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曜问道:“什么有趣?”

白姬笑道:“雷家人说迁来长安是为了把雷氏琴发扬光大,但到了长安却深居简出,这么矛盾,难道不有趣吗?”

元曜想了想,道:“可能,他们只是比较低调地在发扬光大雷氏琴。”

太平公主笑道:“祀人,你怎么对雷氏这么感兴趣?”

白姬笑道:“我是一个生意人,对于可以买低卖高的雷氏琴当然感兴趣。还请公主引荐一下,让我向雷尧求一具雷氏琴。”

太平公主笑道:“哈哈,引荐倒是可以,不过本公主都没有求到琴,你未必能求到。他们姓雷的脾气都挺古怪。对于这种传承世代的名匠之家,本公主也不好拿权势来强压,免得一堆碎嘴的人在背后说本公主不懂风雅。这琴只能慢慢求啦。”

就在这时,一个彩衣侍女走过来,行了一礼之后,对太平公主耳语几句。太平公主皱了皱眉,对白姬笑了笑,然后起身离开了。

太平公主走后,元曜忍不住兴奋地道:“白姬,这场宴会很开眼界呀,既可以一睹传说中的绿绮琴,又可以见到传说中的蜀中雷氏。”

白姬喝了一口酒,小声地笑道:“绿绮琴就算了,假的。雷氏嘛,还挺有趣的。”

“假的?”元曜一头雾水,道:“白姬,你都还没看见绿绮琴,怎么说它是假的?”

“因为……”白姬刚要回答,太平公主回来了,她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年轻男子。男子大约二十出头,身形挺拔如松,他穿着一身茶色圆领长袍,脚踏皂靴,额戴陌头。

元曜向男子望去,但见他长着一张温和端方的脸,五官轮廓分明,眼神坚毅而平静。

太平公主向众宾客介绍道:“这位是斫琴名家蜀中雷氏的现任家主——雷尧。”

一众宾客久闻雷氏之名,尽皆哗然。

元曜也忍不住再次打量雷尧,只觉得有幸得见如此名匠,不枉此行。

雷尧向众人行了一礼,施然落座。有一些宾客遥遥向雷尧举杯敬酒,雷尧应对有度,举杯回应。

白姬睨目望向雷尧举杯的双手,不由得微微一怔,红唇勾起了一抹诡异的弧度。

琴师又弹了一曲《长亭》之后,太平公主终于拿出了她压轴的绿绮琴。

一名彩衣宫女将一具古琴捧出来,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宴会中心的琴台上。古琴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有如绿色的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

“这是本公主新得的绿绮琴,相传为汉代司马相如所有,乃是古名琴,诸位不妨鉴赏一番。”太平公主炫宝般地大声道。

一众宾客纷纷起身观琴,他们触碰琴身,用手拨琴,琴弦发出绝妙的音色。宾客们羡慕慨叹,相继称颂绿绮琴,并恭喜太平公主得到名琴。

听着众宾客的羡慕和称颂,太平公主非常高兴。

元曜也凑过去看了看,用手摸了摸,他也不懂好琴坏琴,真琴假琴,只觉得这绿绮琴桐木油润,触手很有质感。

白姬却仍在座位上喝酒,似乎对绿绮琴毫无兴趣。

元曜正在想白姬为什么要说绿绮琴是假的,突然就听见有人大声道:“公主,您恐怕受人蒙骗了,这绿绮琴是假的。”

元曜一愣,众宾客也哗然,他们转头望向说话的人,却是雷尧。

太平公主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笑道:“你为何说它是假的?难道你见过真的绿绮琴?”

雷尧手抚绿绮琴,不卑不亢地道:“司马相如的绿绮琴早已遗失多年,不知所踪。我没有福气见到,但我自小斫琴,见过的古琴很多,也熟读古琴典籍。自汉代梁銮创出了灵机式,汉代的琴就多用灵机式制式,绿绮琴也不例外。公主您得到的这一具古琴是仲尼式,不可能是绿绮琴。更何况,有记载说绿绮琴内有铭文‘桐梓合精’。您这琴只有龙池上刻着‘绿绮台’,明显不是汉司马的绿绮琴。”

雷尧的一通解释,一众宾客尽皆恍然,不由得心生佩服。

元曜虽然听不懂,但觉得雷尧说得很有道理。

太平公主笑了,道:“不愧是斫琴名匠,知识渊博,慧眼如炬。那你再说说,本公主这琴是什么来历?”

