姬?”

“咳咳咳咳……”元曜几乎要把肺给咳出来了。

韦彦一展泥金扇,把脸挡住,拼命地忍住笑意。

龙公子一听,笑道:“娶白姬?快别说了,想都不敢想,龙某哪有那福气。”

元曜、韦彦一脸黑线,嘴角抽搐。

韦非烟开心地道:“原来是我想多了,真是太好了。”

龙公子笑道:“龙某住在缥缈阁,是因为跟白姬是亲戚,故而客住。”

韦非烟笑道:“虽说是亲戚,但缥缈阁毕竟是做生意的地方,龙公子一直打扰白姬也不太好。如不嫌弃,龙公子可搬来武府住,反正我这儿客房多得是,既清净又雅致。”

龙公子笑道:“也好,承蒙武夫人盛情,回头龙某就搬过来。”

“这怎么行?你不可以搬来!”元曜忍不住大声吼道。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韦非烟、龙公子、韦彦、红线和几名侍立的婢女一起吃惊地望着小书生。

元曜冷汗,手舞足蹈地解释道:“小生……小生……的意思是小生舍不得龙兄搬走,小生每天还得和龙兄探讨四书五经,切磋学问。”

韦非烟笑道:“武府有的是客房,元公子也可以一起搬来武府。”

韦彦一展泥金扇,道:“轩之搬来的话,我也要搬来一起住。”

韦非烟不高兴地道:“就你不可以搬来,我这儿没有你的房间。”

韦彦也不高兴了,道:“你们听听,这像是妹妹对兄长说的话吗?”

众人正吵闹着赏花,突然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下人前来向韦非烟禀报事情。

“禀报夫人,沈小姐前来拜访。不知道是说您不在府上,还是让她在花厅等候?”

韦非烟笑道:“她这一段时间正心情不佳呢,带她来这儿一起赏花解闷吧。她又不是外人。”

“是。”管家领命而去。

韦彦沉思了一下,问道:“沈小姐?就是跟你从小玩到大的那个沈筠娘?”

韦非烟笑道:“是她。说起来,两年前父亲大人还跟沈大人商量,要将她嫁给你呢。可你却死活不愿意,真是没福气啊。”

韦彦一展泥金扇,豪气地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先立业,后成家。”

韦非烟扑哧一声笑了,道:“就你?立业?看来,你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韦彦倒也不生气,笑道:“怕什么,有轩之陪我打光棍。”

元曜一听,道:“那个,丹阳,小生倒还是想娶一个妻子。”

韦彦一收泥金扇,不高兴地道:“轩之,你不会想娶白姬吧?”

“不,不,不——”元曜一听,面红耳赤,急忙摆手。

龙公子不高兴了,道:“好好的,又提白姬做什么?”

众人正吵闹成一团,一名芳容丽质的女子带着两个侍女走了过来,正是沈筠娘。

元曜抬头向沈筠娘望去,但见她不过十八年岁,眸若星辰,唇似樱珠,眉梢眼角藏着秀气,清素若九秋之菊。沈筠娘穿着一身雨过天晴色齐胸襦裙,挽着水湖蓝鲛绡披帛,她梳着半翻髻,头上插了一支雀口衔珠金步摇。

韦非烟见沈筠娘来了,急忙起身,众人也急忙起身互相见礼。沈筠娘见在座一众都是男子,其中还有韦彦,她略有些羞涩。

韦非烟早已吩咐下人在自己身边添了一张胡床,她亲热地拉沈筠娘坐下。

“我还说这几天去看你,没想到你倒是先来看我了。龙公子、元公子、韦彦都不是外人,你不必拘束。”

沈筠娘笑了笑,坐下了。

坐近了,元曜才看见沈筠娘的脸色十分疲惫,眼睛里也充满了忧愁与……恐惧?

韦非烟也看出了沈筠娘神色不对,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看上去似乎不太好?”

龙公子瞥了一眼沈筠娘,他的嘴角扬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沈筠娘犹豫了一下,才道:“不知道该怎么说,家里发生了恐怖的怪事情,家父昨夜也吓病了。现在家里一团糟糕,很多东西都没有准备好,不知道该怎么办婚事呢。”

“怎么回事?”韦非烟问道。

沈筠娘的嘴唇一瞬间变得煞白,她嘴唇张了半天,却不敢说出来。

龙公子见沈筠娘如此恐惧,温和地笑道:“沈姑娘不要害怕,无论你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说出来就好了。”

韦非烟也道:“对,龙公子、元公子是从缥缈阁来的,缥缈阁的白姬是一个异人,神通广大,十分有本事。之前我给你说过我返魂重生的事情,那是多亏了元公子和白姬帮忙。你的苦恼,不必隐瞒,不如原原本本告诉龙公子和元公子,他们回缥缈阁告诉白姬,请白姬帮忙,一定能够为你分忧。”

龙公子的话语本就让沈筠娘有些动心,再加上韦非烟一劝说,沈筠娘顿时放下了戒备,她强忍着恐惧,在三月的春风暖阳之中,向众人道出了自己的苦恼。

第四章 花宴(下)

沈筠娘是光禄大夫沈自道的女儿,一向被沈自道宠为掌上明珠。沈筠娘才貌双全,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名媛,很多仕宦子弟前来沈府提亲。自从跟韦家的亲事不成功之后,沈自道对于一众提亲者总是没有瞧上眼的。今年开春时节,沈自道看中了刚晋封为明威将军的刘晋鹏,觉得他前途无量,可以匹配自己的爱女。

刘晋鹏在沈府见过一次沈筠娘之后,也托媒人来沈府提了亲。沈自道很高兴,合完八字没有冲突之后,就应承下来了。

沈筠娘对于这件亲事既没有特别开心,也没有特别抵触,就一切听从父母之命了。

因为刘晋鹏是奉召来长安受封的,他还要回安西都护府去,所以婚礼事宜一切从简。刘晋鹏打算尽快择日完婚,然后带着沈筠娘回安西都护府。沈自道看中的是刘晋鹏的远大前程,并不注重繁文缛节,也只想赶紧纳聘订礼,让两人尽早完婚。

因为谈婚论嫁,沈自道少不得问及刘晋鹏的高堂。刘晋鹏回答说,他出生行伍,从军多年,父母俱远在家乡益州,这一时半会儿也来不及请父母来长安见礼,不如成婚以后再带沈筠娘回家乡拜见公婆。

沈自道思忖了一下,武将常年征战在外,也不可能随时带着高堂,便同意了。

怪事情发生在刘晋鹏带着聘礼来沈府纳聘的那一天。刘晋鹏纳了聘礼,与沈自道商量了一个良辰吉日,双方定下了婚期。

当天晚上,沈筠娘正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绣花,她的贴身丫鬟喜儿去厨房给她准备冰糖燕窝粥去了。突然之间,她觉得背后一阵凉风吹过,关好的窗户“吱呀——”一声开了。

沈筠娘吓了一跳,她正想着是不是喜儿没有锁好窗子,恍惚之间,她仿佛看见轩窗外站了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