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曜也就不管洪卜了。迟早会有人发现被吓死在高碑墓边的洪卜,他的死会被长安城的人们加油添醋,渲染成盗墓的报应,却没人会知道,他真正应得的报应。

离奴驮着白姬、元曜、陈二小姐逆着灞河而上,向长安城飞奔而去。

第十八章 尾声

七天之后。

春风和煦,阳光明媚。

缥缈阁中,闲来无事,离奴在大厅看店,白姬、元曜坐在后院喝茶,吃点心。

茶是蜀地的蒙顶甘露,茶色清碧,入口回香。

这蒙顶甘露是三天前雷尧来缥缈阁告辞时,赠送给白姬的。

雷尧打算回嘉州城了。从此以后,雷氏子孙再也不会失去手指了,同时也不再有能增音律的蛇珠带给他们财富与盛名了。将来,雷氏的兴衰,就看他们自己的天赋与努力。

那天告辞的时候,雷尧神色落寞。

雷尧道:“白姬姑娘,我始终想不通,这人间难道是地狱吗?曾祖父因为私心,背信违诺。嫏因为报复,杀我父亲,害我叔叔。叔叔为了私心,不惜伤害四十九条无辜人命。为什么大家要互相伤害呢?”

白姬道:“人间不是地狱,人心才是。众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狱。雷先生不必耽溺于已经发生的事情,思多无用,要向将来看。”

雷尧道:“雷氏的将来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但我会将‘恪守承诺,不可背信’写入雷氏的家训。”

白姬道:“是啊,这一切悲剧都因为背信毁诺而起。”

雷尧想到了雷音与嫏的交易,道:“如今,没有了蛇珠,倒是一件好事。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从祖父开始,因为有蛇珠这个捷径,大家都不把时间心力用在琢磨技艺上,只知道追名逐利,贪图享乐。失去了蛇珠庇佑,雷氏子孙后代才会有危机感,才会去潜心磨练斫琴的技艺。”

白姬笑道:“雷先生能说出这番话,可以预见雷氏的将来必会更加声名远播。”

雷尧笑了笑。

白姬趁机向雷尧求琴,雷尧同意了,说会用心斫一具好琴送给白姬,当作替他取下断指戒的酬谢。

白姬提了一个要求,要这琴的意象兼具禅意与龙。

元曜暗暗地翻了一个白眼。

雷尧一愣,同意了。

两年之后,太平公主给白姬送来了一具琴,说是雷尧从蜀地寄来,托她给白姬的。

这具琴是松木所制,琴体是连珠式,通体漆黑,远远看去,如一段老死许久的枯木。然而,凑近了细看,琴身上却有白色蛛网纹,蛛网纹隐约似一条飞龙。琴的龙池上方刻着四字行书:枯木龙吟(1)。

白姬很高兴地收下了,笑道:“枯木为禅(2),龙吟在天。雷先生一定费了不少心血在这琴上。”

元曜以为白姬会把这枯木龙吟珍藏起来,谁知这条贪财的龙妖转手就高价卖给太平公主了。

“啊,这枯木龙吟留在缥缈阁也是束之高阁,蒙尘生灰,不如让它去人间游历,给真正懂琴、爱琴的人珍藏欣赏吧。”龙妖一边数金子,一边如此辩解道。

春日的阳光温暖如绸,白姬喝了一口茶,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道:“算一下行程,雷先生应该已经到子午道了吧。”

元曜笑道:“也不一定。蜀道难,路不好走。”

白姬笑道:“归心似箭的话,难于上青天的险路也是平坦通途。”

元曜笑道:“也是。”

白姬、元曜正在闲聊,却听得一阵吵闹,一只无尾玉面狸猫一溜烟跑到后院,一只黑猫在后面追打它。

正是阿黍和离奴。

阿黍抱头道:“你这黑炭干嘛打人?!”

离奴骂道:“滚!爷再也不信你了,别想再唬爷学马球了!”

白姬皱眉道:“发生什么事了?”

阿黍和离奴停止了追打,坐在草地上。

阿黍一见白姬,笑道:“白姬,我来找离奴帮忙。”

白姬道:“你找离奴帮什么忙?”

阿黍挠了一下耳朵,道:“是这样的,最近我邂逅了玉盘儿,不由得一见倾心。”

白姬疑惑道:“玉盘儿?”

