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广银说:“瞎扯什么呢,别耽误人家办正事。”

刘汉东却说:“反正我也没啥事,就跟你们见见世面,管我吃住就行,再说我已经得罪他们了,不怕再多得罪一回。”

他说的意气风发,胆大包天,赢得村民们一阵喝彩,朱广银思忖片刻便答应下来:“也好,有你跟着我们就不用担惊受怕了,不过了,打的去东庄!”

国贸附近打车困难,根本拦不到空车,偶尔有一两辆空车过来,见他们一群地方上来的农民,又是去东庄这种上访村,帝都的哥顿生鄙夷之意,拒载没商量。

朱广银一跺脚:“坐地铁!”

地铁倒腾几趟,又步行一段距离,其间朱广银打了几次电话问路,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永定门东庄上访村。

其实自打最高法院接访室搬到朝阳小红门乡红寺村40号之后,大批盘踞在东庄的访民就搬到那儿去了,但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人民来访接待室和全国人大信访局接访室还在东庄附近,所以仍有不少人住在这里。

朱广银不是第一次来北京了,八五年他就来过,可现在的北京和那时候完全没法比,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住宿的地方,地下室大通铺,每人十五元,条件极差,勉强能栖身,中午每人弄一套煎饼果子吃了,拿矿泉水瓶子灌点凉水,就去“两办”上访了。

两办位于永定门西街甲一号,这里永远人来人往,搭眼一看就知道是外地访民,根据服装的干净程度和头发长短能分辨上访者在京时间长短,像朱广银他们这样的,明显属于新来的,还有钱吃煎饼果子,住地下室,老访民们住的是自建的窝棚,靠捡破烂为生,省两钱都花在复印材料上了。

今天时间有些来不及了,朱广银拿出随身优盘,打了一些文件出来,在附近找了家小饭店吃饭,点了京酱肉丝、土豆丝等价码最便宜的菜,拿了一瓶红星二锅头,各自满上,朱广银开始讲话。

“今天是咱们上访第一天,相当于万里长征第一步,今后艰难困苦还有很多,为了咱的房子咱的地,不能叫苦,不能退缩,就得舍出命来拼,早上的事大家都看见了,青石高科安排黑打手抓咱们,要不是小刘在,咱们就让关起来了,我提议,第一杯先敬小刘。”

大家闹哄哄举杯敬酒,刘汉东推辞两下也就干了,接下来各自进行,一瓶二锅头很快见底,又要了一瓶接着喝,朱广银心理压力大,喝了不到四两就醉意朦胧,开始倒苦水,骂青石高科,骂村主任朱广滨收黑钱,出卖村民。

从朱广银和村民们的交谈中刘汉东听到不少有价值的信息,总的来说村民们还是嫌补偿款太少,怀疑村委会和青石高科有内幕交易,朱广滨的儿子新买了一辆宝马车就是明证。

“为什么不通过法律途径解决?”刘汉东问道。

朱广银摇摇头:“小刘,你不懂,自古以来衙门口都是朝南开的,咱没钱没势,人家连立案都不给立,没地方告去,我们也去找律师咨询了,人家说你们这种官司根本打不赢,只能上访,闹的越大越好,另一方面坚决不搬,拖得越久越好,国家不是有政策吗,征地两年没动工的要收回,就得逼着青石高科把地吐出来…”

刘汉东不敢苟同这话,青石高科花了十亿拍下的土地难道能收回,老百姓考虑事情总是朴素而简单,他忍不住反驳:“青石高科不会把地吐出来的,人家可是纳税大户,省里都得照顾。”

朱广银嘿嘿一笑:“小刘你不懂,为啥协议签了两年都没能执行?有人不想让青石高科拿那块地,你也不是外人,我就给你讲一讲这里面的内幕,俺们朱庄这块地,早先是世峰集团看上的,他们打算以工业用地的价格吃进,然后走高层路线操作一下,变更土地用途,盖商住楼,产权五十年那种房子,谁知道青石高科也看中这块地,两家就争起来了,争到后来连青石高科老总的闺女都给绑架了…”

刘汉东瞠目结舌。

朱广银很满意这个效果,继续说:“再后来高层协调,总算把事情压下去了,世峰集团把地让出来了,不过王世煌咽不下这口气,找了各方面的关系,阻挠青石高科用地,所以一直拖了两年,直到金市长下台,征地的事儿才重新提起。”

“这里面的道道多了,黑的不见底。”朱广银一仰脖,滋溜喝了口酒,神情又沮丧起来,“我也不求别的,把我家四百平方米的房子按面积补偿就行,朱庄拆迁是早晚的事儿,农民离了地还是农民么,不弄几套房子吃租,让俺们咋活?”

