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打扮得像个思春小姐的道姑倒是有趣,一本正经胡诌的本领也是一流!”

“严肃点,贫道算命呢。”行歌丝毫不受笑声影响。

“好好,你说本公子不知一生何求,还请仙姑指点一二?”少年忍笑道。

“皆因生活周遭太多纸醉金迷物欲横流,权利富贵皆是屏障,要想看清前路,还需持善修行,贫道看你根骨不错,灵修清明,又与我有缘,这样吧,这里有一宝物,可助你修行,只卖五百两,收现钱,不找零。”

行歌说着,掏出了怀中的南华经。

少年这下完全笑不出来了,他惊疑不定地望着行歌。

行歌也望着他,“四百八十两。”

“……”

行歌的眼睛威严地瞪了起来,“四百五十两,不能再少了。”

少年终于恢复了语言能力,“你……是认真的?”

“她是认真的。”一个饱含无奈的清雅嗓音响起。

斐然殊握着折扇,站在酹月楼与翛然阁之间相通的石门内。

少年一见他,便撒腿奔了过去,大喊着:“叔公我好怕!你家仙姑是个神经病!”

在一臂之隔的距离,斐然殊一指点住了他眼瞅着是要投怀送抱的身形。少年蹙着眉,眼神一下子委屈起来,瘪着嘴撒娇道:“叔公不会这么小气,还在生侄孙的气吧?凌云峰下侄孙是跟叔公闹着玩儿的呀!”

这位少年,正是几日之前在大街上给斐然殊钱的那位龙霸天。

脸和名字放在一起,活脱脱的“图文无任何关系”。

斐然殊懒得理会他,举步趋近行歌,问道:“他没吓着你吧?”

行歌收了收惊掉了一地的下巴,说:“没有吓,有点小惊喜。”

“嗯?”斐然殊不解地扬眉。

行歌发现他这个表情,跟那个少年还真有点像。

行歌一脸期待地望着斐然殊,道:“你是他的叔公,其实你的年纪已经八十二了对么?”

“斐某今年二十有七。”斐然殊的话似一把无情剑,斩断行歌最后一丝希望。

行歌生无可恋地垂头:“啊,生活。”

行歌个子不算低,但在身形修长的斐然殊面前还是矮了一大截,此刻低着头,恰到他胸前位置,格外沮丧的样子像极了某种智商不高的动物,黑亮柔顺的发丝也牵动了他的某种欲念。

斐然殊终于忍不住,将手搭在了行歌头上。按了按,揉了揉。

“吃饭了。”

收手,负于背后,傲然前行。

斐然殊眨了眨眼,嗯,手感的确不错。

行歌眨了眨眼,靠,刚才是不是被人当狗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行歌追了上去,要斐然殊给个说法,解释解释刚刚那个极大矮化她人格的动作,斐然殊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行歌啊行歌,人在屋檐下……”

“……汪。”

两人穿过酹月楼与翛然阁之间的那道墙,前去用膳。被点了穴道的龙霸天心中无限凄凉,欲哭无泪:“叔公你别走啊,第二次见面你就这么对你侄孙是对的么!别走啊我也要吃饭啊!谁来理理我啊……”

哭到一半,突然行歌往回走了。

龙霸天一喜,“行歌姐姐还是你对我好——等等,你干什么?”

只见行歌将南华经塞进他怀里,然后从他腰间摸走了盘龙玉佩。

“记得拿四百五十两来换你的玉佩。”

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行歌扬着玉佩离去,而斐然殊竟然也不阻拦。那个神经病道姑不知道,他不可能不知道啊!那是他们家族血脉的信物,是要传给结发妻子或丈夫,然后再传予嫡长子的!

☆、贫道卖艺不卖身

“贫道太虚山天机宫清灵。”

“贫道太清山清华观清净。”

“在下太极山两仪山庄元长生。”

“贫……道……太阴山……洗月观……行歌。”看着翛然阁花厅上坐着的老中青三代美男子,清灵真人道骨仙风,其人修长,相貌清癯。,清净真人成熟睿智温文尔雅,其人若松柏木秀于林,行歌心中有些忐忑,她十分不确定地用手肘捅了捅斐然殊,“这是……在开招亲大会?”

