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看我,饶是我这样坚忍不拔的神经也脸红了,低了头,耳根边上微微的烫。

“饿了?”他开口。

看来他根本没走远,不知之前我的八卦话是否也被他听去了,想到这里我心里立时有些毛,也不敢多说,只点头,非常诚恳。

“好,走吧。”他一转身往外走。

“去哪里?”我努力跟上,衣服拖地,走得很艰难。

“吃东西。”他言简意赅,回廊漫长,他走得很快,我跟得辛苦,遥遥望见尽头一片水光,平台临水而建,花架茂盛,枝蔓相接,有人独坐其下上自酌自饮,长发披垂,衬着一轮明月,飘飘欲仙的样子,正是闻素。

我略觉不解,不知道莫离为何要把我带来这里,但是他脚步一停,回过头来,我收势不及,差一点又要撞上他,不及说话已是惊楞,因为腰里一动,竟是他低下头来,伸手替我整理了一下衣带,将过长的下摆稍稍束了一些上去。

我在这一瞬间突然想起当年季风闭着眼睛替我系上衣带的情景,心中情不自禁地酸软甜蜜,而他半阖着眼,月色如水银泻地,他睫毛下的暗影微微地动,晃得我一阵一阵地晕眩。

他替我整理好衣带之后带着我继续往前,牵我的手,我的袖子太长,手指拢在那里面,他还拨开一点,精准地找到了它们。

我手上被他触碰的地方自行升温,烫得发抖,脸颊也是,怕丢丑,头都不敢抬,几步之后才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根本没有看我,平静无波的一个侧脸。

闻素却是看到了我们,搁下酒杯,缓缓立起来,目光落在我们身上,这样一个一身风流的人物脸上露出如此哀怨的表情,简直让我不忍卒睹。

桌上果然温着酒,酒香醇厚四溢,还有几碟小菜,旁边竹筒青绿,走进闻到粥米香,我饿得头昏眼花,原该不顾一切扑上去一顿猛吃,但是这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如此浓烈,我顾不上自己的肚子,情不自禁地在心中哀叫了一声,转头看他,眼神也哀怨起来。

一别三年,他身边究竟还有多少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在等着我?想想庆城山上冷冷清清的日夜,我脆弱的心哪,严重不平衡了。

第 52 章

这天晚上我喝了许多酒,原来是饿,该大吃大喝,但真的坐到桌边又觉得渴。

桌上有红泥火炉温着的酒壶,闻素烹酒,一双细白修长的手起落自如,端的是赏心悦目,温酒斟入小杯,莫离却端到我的面前,手指按在杯沿,半侧着身子看我,眉眼温和。

我不知他为何突然对我这样好起来,但这样的一眼,我已不知推拒,喉头更是干,火烧着那样,接过来就喝了,酒有些烫,我又多年没有喝过了,一下就抿紧了唇,他回过头,对着闻素忽然地一笑,说。

“看她。”

短短两个字,居然如此缠绵绕梁。闻素原本晦暗的脸色立时变得更加惨淡,两个人的眼光在桌子上方相碰,他哑了声音,只说了一句。

“我明白了。”

我听不懂这句话,但是莫离却只是一点头,然后即时离席而起,闻素也站起来,两人对视一瞬,莫离再笑。

“左使仍是有话要传?”

闻素注目在我脸上,沉默半晌,我被他看得浑身僵硬,忍不住望向莫离,却见他一个人端起酒杯来,唇角一抹微凉的笑。

“教主之意未到,右使却先得一步,如此神乎其技,闻素拜服。”闻素看了我许久,眼里终于露出恨绝的神色来,而后很慢地退了一步,只做了个请的姿势。

莫离牵起我的手转身往来时路走,我刚把杯里剩下的酒都咽了下去,那酒是真正的凉州梨花白,甜香入口,醇厚绵长,很上头,我脚下虚浮,但他走得快,牵住我的手被覆下来的袍袖拢着,手指用了力,让我不得作声,只有跟从。

我并不想挣扎,只是回望了一眼,看到闻素仍站在那里,月下孤单的一条影,阴冷目光遥遥地望过来,让我肚里那一丝温酒暖意全然消散。

我回过头,专心走路,手仍在莫离的袍袖之下,十指相连,一切风平浪静都是暗里的纠缠。

我们就这样一路出了院子,青风圆月候在外面,青风看上去仍是起色萎靡,但行动无碍,看来文德并没有下狠手。

青风看到莫离牵着我出来,表情很奇怪,与圆月对了个眼神,然后在她挤眉弄眼的提示下震惊了,我看他那小模样,要不是莫离仍牵着我,估计扑上来的心思都有。

“尊上,我们现在是……”