刘汉东已经完全迷茫了,国家说土地都是国家的,农民就趁着征地拼死盖屋多捞补偿,青石高科和世峰集团明争暗斗,高价征地,暴力逼迁,孰是孰非,一团乱麻,总之每个团体,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拼杀搏斗,无所不用其极。

近江,朱雀饭店,青石高科的总裁安馨正在等待刘市长的接见,一名官员从会议室里出来,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大概是挨了训斥,然后就见刘飞快步出来,春风满面向安馨伸出手:“安总,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刘市长日理万机能抽出时间帮我们解决问题,我感谢都来不及。”安馨和很多官员打过交道,但是像刘飞这样极具个性的年轻领导还是头一次见,以前几次照面都是会场上,刘飞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今天他却穿了一条沙滩裤,下面是溯溪鞋,随意的如同邻家大男孩,看来传说中刘飞是万千女干部梦中情人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这人确实有他独特的魅力。

两人一握手,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刘飞的手掌白皙手指颀长,像弹钢琴艺术家的手,但却干燥温热,握着有一种安全感和信任感。

“安总,咱们到阳台去谈吧。”刘飞迈步走向总统套房的外飘阳台,说是阳台,还不如说是一个大平台,足有三十平米大小,可以俯瞰近江闹市景色,可惜今天雾霾很大,看不到远处飘带一般美丽的淮江。

安馨来到阳台上,刘飞递给她一罐冰镇百事可乐,拉环已经体贴的打开了,看着刘飞迷人的笑容,安馨忽然有一种错觉,不像是市长召见企业家,而是私会大学时期的情人。

“安总,征地的事情愈演愈烈了,朱庄一帮村民昨晚前往北京,我们截访的人员没能拦住他们。”刘飞说道。

安馨一惊:“进京上访,政府有没有对应的策略?”

刘飞笑道:“这是突发事件,我们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倒是安总未雨绸缪,派员打入他们内部,不过您的员工似乎太投入角色了,早上把截访的保安给打了,十几个人都被他放倒了,搞的我们很被动。”

安馨很纳闷,自己什么时候安排这个行动了?不过她并不急于辩解和求证,而是微微颔首,“那么下一步呢?”

刘飞说:“追根到底,还是补偿不到位,不能令村民满意,青石高科花了钱买不到地,政府是有责任的,但这是上一届金沐尘政府的责任,不是我刘飞的责任。”

安馨心一沉,但她明白刘市长肯定还有后话。

刘飞接着说:“我经常在开会的时候说一句老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为政一方,不应该把GDP放在首位,而是要把百姓的福祉放在第一位,朱庄村民觉得不满意,觉得委屈,他们当然要闹大,闹到最后,政府、企业、村民都是输家,我考虑过了,暴力拆迁不可取,还是争取多给村民一些补偿,我们做不到让所有人都满意,但是做到让大部分人满意还是可以的。”

安馨说:“刘市长,我们公司的购地款项已经缴清了,十个亿,光利息每天都是天文数字。”

刘飞笑笑:“我知道,青石高科是我省除了房地产开发商之外,最有钱的企业,没有之一,你是能动用资金数最大的企业家,而我是负债最多的政府官员,你知道么,近江市政府今年所欠的债务连本带息一共三百五十八亿,我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背着一亿债务。”

安馨也笑了:“堂堂大市长可不应该哭穷啊,那么多的土地,挂牌就是几十亿的收入。”

刘飞感慨道:“土地经济这碗饭还能吃多久是个未知数,把地卖光了怎么办?难道真的再拆迁,再卖一遍?别说老百姓不答应,做领导干部的脸上也没光,我履新以来,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我都在考虑一个问题,怎能不依靠卖地把近江的经济搞上去…扯远了,咱们再谈谈朱庄的事情,安总,我请你来不为别的,就为借钱。”

安馨早猜到了刘飞的目的,和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就是不需要演戏,她直接问:“需要多少,以什么方式进行?”

