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雷宅

碧天云淡,惠风和畅。

离奴一大早就去长乐坊找会吹筚篥的龟兹乐师学艺去了。因为怀远坊离西市很近,白姬、元曜在西市的一家馄饨铺里吃过早饭之后,才步行去拜访雷尧。

白姬、元曜进入怀远坊,打听着找到了雷宅。

雷宅在怀远坊的西南边,是一处草木茂盛,十分幽静的所在。雷宅外有两棵柳树,柳叶纷飞,雪白的院墙上爬满了碧绿的藤蔓植物,藤蔓上缀满了刚打花苞的蔷薇。

“砰砰——”元曜敲门。

一个仆人打开了门,打量了元曜、白姬一眼,道:“你们找谁?”

“我们慕名前来拜访雷先生。”元曜报了来意。

仆人似乎见惯了慕名而来的人,有些不耐烦,道:“今日主人不在家。请改日再来吧。”

仆人正要关上大门,突然有一个白发长须的老者从里面走出来,神色惶急。

那老者看见白姬、元曜,也没放在心上,只顾着跟仆人说话。

“巫先生什么时候出去的?可有交代去哪儿了?”

仆人恭敬地道:“巫先生是辰时出去的,是丰安坊的陈家派仆人来请去为他家二小姐驱邪。”

老者十分着急,在门口徘徊不定,道:“你让雷福派一个小厮去陈家催巫先生回来!”

仆人恭敬地道:“是。”

“慢着!不必去了,让巫先生忙他自己的事吧。”仆人正领命要去,雷宅里突然又走出一个人,阻止了仆人。

元曜望向那人,不由得一愣,正是雷尧。

雷尧看见白姬、元曜,也是一愣,似乎没有想到昨日一别,今日又再见。

老者急道:“可是,你不是一早起来双手就不舒服吗?必须让巫先生看一看,我才放心。”

雷尧道:“陈家出了这等糟心事,我们怎可去打扰?我的手不要紧,叔叔您太大惊小怪了。”

那白发老者正是雷尧的叔叔,雷全。

雷全急道:“你父亲为你这双手赔上了性命,你的手就是雷家的命脉,我怎么能不担心?再过半个月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可不要在这节骨眼上横生枝节……”

雷尧看了一眼白姬、元曜,打断雷全道:“叔叔快不要说了。这儿还有客人呢。”

雷全似乎这才注意到白姬、元曜。

雷尧礼貌地笑道:“白姬姑娘,元公子,今日又见面了。”

白姬笑道:“我们是特意来拜访雷先生的。”

雷尧笑道:“里面请。”

那个说雷尧不在家的门仆见主人带着白姬、元曜走进宅里,不由得有些赧然。不过,他也是奉命如此说,来挡慕名求琴的人,只是没料到白姬、元曜是主人的熟人。

雷宅之中林木葱翠,叠石成山,布局之中隐约透出一些蜀地的山光水色。回廊九转,风生竹院,雷尧在正厅之中接待白姬、元曜,雷全也在旁边陪着。

雷尧、白姬、元曜跪坐在一扇绘着绵延蜀山的三折屏风旁,雷全也陪坐在一侧,有婢女呈上了茶点。

一阵悠幽然茶香入鼻,令人心旷神怡。元曜低头望向茶水,但见青瓷荷叶杯中漂浮着纤细的绿毫,汤色黄碧,清澈明亮。

雷尧客气地笑道:“敝舍寒陋,没有好东西可以招待贵客。这是刚从蜀地寄来的春茶,白姬姑娘请尝一尝。”

白姬端起瓷杯,喝了一口茶,赞道:“都说蜀地出好茶,异于天下。今日一喝,果然名不虚传。一饮这蒙顶甘露,就让人醍醐灌顶,心思清灵。”

元曜见白姬这么夸赞这茶,急忙也喝了一口,只觉得清气入鼻,满嘴溢香。

雷全也下意识地伸手去端茶喝。

元曜这才注意到雷全的右手没有食指。

雷尧却一直没有伸手端茶喝。

白姬不动声色地笑了,道:“刚才在外面听这位老伯说,雷先生的双手有恙?我学过一点岐黄之术,可以替先生看一看。”

雷尧仍旧拢手坐着,笑道:“我的手没事,只是早上洗脸时不小心让热水烫了一下。叔父他老人家心细,一点小事就会忧心。”

雷全欲言又止,闷头喝茶。

白姬又笑道:“不小心听见你们说话,我颇为好奇,那巫先生是什么人?”

