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望着蛛网阵中的四十九枚女魄,道:“她们也想活下去。”

嫏沉默无声。

“碰——碰碰——”四周十分安静,连女魄的嘶鸣都停止了,只有墙边灰色的坛子不停地抖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坛而出。

嫏侧头,神色疑惑。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雷先生,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元曜一惊,白姬在说什么?

第十六章 偿还(上)

嫏神色剧变,转头望向脚边不断晃动的灰色坛子。

白姬口中念了一句咒语,一道金光闪过,那灰色坛子飞到了白姬身边,眨眼之间变成了雷尧。

雷尧还活着,只是神情哀伤,他双手无名指还戴着诡异的火轮戒指。与此同时,那因为断指戒诅咒而死去的雷尧尸体则变成了一堆灰色坛子的碎片。

四周景色没有变,但明显有什么在变化了,女魄们又发出了一阵阵撕心裂肺地绝望哀嚎。

不变的,是倒在地上的雷全的尸体。

“叔叔,叔叔——”雷尧奔向雷全,抱住他残缺的尸体,哀痛悲哭。无论雷全多么贪婪,多么恶毒,终究是他的叔叔。

嫏不可置信地望着白姬,道:“你……你居然也会制造幻境,把我困入了你的幻境里?我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元曜张大了嘴巴,道:“白姬,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姬笑了,道:“昨天,雷先生来缥缈阁求助,我料到他回雷宅之后,必定凶多吉少,就没让他走了。我把他和从封妖的坛子交换了一下,轩之没有察觉,我也没告诉轩之。雷先生变成坛子被摆在缥缈阁里,坛子回雷宅去了。这只傻蛇蛛可能嗅到了什么,以蛛丝为媒介,深夜来缥缈阁探看。它看见封印过自己的坛子,就拿走了,还制造幻境恐吓我们。说实话,坛子被它拿走,我还真吓了一跳,以为它发现那是雷先生了。亲历它制造的幻境,再想起长琴之魄能增音律,而嫏被封印了,雷氏子孙的手指仍旧会失去,我猜测嫏很可能有两条命。这一切蛛丝马迹让我想到了那本笔记,怀疑嫏是幻音蛇蛛。笔记里有记载,幻音蛇蛛擅长以声音制造幻境,但弱点是嗅觉。幻音蛇蛛没有鼻子,闻不到味道。而香味,比声音更适合制造幻境。所以,我以浓香熏蒸了衣裙,还佩戴了玉香囊。嫏,在你拖延时间,诱惑我不断斩杀大蜘蛛时,我就已经在用香味制造幻境,让你陷入时间的错觉。你闻不到香味,完全没有察觉。没错,现在还不到断指戒诅咒发作的时刻,所以真正的雷先生毫发无伤。你所看到的情形,都是你心之所想。坛子不过是按照你的心意,配合你演了一场戏。”

嫏震怒,继而绝望。他所苦心谋划的一切,他付出的所有心血,都将化作虚无。不,他不甘心。恶意迸发,杀念骤起,他纵身扑向白姬,想要撕碎她。

白姬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缓缓伸出了手。但见一道金红色的火焰从她手心腾起,火焰化作一把巨剑,狂卷向嫏,一瞬间穿透他的身体,将他连同幻影蛇蛛的影子一起钉死在墙壁上。

“啊啊啊——”嫏痛苦地挣扎,却不得解脱。

元曜惊呆了。

雷尧停止了哭泣,转头望向嫏。

看见嫏在巨剑之下痛苦挣扎,雷尧的目光中充满了悲哀。

白姬走向雷尧,金眸灼灼。

“雷先生,伸出你的双手。”