刘飞说:“先拿一个亿,以增加补偿款的名义发放给村民。”

“一个亿…”安馨有些犹豫,为买地已经投入十亿,再追加不必要的投资董事会那一关怕是过不去。

刘飞脸上浮起招牌式的笑容:“安总,你现在投入一个亿,将来会有很多亿的回报,相信我,没错的。”

安馨心思缜密作风强悍,但终究是个女人,抵挡不住刘市长的人格魅力,她伸出纤纤素手:“刘市长,那么一言为定。”

第六十章 告御状

不费吹灰之力,刘飞就从青石高科弄到了一个亿的现金,不过这笔钱对他来说是杯水车薪,近江市财政资金链都快绷断了,一方面是庞大的公务员队伍、三公支出,一方面是遍地开花的市政工程,用钱的地方多了。

刘飞是搞经济的高手,他早有腹稿,用北岸生态城的房子补贴给朱庄村民,耕地补偿款每亩地再追加那么两三万就够了,安馨给的一亿资金根本花不完,正好用在其他方面。

安馨对这一亿看得很重,青石高科虽然资金充足,但那些都是从海外市场融资来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资金是要见到利润的,岂能当人情乱送,她相信刘飞的承诺,这一亿的回报将会超乎自己的预料。

事情谈妥,安馨告辞回公司,坐在奔驰车里,她给佘小青打了个电话,询问工作进展,佘小青懵懂答道:“暂时没有进展啊。”

“刘师傅和你在一起么?”安馨问道。

“这家伙整天睡懒觉,有事也不向我汇报,鬼知道他在哪里玩呢。”佘小青没好气的回答。

安馨有些不满,佘小青是自己高中班主任的女儿,这孩子本质不错,单纯可爱,缺点是有些不懂事,征地事宜,刘汉东才是主力,佘小青只是配合工作,上传下达,报销发票什么的,怎么这丫头拎不清呢。

“我听说刘汉东已经到了北京,你和他联系一下,看他需要什么帮助,就这样。”安馨挂了电话。

佘小青紧张起来,难道刘汉东越级上报,在安总面前说自己坏话了,不会,他不像这样的人,可能是昨天没接他的电话,耽误了重要工作,没办法才通过其他途径找到了安馨,想到这里她一张脸火烫,羞愧难当,赶紧给刘汉东打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再打,刘汉东终于接了,张嘴就骂人:“臭娘们,打什么打,老子已经到北京了。”

“你凭什么骂人!”佘小青气坏了,可是仔细一听,背景音挺杂,都是近江郊区农民口音,隐约还听到老支书、上访、征地补偿之类的词儿,她再傻也能结合安总的话得出结果,刘汉东和朱庄上访群众混在一起。

“你妈担心你,让我问你需要什么?”佘小青恶意配合了一把,相信刘汉东能听懂,“你妈”就是安总。

刘汉东果然一点就透:“给我汇点钱来,我和弟兄们住地下室呢,工作还没找到,身上钱不多了。”

“知道了,还有呢?”

“等我想起来给你发短信,漫游呢,省点话费,对了,再给我手机充五十块钱,就这样,挂了。”

刘汉东挂了电话,朱广银笑呵呵问道:“怎么,和媳妇闹别扭出来的?”

“嗯,臭娘们嫌我挣钱少,整天嘟嘟囔囔,烦死人了。”刘汉东巧妙地掩饰过去。

过了一会,手机滴滴响了,显示新充话费五百元,又有一条银行短信,说您的账户转入两万元。

刘汉东却不知道,这两万元是佘小青动用了自己的私房钱,她虽然对刘汉东一向有成见,但还能分得清轻重缓急,刘汉东肯定走的很匆忙,身上没带多少钱,北京这地方消费水平高,又是和一帮访民在一起,抽烟喝酒拉关系处处花钱,从公司财务支款需要层层审批手续,还是自己先垫付比较有效率。

喝完酒,大伙儿回地下室睡觉,坐了一夜火车都累坏了,很快就都鼾声如雷,朱广银却没睡,拿着手机打电话,时而轻声慢语,时而高声辩驳,走来走去,香烟抽了一支又一支,刘汉东看在眼里,猜出朱广银背后有高人指点,每一步都有人进行指挥,要瓦解他们,必先揪出幕后高人。

刘汉东给徐功铁打电话,长话短说,让他把和朱广银通话的人控制起来,然后又给江浩风打电话,安排了几件事。

徐功铁办事效率很高,很快通过移动公司查到了和朱广银通话之人的身份,这人叫老赖,是维稳办挂号的重点监控人员,十年的上访专业户,业余还为其他上访者出谋划策,是个难缠的滚刀肉,基层办事处听到老赖的名字就头大。

