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庄

大侠是靠什么吃饭的?只有外行才能问出这问题。

自成门派的自然是收徒赚钱,尤其那些个擅长暗器机关或医药的门派,生财之路就更多了。至于独行侠,多半是富二代,就算不是富二代,也能走走镖,抓抓逃犯赚点赏金。闯出名声的更不用说,知交遍天下,走到哪儿白食吃到哪儿,一个字,爽。

天下第一庄不算门派,不收徒,不过他圈地。整座凌云峰与山下田地都是斐家的,田地租给农户,山上奇珍药材一部分自用,剩下的高价卖给各地药行。

除此之外,凌云峰也是武林中人热爱的比试场所。一来有现成的仲裁者,二来此处风光奇丽云山雾绕自带美化效果,一战成名的几率较高,三来庄内有个岐黄楼,岐黄楼内有个神医,肉白骨,活死人,不在话下,有个什么伤病急救起来也方便。

这位神医,叫做顾清渠,是岐黄楼的首座。也不知是谁规定的,神医一定要童颜鹤发。顾清渠也不例外,容貌清和皮肤光滑,却是白发白须白眉,一样不缺。

眼下,顾清渠正在离山门最近的琅嬛阁里给昏迷中的行歌把脉。

斐然殊在一旁由侍女伺候着,静静地洗了脸,净了手,换了件熏过香的外袍,抖去一身风尘仆仆,神清气爽,叫人备了两副碗筷,开始用膳。

而一旁的含光,则是忧色写于脸上。

含光,正是喊行歌云姐的那个人。他与承影二人皆是斐然殊的亲随,但含光、承影,并非他们的名,而是他们的身份。

从有天下江湖武林仲裁者开始,便有了含光与承影,作为天下第一庄的两把剑,世代相承。这一代比较特殊,两把剑竟是双生。

含光虽然长着与承影一模一样的脸蛋,性子却差了十万八千里。承影爱憎分明,喜怒皆形于色,含光却是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屁,从八岁开始就像操足了八辈子的心一般内敛持重。

承影此时见含光忧心忡忡,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服,道:“弟弟,你做什么这么担心这个女人?五年前你一直跟在庄主身边,应该最清楚这个女人对庄主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啊!”

含光莫名其妙地看了承影一眼,“没有的事。”顿了顿,想起承影那一声“弟弟”,又补了一句,“你是弟弟,我是哥哥。”

含光与承影的出生顺序,与顾清渠的年纪,以及庄主的处男之身,并称天下第一庄内三大不可提及之事,连庄内的情报组织、专事收集情报的鸽房对此都讳莫如深。众人只知道,这对双生子都自称哥哥。

承影听见含光还在维护行歌,登时急了,“全庄的人都知道!弟弟你就别瞒了,刚好这女的出现了,咱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还治什么啊顾先生,不给她下毒就不错了!”

含光更加莫名了,向斐然殊投去求助的目光。

斐然殊放下筷子,“承影啊承影,我实在好奇,她究竟对我做了如何丧心病狂之事,令你如此耿耿于怀。你今日不妨一并说出来,可好?你不说出来,叫我如何同你一起义愤填膺呢,是么?”

承影提起一口气张口欲言,又生生憋了回去!他不忍心往斐然殊伤口上撒盐!

处理伤口这种事,还是顾清渠在行。

顾清渠道:“八个字,辣手摧花,始乱终弃。”察觉指下脉动,他分眼一瞧躺着的人,见她双眼紧闭,气息也迅速恢复平缓,饶有兴致地扬了扬眉,换了一只手来把脉。

斐然殊也瞧了一眼床上,不动声色地笑了,“如果我说,你猜得八九不离十呢?”

承影瞪圆了双眼,“庄主你说,要杀要剐交给属下!”

“不。”斐然殊摇了摇头,抬眸道:“不能杀,不能剐,还要护她周全,你办得到吗?”

承影倒抽一口凉气,几乎急红了眼,“为什么啊?!庄主你不要执迷不悟了!江湖上比她漂亮比她善良比她端庄比她脑子正常的姑娘有很多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这奇葩!”

就在承影义愤填膺之际,含光默默说了一句:“我办得到,庄主。”

斐然殊知他一向孺慕聂云,于是对他含笑点头,又道:“带你弟弟出去吧,我同顾先生还有些话要讲。”

“走,弟弟。”含光拉起承影。

“忠言逆耳啊庄主!你不能因为他比较谄媚没节操就说他是哥哥啊!”承影甩开含光,没好气道,“我比你大!别叫我弟弟!”

