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我保证,见过师父之后就跟你走。”

他不说话,我也不放手,两个僵持了一会儿。我终于感觉到他的软化,心下微松,就更不想放手。

他起伏的心跳声从他的胸腔里一直传到我的耳中,我想到他心口上的那个伤疤,突然有些心疼,又低低地问了一句。

“他还在你身体吗?还会疼吗?”

他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在等我抬起头的时候,却只见到他垂下的双眼,或许是月光太亮了,反让我什么都看不清。

我与莫离天色微明的时候才回到大部队中。青衣面不改色,成平的脸有些发黑,成卫最不淡定,简直是咬牙切齿。

大队人马休息一宿之后速度回快,疾驰半天之后道路便开始变得平坦宽大,成平策马到莫离身边与他说话,成卫终于找到机会与我并骑,一开口就道:“小心后悔。”

我早晨是在莫离膝上醒来的,正心满意足,当然不把他这句唠叨放在心上,还笑嘻嘻地答了一句:“我高兴就好了,你妒忌啊。”

他再瞪我一眼“小心乐极生悲。”

正说着,队伍已经出了山区,眼前一条大道直通远方。城关轮廓已是隐约可见。

风里传来徐鸣的声音,他勒住马,指着那个方向对我们道:“看,那就是拓关城,我们到了。”

第四章 拓关城

5

我们一行人在拓关城受到了英雄一般的欢迎。莫离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不愿跟我们一起进城,我原想跟他一起,但成卫拉住我说:“平安,盟主在等你。”

我就应了一声,转头去看莫离,他也不坚持,只道:“你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办,晚些再去找你。”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我单独与师父见面比较好,就放弃了跟着他的打算,默默地继续跟着大部队向前走。

成卫像是很满意我的反应,待到不见了莫离的身影之后,终于对我露出一个笑容来。

大队人马缓缓入城,我对这些场面没兴趣,一入城就拉着成卫往角落里去,还问他,“师父在哪里?”

城中守军都在广场上列队,四周都是人。成卫一边回我:“急什么”,一边伸手替我压了压帽子,将我的脸更加严实地遮盖在阴影下。

我这两日都是穿着男装的,一是为了行动方便,二也是为了避免引人注意,拓关城不比在荒郊野外,人多眼杂,我入城之前又特地戴了帽子,尽量大的可能遮掩自己的脸,以防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可惜易小津不在这里,她虽然话多,但易容术倒真的是天下无双,当年借着这易容之术,在皇宫里都能进出自如,有她在真是省却很多的麻烦。

“平安!”熟悉的清脆声音,我以为自己是想太多生了幻觉,一回头却见白日下翠生生的一条影,一双杏核一样的圆眼睛,不是易小津是谁?

“平安。”又有声音,没什么起伏的,那是文德所特有的,一贯的清冷。

我抬对,正看见他立在城墙边的台阶上,一身白衣,负手看着我,阳光刺目,我这一样一仰头,看出去的全是白茫茫一片,就连师父的脸都是模糊不清的。

拓关城地处山中,又常年驻军,城中屋舍多由石头垒砌,街巷条条笔直分明,用来居住的房屋也都是方形的,看上去单调非常。

文德带我们转入其中一个院落,小院干净整齐,四下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一看就知道是我师父待的地方。

我愿想抓住师父先把自己想问的都问个清楚,没想到一进院子就被易小津拖走了,我正待反抗,文德已经带着其他人进屋了,成卫走在最后一个,看了我一眼,还特意关上门,气得我两眼直翻。

易小津抓着我往侧边的屋里走,边走边讲话:“你胆子真大,还敢顶着这张脸到处跑,小心被人认出来,还不快过来,我帮你处理一下。”

