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跑出去了,可幸运的是,梦并没有就此结束。

穆昱宇以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方式松了一口气,他抬起脚步,慢慢地往外走。

有史以来,他头回好好观察怪梦所在的地方,他发现这套房屋格局反正,不超过一百平的空间里隔出三房两厅,每个地方都紧凑得很,没有多余的地方浪费,全都奔着实惠耐用的目的。从客厅到阳台,几乎能利用的空间全被利用上,甚至房间的屋顶都被凿空做成壁柜,估计里面塞着冬天才用得上的棉被褥子等物。

这套房子是不好看,毫无设计感可言,整体也缺乏一种可命名为风格的东西,家具购买更是不讲究美观只讲究实用,且这家的主人大概很节省,有不少东西,看得出用的年岁已久,早已过时,可他们舍不得扔。

比如笨重实木电视柜,比如四角包了软塑料的玻璃茶几。

穆昱宇这一次发现这个家甚至有一台老式的山水牌CD机,银白色的机壳,厚重的长方形外观,现在便是古董电器市场也很难找到这种货色。

可穆昱宇摸着它,心里却忍不住砰砰直跳,这个机器在很多年前他确实拥有过,那还是他读本科的时候,出于对古典音乐的喜爱,他忍痛从打工赚来的钱中取出一千块,在旧家电一条街那淘了两三天才淘到的好机子。

他还记得第一次将音响连接进这台CD机听莫扎特小提琴时那种心情,如水的琴声从银白色的金属外壳里一下就倾泻而出,仿佛被困在魔盒中的精灵,听到他的召唤从盒子里欢快地奔跑出来,从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它都是穆昱宇能想到的,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美好事物。

美好到不忍去触碰,就如波光嶙峋的湖面上跳跃闪烁的光点,手掌握不住,眼睛留不住,只能一直看一直看,试图将之铭刻在记忆里,可最终,记忆也留不住。

老式唱机后来怎样了?在现实中,它早已随着往事湮灭,穆昱宇甚至都想不起来怎么处置的它。

在这里,它却安然无恙地呆着,表面一如记忆中光洁崭新,似乎时时被擦拭和保养,它完整无损地,一直等在这里。

穆昱宇有些激动,他转过头,发现电视柜里还摆着一样很眼熟的东西,他仔细一看,是用有机玻璃的透明罩罩着一条裱起来的绣花手绢,上面绣着两只模样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小鸭子,小鸭子脚下还有水波纹和两棵青草,绣品年代已久,有些泛黄,可并不影响它的精致。

穆昱宇浑身一颤,他难以置信地伸出手,这才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迫不及待打开电视柜,取下罩着绣品的透明罩子,将手指触摸到那幅绣品上,募然之间,穆昱宇觉得眼眶发热。

他想自己都多少年没这种体验了,眼眶发热,鼻子发酸,有液体想要挣脱这副成年男子冷静自持的外表涌上眼眸,这种感觉,已经有太多年没有体验到了。

自从他被迫照顾自己?或者更早,自从他的手被父亲强行从门框上掰开,怎么哭嚎也无法阻止父亲将他推出家门,推给陌生人?

但在那些事发生以前,他记得自己也曾像这个空间名为穆斐然的小东西一样,饿了累了困了烦了,都习惯哭两声。

因为他哭了有人心疼,只要他一哭,他的母亲必定会放下手头正在做的事情,过来柔声细语哄他安抚他。

这条手绢,是他的母亲给他绣的,那个年代的小孩流行在裤子两边缝两只小动物图案,穆昱宇的裤子上没有,于是他哭闹开了,母亲没办法,只好亲自绣了一条有小动物的手绢来哄他。

穆昱宇没想到,它居然在这里,现实的世界里他从未想起这件东西,可这个空间似乎具备储藏记忆的功能,手帕就如旧唱机一样,经过多年后依旧奇迹般的完好无损。

“爸爸爸爸。”

穆昱宇转过头,发现斐斐已经换好衣服,身上也收拾干净了,脸上打架的伤痕也被细心涂上药,此刻撒开脚丫冲他奔了过来,他身后跟着抱着一堆脏衣服的倪春燕,没好气地呵斥他:“跑什么,小心点,脸上的伤口被撞倒了!”