雷尧笑道:“巫先生是跟着我们从蜀地迁来的人。他是一位通晓泓术的术士,是巫咸(1)的后代。”

白姬笑道:“巴蜀之地的巫术很有名呢。这位巫先生想必是一位高人。”

雷尧倾佩地道:“巫先生确实是一位厉害的高人。他来长安之后,给人解决了不少怪事,很多被怪力乱神之事困扰的人慕名请他去驱邪。”

白姬又笑道:“但不知,丰安坊的陈家出了什么事?”

雷尧迷惑地道:“不知道。虽然巫先生一直客住在我这里,但我很少过问巫先生的事情,大体应该是些妖鬼作祟的事情吧。”

白姬望着雷尧,笑道:“那,雷先生有没有被妖鬼作祟的经历呢?”

“啪嗒!”雷全一听这话,手一抖,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白姬、元曜、雷尧都转头望向雷全。

雷全满头大汗,颤声道:“年纪大了,手不听使唤了……”

雷尧的神色也有些不自然,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白姬姑娘今日到访想必不是为了喝茶,如果是为了求琴,我昨日在春琴宴上已经说了,暂时不受斫琴之托。”

白姬淡淡一笑,道:“雷先生,我是为了解决你的麻烦而来的。”

雷尧斩钉截铁地道:“多谢白姬姑娘关心,我没有麻烦。”

白姬望了一眼雷尧一直拢在衣袖之中的手,道:“既然雷先生这么说了,那我告辞了。如果有麻烦,请来西市缥缈阁。”

雷尧淡定地道:“恕不远送。”

白姬起身离开了。

元曜跟着白姬走出正厅,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雷全跌坐在地,神色仓惶。雷尧正襟危坐,神色痛苦,他的衣袖隐隐泛出血红的光芒。

杨柳飘絮,轻舞飞扬,白姬、元曜走在回西市的路上。

白姬一直在沉思。

元曜忍不住道:“小生有不好的预感,觉得雷先生身上有不好的事情。”

白姬道:“连轩之这么迟钝的人都察觉了,可雷先生自己却浑然不觉。”

元曜生气地道:“去!小生才不迟钝呢。”

白姬喃喃道:“不知道丰安坊的陈家出了什么事?”

元曜道:“小生去打听一下吧。”

白姬笑道:“有劳轩之了。”

白姬和元曜在怀远坊和延康坊的路口分开,一个北上回缥缈阁,一个南下去丰安坊。

元曜一路走到丰安坊,他也搞不清楚是哪个陈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打听。日头毒辣,赶路乏苦,元曜有些口渴,正好街道拐角处有一个茶摊,就走去喝茶。

茶摊在一处背阴的地方,摊主是一个驼背老人,因为茶摊正是人来人往的路口,不少走累了的贩夫走卒在喝茶歇息。

元曜寻了一个位置坐下,要了一壶凉茶,一碟小天酥。他一边喝茶,一边向驼背老人打听:“老伯,小生想打听一下,这丰安坊里是不是有户姓陈的人家?”

驼背老人笑了,道:“你这后生问话有意思,这丰安坊里姓陈的人家,没有一百户,也有十户,不知道你问的是谁家?”

元曜也不知道那户陈姓人家叫什么名字,只好道:“就是今天早上请了蜀地巫师的那家……”

驼背老人摇头,道:“不知道。”

这时候,坐在元曜旁边喝茶的一个郎中打扮,提着出诊药箱的中年男子说话了。

“这位书生,你问的是杏花巷的陈家吧?”

元曜也不知道是不是,但好歹有了线索,就顺藤摸瓜地接话了。

“对,对,正是杏花巷的陈家。”

驼背老人一听,神色微变,叹息道:“陈家真是不幸,好好的一个女儿,不知道生了什么病,眼看就不活了……”

郎中叹道:“这陈家请我去出诊过,那陈家二小姐不是生病,是家宅闹鬼,中邪了……”

元曜还没怎么开始问,驼背老人和郎中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原来,陈家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前一阵子遇上了妖祟,中邪了。陈家陆续请了和尚道士为女儿驱邪,也没什么用。陈家女儿因为恐惧而精神恍惚,日渐消瘦,眼看就不活了。

郎中道:“今天陈家请了巫浪法师,这位法师来自蜀地,听说是什么巫祝,法力无边。陈家二小姐有救了。”

元曜忍不住问道:“这巫浪法师真的这么厉害吗?”