此话一出,席中气氛陡然一窒。

两鬓斑白的清灵真人率先拈须笑道:“哈哈,妙善收的小娃儿有趣!贫道倒想知道,若是招亲,你会招谁?”

“你。”行歌毫不犹豫道。

清净真人扶额,元长生掩着唇咳了起来。

斐然殊打开折扇,饶有兴致地看戏。

清灵真人矍铄双目闪着好奇的光,问道:“为何?”

“晚辈口味重。”行歌毫不脸红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三位道门泰山北斗不约而同地望着斐然殊,眼神不怀好意,笑容为老不尊。看来这三位虽是刚到天下第一庄,却也没闲着,闲言蜚语一桩不落,没少打听。

斐然殊不为所动,从容自若,引行歌入座,道:“既然你改口自称晚辈,想必是知道了这三位前辈所为何来了?”

行歌无语,她怎么好意思说她只是一下子想起听过这几位的大名然后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于是即时补救?有时候智商被高估也是一种负担,她只能故作高深地淡笑。

这种淡笑的尺度比较难以把握,九分自信一分腔调,不多不少恰恰好。

行歌道:“各位前辈,介不介意晚辈先吃饭呢?”

她不能肯定她听完这些人所为何来之后是否还有胃口吃饭,所以要先下手为强。

这是行歌人生中吃得最隆重的一次饭。四个身份显赫各领一方风骚且不同年龄层的美男子环绕着她,八目共赏,注视着她叼菜夹肉的英姿,倾听着她咀嚼吞咽的节奏,一桌与平日并无不同的菜色,行歌愣是吃出了风起云涌厉兵秣马的气象。

行歌觉得很悲哀,因为就算如此,她还是吃得很尽兴。

人活成她这样,跟狗蛋又有什么区别呢?

行歌沉浸在对人性的深深反思中,直到斐然殊的左手握住了她的右手。

还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筷子落在桌上。

行歌掌心一阵发热,一口肉顿时难以下咽,抬眼,见斐然殊目视前方,龙眉凤目扬波光,皓齿朱唇半带笑,登时心口也热了,“这位庄主,贫道能问你在干什么吗?”

“摸你的手。”斐然殊嘴角笑意加深,却仍是目视前方。

行歌看了下周围,清灵真人抿茶沉吟,清净真人理着拂尘,元长生抱剑微笑,仿佛斐然殊并没有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调戏良家妇女,仿佛斐然殊是在为失足妇女开光。

道风日下。

心痛。

行歌闭上相形之下显得大惊小怪的嘴巴,痛心疾首地用左手拿起筷子,继续吃饭。不知是左手握得不稳的缘故,还是右手被握得太稳的缘故,夹菜总是不稳,在第三块茄子喂了桌子后,行歌终于放弃了,放下筷子,道:“贫道饱了,诸位有事奏来,无事退朝。”

语音方落,斐然殊松开了她的右手。

清灵真人放下了茶杯。

清净真人将拂尘扬到身后。

元长生放开双手,将宝剑系回腰间。

时间掐得太一致,这给了行歌一个错觉——是她的话解开了这四人的封印。

这个错觉最致命的一点是让行歌在觉得自己是神仙下凡的道路上雀跃撒欢,彻底跑偏。

再次坚定了自己并非凡人的信念后,行歌的底气足了起来,她擦了擦嘴,单刀直入,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几位真人屈尊来见行歌,想必是为了道门之秀一事?”

“是,不过已经解决了。”一直少言持重的清净真人开口了,神色带着易见的欣喜。

“解决了?”行歌呆住,她就是吃了个饭,错过了什么?

元长生脸上刚毅的线条也柔和了不少,道:“是的,大事已定,吾等也要告辞了。”

“等等……”什么情况?她是吃饭吃了一年吗?为什么感觉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清灵真人起身,走到行歌身边,行歌连忙也站起。清灵真人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呵呵道:“初次见面,贫道修行之人,你懂的,清贫。也无甚贵重的礼物相赠,这里有个竹牌,权当做见面礼。”

说着拿出一块通体红色的牌子。

仿佛呼应他的动作,清净真人与元长生也掏出了牌子,一个通体青色,一个面白底黑,放到桌上。

行歌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脑子跟不上凡间人类,下意识去看斐然殊,斐然殊朝她点了点头。于是她木木地接过牌子,又听清灵真人道:“临走之前,贫道还有一事相求。”

“求字不敢当,真人请讲。”

“能摸一下你的手吗?”

