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空着身体,空着心,却没有办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师父没有错,成平、成卫没有错,就连他也没有错,这世上唯一错的就是我,还错得那么离谱与可怕,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就是我找的那个人,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就是我要的那个人,其实他不是,他从来都不是。

可是我爱他。

我听到碎裂的声音从我的身体里发出来,失去的感觉又一样一样地回来,心脏每一寸的跳动都带来巨大的痛楚,这痛楚是一双手,将我凭空撕碎,碾压,蹂躏,将我直捣入最深的地狱里去,永世不得超生。

我竟然爱他!

我爱的那个少年,他为了放弃了一起,他带我绝地求生,他从没有放开过我的手,他一直到死都是那么的温柔。可是我做了什么?我竟然爱上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拿走了他的心脏,拿走了他的生命,他只是像他,他只是像!我却把他当做他,把他当做自己最亲爱的人,与他拥抱,亲吻,渴望他的笑容,贪恋他的温存,恐惧与他的分别,想要与他天南地北,一生一世。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我应该去地狱,我应该跪在那个少年面前痛哭流涕地请求他的原谅,我应该在三年前就与他一起死掉,那样才是我想要的人生,那样才是我应得的人生!

莫离突然掷笔,不再写下去,转过身来面对我。我与他目光相对,心中猛烈激荡,喉咙一腥,竟像是要喷出血来。

他走过来,低声如耳语。

他叫我:“平安。”

他认出我。

他从来都没有认错,错的只是我。

夕阳正在收敛它的最后一丝光芒。他背对着窗,面容都落在阴影中,模糊一片。

没有人制住我的穴道,那条长鞭不过是松松地搭在我的身上,比起束缚来,更像是一个被刻意留下的印记。

我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来,我只是慢慢地将搭在我身上的鞭子拉了下来,然后立起身来,向后退了一步。

就像是他过去经常做的,不要我太过靠近他。

他身子动了一下,连着地上的影子都轻轻地一抖,就连这影子,刚才都让我想蹲下身去,轻轻地拢住它,可是我不能。

我再也不能了。

他看着我,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平安。”

这样的重复,对他来说,几乎已经是恳求了。

他果然是知道的,他早已经知道了,知道我——要的不是他。

我手头,又向后退了一步。

他面色一凝,再看我时,目中已经露出些狠绝的神色来。

我竟没有一点害怕,只开口,沙哑的声音让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说:“没用了,我要的不是你!”

门被砰的一声推开,有人立在门口,白衣胜雪,青衣气喘吁吁地奔进来,“文先生,你不能……”

文德没有一句客套,只是向我伸手。

很轻的风声,从我耳边掠过,是莫离,转瞬跃到我的身前。他在自己的地方都换了一身绯色,与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因为离得近,落下时衣摆擦过我的脸,冰凉如水的感觉。

“青衣,你出去。”

青衣像是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退出去了,但只是退到门外数尺便停了,也不关门,双手拢在袖子里,盯着屋子里的情况,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莫离又开口,“到门口守着,拦不住他,你还要让别人也随便进出这里不成?”

青衣脸一白,略一躬身,然后默默地转身出去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莫离不说话,文德也沉默,空气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凝住了,令人呼吸困难。

“莫先生,我是来带她走的,还请你高抬贵手,不要阻拦。”文德先开口。

“破门而入?”莫离冷笑。

“是我一时心急,抱歉。”

“这里哪有文先生要的人?”莫离并未移动脚步。我被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中,黑色的影子像是一张网,窄窄的,却找不到任何出口。

文德看我一眼,直截了当地道:“平安,你过来。”

我就是一震。

“你休想。”莫离突然开口,声音转冷。

“莫先生,过去平安与你之间或许有些误会,但她现忆已醒悟,也有了悔意,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我茫然地听着,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莫离沉默,突然转过身来面对我,就这样门户大开地把背后留给文德,只是看着我。

他开口,哑着声音,短短的几个字,问我:“你后悔了?”