对付这种人,徐功铁有的是办法,查到老赖开了微博,就在上面做文章,果然找出一条转发过五百的微博,国保大队迅速出击,以传播谣言寻衅滋事把人拘了,手机电脑暂扣,老赖丝毫无惧,他是派出所常客了,根本不吃这一套,叫嚷着要找律师维权,徐主任指示,先把人扣四十八小时再说。

那边江浩风也迅速行动,抽调几个小伙子陪同韦生文连夜进京。

朱广银再给老赖打电话的时候,对方已经关机,给他家里打电话,被告知老赖被派出所抓了,朱广银顿时抓瞎,没人指点,下一步怎么操作,他心里完全没谱。

按照老赖制定的计划,朱广银等人并不打算真的走上访程序,因为都知道上访根本没用,他们要做的是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以此向地方当局施压,老赖联系不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二天一早,朱广银去两办送了上访材料,在排队的时候看到许许多多全国各地来上访的群众,拖儿带女的有,披麻戴孝的也不少,听他们议论,惨状和冤屈远胜朱庄征地案,还有一些在京滞留了五六年、七八年、十几年的老上访户,精神都出问题了,神经兮兮的一看就不正常,朱广银等人看了心情更加沮丧。

好不容易递交了材料,简单叙述了情况,接访人员倒是耐心客气,可时间有限,后面还有大队人等着呢,人家让他回去等消息,他也知道这消息恐怕要等到猴年马月了,一行人垂头丧气往回走,忽然走在前面的刘汉东被一辆突然左拐的奥迪车刮了一下,衣服破了个长长的口子。

奥迪车司机下来就骂,一嘴地道的京腔,刘汉东上去就要打,被朱广银死死拉住,因为他看到奥迪车风挡玻璃下一堆炫目的车证,什么警备,京安,人民大会堂字样,明晃晃都能把人晃瞎,这是首都的大领导啊。

后门开了,一个中年人从车里下来,白衬衫黑西裤,皮鞋纤尘不染,头发整齐的向后梳着,和煦的笑容让人不由自主产生一种亲近感,领导走向刘汉东:“小同志,没事吧?”

“刮了一下没大事,走吧。”刘汉东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主儿,见领导都下车慰问了,也就不再纠缠。

“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小李,开车送这位小同志去301医院。”领导的话让朱广银等人惊诧万分,首都大领导就是平易近人,慈祥的令人难以想象啊。

刘汉东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真没事,别耽误你们了。”

领导点点头,让小李拿了五百块钱给刘汉东买衣服,刘汉东坚辞不受,最后还是拗不过领导,但只拿了二百,他说自己这件衣服不值钱,五百太多了,烫手。

“听你们口音是江东来的吧,我小时候跟父亲在近江生活过一段时间。”领导很和善的随意聊了几句,和大家握了手,正要返身上车,朱广银终于反应过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大呼一声冤枉,推金山倒玉柱,扑通就跪了下去,其余六名乡亲反应也不慢,紧跟着都跪了一片。

“不要这样,影响不好,快起来,这样吧,把你们的申诉材料给我,我先看一下再说。”领导虚扶一下,朱广银也就趁势起来了,大庭广众之下跪了一片确实不大好看,要顾及影响。

幸亏复印的材料还有一份,朱广银赶紧递上,小李接了,领导说我还有个会议先走,后续跟进会有秘书通知你们,说完就上车走了。

朱广银等人目送领导的奥迪A6离去,心潮澎湃,感慨万千,遇到好人了,保不齐北京一个电话下去,近江市政府就得乖乖增加补偿款。

“哎呀,忘了问领导的职务和名字了。”朱广银一拍脑袋,后悔莫及。

大家也都跟着抱怨,由于心情过于激动,他们连领导的车牌都没记住,北京这么大,外地访民两眼一抹黑,上哪儿去找这位萍水相逢的领导。

八个人垂头丧气回到住处,商量着下一步怎么办,各自家属也都打电话来询问,还说公安到家里来问过情况,七个人出发前的雄心壮志短短两天就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深深的惶恐和对未知的恐惧。

上访不是个好事,地方政府深恶痛绝,北京有多少访民,就有多少截访的地方人员,黑保安、黑监狱也应运而生,形成一条巨大的产业链,访民这活儿不是一般人干的,首先要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胆魄,然后要像牛皮糖一样有韧性,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和截访人员斗智斗勇,有些小地方黑暗无比,上访人员被拉回去之后就地投入精神病院关起来,比监狱都厉害,近江是省会,手段比较文明,但是对家庭的影响也很大,民不与官斗,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金玉良言啊。