雷尧伸出了手。

雷尧的手上皮肤皲裂,通红如血,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咒文。

两枚断指戒深深地箍进雷尧的血肉里,如烧红的烙铁一般。

白姬喃喃念诵着古老的咒语,以手拂过火轮状的青铜戒指,一股清泉一般的蓝色光华逐渐包围了雷尧的双手,一点一点地洗去那些恶毒的咒文。

那些咒文每少一点,断指戒就宽松一分,两枚戒指缓缓地退移到雷尧的指头。

“不——不——”嫏看见断指戒就要离开雷尧的双手,不由得发出震怒不甘的嘶吼。

嫏拼命地挣扎,不顾剧痛。如果可以,他宁愿不要这条命,也要诅咒雷氏。他心里充满了怨恨,他耗尽生命,只为报复,只为毁灭。

没有人理会嫏。

两枚断指戒离开了雷尧的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脆弱如瓷,碎作几段。

诅咒随风而逝,不复存在。

嫏绝望了。他处心积虑谋划的一切都付诸东流了。他的怨无处发泄,他的恨无处凭借,他像一具被绝望抽空的木偶,再也没有了灵魂。

龙火巨剑透胸而过,灼烧着他所剩不多的妖力。嫏感觉到生命在不断地流逝,越来越虚弱。

恍惚之间,他又回忆起那年暮春时节的峨眉山,山色苍碧,莽林幽深。

他寄居在大松树上,观察着那个带着干粮和刀具在山中徘徊七天的年轻人。年轻人有着坚毅的神情,有着狂热的梦想,还有着远大的抱负。同时,他也有着贪婪的心,和对财富与名誉的无尽欲望。

他看出来了,全都看出来了。

人类都是如此。

人类都虚伪狡诈,贪婪成性。

如果,当时没有跟人类有交集,今日会不会就能避免落到这样的下场?

雷尧走到嫏身边,悲哀地望着他。

嫏用灰色的眼眸回望雷尧。

雷尧从靴子中拿出一把防身匕首,他抽出刀刃,寒光如水。

这个人类想为他父亲和叔叔报仇吗?嫏毫无惧色。

雷尧道:“我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既然曾祖父与你有约定,我会给你我的手指。”

嫏一愣,继而冷笑,有气无力地道:“没必要了。我马上要死了,约定也不成立了。”

“你现在还活着,这个约定还成立。”

雷尧说完,手起匕落,以右手斩断了左手的食指。

断指落地,鲜血淋漓,雷尧因为剧痛脸色惨白,额头冒汗。

元曜吓了一跳,急忙撕下一块袍布,走过去给雷尧包扎流血不止的断指。

嫏神色一变,眼眸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雷尧咬牙道:“嫏,到我为止,雷氏不欠你了。”

嫏惨然一笑,道:“如果每一个姓雷的都如你一般守诺,就好了。我也不想欠你们姓雷的,我一条命还给你父亲,一条命还给你叔叔。”

说完,嫏就闭上了双眼,自绝于世。

嫏死后,龙火巨剑化作一道光芒,消失无踪。

嫏的尸体渐渐虚化,最后只剩一只巴掌大小的白色蜘蛛掉落在地上,白蜘蛛只有六足,拖曳着一条蛇尾。

雷尧坐倒在地,细想雷氏与嫏的这一段恩怨,陷入了悲哀。

元曜也觉得心中难过,陷入了一种人世皆悲,万事俱空的低落颓废之中。

白姬道:“轩之,快别发呆了,我们还得救沈小姐呢。”

元曜一听,瞬间振作了精神,道:“怎么救?”

白姬指着那一地女魄,道:“轩之快找出沈小姐的女魄。幸好,嫏还没来得及施行他的续命巫术,沈小姐还有救。”

元曜刚一靠近那些女魄,就有一颗红色珠子滚向他脚边,他低头一看,那颗珠子上隐隐浮现出沈筠娘的脸。

元曜拾起沈筠娘的女魄,道:“找到沈小姐的女魄了。”

“太好了。”

白姬将沈筠娘的女魄放入了衣袖之中。

元曜若有所思地道:“白姬,这些剩余的女魄怎么办?”

白姬从衣袖之中拿出那片金色的浮舟叶,平静地道:“一个活人必有身体与魂魄,魂魄去之,人何以能久?同样,身体消亡,魂魄也无处可依存。那些死去多时,尸体已经腐烂的女魄,只能乘上浮舟,去往黄泉了。沈小姐还有救,巫浪房间里的三个婢女还能活,那个陈家二小姐刚下葬几天,应该也还能救活。其他人,我无能为力了。”

仿佛听懂了白姬的话,女魄们发出一阵阵绝望的哀哭,万艳同悲。

元曜望着一地女魄,十分悲伤,却也没办法。

浮舟叶化作一艘渡魂的金舟,一粒粒女魄前后碎裂,化作了一群妙龄少女。枉死的少女们面容悲戚,纷纷踏上浮舟,去往彼岸。

白姬眼中露出慈悲之色,喃喃念道:“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窈窈冥冥,别离久长,道路不同,会见无期。”(1)

一众少女发出悲哀的哭声,浮舟载着她们,在虚空之中,渐行渐远。

元曜心中难过,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注释:(1)出自《无量寿经》。

第十七章 偿还(下)