我在他的目光中发抖起来,抖得太过厉害身上那样简单的一件兵袍都在簌簌的响。

“平安,你过来。”师父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猛地转头,只看到他向我伸出的一只手。

我已经没有了思考的能力,像一个即将要溺水的人只知道抓住眼前出现的任何东西那样,身体一晃便蹿了过去,死命地握住了那只白色的手。

手腕被突然出现的冰冷手指带了一下,在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身边一声闷响,气浪翻滚,几乎将我拍飞出去,再等我抬头,自己已经被文德带到了门外,屋里一片狼藉,那张原本铺在桌上的宣纸在气浪中瞬间粉碎,一片片零散飘落下来,落在立在屋子当中的那个人的脸上身上,纷纷扬扬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雪。

文德的袍袖仍旧膨胀着,暮色中无风自动,不知凝聚了多少内力,带着我倒退着飞到院落之中之后立刻提起纵身,转眼又跃上了屋檐。

砰的一声响,是青衣从大门外冲了进来,急着往屋子里去。我眼前模糊一片,身上像是被去了骨,又被文德握住了手,一丝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只是眼睛能看到的最后一幕情景如同烙铁一样迫着我的神经,让我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身体也不自觉地挣扎起来。

耳里突然有清冷的声音钻进来,冰钻子那样一直打进我的身体深处。

是文德,在我耳边道:“不要回头,那不是他!”

我所有的动作都在一瞬间静止了下来。文德飞身再起,庆城纵云是何等的功夫,眨眼就将那个小小的院落远远抛在身后。夕阳尽落,那寻常院落与最后一丝阳光一同湮灭,再也不得见。

第五章 定天

我被师傅带回去,被放开的时候人还是混混噩噩的。成卫奔过来看我,一看到我的样子就皱了眉头,嘴里念叨着,手中已经捏出了金针。

我突然地的了反应,一下子缩到角落里,恶狠狠地瞪着他,好像他对我做的是什么极端可憎的恶事。

成卫愣了,一手捏针一手捧心站在那里呆了许久,一脸心碎。

后来他就被成平易小津拉了出去,大师兄也来过了,看到我的样子,他脸上的表情比成卫更加心碎,嘴唇乱动,半响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最后是文德,我都这样狠狠了,他居然仍是白衣胜雪。他立在我面前沉默许久,最后伸出手来,摸了摸我顶上的头发,低声道:“也罢,你一个人好好想想吧,我就在门外。”

说完真的走了,还带上门,很轻的一声响。

屋里漆黑,倒是外头升起了月亮,透亮,照的窗纸上都泛着毛毛和亮光来。我蜷缩在屋里的角落里,浑身的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寒症发作,再多的人与光都不能让我暖起来。

除了季风。

明明不情愿的一张脸,可每次抱住我的手却都是那么温暖,又那么不爱笑,跟我说“平安,你要跟我一起走吗?”的时候都是静静地眉眼,听完我的回答只是点点头,说:“好的。”

我听见细嫩的剥啄声从我身体里发出来,那是什么声音?是我的心裂开了吗?可是我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我在这里掏空了自己的一颗心捧给他,就算我在这里一千一万遍地叫他的名字,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离开的时候再在想些什么呢?孤零零的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深山的阴影里,没有了心,那么深的一个洞。会很冷吧?会很痛吧?

可是我在做什么?我那是应该在庆城的清幽厢房里,按着我的胸口幻想着只要我没死。我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找回他。幻想着他再见我时的表情。再如何安静的眉目,都会被笑意化开。

我竟然从未想过,会有人偷了他的一颗心。

那个拿走他心脏的男人,有一张与他相同的脸。不喜欢说话,更没有温柔,一开始的时候,就连他的笑都是假的,又手段残忍,眨眼便杀人于无形。

可是他对我好。

他是那个奔驰千里。只为将我寻回的男人,会在我身中蛊毒的时候不顾危险。孤身带我回到险地。他在死亡边缘的时候让我走开,又在万箭之下握住我的手。

他从来都不会是个温柔的男人。却有一双温凉柔软的嘴唇。还有那天晚上,他肚子在溪水边捧水擦洗手脸。很仔细地,最后立身的时候又低着看了一眼衣服的下摆。我在门缝里看着他,看到他被月光拖长的影子。长而薄。

就连他的影子,都让我觉得心疼。

我脑子里像是有烈火在烧。许多疯狂的声音在我空荡荡的身体中尖锐地呼啸着。让我几乎想将自己剖成两半。将它们挖出我的身体。

我应该杀了他,杀了他!挖出不属于他的那颗心来。杀了他为季风报仇,可他们是兄弟。他身上流着季风一样的血。他身体里还跳动这季风的心!