“好的,弟弟。”含光使出擒拿手。

两人四掌对上,便是难分难解,追缠对招,一路打将出去。

顾清渠搁下行歌的手腕,收起脉枕,拈须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多年前庄主询问过的‘气竭而不衰,脉象正常身子却极弱的病人’?”

斐然殊笑而不语。

顾清渠又道:“如果是的话,那么这三年她必是遇到了高人。她的身子已经被调理得极好,体内的道门至纯气息绵延不绝。昏倒只是因为劳累过度饮食失调,加上严重的睡眠不足。”

换句话说,她不是昏倒,只是睡着了。

斐然殊想起她夜里梦游为他疗伤,清楚知道她为何睡眠不足。不由忆起当年,阿聂大部分时候性子是温和的,唯有为他疗伤之时,每每破口大骂,骂他只顾附庸风雅,不知量力而行,骂他做事太绝,对自己太绝,镇日自伤经脉,还要累她来救。

强行突破先天功法第八重那一次,她为了修补他的经脉,耗损过度,昏死过去。

醒来却反常地不骂了,只说了一句:“有一日我死了,你要怎么办?”

从那以后,他便收敛了不少,不再自损经脉,强练先天功法。

只是未等到他或她死的那一刻,她便离开了,为了她所说的,旦夕温暖。

斐然殊看着行歌。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声音,但她已经是与阿聂几乎完全不同的人了。所以阿聂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句话的答案。若有一日她死了,他……也不过是恢复了之前的他。前年他突破先天功法第九重时,经脉险些又断了,倾尽岐黄楼之力才保住性命。这些事……离开后的阿聂会在意吗?

会吧。因为行歌会为他治疗,想必阿聂还是在意的。

斐然殊心中积堵多年的闷气终于散了不少。

他想,这个行歌,虽然说话行事颠三倒四,总归还是要护她周全的。她这样活着,一生平安喜乐,也不坏。虽然沾上了道门这个大麻烦,但有他斐然殊在,天底下就没有真正的麻烦事。再则,若有一日恢复记忆,阿聂回来,也不至于骂他亏待了她。

“她似乎受过重伤,失去记忆了。”斐然殊对顾清渠道。

顾清渠蹙眉,奇道:“难怪方才把脉,有一处异象。照理说,心脉受损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好。若我算得不错,她心口应有旧伤,至于是剑伤刀伤还是内伤,就要瞧过才知道了。”

说完,一脸正直地望着斐然殊。

斐然殊不答,却道:“听说眠眠下山收账了?”

顾清渠只是听到眠眠二字便红了一张脸,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将起来,大喊一声:“庄主你你你,你最讨厌啦!”背起药箱,提着袍子噔噔跑了出去。

顶着白发白须这般做作,也是让人瘆得慌。

斐然殊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又回到桌前。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拿起筷子,自言自语道:“这么多菜,斐某一个人,怕是要浪费了。”

“唔……”床上传来一声模糊的呻吟。

“嗯……”行歌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开始思考人生,“我是谁,这是哪儿,我在干什么?”

“你是行歌,这里是天下第一庄,你在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斐庄主,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行歌下床,三步并作两步坐到斐然殊面前,话音刚落,就拿起没人用的那副碗筷,双眼放着幽幽绿光盯牢了桌上的菜,红烧蹄髈酱鸭子,小鸡蘑菇烤茄子,全是她点过的。

“有,不过很奇怪,说这些话的人,通常死得比斐某快。”

“……”行歌噎住。

斐然殊为她倒了一杯茶,“为何不叫阿斐了?”

行歌埋着头,毫无形象地扒饭。

“为何?”斐然殊放下筷子,撑着脑袋,打定主意要问到她开口。

“……咱俩不熟。”行歌鼓着塞满食物的腮帮子答。

斐然殊目光一沉,却又笑了起来,道:“行歌啊行歌,斐某讲个故事给你听。”

“贫道已聋。”

“如今天下势力三分,道门、释门、龙门三足鼎立,道门人多势众,释门武学佛学精深,龙门高居庙堂弄权擅谋杀伐决断。洗月观的妙善正是当今道门之首,历来道门之中,道首手书南华经便为信物,传予道门之秀……”

行歌如遭雷劈,脑中先是一片空白,而后失声叫道:“南华经?”