浮舟渡走了无法复活的少女们,蛛网阵里竟然还剩六枚女魄,这意味着除了雷宅里的三个婢女,以及陈二小姐外,还有两个能活的少女。

元曜心中感到好过了一些,能多活一个,也是好的。

嫏死去之后,雷宅恢复如常,仆人们纷纷醒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雷尧强打精神,与管家雷福一起收殓了雷全的尸体,对外宣称是暴病而亡。雷尧还收殓了嫏的尸体,说是要运回它的来处,把它葬在峨眉山中。

白姬将三名婢女的魂魄放入她们的身体之中,就拿着剩下的女魄告辞了。

白姬、元曜回到缥缈阁时,已是午夜过半。

离奴还没睡,正在后院吹筚篥。

白姬道:“离奴,别吹了,今晚有正事要做。”

离奴道:“什么事情?”

元曜也很好奇。雷宅的事情都已经解决了,还有什么事?

白姬笑了,道:“挖坟。”

元曜一惊。

离奴道:“这种事情,让书呆子去做就好了。”

元曜一扭纤腰,道:“小生现在娇柔无力,弱柳扶风,哪里挖得动坟?白姬,你还是带离奴老弟去吧,小生身体不适,十分头疼,想先睡下了。”

白姬笑道:“沈小姐的身体是不适合,但轩之的身体还是十分健康有活力的。”

白姬拉着小书生进入里间,一番折腾之后,小书生回到了自己的身体,沈筠娘卧倒在美人靠上。

白姬拿出沈筠娘的女魄贴上她的额头,一道金光闪过,魂归入体。

沈筠娘吐出一阵悠长的气息,她虽然还沉睡着,但明显不再是一具空壳。

元曜问道:“白姬,我们为什么要去挖坟?”

白姬道:“因为得挖出这三位姑娘的身体,让她们复活。”

“明天白天挖不行吗?深更半夜去挖坟,怪可怕的。”

“事不宜迟。此时此刻她们有活的可能,一炷香之后,就说不准了。”

“什么意思?”

“谁知道她们下葬了多久?是不是埋在荒郊野外?是被家人厚葬还是薄殓?晚一炷香时间,说不定她们的身体就腐烂了,又或者被野兽吃掉了,就没法复活了。”

元曜一惊,急道:“现在就去挖!”

白姬拿出三枚女魄,呼唤出三个神色哀戚的少女。一个是陈家二小姐,一个姓吴,一个姓许。

白姬细问得知,吴姑娘和许姑娘也是长安人氏,吴姑娘是三个月前遇害的,还痴傻地活着。许姑娘已经死了,刚下葬不久。因为身体与魂魄相通,问出了三人身体的具体所在,白姬、元曜、离奴就出发了。

离奴心细,趁白姬、元曜在里间问魂时,已经准备好了锄头铲子火折子之类的挖坟工具,还用竹水壶灌了一壶蜂蜜水,打包了一些点心鱼干。它思量着,如果挖累了,肚子饿了,还能坐在坟头上吃喝。

离奴还把筚篥、羯鼓、铜钹都带着,打算忙里偷闲,督促白姬、元曜在坟地里练《善善摩花》。

白姬、元曜坚决将乐器扔出了包袱。

离奴化作一只九尾猫兽,驼着白姬、元曜飞奔在长安城中,他们先去了宣义坊的吴姑娘家,将她的魂魄归还了。陈二小姐和许姑娘的坟墓一个在铜人原,一个在长乐原。

长乐原在城内,白姬、元曜先去了许姑娘的墓地,三人点着火折子在一片荒烟蔓草之中找到了许姑娘的墓。

白姬推说今晚妖力耗费太多有点累,让元曜和离奴挖。离奴推说吹了一天筚篥很辛苦,一边喝着蜂蜜水,一边督催元曜挖。

小书生没有办法,又担心拖延太久许姑娘不能复活了,只好卯足了劲儿拼命地挖。折腾了一个时辰,三人才把许姑娘复活了。三人不放心把昏迷的许姑娘留在荒野坟地,就近找了一个尼姑庵,将她放入了殿堂里。

离开尼姑庵,白姬、元曜、离奴又急忙赶去灞河以东的铜人原,等三人到了铜人原时,已经寅时了。

铜人原上荒草丛生,塔陵众多。因为铜人原风水上佳,故而很多达官显贵葬在这里,市井百姓也有少许人埋骨此地。

元曜眼尖,瞅见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徘徊在一个高碑墓边,不由得心中一紧,道:“有鬼!”