“……贫道卖艺不卖身。”行歌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清灵真人笑眯眯道:“反正斐然殊那小子也摸过了,卖一次是卖,何不凑成双?”他不由分说握住了行歌的手,不住地抚须点头,而后松开手,道,“日后有任何麻烦,天机宫的大门始终为你敞开。”

言毕,大笑而走。

行歌还来不及反应,右手又被人握住了。

清净真人浅笑端方,道:“无三不成礼。天机宫龙蛇混杂,男男,女女,男女,双修混修,彼圈太乱,倒是贫道的清华观随时欢迎行歌小友。”

轮到元长生时,他一脸正直握着行歌小手,道:“清华观只收男修,一门光棍,行歌小友一去岂非羊入虎口?元某庄内门生三千,有男有女,其中不乏青年才俊,行歌小友若想换个轻一点儿的口味,不妨来两仪山庄小住。”

行歌一只手如击鼓传花一般传递下去,而那三人握完手丢下牌子,又相继离去。来时毫无预兆,去时消灭影踪,如风过水无痕,武功高就是任性。

行歌闭上呈痴呆状的嘴巴,低头,看着自己饱经沧桑的右手。

斐然殊直觉她在想很有趣的事,便问:“你在想什么?”

“贫道右手的贞操,已如明日黄花。”

果然没白问。斐然殊忍俊不禁,又想,若是阿聂,想必一眼便能看透个中缘由。正如当年,他与她萍水相逢,第二次见面她便看清他的目的,直截了当道:“公子初登宝位,贵人事忙,特意折返来探我这半死之人,如果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不可自拔,想来是知晓我体内这颗珠子的来历了?”

阿聂常说人生在世,全靠演技。在遇上他之前,她一直是折剑崖下桃源村里一个普通的病弱的姑娘,往来无数江湖客路过她的小茅屋,却从无人看出她身上有何不同。

阿聂又说眼睛是心灵之窗,透过别人的窗户看到别人的心灵,不应该是难事。虽然不是人人都窗明几净,但只要不是黑成一坨,总还是有迹可循的。想必也是看出他风度高雅瑰意琦行,才主动结交,阿聂看人还是极准的。

斐然殊忆起往事,眉眼仿佛泡入一道唤作旧时光的茶,微微晕开,迷离而温暖。

行歌抬眼望见,便撞进一片迷网之中。

她想,他一定是想起故人了。

虽然一直听旁人提起他与故人如何如何,却是今日方知,他竟是真的喜欢故人的。

真可惜,她终究不是故人。

真可怜,知音想必是单相思,爱而不得寻死觅活才有了湖边初见那一幕。唉,怜我世人,为情所困。念及情字,行歌突然心中一痛,如受重击,有片刻的失去呼吸。她不自觉地咬紧牙关,用力地睁大眼睛,才从那阵痛中缓过来。

满山的桃花,一个喜着红裳的男子……她想挥去脑中不断闪现的残影,便抓起桌上另两张竹牌,问斐然殊:“这三张不同颜色的牌子有什么含义吗?集齐七个能召唤神龙吗?”

斐然殊也从回忆中出来,望着那三张牌,嘴角笑意又不由自主地开始泛滥,“行歌啊行歌,你可知你现在握着的是整个武林的半壁江山?这三张牌意味着三大名宿都承认了你的道门之秀身份,持牌便可号令道门天下。”

这几句话彻底将行歌脑中的残影清空了。

“为什么啊?!就为了我右手的贞操?!我能当被狗啃了不要你们负责吗?!”

“斐某无所谓,道门三大名宿估计不肯。”

“为什么啊?!我和他们什么仇什么怨啊!我连南华经都卖了啊!”