朱广银抽了半天烟,下定决心说:“实在不行,就去广场拉横幅!”先去踩个点。

然后带着几个人去了天安门广场,今天雾霾很大,隔了老远只能影影绰绰看见城门楼子上的主席像,眉眼都是模糊的,大批警察、武警、城管、保安云集,比游客少不到哪里去,朱广银亲眼看到民警拦住两个外地口音的老人,翻看检查了他们随身的挎包,而且进入广场和八十年代时期大不一样了,全部被栏杆围住,进入要过安检,想搞事根本不可能。

这条路也断绝了,朱广银更加灰心丧气,回到上访村地下室,带兄弟们出去吃饭,这回没喝酒,每人一碗面条,吃完回去玩手机,睡大觉,听天由命。

晚上八点多钟,朱广银的手机响了,是北京固定电话打来的,他心中疑惑,北京没亲戚啊,还是接了,是个陌生的帝都口音:“您好,是朱广银同志么?”

“是是是,是我。”朱广银觉得喉头有些发干,紧张的。

“是这样的,韦部长的秘书把您的申诉材料转到我这儿来了,请问您明天有时间么,我让司机去接你们,咱们详细谈谈这件事。”

“有有有,有空!”朱广银把地址报出来,约了时间,挂了电话,热泪滚滚而出:“兄弟们,遇上青天大老爷了!”

第六十一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村民们见老支书如此激动失态,赶紧询问是谁打来的电话,朱广银说是上午遇到的大领导,据说是个部长哩。

“是哪个部的部长?”有人兴奋无比地问道。

朱广银刚才光顾着激动了,也没细问,他大手一挥,威风凛凛道:“不管哪个部,省部级都是一样大的,这回咱是遇上贵人了,韦部长说明天让司机接咱们去汇报情况,不行,我得去置办一身行头,穿着迷彩服和解放鞋去见部长可不大礼貌。”

大伙也都起哄要去买衣服,买什么金利来梦特娇杰克琼斯,什么好买什么。

朱广银皱着眉头说:“瞎嚷嚷什么,部长是你们随便见的么,哪能一窝蜂都去,选两个人跟我去见个世面就行。”

又对刘汉东说:“兄弟,你也是个有福的,让部长的车碰了,这回可露脸了。”

刘汉东只顾傻笑,啥也不说。

正好手机响了,刘汉东出去接电话,是韦生文打来的:“兄弟,你想弄多大场面?”

刘汉东胆战心惊:“你能弄多大?”

韦生文说:“要不把你这些朋友拉海里游览一圈?我北京的资源还是很多的,别说你这帮农民朋友了,就是地方上的厅局级干部,照样忽悠的一愣一愣的。”

刘汉东说:“就一般标准吧,我兜里钱可不多。”

韦生文说:“放心,都是朋友,给成本价,事后结算,你就瞧好吧。”

朱广银等人今夜无眠,却不知有一帮人却被他们搞的彻夜难眠,这就是近江市朱庄办事处和区政法委、维稳办的一帮接访人员,以及京都振武护卫中心王海经理,他们都在寻找朱广银等人的下落,尤其是王海,恨得牙根痒痒,他手下六名保安骨折,这个梁子结大了,他发誓要抓到凶手,直接打残才算完。

振武护卫中心是专门承接截访业务的黑监狱,有保安上百名,郊区破厂房一座,汽车十余辆,每年光业务收入几千万,其实这趟活儿也是老板朋友的朋友介绍的,收费便宜,给的友情价,没想到玩了一辈子鹰,却被小家巧啄了眼,搞的王海被同事奚落的很没面子,若是被京城权贵欺负了也就忍了,可外地访民也敢蹬鼻子上脸,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场子要不找回来,王海就没脸在圈里混了。

黑监狱有自己的信息来源,北京虽大,访民却是扎堆的,就那么几个地方,找旅社一查登记就能把人揪出来,王海动用了分局的关系,很快就查到了刘汉东等人的下落,住在东庄某地下室,知道地方就不着急了,打电话喊人吧,约了十几个东北籍的大汉,都是一米八以上刺龙画虎秃头挂金链子的刀枪炮,预备了两辆金杯大面包,明儿一早去拿人。