阿黍解释道:“玉盘儿是索元礼将军(3)家的猫,索将军是波斯人,玉盘儿是一只波斯猫,她体态丰满,雍容华贵。我对她一见倾心……”

元曜忍不住打断道:“阿黍,你这心也倾得太多了,之前那个娄家月娘呢?”

阿黍神色一黯,道:“因为我没有学问,说不到一块儿去,月娘完全不理我了。不提月娘了,还是说玉盘儿。我对玉盘儿一见倾心,玉盘儿喜欢打马球,爱慕会打马球的猫。下个月有一场马球赛,玉盘儿必会去观看。我打算组一支马球队,如果我能率领队伍纵横球场,一举夺魁,那玉盘儿必定会对我青眼有加。我的马球队还差一只猫,我打算让黑炭入伙。”

元曜冷汗。

他想起了七天前的猫乐宴,因为前一天忙了整晚太累了,白天送沈筠娘回去之后,白姬、元曜、离奴从中午入睡,一梦香甜。他们一觉睡醒,已经是月上中天。当三只猫拿着乐器匆匆赶到城郊竹林时,猫乐宴已经结束了,众猫都已经散去了。

离奴垂头丧气,为了宽慰离奴,白姬、元曜陪它一起对着月亮奏了一曲《善善摩花》。

回到缥缈阁之后,离奴就把筚篥收入了箱底,放入了仓库。一连几日,都心情低落,最近两天才好一些。

“呸!你一天一变,上午一个心思,下午一个打算,爷才不沾你的事!”离奴气呼呼地道。

阿黍信誓旦旦地道:“这次不会变了,你相信我!”

离奴道:“爷才不相信你!”

两只猫吵成了一团,无论阿黍怎么苦苦哀求,甚至给离奴跪下,离奴都不答应参加马球队。

元曜叹了一口气,信用难得却易失,人际关系最重要的是要信守承诺。诚者,天之道也。

白姬干咳一下,露出了一丝诡笑。

“白姬,你笑什么?”

白姬小声道:“我突然想起索将军家的那只波斯猫了。”

元曜迷惑不解。

白姬附在元曜耳朵边,小声笑道:“我上个月去索将军家参加宴会,看见过那只在玩马球的波斯猫,那是一只公猫呀。”

“?!”元曜震惊。

“嘘!阿黍迟早会发现的。”

元曜小声道:“还是告诉离奴老弟,叫他不要参加马球队吧,不然又得白白辛苦一遭。”

“无妨,离奴不会参加的,因为它永远不会再相信阿黍了。”

一阵风吹来,碧草低伏,夏天又快来了。

注释:(1)枯木龙吟:唐朝古琴,有考据说是雷琴,有说不是。此琴曾由著名琴家汪孟舒珍藏。

(2)枯木为禅:枯木禅出自禅宗六祖后期,临济一脉。参透枯木禅,彻见慧眼开。

(3)索元礼:胡人,武则天时的酷吏,与来俊臣齐名,被封为游击将军。

(《断指戒》完)

作者有话说:某绾:下一折故事《狐骨酒》。有许久不见的胡十三郎,还有新角色灵猴杠精孙上天。。。离奴斗杠精,小书生遭殃,死道友不死贫道。。。

第六折 狐骨酒

第一章 楔子

夏夜,翠华山。

在一片黑漆漆的莽林之中,有一团篝火正在熊熊燃烧,三个猎人坐在火边喝酒吃肉。篝火所能照见的范围内,满地鲜血淋漓,骨肉横陈,一叠刚剥下的带头的狐皮堆放在一棵古树下。

古树的枝干上悬挂着五具狐狸的尸体,那些狐狸已然没有皮毛,只剩下光秃秃的筋肉,还被开肠破肚,死状凄惨。

一个虬髯猎人一边喝酒,一边红着眼道:“今晚的收获不错,够我们赚一笔了。”

一个老年猎人一边烤狐狸肉,一边道:“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翠华山里的野狐狸格外多,以往都没有这种事。”

一个少年猎人犹豫了一下,道:“听说,翠华山里有狐狸大仙,我们来这儿猎狐,会不会被狐仙怪罪?”

一阵阴风吹过,熊熊燃烧的篝火压低了火苗,几乎熄灭。

虬髯猎人啐了一口,道:“怕什么!不过是些野狐狸罢了,它们若敢来作怪,看老子不扒了它们的皮!”