斐然殊优雅地抛了个白眼,“你已经聋了,不要打搅斐某自言自语。”

又继续道:“道门之中流派众多,为首有太阴山洗月观、太虚山天机宫、太清山清华观以及太极山两仪山庄。每一任的道门之秀在通往道首的路上,都要经过重重磨练,获得三山五岳的认可。如今有人名不见经传便被立为道门之秀,天下道门中人自然都要来看看。斐某身为天下江湖武林仲裁者,自然也要履行职责,约了一局,五天之后,论道凌云峰。”

多大仇?多!大!仇!

行歌心中翻江倒海,满桌佳肴顿时无味。她就想不明白了,妙善法师跟她到底多!大!仇!如果看中她仙骨不凡要她继承道门,不是该早点给她授箓带着她修行美容养颜踏上人生巅峰吗?为什么不由分说赶她下山还丢了个烫手山芋给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还什么山下有她的道,这眼瞅着就是条不归路啊!

行歌放下筷子,噌的一下,坐到斐然殊身边去了。

“阿斐啊。”行歌腆着脸喊。

“不叫斐庄主了?”斐然殊斜觑着她。

“斐庄主多见外啊?咱们虽然刚认识两天,却像认识了两辈子。你看,我还长得像你的故人,当然了,你的故人年纪一大把了,我还青春少艾,肯定不是一个人,但人海茫茫找着两个这么像的也不容易是吧?也算难得的因缘是吧?”

“你想说什么?”斐然殊一直托着腮笑着,听行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这样,我看你骨骼清奇,是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以后维护天下江湖武林和平的任务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了。难得我与你有缘,这里有一本传世武功秘籍,五百两银子卖给你。”

说着,行歌掏出了怀中的南华经。

☆、爱笑的女孩子,运气不会太差

行歌到天下第一庄的第一天,斐然殊不肯买南华经,行歌很忧伤。

行歌到天下第一庄的第二天,含光与承影被派出去办事了,行歌的忧伤顿时一扫而空。

这两兄弟,一个对她温情脉脉,一个对她寒风冽冽,偏还长着同一张脸,冰火两重天。

你想想,你在院子里走着,突然遇到个和风细雨的,温顺地喊了声云姐,互相道别后一个拐角就撞上个五官一模一样的,歪鼻子斜眼睛恨不得吃了你似的瞪着你嘴里还骂着:妖女,哼。是不是迟早得精神分裂?行歌本来就是个有病的,可再经不起这折腾。

行歌到天下第一庄的第三天,结交了第一个女性朋友。

秦眠眠是前任庄主故人之女,自幼养在庄里的,与斐然殊兄妹相称,一同长大。不过她对江湖武林不感兴趣,倒是对数字敏感,天生又有大家威仪,于是年纪轻轻便当了天下第一庄的大总管。

看着这两天赖在她的酹月楼大啖酒肉的秦眠眠,行歌想,对数字敏不敏感她看不出,但大家威仪是真没有。

秦眠眠刚找上她时,她想着,这姑娘的设定怎么看都是要爱上斐然殊的啊,哥哥妹妹的猫腻最大了。她一定被这姑娘当做假想敌了,想想就要体验传说中的后院起火,还有点小兴奋。

谁知这姑娘见着她,劈头就是一句:“你就是当年下药□□我殊哥哥的采花贼?”

“不……”妈呀这故人这么猛怎么没人告诉她!

“怎么是个女的?”第二句霹雳程度不亚于第一句。

行歌还来不及认亲握手高呼贫道也觉得你家庄主的故人一定是个男人,就听这姑娘无甚耐性地又道:“那药你还有吗?药效好吗?能药倒大夫吗?很厉害的那种大夫。”

一心准备着迎接狗血宅门三角恋戏码的行歌,是万万没想到这姑娘强行修改设定,剑走偏锋,看上了那个看起来可以当她爹的顾清渠。

不仅如此,这姑娘两年前还弄了个大阵仗,拔光了某个山谷里的花摆了顾清渠的名字来表白,吓得顾清渠脸都绿了,从此闻“秦”色变,能逃则逃,逃不了就尽量装死。

眼下就属于逃不了的状况。

顾清渠奉了斐然殊的命,每天都要来给行歌把脉。

秦眠眠得了消息,便来守株待兔。

“顾先生,上回给你带的扇子喜欢么?”