穆昱宇下意识弯下腰,砰的一下接住了这个小东西,他第一次将小孩拥在臂膀间,发现他比想象的要软得多。而且大概洗过澡又没被责骂,现在心里正得意,嘴里不停地聒噪着:“爸爸爸爸,斐斐自己洗白白哦,斐斐有小心没让胳膊碰到水哦。”

“闭嘴。”穆昱宇低声说,但他发现自己也并不是真的想让小孩闭嘴,他想了想,加了一句,“吵死了。”

“爸爸,你都没夸斐斐乖。”小孩在他怀里扭着撒娇。

“打架打输了都算乖?”穆昱宇板着脸说,“这个事还没完呢穆斐然。”

“爸爸……”小孩的声音减下去,有点委屈。

“为什么打架?”

“他们,他们骂我。”小孩低下头,小小声说,“他们说小舅舅是白痴,会传染,我们家都会变成白痴。”

穆昱宇挑起眉,说:“那你不该打架啊,你该回家骂你小舅舅拖累你,比起跟三个大孩子打架,欺负你小舅舅不是更容易?”

斐斐吃惊而困惑地看他。

“上回不是你领着人带头欺负你小舅舅么?这种事你又不是没干过。”

“老公!”倪春燕在一旁听不下去擦嘴说,“你都教他什么乱七八糟的。”

穆昱宇瞥了她一眼,问:“你很有空?”

倪春燕扁嘴不说话。

“不是就该干嘛干嘛去。”

倪春燕冲他翻了个白眼,甩了衣服说:“知道了,我不跟你废话,教坏了也不是我一人的儿子。晚上想吃点啥?”

穆昱宇看着她,过了好一会,才从喉咙口憋出两个字:“随便。”

倪春燕拖鞋啪嗒啪嗒转进厨房,穆昱宇看着她的背影,发现自己的心情莫名其妙好起来,连带看这小东西也顺眼不少。于是他头回带了耐心对小孩说:“想明白了没,为什么你这次没挑容易的,却挑了难的?”

穆斐然小朋友皱起小眉头认真地说:“因为婓斐生气了。”

“哦?你生气什么?”

“白痴不会传给别人,小舅舅,嗯,不会传给别人!”小孩口齿不清,着急地嚷嚷,“他们乱讲,爸爸妈妈不是白痴,斐斐也不是!”

“你还算有点脑子,小笨蛋。”穆斐然揉揉他的头发,说,“咱们屋里有多少人啊?”

穆斐然板着小指头数:“爸爸,妈妈,小舅舅,斐斐,嗯,四个!”

“对咯,小子,这就是你的家人,出了这个门,外面的人都是外人,这个世界上,永远会给你煮好吃的东西,陪你玩,跟你说话,你生病的时候照顾你,你被欺负的时候保护你的,只有你的家人,反过来,你也要为你的家人做同样的事。懂不?”

“不是很懂,”穆斐然努力地想了想,问:“就是不能让坏孩子欺负小舅舅吗?”

穆斐然看着他,问:“你小舅舅会让坏孩子欺负你吗?”

穆斐然低下头,小声说:“不会。小舅舅有好吃的会留给我,有好玩的会先给我玩。”

“可你带着人朝他身上扔泥巴。”穆昱宇无情地说。

穆斐然涨红了脸,随后,他慢慢地垂下头,握紧小拳头,过了一会,他转身就跑进自己的房间。

穆昱宇不再理会这个小东西,他站起来,慢慢将玻璃罩子罩回绣品,然后轻手轻脚关上电视柜门,继续凝望这幅绣品。

这时厨房传来抽油烟机的声响和爆炒什么东西的噼啪声,浓郁的香气已经飘到这边来。

穆昱宇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知道身后听见倪春燕喊:“吃饭了。”

他回头,看见那个女人围着围裙,叉腰冲两个孩子的房间大喊:“你们俩个小祖宗,我上辈子是欠你们的啊,吃个饭还要我左请右请,赶紧的洗手去。斐斐去拿筷子和勺子,小超拿碗添饭。真是,不喊你们都不会动是不是?”