雷尧沉思了一下,道:“以我看来,您这琴虽仿作绿绮,但遍体牛毛纹,又作仲尼式,应该是本朝的琴。从油漆工艺和上弦手法来看,应该是本朝武德年间所制,倒也是一具古琴。”

太平公主笑了,赞道:“蜀中雷氏名不虚传!今日听君一席话,增长了不少学问。”

太平公主一称赞,众宾客纷纷趋之若鹜,也用各种溢美之词称赞雷尧。

雷尧镇定自若,应对自如,似乎习惯了被光环加冕。也是,他出生于斫琴名门,自己也拥有与生俱来的斫琴天赋,从小就是在被赞美的光环之中长大的。

太平公主炫耀不了绿绮琴了,但心情倒也不坏,宴会在琴师演奏的琴曲之中继续进行。

太平公主向雷尧引见了白姬,笑道:“这位白姬是西市的商人,她对你的琴很感兴趣,想求一具琴。白姬富甲一方,琴酬方面,你大可漫天要价,不必客气。”

白姬很想掐死太平公主,笑道:“公主说笑了。不过,能得一具雷氏琴,纵然花上千金,也是值的。”

雷尧笑道:“承蒙公主与白姬姑娘抬爱,因为一些原因,我暂时不接斫琴之托。”

太平公主道:“那你什么时候能接斫琴之托呢?本公主已经向你求琴多次了,你总是一再推拒。”

雷尧为难地道:“还得过一阵子。”

太平公主有点生气,还要追问,白姬已经先开口了,她笑道:“雷先生手上的戒指很别致,我能冒昧问一句它的来历吗?”

元曜这才注意到雷尧的手,不由得一愣。

雷尧的双手修长而有力,指关节的地方布满了匠人特有的老茧。他双手的无名指上,各戴着一枚青铜戒指。青铜戒指的样式很别致,仿佛两个火焰车轮,上面刻着诡异的字符。

雷尧一惊,急忙道:“这戒指很普通,就是蜀地流行的样式罢了。这是我出发来长安时买的。因为思乡,我戴着它缓解乡愁。”

“哦,原来如此。”白姬笑道。

接下来的宴会之中,白姬一直有意无意地瞥向雷尧的戒指,而太平公主因为越想绿绮琴的事情越生气,不一会儿就拂袖离席了。太平公主一向任性妄为,我行我素,不顾别人的感受,众人也都习惯了。

主人离席,众宾客也就纷纷散了。

在太平府门口乘坐马车时,白姬、元曜碰见了正要离去的雷尧。

“雷先生。”白姬打了一个招呼。

雷尧礼貌地回礼,道:“白姬姑娘有何赐教?”

白姬笑道:“我在西市开了一个店铺,叫缥缈阁。缥缈阁里,能够买到你所想要的一切东西,也能替你解决一切烦恼。如果您有困惑或不安的话,请来缥缈阁。”

元曜第一次见到白姬主动向人招揽生意,不由得有些吃惊。随后,他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心中一紧,白姬不会无缘无故地乱招揽生意,难道雷尧会遇上什么麻烦?或者,他已经遇上麻烦了?

雷尧却不明所以,只当白姬是夸大其词,想让他去她的店铺买东西,于是礼貌地道:“多谢白姬。有空,我一定去缥缈阁拜访。”

与雷尧告辞之后,白姬、元曜乘着马车回缥缈阁了。

第三章 筚篥

西市,缥缈阁。

白姬、元曜从太平府回到缥缈阁,正是下午光景,白姬推说酒喝多了,上楼去睡觉了,让离奴吃晚饭时再叫她。

离奴推说香鱼干吃多了,也去回廊下晒太阳睡觉了。

元曜见没什么生意,喝了一杯茶提神,坐在里间的青玉案边,研磨提笔,打算写一首参加春琴宴的诗。

小书生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写出一个字。

一只断了尾巴的玉面狸猫走进了缥缈阁,悄无声息。

玉面狸猫在大厅里环视了一圈,发现没人后,轻车熟路地走进里间,绕过牡丹屏风。它见小书生正在提笔发愣,忍不住跳上了青玉案。

元曜被吓了一跳,没看清是什么东西,下意识地拿笔去戳那猫。

玉面狸猫轻巧地一跃,躲过小书生的毛笔,笑道:“元公子,是我。”

元曜仔细一看,笑道:“原来是阿黍,好久不见了,你是来找离奴老弟的吗?”

阿黍是离奴小时候的玩伴,算是离奴不多的朋友之一。它经过玉面狸事件之后,一直跟波斯王子苏谅生活在一起,也与离奴久别重逢了。因为都住在长安城,阿黍偶尔会来缥缈阁找离奴玩。

阿黍道:“是的,那黑炭去哪儿了?”

