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站在窗外?!沈筠娘心中疑惑,因为是无星无月的深夜,外面黑蒙蒙的,她看不清楚那两个人,但只见那两个人似乎打着伞。
外面下雨了吗?沈筠娘在心中暗道。
那两个人突然动了,他们的身影一摇一摆,一摇一摆。
沈筠娘有些好奇,她一向胆子颇大,正要站起身走去窗边看看那两个人。
“吱呀——”一声,房门突然开了,喜儿端着一碗冰糖燕窝粥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窗户外那两个人影倏然一下不见了。
“小姐,你怎么把窗户打开了?”喜儿放下燕窝粥,笑道。
沈筠娘摇头道:“不是我打开的,刚才窗外站着两个人。”
“吓!”喜儿吓了一跳,笑容瞬间不见了,她颤声道:“小姐,那窗外是池塘,怎么可能站了两个人?”
啊!沈筠娘这才突然想起,这间闺房是临水的轩舍,窗外是一片池塘,池塘上怎么可能站着两个人?
沈筠娘揉了揉额头,道:“可能是一直低头绣花,眼睛太累了,刚才看错了。”
喜儿一边走过去关窗户,一边笑道:“小姐,喝了这碗冰糖燕窝粥就早点歇息吧。大喜的日子就快到了,您可千万保重身体。”
沈筠娘点点头,她也觉得有些累了,于是喝完冰糖燕窝粥,就睡下了。
第二天晚上,怪事情又发生了。
月色微凉,沈筠娘坐在灯烛下读《诗经》,喜儿陪伴在一旁,但她有些困了,已经倚着木案睡着了。
沈筠娘看完《周南·桃夭》,想到自己马上要嫁人,也希望自己能够“之子于归,宜室其家”。一想到这些,她又有些羞涩,她抬头向自己的床上望去,床上放着她婚礼当天要穿的凤冠霞帔。
大红的喜裙上有几颗珍珠需要重新缀一下,还有几朵牡丹花需要以更鲜艳的颜色锁绣一下,这样才能让婚礼当天的自己更加明艳动人。
沈筠娘正想着明天一早就亲自动手针黹,别人的手艺她不放心,也不满意。冷不丁,沈筠娘看见凤冠霞帔之上,站着两个人。
两个打伞的人。
沈筠娘揉了揉眼睛,不是她眼花,她的床上确实站着两个打伞的人。那两个人踩着她大喜之日将穿戴的凤冠霞帔,身影一摇一摆,一摇一摆。
沈筠娘这才发现,那两个人一摇一摆是在摇头。因为逆着灯火,那两个人又打着伞,根本看不清那两人的模样,但是从身形衣着看来,应该是两个佝偻的老人。一个是老翁,一个是老妪。
老翁与老妪远远的望着沈筠娘,身影一摇一摆,一摇一摆。
这两个打伞的人莫非是……鬼?!沈筠娘心中十分恐惧,鬼为什么出现在她的房间里?还打着伞?还对她摇头?
因为太过恐惧,沈筠娘手里拿的《诗经》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啪嗒”一声。
喜儿被惊醒了,她睁开眼,只见沈筠娘恐惧地望着床上。
“小姐,你怎么了?”喜儿也转头向床上望去。
喜儿趴着睡觉的木案离床不远,从喜儿的位置望去,她能够看清床上之人。
“吓!”喜儿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
“来人啊啊啊啊——”沈筠娘吓得惊叫起来,仆妇下人们听见动静,纷纷赶了过来。
在仆妇们推门进来的瞬间,床上的两个伞鬼倏地消失了。
沈筠娘指着床上,颤声对众人道:“有鬼!有鬼啊——”
仆妇们面面相觑,在房间四处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小姐,您是不是看错了?”仆妇们一边安慰沈筠娘,一边又扶起昏厥的喜儿,掐人中,灌热水。
沈筠娘呆呆愣愣地站着。
不一会儿,喜儿悠悠醒来,她一醒来就惊恐万端,她颤抖着指着床上,撕心裂肺地喊道:“床上有鬼!他们……他们……没有皮……血肉模糊……好可怕……好可怕啊啊啊……”
沈筠娘闻言,突然软倒在地,晕厥过去。
沈府上下一团忙乱,甚至惊动了沈自道,整个沈府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从这以后,那两个据喜儿所说没有皮的血肉模糊的伞鬼经常出现在沈府,许多人都见到了,包括沈自道。沈府上下人心惶惶,众人都很害怕。
眼看婚期越来越近,沈府上下却因为闹鬼而有些力不从心,很多婚礼上要用的东西都还没有准备好。沈自道还吓得生病了,沈筠娘也是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不但完全没有出嫁的喜悦心情,反而整个人都忧愁恐惧得消瘦憔悴了。
沈筠娘说完这一切,忍不住哭道:“我从未做过害人之事,家父也为人厚道,从不伤天害理,不知道为什么家里会出现如此恐怖的鬼,惊吓一家子人,阻挠我的婚事。”
韦非烟安慰道:“这事确实离奇,要不去江城观请一个法力高深的道士去沈府捉鬼?”