穆昱宇嘴角不禁上勾,他看着两个孩子手拉手鱼贯从房间里出来,不一会又玩到一块,然后共同遭到倪春燕的责骂,又一块叽叽喳喳地回嘴。这是一个热闹的晚餐,一个热闹的屋子,尽管吵闹不断,可穆昱宇破天荒没觉得头疼。

他甚至觉得,这些噪音配上这间屋子,挺合适。

“老公,你需要我八抬大轿请你移驾来吃饭吗?快点过来啦,大的这样,小的也这样,你们是想累死我对吧?”倪春燕瞥见他还站着不动,登时眉毛一扬,毫不客气地来了一句。

穆昱宇瞬间沉下脸,过了几秒,一种想笑的欲望占了上风,他想起自成年后,还真是没女人敢这么吼自己,唯有的两次经验,对象居然都是倪春燕。在现实中,倪春燕骂他“放屁”,在梦里,倪春燕还要吼他“快点吃饭”,这个女人还真是阴魂不散,连做个梦,都确凿无疑地梦见她。

如此真实,如此鲜活。

只有她。

第 23 章

这次的梦做得很圆满,犹如一出完整的戏剧,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这些要素无一不完整,以至于穆昱宇醒来的时候,有种由衷的“尽兴地完成了一件事”的错觉。

在他的味蕾上似乎还停留着梦中晚餐的味道;他的身体似乎也还能感受到小斐然靠在自己怀里时又软又暖的触感;他闭上眼,同样能清晰无误地呈现倪春燕笑语嫣然的模样;还能准确回忆起小白痴跟小东西两个人一直叽叽喳喳就一些幼稚的细节进行探讨争辩的声音。

但那都不是真的,包括梦中见到的老式唱机,那件过世的母亲遗留下来的绣品,都不是真的。

他对此万分清醒。

可与此同时,他对这种清醒有说不出的感觉,像嗓子眼堵着什么东西,憋闷得慌。

就连公司又成功创下业绩新高也不能令他满意,就连令叶氏股票暴跌,濒临倒闭,也不能令他有成就感。

这些都只是必须完成的事,就像输好公式自动进行高速运算的程序,在没有病毒的滋扰下,毫无意外地计算出他要的结果。

一切都是如此,一切均索然无味。

成功收购叶氏那天,他们公司举行了一个大型酒会,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就连叶家大少也露出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穆昱宇过去与这位名义上的大舅子握手微笑给媒体拍照,握着大少的手时不禁想起当初险些入赘叶家,大少虽说没给自己难堪,可言语之间也未必有多瞧得起自己。

他甚至公开说过,虽然小妹嫁得有点委屈,但这个时代也不是处处讲门当户对,毕竟小夫妻恩爱幸福才更重要。

叶家大少与叶芷澜一母所生,对小妹的感情比较真诚,他说这句话可能只是表达了一个哥哥对妹妹的关爱,可传到穆昱宇耳朵里,却无异于照他脸上抽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穆昱宇隐忍不动,一直等到叶老爷子病倒,他才慢慢地给这位大舅子施压,让他四面楚歌,焦头烂额,不得不接受条件苛刻的并购方案。

“大少这一向可好?”穆昱宇举着酒杯淡淡地看着他。

“好,都好。”叶大少眼神闪烁,想了想,似乎下定决心,“昱宇,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穆昱宇微微一笑说:“今天的场合,我恐怕不能缺席。”

“我知道,只是,耽误你两分钟。”叶大少急切地说。

穆昱宇抿了抿嘴角,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率先往宴会厅的角落走去。

叶大少紧跟其后,转头四下看看,确定没人了,于是抓紧时间对穆昱宇说:“昱宇,我知道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可我听到些不好的传闻,我很担心我妹妹……”

“传闻?”穆昱宇挑起眉毛,问,“传闻说什么?”

