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离谱的一次,他还仲裁过太虚山天机宫中一女两男三位道修的情感纠葛。

最后两位争风吃醋的男道修不知领悟了什么,竟放弃决斗,携手离去。女道修则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说要遁入释门。释门古刹哪肯收女弟子啊,这女道修被拒绝后一怒之下竟然大闹佛寺,怒拔大殿佛像而走。

这事闹得佛也发火,同时让斐然殊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承受着来自释门与道门的异样眼光。

仿佛他是引导道门不正之风的罪魁祸首。

仿佛他是导致释门佛像丢失的始作俑者。

天知道,他只是百无聊赖随口说了句套话:“天涯何处无芳草。”

谁能料到那两位男道修,悟性居然如此之高,思考问题的角度竟然如此刁钻。只能说,也许他们才是真爱了。本来斐然殊对这种真爱也无甚意见,只是他二人竟要大张旗鼓公告天下,公告天下也便罢了,竟还要斐然殊做公证…………逼得斐然殊称病数月,方才躲过。

此番也是前去太极山调解两仪山庄与太学阁的私怨。

当今天下,就属太学阁最不让人省心了。太学阁与国子监一样隶属龙门,而龙门之首正是当今权倾朝野的九王爷。照理说龙门本是与江湖井水不犯河水的,但偏偏本朝重道,当今皇上不推崇龙门王霸之道,而尊道门无为,无形中打压了龙门在朝廷的势力,于是龙门就将气撒到道门身上。

龙门中人虽然武力值都不高,但防不住他有朝廷亲兵,隔三差五就寻衅出兵包围几大道门名山,谁受得住?

太阴太虚太清三座山头就算了,太极山上的可不是纯粹的道修,还有两仪山庄这种以剑入道,修行重武轻道的,门下弟子又大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哪经得起再三挑衅?于是隔三差五就是流血事件……

唉,江湖催人老。

斐然殊执掌天下第一庄不过五年时间,却是生不满百,心已千岁。

唯一不曾变的,也是他一直坚守的底线便是:风雅如风,常伴吾身。

这份坚守,让斐然殊即便在心力交瘁之际遇上行歌,心中感叹“时也,命也,运也”之余,仍不忘保持风雅。而此刻行歌痴痴地望着他的视线,如同其他众生仰望着他时一样,这正是他维持这份坚守的动力来源啊。

面对行歌,斐然殊的风雅其实是有一瞬间的失守的。

起初让她上车,并非因为“貌美女子独行容易出事”,而是她的声音,像极了三年前的一位故人,出手相救也是为此。此刻邀她登堂入室进入车厢,则是因为她不仅声音,连长相,也与那位故人如出一辙。

只是,认为久别重逢的人,似乎只有他。

事实上,从见到斐然殊那一刻起,行歌就隐隐地感觉自己发病了。斐然殊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都要优雅。行歌生平首次,看到了生生从书本上走出来的眉目如画,温润如玉。就算此刻他坐在车内,只是做着泡茶的动作,也是别有一番气象。

好不容易从他的美貌中挣扎出来,行歌又忆起斐然殊这个名字,不算陌生。

天下第一庄庄主,天下江湖武林仲裁者,天下第一好大腿。

行歌忍不住又陷入严肃的思考中:该选择个什么样的姿势来抱呢?

“狗……唔,狗蛋姑娘,请喝茶。”斐然殊风度无暇,只是看着行歌的眼中带着探索。

“多谢庄主。”行歌接过茶,琢磨着先从称呼上跳过太显生分的“斐庄主”。

斐然殊含笑抿了一口茶,不知为何,面色有些苍白。

行歌没有错过那抹稍纵即逝的苍白,记忆像一道闪电在脑海中闪亮,眼前这张俊美面庞与那日太湖边的苍白面庞隐隐重合……斐然殊竟然就是知音的相好!不!前任相好!

“你,你是……”行歌不由自主地指着斐然殊。

“九歌毕奏斐然殊,鸣琴竽瑟会轩朱,在下斐然殊。”斐然殊道。

行歌强忍住暴跳起来的冲动,告诉自己没关系他那时是昏迷的,只要她不说他当然不会知道她知道他的秘密,没事没事,不妨碍她抱大腿就好。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看着他的眼神忍不住又多了十分的痛惜,这么美这么好的人,怎么袖子说断就断了呢?虽然知音也挺好,但跟眼前人儿一比,就是云泥之别了。唉,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幸好现在□□了。

不知道是不是情伤未愈,庄主的气色不佳啊……行歌心疼问道:“庄主身体不舒服吗?”

