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痕,终于干了。

他静静的拥着我,良久,就在我快要虚脱而神智涣散之际,忽然问出声:“你为什么有一块勾玉?”

我瞥了他一眼,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疼着,似乎张张口,都会因为牵扯着声带而感受到一阵阵刺痛。

“萧家的男子,出生后都会随身佩带一块祈福的勾玉。勾玉上面刻着的,就是自己的名字。”他不急不慢的,娓娓道来。

收回一只缠绕着我的手,他拉开衣襟,从自己中衣里掏出一块勾玉。和刹送给我的那块相比,无论是质地,还是花纹,均是神似。

“这…”倒吸了一口气,力气一下子全都复苏,我腾的一下坐起身。把脸凑过去,细细审视着他脖子上的那块玉。

勾玉上,清清楚楚,刻着一个“安”字。

“你的勾玉上,刻着‘和’字。”萧奕安说着,摊开手心,露出那块刹送给我的勾玉,他看着,一字一句,慢慢诉说:“而父亲大人,全名萧启和…”

我掩住因为震惊而要惊呼的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刹,刹,他难道是…

心神,瞬间全混乱了。

“你怎么会有这块勾玉?”收拢掌心,萧奕安看着我,不动声色的,却在暗暗审视我脸上的表情。

“我,我,我不知道…”大脑正混乱着,无奈之下,我只好硬着头皮说:“我自小就带着它…”

眯起双眸,他一语不发,看了我很久很久。

“随我去见父亲大人。”终于,他再次开口,神色凝重。

-----------------------------------------------------------------------------病床上,萧太师枯黄着一张脸,病泱泱的,尚在昏睡之中。

“父亲,父亲…”萧奕安走上前,俯身低唤。

他伸出手,轻轻的推动了一下老人。

老半天,萧启和才慢慢睁开双眼,无神的眼光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从眼皮逢中挤出似的,嘴角微斜着,一脸呆滞。

萧奕安静静递上刹送给我的勾玉。

老人不经意的一瞥,随之神情变的激动起来,嘴角抽动着,黯淡的眸子也开始放出惊喜的亮光。

“这,这,苏默…”嘴唇嚅动着,因为中风而导致口齿不清,我困难的辨别着他的语句。

伸出枯老的手,他紧紧抓住我,急迫的,“你,你,苏,苏默…”

心思一动,我不答反问:“你认识我娘?”

眼珠转了转,萧启和艰难的扭转头,颤颤巍巍的,伸出一根指头,指向对面。

站在旁边服饰的丫鬟懂了心意,她赶紧走过去,打开最下层,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副卷轴。

接过卷轴,我缓缓展开,这是一位女子的画像。画中少女,约十八九岁的模样,容貌甜美,浅笑着的面容看上去那么天真无邪,纯真活泼。似乎,她还处在一个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岁月。再细细观察,她的容貌与刹有几分相似…

胸口猛然一紧!

“你,你…”萧启和紧紧拉着我的手,艰难的,想要诉说着什么。

摇摇头,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喃喃低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你怎么会是…”

天呐!刹居然是萧太师的孩子!

他怎么会是萧太师的孩子呢?!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弄了半天,至亲的人其实就在身边…

这么一来,萧贵妃也是刹的姐姐?!

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啊…我居然对刹的亲姐姐下了毒手??!

我还要帮着小玄子对付刹的家人…

天呐…怎么会这样?!!!

所有的事情像潮水一般涌进大脑,脑子里顿时全都混乱不堪。

拼命的摇着头,压抑着几乎要冲破喉咙而出的尖叫声,我慌乱的说:“不,不可能!你绝对不是…”

手被捏的更紧了,盯着我,萧太师的表情也很复杂,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他只是低喃着,眼眸深处散发出来的热度高的可以灼伤我,“默,默…”

“你…”我一愣,看着一脸病容的萧太师,心,更加纷乱了。

“夜深了,父亲,你先好好休息。”站在一旁的萧奕安忽然出声,把我的手从太师手心里缓缓抽出,“妹妹她累了,我先带她下去,明天再来看你…”

扶着老人躺下,萧奕安拉着我退出门外,轻轻关上门的那一刻,我清楚的看见一滴清泪,从老人的面颊悄然滑下,没落无声。

父亲…他真的是刹的父亲?!

握紧拳,胸口刺痛着,一阵一阵,越来越凶猛,快要让我不能呼吸…

扶着我不稳的身子,萧奕安轻声问:“你还好吧?”