我想说在这种边远城关哪会有人认识我?可想起自己这一路上失败的经历,终于没再坚持,被她一路拖进屋里去了。

三年未见,易小津厉害一如当初,不多时镜中的我便也一个肤色蜡黄,面目平常的小兵模样,再换上衣服,简直连我自己都忘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我摸摸自己的脸,心里想着等一下怎么去吓莫离,嘴里还要与易小津说话。

“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找成平的,他一声招呼都没有跟我打就跟着盟主离开中原,气死我了。”

易小津叉着腰说话,果然还有引起气呼呼的,说完又反问:“你呢?我听说你被圣火教的人抓去了,盟主还带着人找上门去救你,真可惜我不在,什么都没有看到。”他说的欷歔不已,像是错过了什么精彩绝伦的好戏。

这人竟然把朋友的水深火热当成戏看,我就没好气了。转过脸去不理他,她坐到我身边,仔细端详了一下我的脸,像是在找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又开口,“我还听说,你跟圣火教的右使在一起了,是不是?”

我不想多做解释,更何况她说的也是事实。

她见我不否认,慢慢眼睛睁大了吃惊至极的表情,“是真的?你真的和别人在一起了?我以为你不会忘记季风。。。。。。”

我猛地站了起来,正要开口,门外突然响起大师兄的声音,“小师妹,你准备好了吗?师父要你去。”

我等的就是师父的召唤,闻言拔腿就走,临走还回头狠狠瞪了易小津一眼,心里说,你知道什么!她也不回瞪过来,只沮丧地看着我,失望至极的样子,像是我做了什么可怕的错事。

我推门进屋,偌大的屋子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师父果然在等我,一个人立在窗边,背影都是冷清的。

我想到以后若是与莫离一同走了,或许很少再有机会这样与师父在一起了,心里就有些难过,刚才易小津所带来的一点气愤就散了,开口轻轻叫了一声:“师父,我来了。”

“嗯,过来吧,”文德看到我变成这样也不觉得诧异,大概这原本就是他嘱咐易小津去做的。

我迎上去,立在他身边。这院落建在高处,长窗对着北方,立着便能看到远处的墨国军营,大军已经就地驻扎下来,黑色的军旅在风中猎猎飘扬。

知道墨国来袭是一回事,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大军压境又是另一种体验。我望着那个方向,无法移动自己的目光,只听自己在问:“师父,你要留在这里守城吗?”

文德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反问我:“你觉得呢?”

文德过去在山上教我习武的时候常常忽略我的提问,无论是内功心法还是武功招式上遇到的问题,非要让我自己想破脑袋地找出答案来为止,没想到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是这样。

我心里叹气,半点都不怀念这种对话方式。

“我不知道。”我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老实地道:“我怕死,怕受伤,我也怕自己身边的人会死会受伤,可是在金水镇的时候,我明知道回头可能会死,可我还是回头了,我真的不知道。”

文德看了我一眼,微微点头,“那是因为你想救他们。”

我看着自己的一双手,“是,我想救他们,可我又能就得了多少人呢?”

文德伸手遥遥一指,“那里至少三万人马,攻陷这个只有一万守军的拓关城绰绰有余,所谓天险,易守难攻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留在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但若是让他们攻进来,从此中原门户大开,你可曾想过,我们身后,还有千千万万的人?”

这一席话听得我浑身沸腾,一股热血冲上来,脸上立时就烫了,一时羞愧无比,简直连头都抬不起来。

文德又武器,声音缓和下来,“平安,你不用羞愧,你有决定自己的路的权利,你也没有欠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我哑着声音:“师父,我不怕死,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你知道的。”

这一次文德没有很快地回答我,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我明白,那日清晨我在金水镇看到他带你回客栈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你看到他了?”我猛地抬起头。

文德与我对视,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他就是季风对吗?他把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所以去了圣火教,哦,不,他一年前就离开了圣火教,可现在又回去了。”我情急之下开始语无伦次。文德突然伸手,按住我不断挥舞的手,他的手掌坚定有力,让我终于安静下来。