秦眠眠坐在行歌旁边,捧着脸痴痴地望着顾清渠。

“撕了。”

“撕得开心吗?手感好吗?好的话眠眠再给你买呀。”

“不必。”

“不麻烦的呀,顾先生不必心疼眠眠。”

“闭嘴。”

顾清渠转向行歌,换上一副和颜悦色,道:“行歌仙姑,你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夜里要注意休息,不要过于操劳。待会儿我开一副安神汤,让人熬了给你端来,喝了晚上好睡些。”

行歌想说自己夜里并不操劳,每晚都早早睡下,但顾清渠并不给她这个机会。

她才刚张开嘴,就见顾清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收拾好了药箱,奔将出去。

秦眠眠捧着一张脸,眼睛笑得似两道弯月牙儿,“哎呀顾先生就是这样腼腆,我中意。”

行歌淡定地看着她发花痴,心里暗暗叹气,交友不慎。瞧瞧她下山以来结交的这几个人,游子仙阴阳怪气傲娇别扭,知音是个人傻钱多的小白脸,而眼前此人多半有病。唉,不慎。

“行歌姐姐,听说你会算命,瞧瞧我今日运势如何?”

行歌掐指一算,信口道:“爱笑的女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差。”

秦眠眠闻言大喜,挂上满面笑容追了出去,一路撒欢小跑到岐黄楼。

刚跑到门口,就被一只从天而降身上插着箭的鸟砸晕过去。

岐黄楼的大夫听到动静跑出来就看到秦大总管一副撒手人寰含笑九泉的模样,吓得喊来首座。

两年来首次得顾清渠贴身照顾的秦眠眠大呼行歌神仙再世,于是关于行歌是神算的名声不胫而走,逐渐盖过四方城里混下的“十卦九不准”之名,此皆后话,按住不表。

行歌目送秦眠眠离去后,也离开房间走到院中。

酹月楼一墙之隔,便是斐然殊居住的翛然阁。

这几天行歌躲在内庄足不出户,斐然殊倒是忙得很。十日之约将至,外庄每日都有人进进出出,行歌只有在晚饭时才能见到斐然殊。见他面带疲色,行歌只当不见,插科打诨从不去问前头的事儿,她不问,斐然殊竟也耐住性子不说,闹得她反而想问了,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唉,这人瞧着天仙一般,心思也是蔫儿坏。

不仅是道门之秀那档事,与行歌切身相关的还有故人一事。斐然殊一律不提,每日见面就是打个招呼抬个杠,偶尔雅兴大发还吟个诗弹个琴。行歌是不介意当个纯粹的没有杂质的脱离了高级趣味的饭搭子的,但她装睡时听到的“始乱终弃”始终无从证实,也是闹心。

这几日她从秦眠眠处打探,只听到了更为离谱的传言。

据说,全庄的人都知道那个故人将斐然殊先那啥再那啥,的事儿,只不过庄内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斐然殊被骗了身子,如秦眠眠,另一派认为斐然殊被骗了感情,如承影。难怪庄里连洗衣服的婆子瞧她的眼神都不对,就不晓得婆子是哪一派。

唉,造孽。她身为一个修道之人,果然不该长得这么美。红颜祸水。

不过这些人眼睛长着出气儿用的吗?故人号称二十八,她看起来顶多十八好吗?

妥妥不是同一人。

嗯。

啪嗒。

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

如果不是一个人呆着太无聊的话,行歌是不会抬头的。

院中无名树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华服少年。

“少年,算命吗?”行歌道。

少年高挑起眉,“你不问我是谁?”

“不问你会打贫道吗?”行歌问。

“那倒不会。”少年答。

“那就不问。”行歌招了招手,要他下来。

少年噘着嘴嘟囔了句什么,拍了拍屁股一跃而下。

靠得近来,行歌才发现,这位少年生得粉雕玉琢清秀可爱,隐隐还有些眼熟。

“小公子气度不凡,非富即贵啊。”行歌道。

“哦?从哪里看出的?”少年微眯着眼,目中流淌着与外表不符的淡淡魅惑。

“从你腰间的盘龙玉佩。”行歌道。

“你倒坦白,我喜欢。”少年笑了起来,目中自是一派天真无邪。

“小公子爱笑,心底开心的事却不多。喜欢的东西多,握在手里的少。握在手里的东西也多,喜欢的却少。生而富贵,前路辉煌,却不知一生何求。”行歌望着少年,一番话先于意识,说了出来。

少年先是一怔,随即笑得前俯后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