“在哪里?”白姬问道。

“那里!”元曜指向高碑墓,那黑影鬼鬼祟祟,不知在干什么。

离奴好奇,驮着白姬、元曜冲向那个鬼影,去看个究竟。

那黑影猛然看见一个九尾妖兽朝自己奔来,发出来惊叫:“啊,有妖怪——”

月色朦胧,白姬、元曜定睛一看,那黑影竟是一个活人。那人獐头鼠目,形容猥琐,居然是那个灞桥上摆摊算命的洪卜。

洪卜一身黑色短打,拿着一把铲子,他脚下的墓已经被挖出了一个大坑,露出棺材了。

元曜还没反应过来,白姬已经笑道:“原来,今晚不光我们来挖坟,还有同道中人。看来,这高碑墓里必定有值钱的陪葬品了,而且必是洪先生替这户人家选的风水宝地。”

离奴龇牙,发出一声怒吼。

洪卜吓得抖如筛糠,他看清了白姬,还记得她,颤声道:“元……元娘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白姬笑道:“还不是为了替洪先生你卖出的月老丝善后。”

一听月老丝,洪卜面色惨白,又见白姬骑着妖兽,他恐惧地道:“你……你是妖吗?”

白姬冷冷地道:“你不必恐惧妖,人比妖可怕多了。你助纣为虐,替雷全、巫浪害死了多少无辜女子?”

洪卜冷汗如雨,辩解道:“老夫……老夫只卖月老丝,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勾当……”

元曜怒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些姑娘因为妖邪作祟闹得沸沸扬扬,连街头卖茶的都知道,你混迹于市井之中,靠口舌吃饭,怎么可能没听说?”

洪卜脸色惨白,道:“老夫虽然知道,但老夫只是拿人钱财,忠人之事……”

白姬红唇微挑,道:“你这么喜欢钱财吗?”

洪卜咽了一下口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白姬望了一眼洪卜挖了一半的墓,笑道:“我看这墓洪先生挖得也辛苦,接下来撬开棺椁也得费不少力气。既然遇到了,也是缘分,洪先生既然想要棺椁里的富贵,我来帮你一把吧。”

洪卜不明白白姬要干什么,惊恐地瞪着眼睛。

白姬挥手,一道金光闪过,洪卜突然不见了。与此同时,那露出黄土的棺材里传来了拍打声和洪卜恐惧的哭嚎。

“放老夫出去——救命啊!里面好黑!”

白姬笑道:“也是我与洪先生有缘,才助洪先生得财。别人,我还不帮呢。”

元曜冷汗。

“有鬼啊——老夫不要钱财了啊——”洪卜在棺材里拼命抓挠,涕泪横流。

离奴吐出一团碧火,驮着白姬、元曜去找陈二小姐的墓了。

白姬、元曜、离奴找到陈二小姐的墓,小书生又是一番挖掘忙碌,在天色蒙蒙亮时,才把她复活了。三人不放心昏迷的陈二小姐,打算把她带入长安城。

元曜在挖墓时考虑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道:“白姬,那洪卜因为图财,害死了那么多无辜女子,确实罪大恶极,百死难赎其罪。可是,小生觉得把他关在棺材里未免太残忍了,现在天也快亮了,不如把他扭送去官府。虽然那些女子的冤死涉嫌怪力乱神,无法跟官府告发,但就盗墓这一宗罪,就够他受的。”

离奴撇嘴,道:“书呆子也是事多。那种恶人,比妖鬼害的人命还多,关在棺材里憋死他算了。”

白姬笑道:“既然轩之这么说了,就听轩之的吧。”

离奴驮着白姬、元曜、陈二小姐又去找洪卜,那棺材依旧露出黄土,停在高碑墓边。

“洪先生?”元曜在棺材外喊道。

棺材里安静如死,毫无回应。

元曜一愣,才过了一个时辰,这洪卜不至于被憋死吧?莫不是睡着了?

元曜正疑惑,白姬挥手,一道金光闪过,洪卜出现在棺材旁边的黄土上。

洪卜躺在地上,双手因为抓挠棺材盖而血迹斑斑。元曜凑近一看,但见他面如死灰,五官扭曲,脸上定格着惊恐的表情,竟是活生生地吓死了。

元曜心情复杂,但觉人性无奈,人生可悲。

白姬毫不在意洪卜的生死,打了一个呵欠,道:“轩之,走吧。累了一晚上,困死了。把陈二小姐送到丰安坊,再把沈小姐送回沈府,我们就能睡觉了。”

离奴也道:“今晚还得参加猫乐宴,得养足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