“回教。”他言简意赅。

青风听话至极,最后瞪了我一眼,得令就走,不多时便牵了马车来,黑车黑马,一盏气死风羊皮灯挂在车前,照出油亮木色,黑夜里仿佛闪着光。

看来这些人习惯了随时上路,圆月扎着手,很是舍不得地看着青风,然后还嘀哩咕噜,“红衣姐姐还没回来,尊上不等她?”

“等她回来,叫她招呼好左使大人,左使难得驾临定海,红衣不在,你还不好好伺候,跟着我做什么?”莫离上车,带着我,我还穿着那红衣的衣服,衣摆宽大,蹬车的时候挂到一角车轮,他一提之间,“嘶”一声裂帛。

车子趁着夜色向前,车厢宽大舒适,当然比不是当年墨国迎娶我时所备的皇家车辇,但也处处精致,两个人坐在里面全不觉拘束,还有吃的东西,我饿惨了,也顾不上衣服破损,吃了再说。

车帘放下,没有光,莫离安静无语,闭目养神,外面渐渐下起雨来,轮下颠簸,有泥土的潮湿腥气,像是进了山里。

我吃了一会便停下,黑暗里待得久了,目光变得清晰,眼前是他的侧脸,挺秀的一管鼻梁,而他沉默如昔,像是一切从未变过。

说话的是我,慢慢的,总觉得会后悔那样慢,但还是说出来了。

我说,“我们在逃命?”

他突然睁眼,黑暗里光一闪,那是一线杀机,然后目光对上我的,那杀机忽而一旋,隐没在他的瞳仁里。

他也说话了,嘴唇未动,声音却直入我耳膜,比最初时更加暗哑。

他说,“不要激我,这一路再如何艰险,我总是要把你带回去的。”

看来我的猜测是真,我所种的那只小虫竟是他所在的教内所需的要紧物,他无意之间得了我,不惜与文德一战,又正巧闻素赶来,或许就是来传达与此物相关的教令,没想到他已经先一步将我带回。

他们在花厅里寥寥数语,我若还是当年的平安,或许看不出端倪,但庆城三年,我对他们之间的对峙当然有所察觉,他利用我令闻素心思不稳,看不出他才受了重伤,自愿放手让他离去,现在又夙夜启程,竟是要将我直接带回教中。

莫离与闻素并称左右二使,当然是一教中人,但他却如此防着他,看来这圣火教,也不是什么万众齐心的地方。

庆城是当今天下盟主所在之地,本派护短,文德脱困之后必会追踪我的行踪,而他又要防着自己教中兄弟半路将我劫走,既然如此,一路之凶险,难以想象。

车厢里仍旧无声无光,我们相对坐着,耳边只有辘辘车轮从泥泞地上碾过的声音,伴着淅沥雨声,就连青风都没有一丝声响,这世界一瞬间竟好像只剩下我与他。

我脑里思潮翻滚,万千头绪,最后忽然心里一空,只想笑了,伸出手去,在他翻掌之前按在他的手背上,他凝目,我却已经低下头去,将脸伏在他的膝盖上,很安静地回答他。

“好的,我跟你一起。”

他丝毫不动,我不再多费脑筋想那些烦恼之事,反觉得安定满足,车声单调重复,摇晃间渐渐竟有了些睡意,我最后就这么睡了,脸还埋在他的膝盖上,手下合着他的手,浑身舒懒,鸡雏一样温暖快活。

第 53 章

车身猛地前冲,然后停下,有人说话,声音穿过噼啪作响的雨声笔直透入车厢里,好似就在耳边。

“右使大人,常先冒昧求见。”

山谷里一路奔驰,这样突如其来的停滞与声音都让人惊动,我猛地抬起头来,却被莫离一手按住,而后他向前倾身,一手掀开帘子,另一手却落在身后——握在我的腕子上。

车外雨势如虹,眼前一片黑暗,并没有人,原本该在车辕上的小个子青风已经不见了。

我转头,终于看到他,穿着件雨衣立在车边,见我们下车上前一步,将低低的帽檐翻到后面去,露出惨白的一张脸,我没有心理准备,立时被吓了一跳,原来不是青风,不知何时换了掌车人。