叶大少咽下口唾沫说:“传闻你跟芷澜关系很不好。”

“还有呢?”

叶大少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想了想才说:“据说她做了些事惹得你大怒……”

穆昱宇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叶大少在妹夫阴沉的视线下渐渐脸上挂不住,他咬牙说:“无论如何,请你让芷澜回叶家一趟,她很久没回去了,家母甚为挂念……”

穆昱宇勾起嘴角,轻声说:“叶大少真是体贴温情的兄长,有你这样的大哥,说起来真是我们夫妻的幸事。”

“不敢。”

“不过有时候传闻也只是传闻,比如传闻我尊敬的岳父与大房太太感情不和,有意愿将名下好些股份地产等物于百年以后交给二太太打理。”

叶大少蓦地变了脸色,直斥说:“简直胡说八道,我叶家最讲长幼尊卑的规矩,家母是家父明媒正娶的太太,跟那些女人怎可相提并论……”

他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时已刹不住,紧紧闭着嘴,怒视穆昱宇。

穆昱宇挑起眉毛,口气平淡地说:“所以传闻只是传闻,大少你说呢?”

叶大少不得不点了点头。

“我不是旧派人士,女人嘛,养几个无所谓,可娶老婆这种事,一个就够够了,不然家里乱糟糟的可没个完。你说,像你我这样的人,还有比扶正姨太太更可笑的吗?”

叶大少脸色变了几变,半天才憋出一句说:“对不起昱宇,我看到那边有熟人,先过去打个招呼,咱们改日再聊。”

“哦,请便。”穆昱宇朝他再度举杯。

他盯着叶大少离开的背影冷笑一下,仰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后将杯子交给上前的侍应生。

叶大少懦弱无能,骨子里跟叶芷澜一样保持着对叶家大房血统的自以为是,生命中全部的智力大概都用来跟异母兄弟争宠争家产,将他称为对手,实在是对自己的侮辱。

穆昱宇环视四周,在他的角度可以将整个辉煌华丽的宴会厅尽收眼底,他知道今晚之后,自己领导的公司会攀上一个里程碑,他的名字将与这个商界传奇一样被人们所称颂流传。

只要他能保持着不阴沟里翻船。

可谁知道呢?昔日叶老爷子也曾经叱咤风云,不可一世,过分膨胀的权力欲令他几十年不肯放权,哪怕是对自己的亲儿子。所以他一倒下,整个叶氏无人能与穆昱宇匹敌。

那么几十年后,今天躺在医院里那个老东西会不会换成自己?明明还苟延残喘,可周围的人,不管亲朋还是好友,都如一群饿疯了的鬣狗,就等着他一咽气好一拥而上,将他撕开嚼碎。

穆昱宇眉心跳了跳,他觉得自己该去看看那个老头。

尤其是今晚。

他悄悄从边门溜走,连林助理也没带,只是招呼了自己的司机老陈。为了知己知彼,叶老爷子住院后的一应消息他都了如指掌,详细到叶家大太太请了两个和尚来给老爷子诵经驱邪,二太太每天给老爷子送什么汤,三太太每隔几天就去老爷子床头哀叹哭穷。

穆昱宇想,如果自己是叶老爷子,大概这时候会为力不从心感到愤怒吧,威风了一辈子,谁也不成想真要面对英雄末路,会这么凄惶。

他让老陈往医院开去,正巧叶老爷子跟穆珏住同一家医院,但两人因为病情不同,病房分别是住院区一东一西两栋楼,穆昱宇整天跑养母那,却一次也没想过去看叶老头。

他跟叶家的缘分已经稀薄到这种程度,哪怕三天两头赶去穆珏那,他也一次都没遇见过叶家的人。

过了今晚,大概叶家人也不愿遇见他。

穆昱宇问老陈:“去探病,对象是我老丈人,该送点什么?”