沈筠娘哭道:“请过,没有用。道士看见那两个伞鬼,摇摇头,说收这么可怜的鬼会有损修为,一切自有缘法,就走了。”
龙公子沉思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道:“又是两个伞鬼……这件事情变得有点让人费解了。”
元曜道:“白……龙兄,不如你去沈府收鬼吧。总觉得沈小姐一家很可怜,而且不能因为闹鬼,耽误了沈小姐的终身大事。”
韦彦也附和道:“这个提议不错。龙兄,去沈府收鬼的时候带上我,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鬼呢!”
龙公子笑着婉拒道:“你们太抬举龙某了,就龙某这点三脚猫的道行哪里能降妖收鬼?别反倒叫鬼给收了。”
韦非烟担心地道:“龙公子别去,请保重自己。”
韦彦眨了眨眼睛,一展泥金扇,笑道:“不如,回去告诉白姬,让白姬去。白姬一定收得了沈府的鬼。”
韦非烟第一次不跟兄长作对了,她附和道:“兄长说得对,请白姬去沈府收鬼,她法力高深,一定没问题。”
小书生也赞同道:“无论怎么样,帮助别人是一件好事情。龙兄,你就让白姬去帮帮沈家吧。”
龙公子笑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龙某就回去拜托白姬吧。不过,她不一定会去,毕竟江城观的道士都说了,一切自有缘法。”
沈筠娘一听,心中燃起了希望。她站起身来,盈盈一拜,道:“无论那位白姬能不能来沈府捉鬼,筠娘都在此谢过诸位的古道热肠。”
众人急忙起身回礼,说了一番客气话。大家在春风与春花之中喝酒饮酒,吟诗作赋,击节高歌,度过了愉快的一天。沈筠娘一扫愁容,暂时忘却了烦恼,在花宴之中开心地笑了。
第五章 悲啼
春风十里,绿杨烟轻。
缥缈阁里,离奴闲来无事,倚在大厅的柜台边一边吃香鱼干,一边看店。因为没有生意,白姬十分无聊,听说最近长安城里流行悲啼妆,她拿了一面铜镜,一堆脂粉黛膏,坐在里间的青玉案旁,开始化妆。
元曜因为被鬼缠身,时而冷得寒不可耐,所以他把开春时刚收起来的暖手炉又翻了出来,加上炭火,时不时地抱着。
元曜抱着暖手炉,坐在白姬对面,一边看她化妆,一边打瞌睡。
白姬梳着圆环椎髻,双眉化作八字形,两腮不施红粉,只以黑色的膏涂在唇上。这种妆容形似悲啼,笑也像是哭。
白姬笑道:“轩之,好看吗?”
元曜睡眼惺忪地望去,一下子惊醒了,道:“哎呀妈呀,吓死小生了,小生还以为身后的鬼出现了呢!白姬,你这妆容有点诡异啊!”
白姬不高兴了,道:“轩之真是不懂得欣赏美,这悲啼妆可是时下贵妇淑媛们最流行的妆容呢。”
元曜冷汗,道:“这……这……小生愚钝,实在是不懂贵妇淑媛们的时尚潮流……”
“不懂就学,轩之要多学习时尚潮流。”白姬对着海兽葡萄镜左看右看,十分满意。可是,看了一会儿,她也看腻了,又开始无聊了。“最近都没有生意,漫漫时光无以消磨,人生还真是无趣啊。”
元曜道:“不如,你去沈府帮沈小姐捉鬼吧。昨天的花宴上,你不是答应过吗?”