“庄主方处理完一桩武林公案,功体耗损,所以一直在马车内运功调息。姑娘遇袭之时庄主功力尚未完全恢复,贸贸然用内力驱动风,可不又伤着了?”正在赶车的承影突然插话,显然很不满意自家庄主不爱惜身体的行为。

“既然内力尚未恢复,为什么要贸贸然用内力驱动风?”行歌不懂。

“没有风,如何能驱动我的须引香散发出芳香迷雾。”斐然殊解释。

原来他出场时的烟雾是这么来的!

“为什么要有烟雾?”行歌还是不懂。

“不好看么?”斐然殊抬起长指,抹去唇上一点茶渍。

行歌一呆,望着斐然殊,他这样动作,这样言笑晏晏,一下子不像高悬于天的明月了,倒添了几分可爱。行歌总觉得,这份可爱,有些熟悉。又觉得这份熟悉,未免自作多情,不禁有些脸红,见他还在翘首等着她的回答,忙道:“好看。”

斐然殊笑。

行歌突然觉得她方才直勾勾盯着人家说好看可能让他误会了,连忙又道:“不是说你的脸。”顿了一下,发觉还是有歧义,补道,“当然你的脸也好看。”

说完之后,行歌对自己很失望。思维混乱,语无伦次,估摸着是又犯病了。啊,下山以来病发得有点频繁啊,要不要看个大夫什么的?

“说到脸,姑娘长得极像斐某的一位故人,连声音,都很像。”斐然殊并没有发现行歌的混乱,只是深深地望着她,企图从她神情中寻出蛛丝马迹,“所以看着姑娘时,明明应是初次相遇,斐某却觉得久别重逢。”

行歌愣了一下,说道:“能叫庄主念念不忘的,想必是个美人。”

“倒也还好。”斐然殊回忆了一下,实话实说。

“那肯定不是我。”行歌接得倒也很快。

斐然殊哑然失笑。

那位姑娘也是这般自信,也偶尔说话颠三倒四,唯一不同的是,那位姑娘虽然身体虚弱眼神却始终慧黠清明,而眼前这位姑娘,生气勃勃,眼中却偶有混沌迷茫,甚至有时看不到自己。

如果不是她,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如果真是她,世间竟有如此不像的一个人。

马车在路边的一个茅屋前停下时,夜已深沉。四方城与鹿阳城皆是富庶之地,往来商贾路人众多,由于行程较远,最快也需一天一夜,所以路上常有些这样简陋的茅屋,供人歇脚过夜。斐然殊与行歌十分幸运,这间茅屋目前只有他们一行人。

承影抓了一只走地鸡,行歌十分顺手地接过来烤。

“狗蛋姑娘,你似乎很擅长烤鸡?”承影下车以后不知为何,已不像初见时和善可亲,与行歌对话时语气甚至略带敌意。

“山上修行清苦,我也只有这么点业余爱好了。”行歌道。

“狗蛋姑——”斐然殊开口。

“等等。”行歌终于明白狗蛋为什么对着知客松哭泣了,原来被叫狗蛋的时候,心里真的会有点不开心,“别叫狗蛋了,大家好歹共过患难,不如就叫我小名吧。”

“小名姑娘。”斐然殊从善如流。

“不是说我叫小名,是说我有个小名啦。”行歌笑道。

大名都已经做到这么绝叫狗蛋了,小名还能怎么叫?就在斐然殊与承影满心以为行歌会吐出“狗剩”啦“旺财”啦“全有”啦之类的名字时,她说:“我小名叫行歌,也是法师起的。”

一旦接受了狗蛋这种设定,乍听到行歌两个字,斐然殊有点小失望。

“妙善在给你起名字的时候,一定处于非常人可想象的矛盾挣扎之中。”斐然殊道。

行歌想了下,颇为赞同地点头:“大概是在挣扎中午吃青菜配馒头好呢还是白菜配馒头好吧。”

斐然殊决定不附和这个问题,回到最初他想问的:“行歌,那些黑衣人为何要抓你?”