接访人员来了十五名,这年头基层公务员的日子也不好过,出差补助微薄,住不起宾馆,只能住旅社,家里打来电话,告诉他们访民住在什么位置,带队的决定,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去接人,毕竟这里是首都,不是近江,闹出点事情来不得了,总之要低调再低调。

早晨六点多种,王海带着两辆车杀到东庄上访村,直奔刘汉东等人栖身的小旅社,进去一问,服务员说那八个人昨天晚上退房走了,问去哪儿了,回答不知道。

王海毛了,发话说掘地三尺也要把这帮丫挺的翻出来,开着车在附近转悠,一家家旅社找过去,找了二十分钟,还真被他发现了。

刘汉东等人正站在胡同口等车呢,昨晚上朱广银听了刘汉东的劝告,临时换了地方住,防的就是黑保安,有几个人嫌麻烦还不愿意换地方,没想到这一招还真灵验了。

“就是他们,给我上!”王海一招手,十几个东北大汉立刻撒丫子狂奔过去,噼里啪啦脚步声响彻胡同,买早点的居民吓得靠墙站着,生怕撞到。

与此同时,近江接访的也找过来了,他们的情报来源是近江警方提供的手机定位,和王海他们前后脚从那家旅社出来,同样无功而返,在路上溜达呢,领队眼尖,一眼瞅见了朱广银。

“在那儿呢,赶紧过去!”近江牌照的瑞风旅行车赶紧开了过去。

朱广银等人还没察觉危险,正说说笑笑,翘首以待呢,韦部长派来的专车很准时,七点差两分远远地过来了,是一辆京A牌照的丰田考斯特。

众人正要上车,忽然听到异动,胡同两头一边是十几个威武大汉猛冲过来,一边是近江牌照的旅行车风驰电掣而来,不用人招呼,几个人迅速上车,司机小伙很淡定,还不忘叼上一支烟点燃了,说声坐稳,一踩油门考斯特就蹿了出去。

丰田考斯特不愧是上百万的面包车,跑起来真够快,东北大汉们肺管子都跑断了也没追上,一个个累的跟死狗似的,将钢管铁棍丢在地上,卷起T恤露出黑黝黝的大肚皮蹲在地上喘粗气,王海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打电话,两辆金杯大面包很快开了过来,弟兄们上车继续追。

近江接访人员乘坐的瑞风旅行车倒是死死跟上了考斯特,北京的交通拥堵的够呛,考斯特上了大路根本跑不快,就在车海中不紧不慢的向前开,过了一会儿,后视镜中出现了王海等人的金杯面包车,车窗里探出几棵光溜溜的肉瘤脑袋,指着考斯特破口大骂。

司机小伙心情似乎很愉快,问刘汉东:“招惹的人不少啊。”

刘汉东淡淡一笑:“一帮怂货而已。”

朱广银等人却吓得不轻,紧紧抓着扶手,不时回头张望。

考斯特七绕八绕,既没被人追上,也没把后面三辆车甩下,从永定门上二环绕到莲花池东路,右拐上羊坊店路,快到复兴路的路口时,右边有个挺排场的大门,考斯特拐了进去,门口哨兵敬礼放行。

很快三辆车也追了过来,瑞风旅行车不明就里想往里闯,被配枪的哨兵拦下,司机探头出来说:“江东省政府的,进去一下办点事就出来。”

“没有车证不许入内。”哨兵面无表情,坚决制止。

接访领队是个军转干部,看出哨兵不是武警,而是陆军士兵,腰里挎着手枪,后面警卫室里不知道有多少战士待命呢,硬闯只有一个结果,没把访民接回去,自己先折进去。

首都不是自家地盘,赶紧撤吧,也不敢走远,就在路边停着,过了两分钟,王海的两辆车也杀到了,他们被前一个红绿灯拦住了,不过认识近江牌照的瑞风,知道是来接访的,王海就过去搭讪了,问怎么回事。

“他们进这里了。”领队一指大门。

王海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京西宾馆啊,部队的地盘,没通行证根本进不去,这帮访民手眼通天啊。

可是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王海决定,蹲守!就不信他们不出来!