“行歌啊行歌,你还不明白吗?南华经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体内的镇魂珠。历经百年,镇魂珠终于重回道门,而你是百年间镇魂珠所认的唯一宿主,你道,这道门之秀还有旁人能当么?”

方才餐桌之上,行歌吃得无忧无虑,殊不知清净、清灵、元长生三人同时发功,三道真气同时贯入她体内,若非镇魂珠护体,她早已经脉尽断七窍流血而死。斐然殊也怕她全然不识武功,故而才出手帮她牵动镇魂珠制衡三股真气。她吃完饭,毫发无损,那三人已然相信镇魂珠确在她体内,临走握手之举,不过是再度验证。

“你是说……镇魂珠是道门信物?”行歌双唇发颤地吐出这几个字。

“正是。”斐然殊道。

“我不信!”行歌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两行清泪簌簌而下,她心中百转千回,绷紧了食指指着斐然殊悲痛欲绝道:“你残酷!你无情!你无理取闹!”如果这镇魂珠真是什么道门信物,真是什么代代相传的东西,那么,那么她岂不就不是神仙下凡了?!

要接受这种现实……臣妾做不到啊!

行歌扭头一路泪奔。

斐然殊俊美无俦的脸上生平首次露出了些许痴呆的表情,“残酷?无情?无理取闹?”

☆、那个红衣服的男人

夜幕降临。

十日之约将至,今天是最后一夜。天下第一庄的外庄已栖满了道门中人,其中阵营分明、各自为政的有天机宫、清华观、两仪山庄的人,不过此三方人马已经从最初的各据一方,变成如今的清华观与两仪山庄短暂结盟,共同抵御天机宫。

那么天机宫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导致如此局面呢?

“清华观的男道修那腼腆禁欲的模样,真叫人心动。”天机宫的女道修如是道。

“两仪山庄的女剑士那倔强不屈的模样,真叫人心痒。”天机宫的男道修如是道。

“道门一脉同气连枝,应当多多交流才是啊。”说这番话时,天机宫的道修脸上过于荡漾的表情,极易让人看出,他们想要交流的,多半是一门需要男女双修的道门秘术。

“乱了,全都乱了……”

躺在草丛里躲清闲的清华观弟子目睹了这几天的混乱,不住地摇头。

他从草丛里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往另一个方向走,寻找下一个清净之所。只是这天下第一庄委实太大,风光景胜又太美,信步而走,一个庭院接着一个庭院,为花木繁盛赞叹,为流觞曲水心折,惊觉到了内庄时已经太迟了,他并不记得折返的路。

偏偏天下第一庄有个规矩,进了内庄就不得动武,一旦动武,便会被判定为与天下第一庄为敌,庄内无数暗卫高手可将其当场击杀。故而他也不能施展轻功飞上屋檐来找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只盼遇到一个庄中人带他出去。

咦,前面湖边有个人。

年轻的男道修心中一喜,驱步向前,“打扰了,这位姑娘……”

女子闻声回头,一张脂粉脸哭得斑驳,辨不出五官,在泠泠月光下显得格外惨淡,唯有那对秋水长眸,灵动慧黠,令人忘却那惨淡,不过那红透的眼眶也很难令人忽略,时时提醒别人她前一刻哭得多惨。男道修自觉唐突,来得不是时候,偏偏她已转头,眼下走也不是,只好垂目道:“贫道清华观封真门下弟子莫水,误入内庄,十分抱歉,还望姑娘帮个忙,带贫道回外庄。”

“墨水?你的名字倒是有趣,清华观清净真人是你什么人?”女子问道,声音犹带哭腔。

“清净真人是贫道师祖,姑娘认识?”莫水道。

“算认识吧。有过一摸之缘。”

这女子正是一夜之内接连得到数个噩耗,正暗自忧伤的行歌。

莫水面上一红,正要斥责这女子毁谤师祖清誉,见她眼神清明,毫无轻薄之色,嘴边的话突然吐不出口,只好绕过这一话题,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还望姑娘不嫌麻烦,为贫道指个去外庄的路。”

行歌瞧了他一眼,突然道:“每一个问过我名字的人,都已经死了。”

莫水吓了一跳,“真的?”

行歌道:“骗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