莫离开口,“何事,说。”

黑暗中突然有水花溅落的声音,一团黑影就落在我们车前,是个身形瘦削的青年男人,双目炯然有神,这样的雨夜都有寒光四射。

“烦请右使大人先往通水镇蓝庄主处,教中几位长老在那里等着见您,有要事相商。”

莫离不语,手搭在我的腕子上,雨水中打开的车帘外拍进来,我虽然藏在他的身后,但也转眼湿透,处处冷得彻骨。

那人见他没有反应,又向前一步,“右使大人。”

莫离在我腕子上的手指一动,我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上,他却十指收拢,离开我的皮肤,开口说话。

“我有要事要回教面见教主,只好请长老们担待了。”

常先抬起眼来直视我们,嘴角平直,微微下拗,露出一个狠绝的神色来,那小个子掌车人再次上前一步,原本凝滞的气氛随着他的这个动作炸开来,雨水飞溅,转瞬那两人已在车前交手数招,各退半步。

常先身后又有人出现,是另一个黑衣人,与他同样装扮,默默站到他身后,并不言语,风雨交加,山林中漆黑一片,不知还隐藏着多少人。

我紧张得呼吸困难,莫离却只是不动,稍歇之后忽然一笑,

“凭你们?”

“长老有令,属下们只好多有得罪了。”常先率先有了动作,转瞬一剑在手,他身后那人一同动了,我紧张得几乎要跳起来,但电光火石之间,却听一声闷哼从常先的嘴里发出来,原本要纵身而起的他不能置信地转头,缓慢地转回背后,声音嘶哑,“你竟然……”

雨势磅礴,我只能看到他们模糊的剪影,常先背后已有一柄剑没入,他用手去格,他身后的同伴却一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手用力,那剑几乎没柄,他肩膀被制,或许还有穴道,居然就这样立着,目龇欲裂,身体却渐渐垂下来,就这样去了。

这一切就发生在我们面前,莫离岿然不动,那掌车的小个子也没有吭声,只有我,看得呼吸困难,指尖冰冷,寒得发抖,情不自禁地收拢起来,掌心握紧才发现自己抓的是莫离的衣袖,他在我身前,雨水瓢泼随风而入,尽数拍在他身上,那衣袖几乎拧得出水来。

那人将常先的尸体放下,也不抽回剑,竟就在泥泞地上伏地跪了。

“属下常保,见过右使大人,常先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竟耽搁右使行程,属下已将他就地正法。”

莫离只答了一个字,“好。”

那人仍旧伏地,“属下有要事禀报大人。”

“你说。”

那人略抬起头来,却不言语,显见不欲自己所说的话落入其他人耳中。

我掌心一空,莫离已经飘身而出,落在那人面前,微微弯下腰去,留我一人坐在车里,我眼皮惊跳,只觉得不安,正想下车跟在他身边,却听一声蛇吐气般的嘶叫,那人抬头一瞬间已被莫离两指插入喉管,双目圆睁,无法置信地看着他,与之前那常先死时一样的表情。

常保嘴唇蠕动,仿佛想说话,但气息一灭,全身力道都散了,原本握紧的手垂下,手指撒开,地上滚落银光,泥泞中更是刺目。

莫离低头看了一眼,冷笑,“暴雨梨花,好东西啊,可惜这样邀功,你还欠着点火候。”说完两指一抽,那人的身体立时倒下,一声闷响。

只是一转眼,地上已经多了两个死人,人血混着雨水在泥泞中横流,莫离立在他们之前,缓缓回过头看我,那场景如同修罗地狱。

“大人。”小个子掌车人叫了一声,“可要上车继续赶路?”

莫离点头,用布擦拭手指,那上面还有半截血色,擦完后丢弃布片,缓步走了回来,上车落帘。

车身一动,继续向前,他看我一眼,突然伸出手来。

我仿佛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但却并不害怕,伸手去握他的,但他的手已经落在我的肩上,慢慢问了一句,“怕了?”那双眼在杀过人之后颜色变深,漆黑如墨,说话时居然带点笑意,刀锋一样冷。

我摇头,只是反问他,“你还好吗?”那种转眼就能杀死同伴的人,我倒并不觉得同情,我只是担心他而已。

他目光一动,那点冰冷笑意突然没了,而后皱了眉头,表情古怪。

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他十指收拢,将我提了起来,我身子一轻,再看自己所坐的地方突然洞开,而他抓着我,飘身而下,等我再睁眼已是车外,马车急速前行,根本没有停顿,转眼再不得见。

雨水打得我睁不开眼,我的肩膀还在他掌下,双手却已经将他的衣袖抓住,一阵冷风,哆嗦着问。

“我们,我们去哪里?”