白姬笑了,道:“说到这个事情啊,我突然想做一件有趣的东西了。只是,材料还不知道在哪里。”
白姬瞥向了元曜背后,眼神深不可测。
“你还是不想开口吗?”
元曜只觉得背后蓦地一寒。他的身后却没有人回答白姬的问话。
元曜不死心地问道:“白姬,沈府你还去不去?”
白姬摇头,笑道:“不去。”
元曜谆谆善诱道:“白姬,帮助沈小姐一家是一件好事情。你不是觉得人生无趣吗?做好事能让你觉得人生充实。”
白姬笑了,道:“去沈家驱鬼可未必是好事。”
元曜奇怪地道:“为什么?”
白姬笑了,道:“因为人比鬼更可怕。”
元曜惊道:“什么意思?”
“轩之不必多问,一切自有缘法。”
白姬、元曜正在里间说话,离奴的声音从大厅传来,似乎是有客人来了,他正在招呼。
“这位客人您想买什么?”
难得有客人上门,白姬开心地站起身来,去外面了。
不知道为什么,元曜突然觉得背后很冷,如坠冰窟。元曜哆嗦着站起身,也去大厅了。
大厅里,一名胡服男子正在跟离奴说话。那男子年纪不过三十上下,面长鼻广,印堂狭窄,嘴唇薄如一条直线,嘴角微微下垂。他的身形十分瘦削,五指细长而弯曲,仿佛是鹰爪。
“我想买一件能够镇宅驱邪的物件。”男子漫不经心地道。
离奴一见白姬出来了,笑道:“我家主人出来了,客人有什么需求,还是跟我家主人说吧。”
男子回头,他一看见白姬,眼睛突然亮了。他用鹰隼一眼的目光打量着白姬,嘴角浮起一抹笑意,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姬一看见男子,眼睛突然也亮了。
元曜哆嗦着走出来,一看见男子,愣了一下,这不是前天芙蓉园踏春会上见过的明威将军刘晋鹏么?他怎么来缥缈阁了?他怎么能踏进缥缈阁?!
刘晋鹏对元曜全无印象,他只扫了元曜一眼,又把目光放在了白姬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元曜觉得背后更冷了。
白姬笑道:“这位客人想买什么?”
刘晋鹏眼神迷离地道:“一把伞……不,是这样的,我的一位朋友家宅闹鬼,我想买一件能镇宅的宝物。”
白姬望了一眼元曜身后,又望了一眼刘晋鹏,笑道:“客人也信鬼神之说吗?”
刘晋鹏摇头,道:“刘某征战沙场,杀人无数,从不信鬼神之说。”
白姬嘴角浮出一个弯月般的笑容,因为乌啼妆的缘故,这笑容像是在哭。
“那,客人相信因果报应吗?”
刘晋鹏摇头笑道:“也不信。这世间哪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白姬望着刘晋鹏,刘晋鹏也望着白姬,两个人各怀心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元曜只觉得背后的寒气一阵阵袭来,几乎让他想把棉被裹上。
“很疼啊……好痛啊……无法呼吸……冷……冷……”元曜隐隐约约听见背后有女子在断断续续地说话,他急忙回过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谁在背后说话?难道是一直跟着他的鬼?原来它是一个女鬼?!为什么她一直不说话,今天看见刘晋鹏了却说话了?元曜仔细想来,这个女鬼跟着他是从他在芙蓉园的依柳亭见到刘晋鹏开始的,难道这女鬼跟刘晋鹏有关系?!!
小书生心念电转,思绪如麻。等他回过神来时,却发现白姬和刘晋鹏已经去里间了。
元曜急忙跟了过去,想提醒白姬刘晋鹏跟他身后的鬼有关。
里间之中,彩蝶戏牡丹屏风旁,白姬和刘晋鹏在青玉案边相对跪坐着,正在亲热地聊天。
元曜只好躲在门外偷听。
刘晋鹏自报家门之后,白姬殷勤地笑道:“原来客人是鼎鼎大名的明威将军,怪不得一表人才,气度不凡。”
刘晋鹏又询问白姬的身世。
白姬笑着道:“我是一个孤女,无父母兄弟,也尚无夫婿,如今在这长安西市开这一家杂货店糊口,只得两个伙计帮衬,一年到头也没什么生意,只怕这店都难以支撑下去了。”
刘晋鹏闻言,目光闪烁地道:“不瞒白姑娘,刘某对你一见钟情,经过刚才的言谈相处,已觉情难自拔,刘某有意娶你为妻,不知你意下如何?”