抚抚胸口,努力平复着心神,待到呼吸舒畅之际,我毫不犹豫地甩开扶着我的手臂,离他远些。

两人,默默无语,往北院走去。

一路上,只有踩在地面发出的细碎声。忽然,他再次发问:“你娘她…”

“我对她没印象…”多说多错,我赶紧接口,略微停顿会,我再解释:“我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是师父收留了我。”

“你又怎会姓林?”

心,咯噔一下。

若无其事的看了他一眼,我淡然的说:“师父赐姓林…”

刹,怎么会是萧家的人呢??!

我哭笑不得,怎么会这样?!蒲镇那日,想让刹带我走,就是累了,倦了,不想卷入一场血雨腥风。却又是他,不但不带我走,还给了我痛下决心的勇气,毅然朝萧家挥刀…可是,等我挥了刀,却无意的发现,伤害了他这一生中最最缺失的家人…

神啊!怎么会这样??!

沉默着,萧奕安又开了口:“真不敢相信…你会是我妹妹!”

“你放心,无论怎样,你永远不会是我兄长!”方才的经历仍然深烙在心头,我惨淡的笑了,语气颇是无奈,“我,我没有一个禽兽不如的大哥!”

“我…”闻言,他顿时语塞。

“我曾以为,你纵然再恶俗下流,也不会…”摇摇头,从他身旁经过,淡然的,我看向前方,径直往前走,“是我错了,高估了你。”

“婉…”低低一声唤,却噶然而止,无声无息的,隐匿在了默默无言的夏风中。

抬头看看天,月色朦胧着。

心,却一片冰凉。

我究竟要怎么努力,才能让没心没肺,无喜无悲的年华回溯?

终究,没有岁月可回头…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第八十六章:梦过无痕(上)]

独自一人回到新房,极不塌实的睡下去,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

床头放置着一套整齐的衣裳,穿戴好,走出屋子,门口已候着一名婢女。

“月荷呢?”

“回夫人,五公子派她去厨房了,以后就由海棠伺候夫人你的生活起居。”

“哦…”点点头,我并没有太多惊讶,只要月荷平安无事就好。“帮我打盆冷水来吧…我想出门。”

帕子浸湿,敷在自己因为哭泣而浮肿的双眼上。待到消肿,再给自己随意的收拾一番,我一个人,悄悄出了萧府。

走到骠骑将军府,我屈着手指,用力叩敲着门扉,片刻,门才开,探出一个小厮。

“程将军在不在?”

“大人他昨晚去了乔尚书府,还未回来。”

吃了一惊,我问:“什么事情这么紧急,程将军居然会一宿不归?”

摇摇头,小厮也不知情。

“那么,刹在不在?”我再问。

“都尉大人他已经出府多日了。”

“多日?!他去了哪里?”

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小厮回答:“小的也不知道…”

“哦…”叹口气,无比失望的,我转身离开。

一路上,思绪有些混乱不堪,神情恍惚着,竟不知不觉地走到朝阳街------也就是当年,小玄子和我初次约会的富人街。

迈着步子,我左右环顾着,试图寻找那间玉器铺。

视线游移着,稍不留神,我撞到了某个人身上,“啊!抱歉…”

“娘子,你没事吧?!”旁边的男人着急的扶助被我撞的有些不稳的女子,一脸关怀的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不,不碍事。”女子笑了,年纪和我相仿,一脸娇羞。

“你走路怎么不留神?我娘子她有孕在身,不是可以随意撞的!”男人瞪了我一眼,有些生气。

“相公,真的不碍事。”女子红着脸,却是一脸幸福的神色,拉着男人的袖子,她催促着,“快走吧,玩了就…”

手牵着手,男人尽力把妻子把怀里带,而妻子的脸上则洋溢着暖人的微笑,渐行渐远。

揉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我舒口气,默笑了。

走进那个熟悉却又陌生的玉器行,里面的陈设,还是一模一样,富丽堂皇,贵气逼人。淡淡扫去一眼,种类又添了不少。

“夫人,可有中意的?”店铺老板娘走过来,美丽又精致的脸蛋上,是商业性质的笑容。

“我想请问,这里还有没有玉环?小小的,扁平状,白玉质地…”我比划着,尽可能详尽的描述出来。昨天晚上,玉环被摔在地上,多了条裂痕。

小玄子见了,怕会不高兴…

老板娘还没听完,就笑着打断我:“夫人,你说的这种玉饰,我们店已经很久不卖了。要不,您再看看别的?我们还有更好…”

“算了,不必麻烦了…”摇摇头,我一脸失望。

走出店铺,茫然地站在街头。

微笑着的人们,来来往往,和我擦身而过,却看似接近…

心,真的好空虚。

忽然,两个女子一脸兴奋的从我面前经过,唧唧喳喳的交谈着:“今天是静安寺的庙会,快去求个签,还可以…”