老年猎人道:“今年野狐泛滥,发生了不少伤人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听说江城观的道士们也在捉狐妖呢。”

少年猎人咽了一口口水,道:“真的有狐妖……不,狐狸大仙吗?”

一阵阴风吹过,古树上悬挂的狐狸尸体随风摇曳。

虬髯猎人雷声道:“哪有什么狐妖!不过是些野狐狸下山觅食袭击人的事罢了。江城观那些牛鼻子都是招摇撞骗之徒,不过是看野狐泛滥,打着除妖的名头猎狐敛财罢了。”

老年猎人摇头,叹道:“老朽还是垂髫小儿时,那江城观还是名震东都西京的第一大道观,道长们个个神通广大,大家有什么疑难事情,都会去江城观求助,必定能得到解决。自从玄通真人仙逝以后,江城观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当家管事的那些守字辈的道士,也大都是浪得虚名,贪财好利之徒,没有什么真本事了。”

虬髯猎人咬了一口狐狸肉,笑道:“所以嘛,哪来什么狐妖,都是那帮牛鼻子瞎扯。”

少年猎人听他们这么一说,心中放松了一些,因为肚子饥饿,拿起一串烤狐狸肉,正准备下口咬。突然,晃眼之间,他看见虬髯猎人身后的古树枝叶间隐约浮现出一弯月牙。他愣了一下,自语道:“月亮出来了?”

不对,今晚无星无月,而且即使有月亮,此时此刻也该月上中天,怎么会出现在树枝后?少年猎人心念电转,十分疑惑。

老年猎人警惕,他早已循着少年猎人的目光望去,一时间怔住了,继而因为恐惧双手发抖。

眼看着少年猎人双目僵直,老年猎人瑟瑟发抖,虬髯猎人察觉出不对劲,急忙回头望去。

古树的枝叶间,浮现出了一张狐狸的侧脸,那张脸上有一只弯月般的眼睛,嘴角扬起的弧度仿佛在诡笑。

虬髯猎人急忙拿起地上的弓箭。

狐狸缓缓回过头,裂开獠牙横生的嘴,眼神冰冷而凶恶。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杀死这只臭狐狸!”虬髯猎人冲着同伴喝道,与此同时,他急忙开弓,对准了树枝后的狐狸。

老年猎人、少年猎人如梦初醒,急忙去摸弓箭和刀。

一阵阴风吹过,熊熊燃烧的篝火熄灭了,四周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啊——”

“啊啊——救命——”

“啊啊啊——”

惨叫刺耳,鲜血飞溅。

当地上的篝火再次燃烧起来时,三个猎人已经变成了三具尸体。一只猛虎大小的栗色狐妖正舔舐着滴血的爪子,它的眼神冰冷如刀,九条狐尾在身后飞扬如旗帜。

“人类,真是不堪……”栗厌恶地道。

就在这时,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飞快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

小狐狸赶到时,看见地上三个猎人的尸体,眼神悲悯。它又望见古树上挂着的五具狐狸尸体,和树下带血的狐皮,脸上露出了深切的悲哀和痛苦。

“栗,你不该杀这三个猎人。”小狐狸悲伤地道。

“十三,你这么妇人之仁可不行。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们。”

“他们只是普通的猎人,不是那些要取狐骨的臭道士。他们打猎只是为了生计。”胡十三郎悲哀地道。

“无论是取狐骨,谋狐皮,在我看来,都该死。”栗咬牙切齿地道。

胡十三郎望了一眼悬挂在树枝上的同类尸体,张了张口,心里却堵得慌,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胡十三郎道:“某要去缥缈阁找白姬。”

栗道:“狐狸的事情,不需要龙来插手。”

胡十三郎悲伤地道:“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太可怕了,二哥没了,父亲因为二哥的死病得无法主事,狐妖和道士形同水火,互相残杀,再这么下去,情况会越来越糟糕。”

栗眼中怒火熊熊,道:“父亲没法主事,有我在呢。我一定会杀光那群臭道士,给二哥报仇血恨。”

胡十三郎悲伤地道:“杀光那群臭道士,二哥也活不回来了,还有空狐族的阿宽,天狐族的离殇……冤冤相报何时了?自从二哥出事了,我们就和道士结下了仇怨,涂山氏、有苏氏,空狐、天狐都卷进来了,现在连猎人和普通的野狐也被卷进了这场恩怨,难逃一死。这已经过头了。再这样下去,狐狸和人类,谁也不能善终。某希望找白姬来,把这件事情终止了。”