元曜闻言,惊得差点跌倒。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奴也跑来偷听了,他扶起差点跌倒的元曜,一起继续偷听。
白姬笑了,可是因为乌啼妆,看起来像是在哭。
“刘将军的家乡在何处?父母家人在哪里?”
刘晋鹏垂下头来,笑了。
“我家乡在益州,父母也俱在益州,并没有兄弟姐妹。”
“哦?那您父母以何为业?”
刘晋鹏眼神闪烁,道:“我父母是……做雨伞的,小时候家里穷困,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着父母做雨伞。”
“从一个穷困人家的小孩成为如今威震安西都护府的明威将军,刘将军一定吃过不少苦。”
刘晋鹏如鹰爪一般的手微微发抖,他笑道:“刘某能爬到今天的位置,都是一条一条人命换来的。倒也谈不上吃苦,杀人恰好是刘某擅长的事情。”
“刘将军喜欢杀人吗?”白姬笑眯眯地问道。
刘晋鹏睨目道:“刘某不杀人,就没法活呢。”
“白姬冒昧问一句,刘将军有过妻室吗?”
刘晋鹏笑了,道:“有过。不过,她死了。”
“哦,刘夫人是怎么死的?”
“她身体弱,不习惯关外风沙,病死的。”
“她叫什么名字?”
“碧霜。”
“原来,她叫碧霜。”白姬若有所思地笑道。
“刘某的提议不知道白姬姑娘意下如何?”刘晋鹏笑道。
白姬以袖掩面,笑道:“终身大事,不可仓促,容我考虑一夜再做回答。”
刘晋鹏笑道:“可以。那刘某明天再来。”
刘晋鹏留下了两锭黄金,却没有带走任何货物。按他的说法,这黄金是留给白姬的定情之物。
刘晋鹏走出来时,元曜、离奴急忙闪开了,一个站在货架边假装摆放货物,一个站在花瓶边假装在擦灰,刘晋鹏就像没有看见他们一样,愉快地离开了。
刘晋鹏一离开,元曜就忍不住飞快地跑进里间,激动地问道:“白姬,你真的要嫁给刘将军吗?这刘将军也是的,他明明要娶沈小姐了,为什么还跟你求婚,简直是把婚姻大事当儿戏。”
白姬示意元曜坐下,笑道:“轩之,坐吧。你觉得我会嫁给刘将军吗?”
元曜坐下来,不高兴地道:“小生觉得不会。可是,你为什么不一口回绝呢?”
白姬笑道:“因为,我打算做一件有趣的东西。”
元曜不高兴地道:“什么东西?”
白姬没有回答,却望着元曜道背后,道:“碧霜,刘夫人,你还不肯说话吗?”
元曜突然觉得身后寒风阵阵,刺骨入髓。
一个凄冷的女声满怀怨恨地道:“很疼啊……好痛啊……无法呼吸……冷……冷……”
元曜急忙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过了许久,元曜的背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过,青玉案上,刘晋鹏留下的两锭黄金开始汩汩流血,红色蔓延。
白姬无奈地道:“碧霜,你不说出你的诉求,那我只好……做我的事情了。”
元曜只觉得背后冒出一阵阵寒气,却无人言语。
白姬出门了一趟,她回来的时候,拿着一些碧绿的竹条。
元曜很好奇,忍不住问道:“白姬,你这是要干什么?”
白姬笑眯眯地道:“做伞呀。这可是我特意从城外的紫竹林里伐来的好竹呢。”
白姬吩咐元曜把竹条拿去后院,她拿着一把锋利的胡刀,开始削伞骨。
元曜觉得奇怪,缥缈阁里还有好多雨伞,白姬做伞干什么?即使缥缈阁里的雨伞不够用,去西市雨伞铺子里买就是了,何必自己动手做?
元曜问道:“白姬,你为什么要自己动手做伞?”
“因为,好不容易遇到好材料呢。而且,缥缈阁里很久没有有趣的东西了。”
“自己做的伞很有趣吗?”
“当然呀。”白姬笑道。
元曜一头雾水,但又问不清楚,只好闭嘴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