他脸上古怪的表情更甚,也不回答,慢慢讲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你倒是不怕我将你带出来杀了。”

这句话……我听他说过。

前尘往事轰然回返,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寂寞寝宫,微风拂动的御花园,还有闷热夏夜中季风从窗外一闪而入的身影。

回忆让我忘记现在的一切,我在大雨中微笑,忘了回答,就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美的甜言蜜语。

第 54 章

我与莫离一同赶路。

我不知他要去的是哪里,他也不说,山中大雨,他带着我弃车徒步,黑夜里竟用了轻功,两人从山上一蹴而下,他一路面色沉郁,我也不敢多问,使全力跟上,唯恐拖累了他。

幸好我别的不算擅长,从山上下来的本事倒是强项。

下得山来就有一户农家,只有一对老夫妻,这样的雨夜当然是早早睡了,他带我敲门而入,只说两人连夜赶路,半途暴雨,想借宿一宿,老夫妻匆忙披衣来开门时对我们的一身狼狈惊讶万分,但仍是厚道地请我们入内,还腾了一间屋出来,

农舍简陋,屋子也只有两间,我浑身湿透,进屋时打了个极大的喷嚏,农家院里有水井,我们正走到井边,我脚下湿滑,差点跌了个跟头,腰里一紧,却是莫离一手将我带住了,我的额头磕在他的胸上,鼻子碰到他的胸骨,闷闷的一声,他哼了一下,许是嫌弃我路都走不好,索性抄起我直接进屋。

进屋后我听到老婆婆感叹,“这小两口子,多恩爱呐。”

老公公就笑,“你个死老太婆,当年我可没少抱你。”

其实门一合起来我便被他丢在地上,再听到这样的谈论,那个哀怨呐,差点一头磕在桌脚上,再抬头却见他已经盘膝坐了,双眼合起,再不与我言语。

我想到他之前伤重的样子,又开始担心,踌躇半晌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伸手想去搭他的脉门,可手指还未触及他的皮肤便被他反手一把扣住,他睁开眼来,一阵寒光。

可惜我再怎么胆小,被他这样瞪着瞪着也已经习惯了,更何况他也说过无论如何都要将我带回教中,我回看他,心里想,底牌都被你自己揭过了,还要唬我?

不过我还没有胆大到把这些话当着他的面说出来,还解释,“我想看看你的伤势,为什么不坐车了?那,那个驾车的人知道我们离开了吗?”

他仍是看着我的眼睛,渐渐手掌松了力道,冷哼一声,“我就是不想他知道。”

我愕然,然后突然明白过来,他这样大费周章地瞒过左使,瞒过园中众人,再后来雨夜驱车,就连青风都被换过却还是半路遇袭,那值得怀疑的人只有一个。

可那人,一直挡在他身前,是否误会?我再看他,却见他又将眼闭了,沉默的一个侧脸。

或许是误会,但他选择抛弃。

我的心渐渐抽紧,原来,他对自己身边的人一个都不信。

想到这儿我便益发觉得冷起来,身上衣服浸透了雨水,又湿又沉,我没有衣物可换,也不知如何是好,慢慢在他身边坐了,背靠着墙角,像是要找一个依靠。

我太累了,没法再坚持下去。

屋里安静,我渐渐迷糊起来,但身上一阵阵冷战,夹着哆嗦,忽地腕上一紧,我想惊醒,却眼皮沉重,根本张不开,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被握紧处涌入,瞬间铺遍全身。

等我醒来,身上衣服早已干透,屋外大雨早歇,晨曦微吐,屋里没人,我惊跳起来,推门就往外跑,正撞老婆婆身上,她手里端的两碗稀饭在惊叫中翻下来,却被人翻掌一托,转瞬到了他手里。

还有谁,我家神功盖世的莫离大人是也。

他托完还有闲暇,瞥了我一眼,目光里清楚写着两个字。

麻烦。

真伤自尊。

我与他在屋里面对面把那两碗稀饭喝了,起身的时候我摸身上,他看我,“干吗?”

我说老人家这么招待我们,怎么都要谢谢人家。

他冷笑,“不杀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