过了一会,交警巡逻车来了,喝令他们开走,不然开罚单,没辙,只能下来人继续蹲守,把车先开回去。

朱广银等人在大院里下了车,四下张望,这里停满了汽车,大多是军牌奥迪,靠近大路的墙边是一溜高大的杨树,另一侧是雄伟的大楼,楼前都有哨兵站岗,司机给他们每人一个红色通行证,说进出都要别着,千万不能丢,不然哨兵不让进。

“这是什么地方?”朱广银怯生生问,虽然在朱庄他算一号人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但到了北京,还是被打回原形变成土鳖一只。

“没啥,部队招待所,不接散客的,中央经常在这儿开会。”司机小伙轻描淡写介绍了一句,带他们上楼开了四个标间,说你们先住着,别出去,中午就在一楼餐厅吃自助餐,随时等候领导接见。

朱广银诚惶诚恐,诺诺连声,司机小伙说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别送,就在屋里看电视吧,那帮人在大门口等着呢,放心,他们进不来。

司机走了,大伙儿齐聚到朱广银的房间,兴高采烈,谈论着刚才的追逐。

朱广银注意到桌上摆着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等大报纸,再看窗外,对面就是军事博物馆,东侧是不挂牌的部队大楼,据说是总参大院,有过三年当年历史的朱广银心中兴奋而惶恐。

距离二百米的大门外,王海正蹲在花坛旁打电话,找人安排自己进京西宾馆,可是一时半会联系不到部队的关系,公安口的朋友劝他,算了吧,就算进去你能怎么着?带一帮东北伙计从京西宾馆往外绑人?你喝多了吧,想上明天新闻联播还是咋滴?

接访的这帮人也傻眼了,给家里打电话通报情况,家里也没办法,只说你们别乱来,等领导协调。

事实上这次接访是分两条线进行的,一条是基层政府派员进京,还有一条就是青石高科自己的行动,双方没有交集,只有一个徐功铁从中协调,消息不通畅是必然的,等了几个小时,家里终于来电话,按兵不动。

朱广银等人的中午饭是在餐厅吃的,很丰盛,鸡鸭鱼肉饮料啤酒酸奶敞开了供应,八个人没敢放浪形骸,因为身畔都是很斯文很得体的干部,他们只是尽力猛吃猛喝,吃到肚子溜圆才上楼休息,早上起的太早,又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击,大家都困了,开了空调睡午觉。

朱广银睡得很警醒,生怕有人找,果不其然,一点半手机响了,通知他们下楼上车,领导要接见。

赶紧把兄弟们叫醒,忙不迭的下楼,还是早上那辆丰田考斯特,上车以后,跟随大队客车打着双闪出门,门外交警拦住其他社会车辆,放车队先走。

路边蹲着的东北小弟问了:“海哥,上吧!别进车队逼停把人揪下来往死里收拾!”

王海一巴掌打过去:“信不信我削死你,复兴路上搞这个,你不想混了,我他妈还想多混几年呢。”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让兄弟把金杯开出来,尾随车队而去,直到车队开进了人民大会堂停车场…

第六十二章 刘汉东坐飞机

丰田考斯特和其他打着双闪的高级客车一起缓缓驶入广场旁的道路,路口执勤的武警向客车敬礼,白帽子交警指挥车辆通行,远处雾霾中广场上普罗大众忙着拍照留念,虽然隔着一道车窗,但朱广银却觉得自己和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

司机提醒他们:“把证件佩戴左胸前,回头有人领着你们,不要乱走动,见了领导也别乱说话。”

“是是是,我懂。”朱广银激动的牙齿都在打战,这是什么地方,人民大会堂!总理办公的地方,国务院所在地!这辈子能进这个神圣的地方,那是祖上积了大德了。

其他六个村民也兴奋的直抖,跟打摆子似的,也难怪,他们连区政府的大门都没进过,打过交道的大领导就是办事处主任、派出所长,充其量正科级罢了,如今到了国家的心脏部位,岂能不激动,隔着长安街就是红墙金瓦的中南海和天安门,对面就是大广场,广场南端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长眠的所在,这一切都存在于CCTV中,新闻联播里,如今却实打实的来到这里,感受着这一切,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你打我一下。”一个村民对伙伴说。

伙伴用力打了他一下。

“真不是做梦啊。”村民眼泪哗哗的。

刘汉东心里明镜似的,大会堂就是个开会的地方,除了国家开各种大会,企业和地方政府也经常租用场地,社会团体唱个红歌什么的也能租借,只要花得起租金,这回韦生文把场面整的有点大,费用不得蹭蹭的,回头怎么报销还是个问题。