郎中还没回答,驼背老人一拍脑袋,道:“我听茶客说起过这个巫浪法师,听说他十分了得,鬼怪作祟的事情大家都去请他!”

“去年秋天,修真坊的秦尚书家的小姐被妖魅作祟,也是命悬一线,快要活不了了,也是请的巫浪法师驱邪。后来,秦家小姐命就保住了。”另一边坐着的一个茶客听见说起巫浪法师,也加入了谈话。

郎中道:“还有前年保宁坊吴木匠家的女儿被鬼怪缠身,也是托了巫浪法师的福,才摆脱了鬼怪,活了下来。”

也是喝茶无聊,茶客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元曜又了解到,原来巫浪法师在坊间非常有名,这几年先后帮了不少被妖魔作祟的人。

元曜想到了巫浪和雷氏的关系,似乎明白了什么。上午在雷宅里,当白姬问雷尧有没有被妖鬼作祟的经历,雷全吓得打碎了茶杯,这就是说雷氏可能陷入了妖邪作祟的麻烦里了。而雷尧相信巫浪,依靠巫浪,或者说聘请了巫浪为他解决麻烦。如果巫浪真的如传言一般厉害,那白姬就不必插手雷氏的事情了。毕竟看雷尧的冷淡态度,似乎也并不信任除了巫浪以外的人。

元曜喝完了一壶凉茶,就回西市了。

注释:(1)巫咸:古代传说中的神巫。《列子》云:“黄帝时,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命巫咸。”《吕氏春秋·勿躬》:“巫彭作医,巫咸作筮。”《楚辞》记有“巫咸将夕降兮”。

第五章 巫山

西市,缥缈阁。

元曜回到缥缈阁里,发现大厅、里间都没有人。他走到后院,才发现白姬正躺在蔷薇花下的美人靠上睡觉。

春日的阳光透过蔷薇花叶洒了白姬一身,她雪白的衣裙上落满了从不远处飘来的桃花花瓣。她的鲛绡披帛拖曳在草地上,随着春风飞舞如浪,盖在她身上的波斯绒毯也被风吹得滑落在地上。

元曜气不打一处来,这龙妖怎么越来越懒了,大白天的也睡觉。

元曜气鼓鼓地走过去,打算叫醒白姬,用圣人之言教诲她不要整天睡觉,要珍惜光阴,勤劳一些。

白姬睡得十分香甜,羽扇般的睫毛在鼻梁上投下一道月牙般的阴影,红莲般地嘴唇微微翘起,似乎做了一个美梦。

元曜看见一朵桃花随风飞舞,正好落在白姬光洁的额头上,如花钿一般。桃花映衬着白姬如花的容颜,人比花娇,恍然如仙。

不知道为什么,元曜心中的火气突然没有了。小书生的心底泛起一阵温柔的涟漪,岁月如此静好,就这么看着她的睡颜到天荒地老,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元曜轻轻地捡起波斯绒毯,小心翼翼地盖在白姬身上,然后愉快地看店去了。

白姬睡到傍晚才醒,因为离奴昨天说了不做饭,元曜早已去买了三人份的羊肉毕罗。不过,因为离奴学筚篥没有回来,所以晚饭只有白姬、元曜一起吃。

白姬、元曜坐在后院的回廊下一边啃毕罗,一边赏晚霞。

元曜道:“白姬,你又睡了一下午,不会又梦游去蜀地了吧?”

白姬笑道:“不,这一次,我去了巫山。”

元曜笑道:“你去巫山干什么?”

白姬神秘一笑,道:“秘密。”

元曜也就不再问了,他给白姬说了白天在丰安坊茶摊打听到的事情。

白姬沉吟不语。

元曜道:“白姬,坊间传言,那巫浪法师是一个厉害的高人。雷先生可能是想借巫浪法师之力解决他的烦恼,我们不如不要插手了。”

白姬沉吟了一下,道:“轩之言之有理。我也看出雷先生有些秘密不想对外人言说,他有他的苦衷。他既然选择了巫浪法师为他解忧,我也不能强求,应当顺其自然。不过,我对雷先生手上戴的戒指十分好奇,很想知道那是什么……”

元曜好奇地道:“这世界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物?”