我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但我又怎能放过他?我又怎么能再一次面对他?

冰冷的手心里感觉到滚烫的湿意,一滴,两滴,我抬起手去遮掩自己的眼睛。但泪水却从指缝中疯狂地涌出来,永无止境那般。

我听到凄厉的笑声。哭的窗外恒静的一道身影都动了一动,但最终没有任何人走进这个屋子。这一夜,我掩住自己的脸,将自己埋在最黑暗的角落里,听着自己可怕的悲泣声,就这样度过了整整一个晚上。

我在第二天日出时推门走了出去。山城清晨,从院墙外垂入的树木枝条上还带着新鲜的露珠。院中静静地立着一个人,白衣垂地,却仍是一尘不染。

“师父。”我低声叫他。

文德点点头,“起了就去做早课,你离开太久,内功心法都惫懒了吧?”

这么平静的语气,就好像我仍在庆城山上,而他也仍是那个每日清晨上山。冷着脸要我开始一天修炼的师父。

我嗯了一声,慢慢移动脚步,慢的有些过了,像一个一夜就老去了数十年的小老太婆。墙边枝条垂柳,我也没注意到,被它勾去了盖在头上的兜帽,哗地一下。让我没有扎起的头发全都披散到了肩上。

我并未在意,绕过那枝条,继续往前走。眼前白影一闪,却是文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叫了我一声“平安……”声音突然哑了。

我奇怪地看着他,看着他伸出手来,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他的指尖居然是微微抖着的,又绕过我的一撮头发再收回去,低下头,眼中满是愕然与无法置信。

我低头,看着他修长手指间夹碰上的那一缕白发,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那是我的头发。

原来身体会最忠实地反应最深处的痛苦,再怎么样平静的表面都不能掩饰。

我竟然,一夜白头!

突然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那般。文德放开我的头发,反手将兜帽替我重新戴上,在一眨眼已经飘上高处。我仰头望着他,看到他凝目向着远方,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竟是瞬间变了颜色。

院子里响起纷乱的脚步声,所有人都冲了出来。文德一声清唱:“墨军攻城了,我们走。”

众人都是一震,文德又开口,“小津留下,看好平安。”说完袍袖一拂,径自飞身而去。

眨眼间所有人随着文德离开小院。易小津追到门口,一声抗议还没说完便被抛在了后头,回头时气得跺脚。

“平安,你看他们……”

我仍立在原地,他见我反应迟钝,脸上就更加气愤,跑过来抓住我的手,到了近前就响了一声,又道:“你怎么把脸弄成这样。”说完拽着我往侧屋时去,边跑边说,“快,我替你修补修补,弄完了我们就去追他们。”

我被她拽进屋里,按在椅子上,镜子里果然是一张可怕到极点的脸,原本的伪装全被泪痕划破,蜡黄色的表面上交错斑驳,看上去像一块破碎的瓷片。

易小津嘴不停手不停,好不容易张罗好所有东西,转头就来拉我的兜帽,我手指一动,未能阻止,那兜帽已经被她扯了下来。

然后她就突然地静默了,就算是在模模糊糊的铜镜里,那张脸的表情也是足以让我低下头去不忍卒睹。

她就这样在我身后僵硬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一点断续又奇怪的声音来。

“平安……你……”

我反过手,慢吞吞地把兜帽又戴上,居然还对着镜子里的我们俩笑了笑,虽然那笑容难看得让我不想再看第二眼。

我说:“不要弄了,擦掉就好,被人认出来也没关系。”

可怕而嘈杂的声音无休止地从外面传了进来,我与易小津最后还是一起上了城墙。城里早已没有了昨日的井然有序,所有人都在全副武装地奔跑着,城墙上乱作一团,弓箭手无休止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被流失击中的士兵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燃烧的油桶从高高的城墙上无止尽地被扔下去,伴着冲天的烟雾与火光。