他看着我,眼里带着奇怪的光,“平安,有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

窗是开着的,山风阵阵,我突然觉得冷,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三年前云山地道崩塌,我受季风托付将你带回庆城山,之后也曾派人寻找他的下落,希望有万一的可能能够将他找回,后来有消息传来,我便亲自又去了一次云山。”

我紧张得胃部痉挛,声音都抖了,“你去找过他?你没有告诉我。”

文德仍是按住我的手,低声继续,“当时你也在生死边缘,我看你全靠找回他的渴望维持求生意志,自是不能据实相告。”

“你有没有,有没有找到他?”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来。

文德收拢手指,捉住我的脉门,像是怕我要做出什么不正常的举动来,声音却仍在继续。

他说:“我有。”

我长大双眼,突然忘记了呼吸。

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了下去。

“我找到的,是他的尸体。”

6

“不!”我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从我的嘴里发出来,“你骗人!他没有死!他怎么会死!他就在这里,就在这座城里,我已经把他找回来了。”

突如其来的惊怖让我忘记了一切,我开始拼力挣扎,挣扎着要摆脱文德的束缚,奔出去寻找我要找的那个人。我要看到他,我要摸到他,我要听到他那颗带着不离不弃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只有这些才能让我平静下来,才能让我活过来。

“你听好了,季风已经死了,那个人不是季风。”文德眼里露出不忍的神色,但仍是双手紧扣住我,沉静的内力涌入我的身体,强迫我停止挣扎。

他早已料到我会疯狂。

我被文德强劲的内力压制,不得不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再也无法起身,但我双目已赤,死全啊地瞪着他,牙关咬得几乎要流出血来。

文德将我的手扣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弯下腰来对我说话:“我在云山山谷之中找到季风的尸体,他身中奇毒,尸体不烂不腐,我找到他的上海,他的面目仍旧清楚,只是心口处被人洞穿,一颗心已经没有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个确实是他。”

我口不能言,只能目眦欲裂地瞪着他,想尖叫着让他闭嘴!但他却一刻都不停歇地说了下去:“季家名动天下,谁都知道季老将军有十个儿郎,可真正的数目应该是十一个,你可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已经心痛欲死,再没有挣扎的力气,就连他的声音都是模模糊糊漂浮在耳边的。

他说季风已经死了,他说季风的心口被人洞穿,他说季风的一颗心已经没有了。就在那一瞬间,剧烈的痛苦从我的心底深处某个崩塌的角落流淌出来的,肆意暴涨,然后剧烈地撕扯着我身上有意识的每一寸,即使是文德宽厚澎湃的内力都不能将它压制。

“那是因为季风有一个卵同胞的兄弟,但是出生时便在战乱中丢失在连着附件,你不知道是吗?此事是季老将军告知于我的,绝不可能有差错,你找回的不是季风,是他的孪生兄弟!”

文德一口气说到这里,或许是察觉我的死寂,终于慢慢地收回了双手,放我自由。

我没有动,我已经没有了灵魂,哪里还能移动丝毫?

他站直身子,许久之后才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在我头顶的发上,轻轻按了一下。

“我知道这一时很难接受,你先休息一会儿吧,我让成卫过来看看你。”

我没有等到任何人来看我,文德离开屋子之后我便从打开的窗里跳了出去。窗口临北,下方便是高耸悬崖,仅有尽余宽的地方可供行走。我已经全凭本能行事,如同一抹游魂一般走出去,遇到围墙再翻身跳出,转眼就到了街巷之中,一路竟然没有被人拦下。

城里走动的全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我已是一个寻常小兵打扮,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也没有人注意。我就这样一个人茫然走了许久,没有人与我说话,没有一个地方能够让我停下,直到撞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人的身上。

“小心。”那人伸出一手将我按住,并未因此多停留一秒,说完这两个字之后便转身匆匆而去。

我却因他的声音从茫然中醒来,转过头去只看到一个背影,一身青色儒衫,是青衣。

我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变跟上了他。青衣行色匆匆,脚下竟像是用上了轻功,也不知道在赶些什么,幸好我还跟得上。