栗道:“十三,你太妇人之仁了。杀光了人类,这件事情自然就终了了。”

胡十三郎神色哀戚,喃喃道:“彼此都不留余地的话,某只怕狐族会比人类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栗神色一竦,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最后,栗开口道:“也罢,但至少你先跟我一起把这些狐狸好好安葬,再去缥缈阁。”

胡十三郎点点头。

第二章 青丘

烈日炎炎,火伞如荼。

西市,缥缈阁。

元曜和离奴吵了半天架,此时正怄气不理对方。他们吵架的原因是早上元曜去崇化坊给郑国公夫人送她定下的一对累丝(1)金凤珍珠钗,顺路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一些杏。

回到缥缈阁之后,元曜在水井边把杏洗了,用荷叶琥珀盘盛着,放在里间的青玉案上。他本想着白姬睡醒了,下来可以吃,可是离奴看见了,忍不住吃了一个。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谁想到那些杏看上去黄澄澄的,好似熟透了,实际上却十分酸涩。

离奴一吃之下,嗷地叫了一声,几乎酸掉猫牙。

离奴捧着腮帮子把小书生骂了个狗血淋头,数落他眼瞎不会买东西,小书生默不作声,只当耳边是猫叫。本来这事也就完了,但离奴看外面烈日如火,又借口牙疼使唤小书生去集市买鱼。

元曜也不愿意顶着烈日出门,更何况最近生意还可以,他还有些账目要对数,没空出去。

元曜推脱之下,小黑猫不依不饶,两人就吵了起来,然后陷入了冷战。

正当元曜埋头记账,小黑猫闷头生气时,一个红袍少年快步走进了缥缈阁。

少年美皙如玉,眉目似画,他身穿一袭红缇袍,足踏乌皂靴,腰系白玉鎏金带,身姿如轻云出岫般潇洒,顾盼间眉目风流,一笑倾城。

元曜、离奴都看呆了。

红袍少年笑道:“元公子,臭黑猫,白姬在不在?”

元曜、离奴望着红袍少年,都没反应过来。

元曜首先反应过来,一拍脑袋,道:“啊,十三郎!你变成人形来缥缈阁,还真是少见,小生一时都没认出来。”

黑猫一愣,骂道:“臭狐狸,好端端的,你变成人作什么怪?”

胡十三郎倏然变回了一只小红狐狸,揉脸道:“长安城里道士多,为避人耳目,某不得已而为之。”

元曜心中奇怪,道:“十三郎,平时你进城来缥缈阁也没这么警惕,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胡十三郎神色一黯,正要回答。

离奴却一龇猫牙,道:“臭狐狸,爷一看见你这张狐脸就心烦,趁着爷还没动手,快滚出缥缈阁,回你的翠华山去!”

元曜道:“离奴老弟,十三郎上门是客,咱们是开店做生意的,你怎么能撵客?”

小狐狸忍住怒气,道:“某是来找白姬的,与你这臭黑猫不相干。”

黑猫炸毛,道:“反了你们了,一个一个的都跟爷做对,这日子没法过了!”

元曜正要劝离奴,一个慵懒的女声从里间传来,道:“一大早就热得要命,睡都睡不着,我的寒玉床放哪儿去了?咦,谁买的杏?哎呦,好酸,牙都酸掉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胡十三郎听见这声音,急忙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奔向里间。

“白姬!某有事想拜托您——”

离奴一时疏忽没拦住,急忙也跟了进去。

元曜担心出事,也急忙跟了进去。

里间,青玉案边,白姬正懒洋洋地斜坐着,她穿着一袭落花流水的素白裙子,挽着半透明云纹鲛绡披帛。她的墨发松松地梳作堕马髻,簪着一朵带露盛·开的玉玺映月(2),两鬓上各插着一柄蝶恋花式的吐翠金步摇。

一见小狐狸跑进来,白姬放下了手里那颗咬了一半的杏,笑道:“十三郎怎么这么早就有空来缥缈阁玩?”

小狐狸欲言又止,只安静地跪坐在白姬身边。它心绪杂乱,有太多的烦恼想要倾诉,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白姬摸了摸小狐狸的头,笑而不语。她的眼神犀利而温柔,似乎洞察一切,包容一切。

元曜干咳一下,道:“白姬,已经不早了,都快中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