白姬笑道:“当然有呀。这个世界充满了未知,即使是法力无边的佛祖,也有不知道的奥秘,更何况我只是一条龙。”

元曜挠头,道:“原来,没有人全知全能呢。”

白姬笑道:“是的,即使是轩之最敬佩的古圣贤,也不是全知全能,他们的话也不能全信。”

元曜摇头道:“不,圣贤的教诲是不会有错的。白姬,你不要想用玄奥的谬论糊弄小生,让小生不按照圣贤的教诲言行。”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轩之真是迂腐!”

元曜摇头晃脑地道:“小生是君子,当知礼仪,守古训。”

白姬笑道:“我是女子,所以可以不知礼仪,不守古训。”

元曜吼道:“女子也应当遵从圣贤的教诲,知礼仪,守古训,争做君子!”

“嘁!”白姬捂上了耳朵。

下街鼓响完,西市闭坊了,离奴还没有回来。

白姬道:“在乐坊当学徒,肯定不自由。离奴最近可能得住在乐坊呢。”

元曜笑道:“希望离奴老弟早日学会吹筚篥。”

谁知道,月上中天时,离奴居然回来了。

白姬已经上二楼睡觉去了,难得离奴不在,里间空了下来。元曜坐在青玉案边,点燃一盏油灯,铺开文房四宝,琢磨着写春琴宴的诗。

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走进里间,口吐人言。

“书呆子,你还没睡?”

元曜一愣,道:“离奴老弟,你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

黑猫在小书生身边坐下,以爪洗脸。

“爷睡不惯乐坊里的学徒通铺,脏兮兮的,臭烘烘的,浑身痒得睡不着。爷想着还是自己的被窝干净暖和,就回来睡觉了。”

离奴一向爱干净,已经到了洁癖的地步,在乐坊里一堆学徒睡在一起,被褥都是脏旧的,环境也不好,肯定不习惯。

元曜放下毛笔,担心地道:“那跟你同铺的学徒半夜醒来看不见你,你明天怎么解释?”

黑猫不高兴地道:“爷又没那么蠢,拔根猫毛做个假人睡着就是了。爷一早就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元曜又问道:“离奴老弟,你跟着哪个乐师学筚篥呢?”

离奴道:“一个龟兹乐师,叫安善和。”

元曜又问道:“现在进乐坊拜师这么容易吗?这位安先生怎么肯收你做徒弟?”

离奴打了一个哈欠,道:“书呆子你有所不知,乐坊里有各种乐师,笛子、箫、古筝、古琴、箜篌、琵琶这些乐器学得人都很多,尤其现在流行的古琴,一堆人挤破门槛来拜师学艺。所以,这些热门的乐师会挑三拣四地选徒弟,而这个筚篥,根本没人学。爷说要拜师学筚篥,那安善和就答应了,他乐得眉开眼笑,连爷的拜师礼都不收。”

元曜道:“那离奴老弟你要好好地学,不要辜负了安先生的一片心。”

离奴道:“爷学得可认真了。你看,爷的嘴都吹肿了,脸都吹圆了。”

元曜仔细一看,离奴的嘴确实有点肿,想来真是没偷懒。

离奴见元曜霸占了里间,不高兴地道:“书呆子你别写你的破诗了,快出去睡吧。爷得睡觉了,明天还得早起呢!”

元曜只好收拾了文房四宝,把里间还给离奴,出去睡觉了。

西市,缥缈阁。

一连数日,白姬没有再提雷尧的事情,元曜也渐渐地把这件事情忘记了。离奴仍旧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元曜见它的嘴一直肿胀着,说话声也沙哑了许多,想来学得非常勤奋,不曾偷懒。

这一日,白姬从西市胡人手中收购了一些香料,元曜在大厅对账目。那胡人吹嘘自己手中的一款香料是波弋国的“荼芜香”,白姬重金买来了,正摆着博山香炉,坐在里间燃香辨识真假。

“唉,上当了。胡人狡猾得像狐狸,这荼芜香里掺了一大半不值钱的木蜜香。”白姬以手支颐,望着博山香炉,不高兴地道。

元曜正在记采购香料的账目,冷不防一个人风风火火地卷进了缥缈阁。

元曜抬头望去,还没看清楚那人,那人已经一把把元曜抱住,哭道:“轩之,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你不知道,我受了多少苦楚,还差点死在外面!”

元曜一愣,从声音中听出是谁了。

“丹阳,你逃婚回来了呀?”

韦彦松开元曜,热泪盈眶,道:“我回来了。”

元曜望向韦彦,韦彦仍旧是一身华服,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可是,仔细看去,他清瘦了不少,皮肤也黑了一些,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下巴还长着胡渣。看样子,是吃了不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