说到这个,行歌就有一肚子的苦水,“我也不知道啊。之前因为不知道庄主身份所以有所隐瞒,其实我也是个修道之人,下山不过两个月余,在四方城呆得好好的,突然又有衙役上门,又有一群男女道修来找来。幸好贫道人见人爱,得知音仗义疏财,又有城门守卫帮忙,才跑了出来。贫道连那群男女道修为何而来都不知道,更别提之前那群黑衣人了。”

“其实狗蛋根本不是你的名字吧?”承影皱眉问道。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行歌道。

“你嘴里到底有没有一句真的?”承影受不了道。

“承影,不得无礼。”斐然殊向承影瞥去一眼。

承影收到命令,只好忍气低头,一把抢过行歌手中的鸡,自己烤了起来。

行歌默默地挪动屁股,坐到斐然殊那一边,与他并肩望着承影,说:“七情伤身啊,承影公子。”

承影怒目瞪她。

行歌连忙转向斐然殊,“承影好凶啊,庄主你要保护贫道。”

“你也适可而止。”斐然殊无奈道。

“哦。”行歌默默地在嘴上打了个叉。

“照你说来,不仅有神秘黑衣人,还牵涉到大批道门中人,那么事情就有趣了。行歌,眼下你的处境并不安全,若无其他安排的话,不妨来天下第一庄做客。一来可保你安全,二来,我也很想知道,这些人熙熙攘攘,所为何来。”

斐然殊想:这种江湖不稳定因素,还是要亲自带在身边才好。

行歌想:干得漂亮,就这么抱上大腿了!保持住这个姿势,不要动!

心中欢欣雀跃,行歌强忍笑意,一脸凝肃地点头,持重道:“嗯,贫道全听庄主的。”

不多会儿,承影烤好了鸡,三人分食。

席间行歌慑于承影的冷酷神色而不再言语,吃饱后默默找了个角落铺好干稻草,躺了上去。早晨就是宿醉,这一整天下来又是鸡飞狗跳的,又惊又累,这会儿行歌一躺下,想着天下第一庄庄主就在身边,心中一阵安心,然后就势不可挡地梦周公去了。

斐然殊与承影在靠门的这一边。

斐然殊见行歌睡着,才与承影传音入密。

“承影,你在与行歌闹什么别扭?早先不是还与她有说有笑?”

“回庄主,我听到了你们在车厢里说的话了。”

“嗯,然后呢?”

“庄主说她像您的故人,如果她真是那女人的话,那她不就是那个令您害怕女人独身至今的罪魁祸首?一路上还满嘴谎言,根本就是个坏女人!不懂庄主为何要请她回庄!”

斐然殊闻言,呆滞了半晌,才开口:“承影啊承影,印象中本庄主并未同你说过故人的事吧?那么,害怕女人,独身至今,坏女人,你是用身体哪个部位思考得出的结论?”

承影默默地扭头,沉痛道:“庄主你别问了,不要因此而回想起让你伤心欲绝的往事,睡吧。”说完闭上眼,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斐然殊无语望苍天,长叹了一大口气。跟承影聊天,怎么就这么难?

天才难免孤独身,风雅总是寂寞客。

这难道是仲裁者的宿命?

斐然殊放弃了解承影的想法了,此时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做。

“去四方城查一查她遇到的人与事,速去速回。”

“可是四方城城门已关……”

“嗯?”

“……属下领命。”

承影虽然对行歌很有意见,但对斐然殊的命令还是要乖乖遵从的。

茅屋此刻剩下斐然殊与行歌二人。

就在斐然殊从马车之上取下被褥打算去睡时,听到角落那边有动静。抬眸望去,只见行歌不声不响地起身,然后缓缓向他的位置走来。他正要出声相询,发现她神情有异,不像醒着,倒像梦游,便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行歌来到他的位置,跪在他身侧,然后握起他的一只手,掌心相抵。

斐然殊心中大震,乍然瞠目,眸中太多猝不及防的情绪,尽掩于夜色之中。

☆、世间所有误会都是脑洞开错

行歌有时候,有种野兽般的直觉。

比如说现在。

从在茅屋里住了一夜后,这气氛就很不对劲啊。如果说那一夜承影是用鼻孔对她出气的,那么现在就是用下巴了,说不出的冷艳高贵小傲娇。

而这斐然殊更奇怪,按说他这身份才该冷艳高贵啊,为什么对她这么和蔼可亲?不,这不只是和蔼可亲,近乎热情亲密了都。

如果不是斐然殊跟知音有点什么又武功高强,她都要怀疑那夜在茅屋是不是发生了点儿什么。

比如说她半夜梦游把他给办了。

再比如说她活儿好,不仅把他办了,还给办服帖了。

这想法太下流,行歌都忍不住给自己一个耳刮子,呸,下流胚子!