看着她俩的背影,有些恍惚,有些失神。

静安寺…

我和小玄子也曾经去过。

不由自主的,迈开步子,追随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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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你帮我刻首诗…”身后是长长的队伍,等了好久,才终于轮到我。我对坐在木椅上,负责在祈福牌上刻字的僧侣说:“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好诗…”闻言,一位老和尚走了过来,圆圆的脸,银灰色的胡子,慈眉善目,。

“诗虽好,却是下下签。”我淡淡的笑着,轻声回复。

兜兜转转,终于,我领悟了这两句诗的含义。

“女施主何出此言?”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轻声,念出整句诗。

心,不空虚了,却开始痛了。摇摇头,想把纷乱的思绪摇散,我黯然的解释,“这是前朝诗人元稹在爱妻过逝之后,所写的惋诗。前两句,道尽了夫妻间恩爱之情,至于后两句,他想说的是…除了亡妻,他不会对别的女子动心了。”

双眼,又开始微微酸胀,吸一口气,我笑着说:“把后两句诗做为签语…它所暗藏的寓意应该是:心动,而后心息。”

接过僧侣递过来的木牌,惨白着一张脸,我落寞的离开。

走到祈愿树下,树还是如当年般,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而往事,仍历历在目。

“小玄子,你有没有想过,未来会怎样?”

“想,一直都在想,要为李家报仇。”

“为官之道太复杂,深陷其中一不小心就掉了脑袋…我们两人,开开心心过着下半辈子,再生一群可爱的小小玄子,岂不很好?”

“婉儿,能不能为了小小玄子,现在就开始做准备?”

“不要生气…那天打算是要来的,散宴后皇上却突然说想去程府看看,程府上下忙的人仰马翻,我一忙,也就忘了。”

小玄子,为什么你不来呢?!

“我求求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只要报完仇,我们马上走!我求求你,求求你!”

“你还记得…我们在静安寺的情景么?我背着你,你抛着木牌,木牌高高的悬挂在最顶处…”

我现在就在静安寺,可是,小玄子你呢?你又在哪里?

“臣领旨…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医官是太子殿下最信赖的医官…萧使司若三生有幸求得婚配,要,要好生珍惜。”

小玄子,我当时有多么的希望,你能不顾一切,带我走…而不是,转身离去,把我留在原地。

你,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

泪,忽然流下一滴。

“不要哭,我不希望你和我在一起了还要泪眼汪汪。”

“婉儿,你走的好无情,头都不曾回一下。”

吸吸鼻子,克制着不让泪掉落。我扬起手,用力往上抛-------期待中的,木牌上缠绕的丝带被树枝挂住…

嘴角刚刚扬起一个弧度,还没来得及开怀一笑。树枝却啪的一声,应声折断。而木牌,也瞬间落地,沾满泥土。

我走过去,不甘心的捡起木牌,再次往上抛。

一次又一次,木牌跌落下来…终于,摔成两半。

身子一僵…

良久,我慢慢走过去,捡起裂开的木牌,紧紧握住。

泪,潸然而下。

“女施主…”年迈的声音在从身后传来。

“和尚,如果你是想告诉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还是请回吧。”泪,一滴一滴洒落在木牌上,蕴化开去。

“多年之前,有位年轻女子去庙会散心,於万千拥挤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年轻男子。”苍老的声音并未远离去,他低低一声笑,说出一个故事:“惊鸿一瞥,让女子动心不已。她每天都向佛祖祈祷,希望能再见那男子一眼。她的诚心,终于打动了佛祖,佛祖显灵了。”

佛祖问她:“你必须修炼五百年,才能见他一面。难道不后悔?”

“那女子决心很大,见她点点头,佛祖便让她变成了荒郊野外的一块石头。岁月幽幽过,终于,到了五百年的最后一年,顽石被用来修建石桥的护栏。桥建成的那一天,她看见了苦苦等候了五百年的男子。他神色匆匆,很快,从桥上消失…”

“后来呢?”我出声问。

“女子不甘心,她再次请求佛祖,请求碰触一次心上人。”

“佛祖同意了,不过,女子还得修炼五百年…”

“她变成了一棵大树,立在一条人来人往的官道上。每天,都会有很多人经过,她每天都在近处观望,无数次满怀希望的看见一个人走来,又无数次希望破灭。又过了一个五百年,最后一天,女子知道,他会来了…只不过,她的心中,竟然不再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