车辆在交警引导下进入大会堂地下停车场,果然有人来接他们,带着八个人上去,过安检比机场还严,幸亏刘汉东的甩棍胡椒喷雾都没带在身上,不然被人当场拿下就难看了。

朱广银等人战战兢兢,四下看个不够,宛如匍匐到布达拉宫的信徒,领导的秘书带他们穿过长长走廊,来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厅,墙上挂着国画,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女服务员都是国色天香,所有器物纤尘不染,村民们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是这里最格格不入的道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秘书请他们坐下,让服务员倒茶,景德镇出的白瓷杯子,茶叶喷香,朱广银暗想这要搁古代,就是贡茶啊。

稍等了一会,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走了进来,秘书介绍说这位是臧主任,也没说是哪个部门的。

臧主任很和气,也很有官架子,他的手松软白皙,只和朱广银握了手,说韦部长委托我来解决你们的问题,正好今天还有个会议,实在抽不出时间,就把你们叫过来了,宾馆条件怎么样,休息的还行吧,餐厅饭菜对不对口味?

“谢谢领导关心。”朱广银代表大家说话,来到这种高档场所,他满心的委屈早就不翼而飞,连准备好的台词都忘了说。

臧主任侃侃而谈:“你们的申诉材料我看了,征地问题在全国范围内是比较普遍的,我们国家还处在发展阶段,有些矛盾是不可避免的,总的来说,城镇化建设的势头是不可阻挡的,啊,近江是省会城市,啊,人口激增,商业用地和工业用地都有很大的缺口,啊,这个这个,青石高科这个企业我也了解了一下,啊,是一家高科技企业,是搞这个这个新能源这一块的,国家要大力扶持的,当然了,发展不能以牺牲农民的利益为代价,啊,我们农民伟大啊,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是为党,为国家贡献了很多的,建国以后,啊,这个这个工业剪刀差,农民也是牺牲了很多的…”

秘书上前耳语几句,臧主任看看手表:“我还有一个会议要主持,先谈到这儿吧,你们的问题组织上会酌情考虑,和地方政府充分沟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会见到此结束,秘书领着意犹未尽的众人离开人民大会堂,不过没派车送,说这附近有不少景点,来一趟北京不容易,参观一下吧。

朱广银将手在裤子上擦了两下,和秘书握手:“俺们反映的问题…”

秘书淡然一笑:“首长会和江东省委联系的,要相信党,相信政府,不要被暂时的困难蒙蔽了眼睛,好日子就会来到了。”

一番话说的朱广银心里也没底,但人家大领导已经很给面子了,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在人民大会堂这种庄严神圣的地方接见他们,还有啥不满足的,除了感谢,还是感谢,千恩万谢出了门,在广场上溜达一圈,照个相留个纪念,再看看纪念堂里躺着的老人家。这才不虚此行。

刘汉东见戏码演的差不多了,向朱广银辞行:“老朱哥,你们的事情有了眉目了,转天也该回家了吧。”

朱广银唏嘘道:“事情虽然还没解决,但是看到了希望,继续留在北京,那就是不识相了,明天就回去。”

刘汉东说:“那咱们就此别过吧,我也该去忙我的事了。”

大家虽然不忍离别,但还是一一和他拥抱握手,洒泪而别。

目送刘汉东背影消失在地铁入口,朱广银大手一挥:“走,去纪念堂排队,看看毛主席。”

刘汉东在地铁里给佘小青发了条短信,告诉她事情已经办妥,访民明日返回,给自己订一张今天中午飞近江的飞机票。然后又给徐功铁打了电话,让他通知接访人员,可以接人回家了。

半小时后,机票信息反馈到手机上,中午十一点半的航班,首都机场飞近江玉潭国际机场。

刘汉东乘坐地铁前往机场,随便吃份快餐,坐等起飞。

起飞时间已到,但是航班迟迟未到,乘客们着急了,问地勤人员怎么回事,回答是首都机场空域管制,航班还在空中盘旋等待降落。

乘客们纷纷高声质问,地勤只能好言安抚,发放免费盒饭。

又等了一个多钟头,飞机终于降落,但是还需整理加油上货,起码耽误四十分钟,乘客们火气已经很大了,强忍着不发作而已。

开始登机了,刘汉东随着旅客们登上这架江东航空的波音737,一通折腾终于落座,坐在前面的中年夫妇骂不绝口,令人心烦,想到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也就不和他们计较了。

可是飞机却迟迟不起飞,就在跑道上停着,乘客们又开始闹,空姐出来解释说耽误的航班太多,几百架飞机排队等起飞呢,咱们还算靠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