城下时黑色的海洋,巨大的翻石机不停地向城内投掷出巨石,铁甲攻城车挟负雷霆之势冲向城门,不断地有人沿着架起的云梯爬上来,前仆后继,不死不休。

城墙上已经堆砌了数层尸体,后续的士兵在声嘶力竭的呼叫中奔向最前方,替代倒下的同伴,不断有重伤的人被抬下来,一路呻吟不断,鲜血淋淋。

虽然我并不是第一次看我战争场面,也不是第一次身处其间,但空气中死亡的味道永远都让我五内如焚,呼吸困难,日头已高,阳光下的血与火的场面比黑夜中的可怕一千倍,易小津遍寻不着她想见的人的身影,脸色早已惨白的如同一个死人,手里只知道死死地抓住我,

惨叫不绝于耳,城墙上还悬挂着被砍头的墨国人的尸体,那是昨天被我们带回来的,突袭金水镇的军队将领的尸体,他的身体与首级已经分离,被挂在不同的地方,死状奇惨,但是此时此刻,在他的上方和下方,却还在累积着更多的尸体,更多的死亡。

所有活着的人都在战斗,没有人理睬我们俩。我与易小津踩着粘稠的鲜血向前迈步,最后终于从一个城垛的缝隙中看到下方黑色海洋中那几道不同的颜色。

是文德与其他人!

我看到文德带领着几个人,几乎是飞向了那几台杀伤力最大的翻石机,这异变让原本只有一个进攻方向的黑海聚起波澜,无数箭矢指向他们。

易小津的呼吸停止了,抓住我的手指突然用尽了全力,我听见自己骨骼作响的声音,但那几道熟悉的身影没有丝毫的停顿,向前飞跃的动作快如闪电。

耳边传来惊天动地的响声,那是数层楼那样高的翻石机分崩离析的声音,掉下的巨大木石让四周密密麻麻的士兵只顾疯狂奔逃,原本整齐的攻势顿时变得一片混乱。

黑色的军队后方突然传来洪亮的擂鼓声,大旗飘扬,有人坐在高高的马上扬手挥刀,让原本已经开始混乱的场面立刻恢复整齐。我凝目去看,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马上那人只是一个黑色的小点,但上我仍旧认出了他。

是墨斐!他仍是一身黑色,战袍如墨,皇旗下驰马挥刀,霸气纵横,这场进攻,竟然是他亲自主持的!

墨国的军队咋见皇旗,立刻恢复士气,原来散乱的阵势重新整齐起来,攻势更猛。文德等人有心往皇旗处去,但他们四周早已涌上无数士兵,将他们团团围住,一时之间又哪能够移动分毫?

我再抬头,只见日头已经从东移向西方,这场进攻竟然持续了整整一日。

城墙上的尸体越堆越高,活着的人越来越少,有几支箭几乎是擦着我与易小津的身体飞过去,但我们谁也没有离开过这冰冷的石墙,攻守到了最后的焦灼时刻,已经有人乘隙爬上了城墙,挥刀直指守兵。

就在我以为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远方突然有一线霞光直奔皇旗而去,在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那人已经在半空中出去,鞭影过处一声脆响,整个战场仿佛都因此而静止了下来。

然后那面迎风飞舞的黑色皇旗便在这城内外的万人眼前,突然折成两半,缓缓下坠,最后轰然倒地,扬起飞尘满天。

绯色如烟。在大旗倒下的那一瞬间突然又出现在墨斐马前。墨斐暴喝一声,挥刀击出,但鞭影一闪而过,那匹高大异常的马上突然就没有了皇帝。

皇旗既倒,墨斐又从马上栽下,周围的人立刻涌向那个方向,哪里还有人顾得上去追击那一抹神出鬼没的绯色。不知皇帝的情况,墨国大军转瞬间阵脚大乱,接着便传来急促的鸣金声,黑色的军队如同退潮一般向后猛退,来不及跟上的人被从城门中冲出的守军如同切怕切菜那当杀光了个遍地,待到夕阳西下之时,城门前只剩下如山的尸体与无数墨国人来不及带走的攻城武器,一场恶战就此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