元曜道:“离奴老弟在后院睡觉呢。”

“我去找它。”阿黍一溜烟儿跑向后院了。

元曜笑了笑,继续提笔构思。

不多一会儿,阿黍和离奴一起来里间了,阿黍兴高采烈,离奴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离奴道:“阿黍,这个事情……要不,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阿黍瞥了离奴一眼,道:“怎么了?黑炭,莫不是你不会吹筚篥?”

离奴急了,道:“爷当然会了!不仅筚篥,什么乐器爷都会!”

阿黍笑道:“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就跟我去参加猫乐宴啦。”

离奴挠头道:“爷跟那些蠢猫合不来,一向不爱参加这种傻兮兮的聚会。”

阿黍蹭了蹭离奴,道:“那你就当是帮我。黑炭,不瞒你说,我对狄宰相家的阿笙一见钟情,她又雅好音律,如果我们能在猫乐宴上合奏一曲,震惊四座,得她青眼,我此生也就没有遗憾了。”

元曜和离奴一起问道:“狄宰相家的阿笙是谁?”

阿黍颇不好意思地道:“阿笙是一只狮子猫,很漂亮。她一只眼睛是绿色,一只眼睛是蓝色,毛如雪丝一般柔软光滑,是长安城里最美丽的猫。”

离奴不满地道:“嘁,一只眼睛绿色,一只眼睛蓝色,怕不是个妖怪,哪里美了?”

元曜忍不住道:“离奴老弟,你自己不也是猫妖吗?”

离奴瞪了元曜一眼,元曜急忙闭嘴。

阿黍道:“反正比你这块黑炭好看!就这么说定了,我弹箜篌,你吹筚篥,乐谱我留下了,你先练着,过几天我来找你一起练。”

离奴十分生气,正要回绝。

“猫乐宴这个月十五晚上开始,今天初一,时间不多了,你快抓紧练!”阿黍却不给离奴机会,丢下一句话,就一溜烟儿跑了。

阿黍走后,离奴盯着地上的乐谱生闷气。

元曜心中好笑,忍不住道:“离奴老弟,阿黍难得找你帮忙,你就抓紧时间练曲子吧。”

离奴挠了挠头,道:“书呆子,那个……筚篥是什么东西?这个跟鬼画符一样的乐谱怎么认啊?”

元曜一愣,道:“离奴老弟,你不会不懂音律吧?”

离奴道:“爷最讨厌噪音了,谁会懂那种人类吃饱了闲着瞎折腾的东西?筚篥是鼓还是笛子啊?阿黍说是吹筚篥,那可能是笛子,可是怎么吹啊?书呆子,你快教爷!”

元曜张大了嘴巴,道:“音乐是人类抒发情感的一种艺术,不是吃饱了瞎折腾的东西。而且,音乐可以净化心灵,舒缓情绪,是很美好的……”

离奴打断元曜道:“好了,好了,书呆子你就不要说这些没用的。快说说筚篥怎么吹吧。”

小书生挠头道:“小生只会吹笛子,不会吹筚篥。筚篥是胡人的乐器,小生也没见过。当务之急,趁着时间还不晚,离奴老弟你还是先去前街胡人开的乐器铺买一管筚篥回来吧。”

“这阿黍净给爷找事儿!”离奴一听,急忙一溜烟儿跑出去买筚篥去了。

离奴气呼呼地声音逐渐远去。元曜捡起地上的乐谱,看了一会儿,也不是太明白。

不多一会儿,离奴买回了筚篥,丢给元曜,就去厨房做饭了。

元曜看了一下筚篥,试吹了一下,又对着乐谱研究了一会儿,对这个异域舶来的八孔管乐也不甚明白。

傍晚时分,离奴做好了晚饭,跑去二楼喊白姬吃晚饭。白姬睡眼惺忪地下来,在饭桌旁坐了一会儿才清醒了。

元曜一边吃饭,一边笑道:“白姬,你从中午回来一直睡到现在,真是一觉香甜,不知道做什么美梦了?”

白姬神秘一笑,道:“我梦见我去蜀地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路途不好走,不知不觉就耽误了许久。”

元曜笑道:“快不要糊弄小生了,在梦里去蜀地,哪里需要赶路?”

白姬笑道:“在梦里也是需要赶路的啦。”

元曜一边夹菜,一边笑道:“你在梦里去蜀地干什么?”

白姬吃了一口饭,笑道:“我去蜀地找东西。”

元曜好奇地问道:“找什么?”