我并不是想要追上他,我只是想见见另一个人。

我想见他,想听他亲口告诉我,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想让他将我从这世上最可怕的噩梦中带出来。

青衣闪身进了一条极安静的街巷。我立在角落中看着他消失在最深处的院落中,无限的渴望让我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脚下却像是粘着胶,一寸都迈不动。

怎么办?我想见他,可是噬骨的恐惧又让我无法再向前一步,我不敢见他了,我竟然不敢再看他一眼。

我在角落中僵硬地立了许久,直到那扇门又被推开,两个人走出来,夕阳西落,将他们的身影在地上拖得斜长,有一个人的甚至几近覆盖到我的脚面。

我突然停了呼吸,只是这一点小小的影子,都让我想蹲下身去,轻轻地拢在手里。

他们在说话,灰色长发的男人唠唠叨叨地。

“我不赞同你留在这里,如果是我,就立刻带着她远走高飞,再也不要让她见到任何一个故人。”

嘶哑的声音回答他,“我会带她走的。”

“那你还带她来做什么?难道你不怕她身边的人起疑?”

“她已经与我在一起。”

“那又怎么样?如果她知道……”

片刻的沉默,然后贺南低下八度的声音委委屈屈地响起,“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可以收回这种眼光了吧?我会做噩梦的。”

“我在这里,自是因为她要来。文德总算是她的师父,她走之前想要见他一面,也属常理。更何况探子来报,阿布勒也到了拓关城附近,此人曾有辱于平安,我必将其杀之。”

嘶哑的声音带着森冷的杀气,贺南叹口气,“你不要整天想着杀来杀去的,小心你的那颗心,它虽然是我一手换进去的,但到底有过亏损,你又把白虫交给了你们教主,难道你就不怕……”

我听到这里,脑中突然一空,紧接着身子也空了,两只手虚空地抓了两下,徒劳地想抓住在我身体中瞬间消亡的东西,伸手却只有一场空,而后整个世界都变得白茫茫,死寂一片。

“谁?”黑影随着声音一同到我面前,劈面就是一道寒风。

我没有闪避,也不知道如何闪避,眼睁睁地看着那道乌光卷住我的脖子,将我狠狠地拖了过去。身体从粗糙的石板地面上擦过,我看着血痕从露在衣外的皮肤上清晰地浮现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多好,原来我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

“是谁?”贺南急问。

莫离不答,只低下头来看了我一眼,冰冷的一双眼睛。

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一个表情空洞,如同尸体一般的陌生人,一张蜡黄的脸,只是一双眼睛是血红色的,像是随时都会滴出血来。

“是个小兵,是军队派来监视你的?”贺南只看了一眼就把头扭开,“也太丑了。”

门又开了,青衣赶出来,“尊上,我听到有异响……”

莫离再看我一眼,直起身来,对贺南道:“你可以走了。”

贺南就没好气了,嘴里叽里咕噜的,不外乎是他过河拆桥之类的话,走出几步又回头,对他叫了一句:“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东西,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啊。”一脸的放心不下。

7

莫离将我带进屋子,也不收回捆在我身上的鞭子,只让我坐在椅子上,一个人沉默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有一段时间只是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慢慢眼前有了些轮廓,但除了他之外,什么都是模糊的。

他居然在写字,一个人坐着,手里执着笔,在铺开的白纸上慢慢地写着。

我想起自己是见过他写字的,就在非离庄的大堂上,提笔回复我师父的拜帖,下笔动如流水,字字铁画银钩,可此时却慢了下来,落笔时微垂着眼,脸上带着沉思的表情,写不多时便停顿,数行字写了许久。

夕阳渐落,淡红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尽染他的眉睫,侧脸的每一寸都是我闭上眼就能描摹而出的熟悉的线条。

可是他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