“行歌?”斐然殊握住行歌的手腕,阻止她对自己行凶。

行歌打了个哈哈,道:“没事儿,贫道打着玩儿。”

斐然殊报之一笑,冷不丁问道:“你昨夜睡得可好?”

行歌道:“挺好的,就是可能睡得太多有点累。庄主你呢?贫道看你气色好了不少。”

斐然殊望着她,意味深长道:“大概是沾了行歌的福气,斐某的功力不仅完全恢复而且隐隐感觉更胜从前了。”

“真的?”行歌一脸不可置信。

“千真万确。”斐然殊一脸毋庸置疑。

行歌想,她果然是个上仙,仙气太精纯了,凡人吸一吸就要涨功力。

斐然殊想,她果然对昨夜的事果然毫无印象,想必也不知道她体内镇魂珠的作用。昨夜她梦游起来为他疗伤,足以证明,她正是那位故人。因为这世上,只有一颗镇魂珠。

镇魂珠,传说中道门代代相传的宝物,以天下至阴之人为容器,能调和一切真气,是习武之人的至宝,为历代道门之首持有,传予道门之秀。

每任道门之首的修为都超凡入圣臻于神,没人敢挑战,只有镇魂珠刚传到道门之秀手中时,才有唯一的机会控制尚未成气候的道门之秀,将镇魂珠收为己用。所以每一次道门选出道门之秀,江湖就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即便忌惮道门的武学,神器的诱惑又岂是凡人能挡的?

不过妙善法师是个例外。她当上道门之秀时已过不惑之年,才智武功在江湖中已是鲜有对手,她的道门至尊之路可谓顺风顺水,就算偶有风浪也极易被她摆平,故而维持了江湖百年间的太平。

五年前,行歌还不叫行歌,叫聂云时,他遇见了她。

五年后,她叫行歌,却已经不认得他,眼中的陌生作不得伪。

唯一相同的是,她仍是镇魂珠的容器,仍会在他功体受损时,为他缝补经脉。

“行歌,你说,你在洗月观呆了三年?那么,三年前呢?”斐然殊问。

“实不相瞒,贫道今年芳龄三岁。”行歌面不改色道。

“原来你失忆了。”斐然殊点点头,又问,“是因为受伤?还是生病?”

行歌是个有病的,特别听不得病字,连忙道:“是受伤!法师说贫道是从山上掉下悬崖的,可能脑部受过重击,所以丧失了记忆。”说起来她有病,会不会就是因为脑部受过重击?

这话题有点危险,行歌连忙又道:“庄主今日为何如此关心贫道?是想测字还是看相?”

斐然殊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半闭着眼,略加沉吟,睁开眼时突然语带温柔,道:“以后别叫庄主了,叫阿斐吧。”

行歌一个激灵,一口茶差点喷了出去,“阿斐?!”

庄主咱俩不熟啊!虽然我在抱你大腿但你这么不矜持我会很没有成就感的啊庄主!

“嗯,阿斐。”聂云是这么叫他的,他也只允过她这样叫。

行歌放下茶杯,拉住斐然殊的手,语重心长道:“庄主啊,你老实跟贫道说昨天晚上我是不是对你那啥了?”

“那啥?”斐然殊偏头,俊美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疑惑。

表情太纯真,行歌感觉自己就是个怪姐姐。

“就是……贫道夜里没对你做过什么不该做的吧?”行歌咬咬牙还是说出来了。

“嗯,做了的。”斐然殊点点头。

行歌吓得跳起来,整个人退到车厢一角,说话都结巴了起来,“做做做做做了什么?不不不不不,你不不不要告诉我,你你你你放心,我我我不会负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