老陈呵呵笑道:“那可送的多了,蛋白粉,营养品,什么人参燕窝,您想送啥送啥呗。”

穆昱宇淡淡地说:“老头不缺这些。”

“不是缺不缺的问题,多少是个心意,您不知道,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就好个面子,拿出来高档营养品跟人显摆,嘿我姑爷送的,多体面。”

穆昱宇微微笑了,不再说话。

他让老陈把车停在医院门口,真在边上的高档药材专门店买了两盒参茸,拎了上医院。

时间不晚,他们还能探望病人,穿过漫长的过道来到里头的高级病房,却发现那边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穆昱宇不动声色地皱了眉,他让老陈过去敲了敲门,一个护士探头看见他们,扬声说:“干嘛的?”

“哦,探病。”老陈忙笑着说,“这位是家属。”

护士打量了穆昱宇两眼,口气好转说:“别呆太久,病人刚吃过药,要休息了。”

“那当然,我们就看一眼,不耽误事。”

穆昱宇不理会他们,推门进去,这间病房跟穆珏住的那间格局一样,只是穆珏那他安排了护工定时过来,且晚上必须要有保姆守夜。穆珏又喜欢热闹,经常有病友过来串门,那个小白痴也时不时去陪她玩,因此桌上堆满了各种招待人的东西。可这一间若不是里头有人躺着,完全整洁安静到过分。

叶老爷子半躺着,精神还算好,带着老花镜看着一本什么东西,见有人进来,抬起头微眯双目,待看清来人,目光骤然凌厉,放下书一言不发。

“我记得以前见你一定要经过别人的通报,”穆昱宇轻声说,“有时候是你的秘书,有时候是你的女人。”

“我记得以前见你,都能听你懂规矩地喊一声叶先生。”叶老爷子盯着他,淡淡地说。

“现在也很多人喊我穆先生。”穆昱宇说。

“你看起来已经习惯了,”叶老爷子嘲讽地说,“怎么样,被人称呼先生感觉不错吧。”

“还成,”穆昱宇点点头,“总比叫别人先生强。”

“所以你来这嘲笑一个生病的老人?”叶老爷子冷笑问,“你这会不该开庆功宴么?怎么,跟属下的人庆祝还不够,还要来这把敌人彻底踩到脚下才过瘾?”

“不是,”穆昱宇笑了笑,说,“我只是觉得那种酒会没意思,而且令郎看起来也没令人有多少交流的欲望,我忽然想起您,于是就过来了。”

“过来看我死了没有?”

“过来告诉您一声,叶氏从此不存在了,我觉得发生了这种事,无论如何,都该跟掌管那个公司四十年的人说一声。”

叶老爷子盯着穆昱宇的脸,过了半响,才闷闷地说了一句:“四十二年。”

“嗯?”

“我管了四十二年。”叶老爷子用缺乏起伏的声音说,“从我父亲手里接过来时,它还只是一间小作坊。八十年代初,我还倒卖过钢材,跟南美人做过贸易,骗过俄罗斯人,我经历过这个国家经济改革之后所有惊心动魄,乱来乱撞的时候。我本想给儿孙挣分产业,怎奈娶了三个老婆都生不出个好儿子,后继无人,没啥好说。”他抬头瞥了穆昱宇一眼,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招你做女婿,是想过把叶氏交给你打理。”

穆昱宇淡淡一笑,说:“谢谢。”

“可现在想起来一件件都是因果,只是苦了我女儿。”叶老爷子叹了口气,抬头看他,“穆昱宇,你是个男人,做男人不要为难女人,尤其是自己的女人,你明白吗?”

穆昱宇勾起嘴角,说:“今晚我才发现,原来叶芷澜还挺招人疼,她的父亲,她的大哥,都没忘了她。”

叶老爷子摇摇头,叹息说:“我向来看重儿子,对女儿从小没怎么在意,可现在回想起来,所有的人中,我最对不住她。当初她明明乐器学得不错,可我还是让她辍学结婚,我连问都没问过她一句。”

“后悔吗?”

叶老爷子没回答,却反问他:“你呢,后悔吗?”

穆昱宇沉默了。

“回去吧。”叶老爷子挥挥手,重新戴上眼镜看书,“别跟芷澜说你来看我。”