白姬笑道:“在梦里,我看见一条巴蛇在山林里吞巨象,不由得看入迷了,也忘了要去找什么。”

元曜笑道:“白姬,你的梦还真有趣。”

“嘻嘻。”白姬诡笑道。

离奴愁眉苦脸地道:“主人,今天下午阿黍来找离奴了,他邀离奴跟他一起去参加猫乐宴。”

白姬笑道:“猫乐宴应该很热闹,你去参加也很好呀。”

离奴愁道:“参加也就罢了,阿黍要离奴跟他一起奏乐表演,离奴得吹筚篥,离奴根本不会吹。”

白姬笑道:“不会,可以学。”

离奴愁道:“书呆子也不会,没人教离奴。”

白姬笑道:“龟兹人擅长吹筚篥,你去平康坊的乐坊找龟兹乐师拜师学艺吧。”

离奴道:“那离奴这一阵子就没时间买菜做饭了,先在这里向主人告个假。”

白姬笑道:“无妨。只是一阵子而已,西市到处都是吃食,轩之会打点一日三餐的。”

离奴笑道:“有劳书呆子了。”

元曜终于反应过来,离奴去拜师学吹筚篥,那自己的活儿又要加倍了,他有些不满,但又不敢反抗,只能道:“小生尽力而为,离奴老弟请安心学艺。”

深夜,弦月如钩。

白姬、元曜坐在后院喝酒赏月,一树碧桃花繁盛如绯红的云霞,花瓣纷飞。

一只黑猫在茂盛的春草之中练习吹筚篥,它吹出的声音如同裂帛,完全不成曲调。

也许是觉得枯坐清谈无趣,白姬起身离开了,不一会儿,她抱着一具琴回来了。

“春夜,适合奏琴。”白姬笑道。

白姬伸出纤纤玉手,开始拨动琴弦,这具琴的声音十分美妙,音色旖旎,却又旷远。

元曜一边喝酒,一边望着白姬抚琴,但见她青丝如墨,侧颜如画,一袭绣西番莲图案的白色长裙如花树堆雪。在月光的映照下,她的眉梢眼角有万种风情,但眼底却有一股空灵之气,与凡尘隔绝。

小书生忍不住看呆了。

“叮叮铮铮——”琴声伶仃,白姬弹的是一曲《凤求凰》。

小黑猫也不吹筚篥了,开始听这琴曲。它突然觉得可能音乐不是人类吃饱了闲着瞎折腾的东西,似乎真的能产生一种温柔的慰藉,治愈心灵。

一曲完毕,万籁俱寂。

白姬笑道:“轩之,我这一曲《凤求凰》怎么样?”

小书生摇头晃脑地道:“很好听。不过,小生觉得《凤求凰》乃是男女私奔之曲,不合圣人的教诲,还是多弹《高山》《流水》之类陶冶性情的曲子为好。”

白姬笑道:“轩之此言差矣,这绿绮琴与《凤求凰》才是绝配,弹《高山》《流水》倒可惜了这旖旎绝伦的音色。”

元曜张大了嘴巴,道:“这是绿绮琴?!”

白姬以袖掩唇,笑道:“是的。真的绿绮琴在缥缈阁。这还是当年司马相如亲自送来的,作为我满足他一个愿望的交换。”

怪不得,在太平府参加春琴宴时,白姬看都不看绿绮琴就说是假的。元曜这才恍然大悟。

元曜凑过去仔细打量真正的绿绮琴,这具古琴并不如太平公主的那具假琴好看,通体漆黑如墨,像一大块焦炭,只有琴背上有一道闪电般的绿纹。而且,正如雷尧所说,这绿绮琴是灵机制式,琴内有铭文“桐梓合精”。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难道这缥缈阁里囊括了古往今来的天下至宝吗?”

白姬笑道:“怎么可能,天下至宝那么多,我哪里收藏得过来?缥缈阁里不过是收藏一些有缘的宝物罢了。”

元曜笑道:“也是。天下之大,宝物如云,想来你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全部收入缥缈阁。”

白姬想起了什么,愁道:“是呢。近在眼前的雷氏琴,我都求不来呢。”

元曜道:“说到雷氏,白姬你似乎对雷先生手上的戒指很在意?莫不是这戒指有什么古怪?”

白姬眼神幽深,道:“我不确定。巴蜀那边的‘术’很深奥,我看不太透。所以,我在梦里去了一趟巴蜀之地,结果因为贪看巴蛇吞象,什么都没查出来。”

元曜一头冷汗。

白姬笑道:“轩之,这雷氏琴我是要定了。”

元曜愁道:“可是,雷先生不是说不接受斫琴之托吗?”

白姬笑道:“轩之,你忘了缥缈阁为了什么而存在吗?”

元曜想了想,道:“为了众生的欲望。哎,可那雷先生看起来没有欲望啊?”

白姬笑道:“他没有欲望,但有麻烦。”

元曜道:“小生觉得,他有麻烦也不会来缥缈阁。”

白姬笑了,道:“他不来,我们去。轩之,明天跟我去怀远坊拜访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